四十五
3个月前 作者: 茨威格
一到兵营,我急忙把马儿关进马厩,为了避开人们的废话和祝贺,从旁边的楼梯跑到楼上。果然——库斯马已经等在我的房门口,他神情有些慌乱地向我报告:他不敢把这位先生打发走,因为他觉得事情很急。我原来曾经给过库斯马一道严令,谁也不让进入我的房间。可是大概康多尔给了他一点小费吧——所以库斯马这样害怕这样慌张,然而这种害怕慌张的神气很快就转化为暗暗惊讶,因为我并没有训斥他,而只是和蔼地咕噜了一声“没关系”,便向房门闯去。谢天谢地,康多尔来了!他会把一切事情都说给我听的。
我急急忙忙地推开房门,遮去光线,屋里显得昏暗(库斯马为了不让热气进屋放下了百叶窗),我立刻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看到有个人影动了一下,仿佛是从阴影里冒出来的。我已经打算热情地向康多尔迎了上去,这时我才认清——这可并不是康多尔啊。在这儿等我的是另外一人,恰好是我最不希望在这儿见到的那个人。这人是开克斯法尔伐:即使屋里更加昏黑,我也可以凭他胆战心惊地站起身来鞠躬敬礼的神气从千万个人当中认出他来。他干咳几声清清嗓子,还没有开口,我已经预先知道他的嗓子要带着一个低声下气、深受震动的语气说话。
“对不起,少尉先生,”他鞠了个躬,“我未曾通报就径自闯到您这儿来了。不过康多尔大夫委托我,特地向您致意,请您务必原谅,他没有让汽车停下……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赶上去维也纳的快车,因为他晚上在那儿……所以他请求我,立刻告诉您,他深表遗憾……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是说,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揣冒昧,亲自上楼到您这儿来……”
他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枷锁套在头上。他那瘦骨嶙峋的脑壳盖了一层梳向两边的薄薄的头发,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的态度完全用不着这样卑躬屈膝,这开始使我恼火起来。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他说话这样狼狈周章地东拉西扯,背后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倘若仅仅为了转达可有可无的问候,一个身患心脏病的老人是不会爬上四层楼来的。这些问候完全可以通过电话来转达或者留到明天再说。我对我自己说,注意!这个开克斯法尔伐在动你的脑筋。他已经有过一次从黑暗中跳了出来。他开头的时候像乞丐一样低声下气,可是到末了,他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你的身上,就像你梦中的精怪让那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屈从自己的意志一样。千万不要向他让步!千万不要上他的钩!什么也不要问他,什么也别打听,尽快地把他打发走,送他下楼!
可是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老人,谦卑地低垂着头。我看见他那白发稀疏的头顶,我仿佛从梦中回想起我祖母的头顶,她低头编织毛线,跟我们这些小孩子讲故事。总不能鲁莽无礼地把一个生病的老人撵走啊。尽管有了许多经验,我仍然不可教诲,于是我指了指椅子:“您太客气了,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您竟然劳动大驾爬上楼来。您实在太客气了!您请坐啊!”
开克斯法尔伐没有回答。他大概没有听清楚,可是他至少明白了我的手势。他畏畏缩缩地在我请他坐的那张椅子的边上坐了下来。我像闪电似的飞快想起,他年轻的时候吃救济饭,在穷苦人吃饭的饭桌上找个空座位坐下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畏畏缩缩。现在他身为百万富翁坐在我房里的这张寒碜已极的破旧藤椅上面,就是这副神气。他慢条斯理地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开始擦拭两个镜片。不过,我亲爱的,我已经学乖了,我已经领教过你擦镜片这一招了,你的花招我全都有数!我知道,你擦眼镜是为了争取时间。你要我开始这场谈话,你要我开口问你,我甚至知道你要我问些什么——艾迪特是不是真的病了?为什么要推迟行期?不过我已经安了个心眼。你如果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你就请吧!我是一步也不会往你面前凑的!不——我绝不再受骗上钩了——,这该死的同情心,我受够了,这样没完没了的得寸进尺,我也受够了!该结束这些藏头露尾捉摸不透的把戏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你就快说,老老实实地把话说出来,别的话不说,老这么傻乎乎地猛擦眼镜!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的同情心已经叫我受够了!
老人终于无可奈何地把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眼镜搁下,仿佛我那紧闭的嘴唇后面一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见了似的。他显然已经感觉到,我不愿帮他的忙,他得自己开口才行。他执拗地低着头,也不往我这边扫一眼,便开始说话。他只是对桌子说,好像他希望从这坚硬的、布满裂纹的木头上比从我这儿得到更多的同情。
“我知道,少尉先生,”他窘迫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权利,——啊,的确是这样,我没有权利占用您的时间。不过叫我怎么办呢,叫我们怎么办呢?我实在走投无路,我们大家都走投无路了……天知道,她是怎么产生这种怪念头的,简直没法跟她谈,她谁的话也不听了……可我明明知道,她这样做并非出于什么坏的目的……她只是不幸,难以估量的不幸啊……完全由于绝望她才让我们受这份罪……请您相信我,仅仅由于绝望她才这样。”
我等他往下说。他这话什么意思?她让他们受了什么罪了,究竟是什么呀?你倒是把话都和盘托出呀!你何必故弄玄虚拐弯抹角呢,你为何不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出什么事了?
可是老人神情茫然地直瞪着桌子。“而其实呢,一切都彻底讨论过,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卧车车厢已经订下,最漂亮的房间已经预订,昨天下午她还迫不及待地想走。她亲自把准备带走的书全都挑选出来,把我让人从维也纳给她送来的新衣服和皮大衣都一一试过,可是一下子她脑子里钻进去了一个怪念头,我真不明白,就在昨天晚饭以后——您还记得,她当时情绪是多么激动。伊罗娜不明白,谁也不明白,什么怪念头突然钻到她心里去了。可是她连说带嚷,发誓赌咒,无论如何绝不动身。世界上没有一种力量能把她拖走。她说,她永远待在这里,待在这里,待在这里,即使把她头上的这幢房子放火点着,她也待在这里不动。她说,她不参加这骗人的把戏,她也不受人欺骗。大家只想用这次疗养把她弄走,把她摆脱掉。可是我们大家都大错特错了,我们大家!她干脆就不走,她永远待在这里,待在这里,待在这里。”
我感到身上一阵寒噤。这么说,在昨天的那阵愤怒的纵声大笑背后原来藏的是这个。莫非她已经注意到我已经支持不下去了,于是她安排了这么一幕,为的是要我答应她,随后跟到瑞士去?
然而,我命令自己:别卷进去。别表现出这事使你激动!别向这老人暴露,她待在这里使你神经撕裂!于是我故意装傻,相当漠不关心地说道:
“唉,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她的脾气时阴时晴,像天气一样瞬息万变,这您不是知道得最清楚吗?伊罗娜在电话里告诉我,只不过把行期推迟几天而已。”
老人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从他心里沉重地发出,宛如一声地震,就仿佛这猛然一震,把他胸中最后一点力气也夺了出来。
“唉,天主啊!要只是这样可就好了!然而可怕的是,我担心……我们大家都担心,她根本就不愿意再出门了……我不知道,我真不明白——,这次疗养她能否治好,她突然之间都觉得无所谓了。‘我再也不让人家折磨我了,我再也不让人家在我身上瞎治一气,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她净说些这样的话,说得我的心都停止跳动了。‘我再也不让人家欺骗我了,’她又哭又嚷,‘我什么都看透了,我一切都看透了……一切!’”
我迅速地考虑了一下。我的天啊,莫非她觉察到蛛丝马迹了吗?难道我暴露了我的心事?是不是康多尔不小心干了一件傻事?她是不是有可能听了我们漫不经心地说出的一两句话,于是产生怀疑,觉得这次到瑞士去疗养有些事不大对头?还是说她锐利的目光,她那充满怀疑的锐利目光末了已经看穿,我们把她送走其实毫无用处?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口风。
“这我真不明白……令爱平时不是对康多尔大夫无条件信任的吗?既然是他如此热心地劝令爱去疗养……那我实在不明白这事了。”
“是啊,可是事情就是这样!……这简直是发疯,她根本什么疗养也不想要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再把病治好了!您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吗?……‘我无论如何绝不走开,我已经听够了这些谎话了!……宁可当一辈子残废,像我现在这样,永远待在这里……我不愿意再把病治好了,我不愿意,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没有意义?”我一筹莫展地重复了一遍。
可这时老人把头垂得更低,我再也看不见他泪汪汪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他的眼镜。只有从他那薄薄的一层稀疏的白发上我发现,他开始浑身激烈地哆嗦起来。然后他喃喃地说道,含糊得几乎听不明白:
“她一面说一面啜泣:‘我就是治好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为他……他……’”
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接下来要使大劲似的。然后他终于吐出了这句话:“他……他心里对我不是除了同情什么也没有吗?”
开克斯法尔伐把“他”字一说出口,我顿时感到浑身冰凉。他向我这样暗示他女儿的感情,这还是第一次。很久以来我就已经发现,他显然在回避我,是啊,他简直都不敢正眼看我,而他先前是多么温柔多么急切地争取我啊!可是我知道,使他和我疏远的原因是羞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追求一个男子,而此人却从她身边逃走,这对于这位老人想必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她内心的秘密自白想必使老人受尽了折磨,而她那毫不掩饰的欲望想必使他羞愧无地。他和我一样,也失去了落落大方的态度。谁要是掩饰什么或者不得不掩饰什么,他的目光就不会坦然直率,自由无羁。
可是现在这话已经说出口,这一个打击同时落在我们两人的心上。这句泄露天机的话一说出来,我们两个都默不作声地坐着,互相避免与对方的目光接触。我们两人只隔一张桌子,在这狭小的空间,凝止不动的空气里笼罩着一片沉默,犹如一股黑色的煤烟溢向天花板,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一片空漠从上,从下,从四面八方压迫我们,猛挤我们,我从他那艰难费劲的呼吸声中听出,这片沉默是如何难堪地紧扼着他的咽喉。再过片刻,这种压力想必就会使我们窒息,要不,我们当中就会有一人直跳起来,说一句话,打破这片压迫人的致人死命的空漠静寂。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我起先只发现,他做了一个动作,一个古怪的、迟钝而又笨拙的动作。接着我看见,老人猛不丁地像软绵绵的一袋面粉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在他身后,那把椅子轰隆一声巨响,倒在地上。
中风了——这是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准是突然中风了。他不是患有心脏病吗,康多尔跟我说过这事。我大吃一惊,跳过去想扶他起来,让他在沙发上躺下。可是这时我发现,老人根本没有跌倒,根本不是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是自己从椅子上滑下来的。我开头激动地跳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是故意滑下去跪在地上的,现在我要把他扶起来,他便滑到我的身边,抓住我的双手,苦苦哀求:
“您必须帮助她……只有您才能帮助她,只有您……康多尔也这么说:除了您,别人谁也帮不了!……我求求您,可怜可怜她吧……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要不然她会寻死的,她会毁掉她自己的。”
尽管我的双手颤抖得十分厉害,我还是用力把他一把拉起来。可是他紧紧抓住我这两条扶着他的手臂,我觉得,他那拼命紧抓的手指,活像鹰爪,一直掐进我的肉里——这个精怪,我梦里的这个胁迫富有同情心的人的精怪。“帮帮她吧,”他气喘吁吁地说道,“看在上天的分上,请您帮助她吧……我们总不能让这孩子老是处于这种状况……我向您发誓,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啊……您真难以想象,她在绝望之中都说出什么荒谬绝伦的事情来了……她抽抽泣泣地说,她得把自己挪开,得把自己打发走,以便您可以得到安宁,我们大家终于可以得到安宁,不再被她打扰……这种话她并不是只说说而已,她可是认真已极的……她已经有两次设法自杀了,第一次她切开了动脉,第二次是服安眠药。她要是真想干什么,那谁也没法叫她改变主意,谁也不行……现在只有您可以救她,只有您……我向您起誓,只有您一个人……”
“这是不言而喻的,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请您先平静一下……只要力所能及,我将竭尽全力,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现在马上就乘车出城去,我设法劝劝她。我马上跟您一起去。要我向她说什么,做什么,完全由您自己决定。”
他蓦地放开我的手臂,眼睛直瞪我。“要您做什么?……难道您真的不明白,还是您不愿意明白?她不是已经向您吐露衷情,决定委身于您,现在她因为做了这事,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给您写了信,而您并没有回信,现在她白天黑夜地在折磨自己,说您让人家把她弄走,想摆脱她,因为您看不起她……她现在害怕您看见她会感到恶心,都怕疯了……因为她……因为她……如果让人家这样等下去,是会把人家毁掉的,是会把一个这样性情高傲、感情激烈的人——就像这孩子一样——彻底毁掉的,这您难道不懂吗?为什么您不给她一点希望?为什么您不跟她说句话,为什么您对她这样残忍,这样没有心肝?为什么您把这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折磨得这样惨?”
“我不是已经尽我所能来安慰她了吗?……我不是已经跟她说过……”
“您什么也没有跟她说过!您想必自己也注意到,您跑来沉默不言,简直都把她弄疯了,因为她只等待着一句……等待着每一个女子都希望从她所爱的男子嘴里听到的一句话……只要她的身体一直这样虚弱无力,她是绝不敢有任何希求的……可是现在,她不是肯定要恢复健康了吗?不出几个星期,肯定要完完全全恢复健康,为什么她不能像任何一个别的年轻姑娘那样希望得到同样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她不是已经向您表示过,跟您说过,她是如何焦躁不耐地等待您的一句话……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总不能超过这个限度……她总不能向您乞求……而您呢,您一句话也不说,那句能使她幸福的话,您偏偏不说!……说这句话对您来说难道真的那么可怕吗?您要是说了将得到一个人在世界上可以得到的一切。我老了,身上也有病。我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你们,这座府邸,这所庄园,以及我四十年来攒下来的六七百万家产……这一切都将属于您……明天您就可以得到这笔财产,哪天都行,什么时候都行,我自己什么也不要……我要的只是,在我离开人间之后有个人来照顾这个孩子。我知道,您心地善良,为人正派,您会爱护她,您会好好地待她的!”
他气急得说不下去了。他浑身无力、毫无防备地又跌坐在软椅里。我也把我的力量耗尽了,我也精疲力竭地倒在另一把椅子里。于是我们又和先前一样面对面坐着,默默无言,也不对视。我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只不过有时候我觉得,他死命抓住的桌子被他身体发出的猛烈颤动震得微微晃动。又不晓得过了多少时间——我听见很脆的一响,像有什么硬的东西落在硬东西上。他深深低垂的前额碰在桌面上。我感到,这人在受苦,我心里强烈地感到需要安慰安慰他。
“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向他弯下身子,“请您信任我……我们把一切好好考虑一下,平心静气地考虑一下……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完全供您差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将全部办到……只不过那一点……您刚才暗示的那件事……这是不可能的……完全是不可能的。”
他像一头野兽挨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倒在地上,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他那因为激动沾了些白沫的嘴唇吃力地动了一下,可是我不给他说话的时间。
“这是不可能的,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咱们别再往下谈了……请您自己考虑一下……我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一名小小的少尉,全靠薪俸和每月数额极小的津贴生活……凭这样有限的收入是没法成</a>家的,靠这点钱没法生活,没法供两个人生活……”
他想打断我的话。
“是的,我已经知道,您想说什么,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您认为,钱不成问题,这方面已经安排好了。我也知道,您是个富翁,而且……我可以得到您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正因为您是百万豪富,而我不名一文,是个无名小卒……恰好是这点使得一切都不可能了……每个人都会认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钱,我把我自己……请您相信我吧,就是艾迪特也会一辈子摆脱不了心里的怀疑,怀疑我只是为了钱才娶了她,尽管……尽管有些特殊的情况……请您相信我,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这事是不可能的,尽管我真心诚意地、诚诚恳恳地敬重令爱而且……而且……而且也喜欢她……不过这点您总该明白吧。”
老人一动不动。起先我以为,他根本没有理解我说的话。可是渐渐地他那无力的身躯动了起来。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一片虚空。然后他用双手抓住桌沿,我发现,他想把他沉重的身体撑起来,他想站起来,可是没有马上办到。他又试了两三次,还是气力不支。最后他终于慢慢地撑了起来,因为使劲,身体还是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在黑暗中犹如一个黑影,两个瞳孔呆滞不动,活像两块黑色的玻璃。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口气完全陌生,漠不关心的神气叫人听了毛骨悚然。就仿佛他自己的、人的声音已经死去:
“那么……那么一切都完了。”
这种口气听起来可怕,这种彻底自暴自弃的神气看上去真可怕。他的目光还一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空虚,也不低头瞧瞧,就用手沿着桌面摸索他的眼镜。可是他并不把眼镜戴在他那像石头一样呆滞的眼睛前面——何必还看?何必还活?——而是笨手笨脚地把它塞进口袋里。他那发青的手指(康多尔就是从这些指头看到了死亡的征兆)又一次在桌上摸来摸去,直到最后在桌子边上也摸到了那顶揉得皱巴巴的黑呢帽。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去,也不看我一眼,嘴里喃喃地说了句:
“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把帽子歪扣在头上。两只脚也不怎么听他使唤,蹒蹒跚跚,摇摇摆摆,毫无力气。他像一个梦游的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走向房门口。接着,他仿佛蓦地想起了什么,摘下帽子,鞠了个躬,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在我面前弯腰鞠躬,这个被命运击垮了的老人,恰好是在他心绪慌乱之际作出的这一礼貌的姿态把我彻底打倒了。我突然又感到那股温暖的泉水,那股炽热的汹涌的洪流在我心头渐渐升起,使我眼睛热辣辣的,同时我又感到我的心软了,浑身软弱无力;我觉得我又一次被同情心所压倒。我总不能就这样放他走,这个老人是来把他的孩子,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命根子献给我的,我不能让他走向绝望,走向死亡。我总不能把生命从他身上夺走。我必须再说几句,说些使人安慰,使人平静,使人宽心的话才是。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快步追了过去。
“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请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您千万不能这样走掉,末了对她说……此刻这对她将是十分可怕的……而且也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越说越激动,因为我感到,老人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他仿佛因为绝望化为一座盐柱[1],呆呆地站着,宛如阴影中的一个影子,一个活死人。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需要安慰他。
“的确不是这么回事,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向您发誓……对我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伤害令爱……伤害艾迪特……或者……或者使她心里产生这种感觉,仿佛我并不是真心诚意地喜欢她……谁也不可能比我对她怀有更加亲切的感情,我向您发誓,谁也不可能比我更喜欢她……说我对她漠不关心……这的确只是她的胡思乱想……相反……相反……我原来只是这样认为,如果我现在……如果我今天把话说出来,那是毫无意思的……目前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她要爱护自己……她的确得把病治好!”
“那么等到……等到她病治好了以后呢……?”
他蓦然间转过脸来朝向我。他的两个瞳孔,刚才还僵滞呆木,死气沉沉,这时在黑暗中闪出熠熠磷光。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要是我现在许下什么诺言,那我就承担了一种义务。不过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她所期望的一切,其实不都是一片虚妄吗?她反正是绝不会马上就痊愈的。很可能拖上几年,好几年,康多尔说过了,别想得太远,只要现在安慰安慰她,让她平静下来就行了!为什么不让她抱点希望,为什么不让她高兴高兴,至少让她高兴一个短时间?于是我说道:
“是的,如果她的病治好了,那自然……那我就会……就会亲自到府上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浑身上下哆嗦了一阵,似乎有一股内在的力量不知不觉地把他推到我面前来。
“我可以……我可以把这话告诉她吗?”
我又感觉到了危险。可是我已经没有力量来抵御他的这道苦苦哀求的目光。于是我口气坚决地回答道:
“好吧,您把这话告诉她好了。”说着把手伸给他。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眼泪汪汪地直盯着我。拉撒路昏昏沉沉地从坟墓里爬出来[2],重见天空和神圣的天光,他的眼睛当时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感到他的手在我手里哆嗦不已,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然后他的头开始低垂下去,越垂越低。我及时想起他过去如何低下头来吻我的手的情景。我急忙把我的手抽回来,又说了一遍:
“好,您把这话告诉她吧,请您把这话告诉她吧,叫她放心好了。首要一点是,恢复健康,尽快恢复健康,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我们大家!”
“是的,”他喜极欲狂,重复了一遍,“恢复健康,尽快恢复健康。她现在马上就会动身了,啊,我有绝对把握。她马上就会动身出门,恢复健康,通过您而恢复健康,为了您而恢复健康……从一开头我就知道,是天主派您到我这儿来的……不,不,我不能感谢您……应该由天主来给您酬报……我这就告辞了……不,您待着吧,您别费神了,我这就走了。”
他脚步轻盈,富有弹性地向门口走去,完全是另外一种步伐,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走路,黑衣服的下摆走路时迎风飘舞。房门在他身后清脆地、简直可说欢快地砰的一声关上。我独自一人待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微微有些惊愕惶惑,每当一个人采取了什么决定性的举动而事先心里并没有作出决定时,总是这样。可是我出于同情心因而意志薄弱,许下诺言,一直到一小时以后我才意识到我要对此负多大的责任。一小时后我的勤务兵怯生生地敲我的房门,给我带来一封信,浅蓝的信纸,信纸的尺寸是我所十分熟悉的:
“我们后天起程。我已经答应我爸爸了。请您原谅我这几天的恶劣情绪,不过我唯恐成为您的负担,这种恐惧弄得我心烦意乱。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必须恢复健康,为谁必须恢复健康。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请您明天尽量来得早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躁不耐地期待着您的到来。永远是您的艾。”
“永远”——一看到这两个字我猛地感到一阵寒噤,这两个字不可挽回地把一个人捆住了,直到地老天荒。可是现在已经后退无路。我的同情又一次比我的意志更强。我把我自己交出去了。我再也不属于我自己了。
* * *
[1] 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耶和华毁灭两座罪孽深重的城市所多玛、蛾摩拉,嘱咐罗得一家逃出时,不得回顾。“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2] 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耶稣使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走出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