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间谍古斯达夫
阿圣顿监督以瑞士为根据地的几名密探。他刚刚到任时，R上校对他说：“报告书必须写到这种程度才行。”说罢便交给阿圣顿一叠打印的报告做蓝本，那份报告是铁路机关里一名叫作古斯达夫的同志送来的。
“那家伙是铁路机关内手腕最高明的人，他的情报经常写得十分详尽，使人很满意，你应该多读读这份报告书。当然，古斯达夫非常聪明，不过我也相信不至于没有办法从别人那里得到同样可以令人满意的报告书。请你好好儿对你的部下说明，应当如何搜集我们所需要的情报资料。”R上校说。
古斯达夫住在巴塞尔，他是瑞士某公司的代理人，该公司在法兰克福、曼海姆和科隆等地都设有分公司，他以业务为掩饰，自由地出入德国。他奔波于莱茵河上下游，负责搜集军队动态、军需工厂、民心向背以及联盟国所需要的其他资料，而R上校特别重视民心向背这一点。他使用巧妙的密码写情报信给他的妻子，当住在巴塞尔的妻子接获来信时，便马上转交给在日内瓦的阿圣顿，由阿圣顿摘录信中的重要部分，分别报告各有关单位。古斯达夫每月回巴塞尔一次，他那标准的报告书乃是在铁路机关内做其他工作的情报员最好的参考资料。
他的表现颇受雇主赏识，同样地，古斯达夫对雇主也很满意，因为他所搜集的情报价值非同凡响，自然报酬也就比其他同事高，并且在提供特种情报时，还能另外得到相当的奖金。
他惊人的活动差不多已持续一年以上，可是最近R上校经由第六感居然对古斯达夫的工作产生了怀疑。R上校是一个很少使用推理，只喜欢以本能的感受来做反应的人，因为他具有超人的敏锐度。这次他突然间发现古斯达夫的情报有所隐瞒，但他并没把事情明白地告诉阿圣顿，他本来就是一个不会泄露自己臆测内容的人，他只是命令阿圣顿趁古斯达夫出差到德国去的时候，前往巴塞尔和留在家里的古斯达夫太太谈一谈，至于谈话的内容，由阿圣顿自己决定。
阿圣顿抵达巴塞尔时，尚未决定是否要暂住此地，因此他先将皮箱托寄在火车站，独自搭乘市内电车去拜访古斯达夫太太。
古斯达夫的家位于道路拐角上，阿圣顿下车时密切留意四周，在确定无人暗中跟踪之后才迈开大步朝古斯达夫家走去。古斯达夫住在一幢大型公寓里，公寓外貌还算不错，阿圣顿猜想里面的居民大概都是普通事务员和小贩一类的人物。这幢公寓楼下有一爿皮鞋修理店，阿圣顿走过去。
“请问古斯达夫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他用生硬的德语问正在工作的皮鞋匠。
“是的，他刚刚上楼，一定在家。”
阿圣顿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昨天才收到由古斯达夫太太转交的寄自曼海姆的信件，古斯达夫在信中用密码报告了最近渡过莱茵河的部队的名称。但如果这样去问鞋匠，当然会暴露身份，所以阿圣顿不得已又将溜到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只是闷声不响地拾级而上。他从前就知道古斯达夫住在公寓四楼，按铃之后，房门应声而开，有一个光头男人赫然站立在门口，他身材矮小，戴着眼镜，衣衫整齐，却穿着一双地毯拖鞋。
“请问你是不是古斯达夫先生？”阿圣顿问。
“是的。”
“能容我稍微打扰一下吗？”
古斯达夫背光站着，阿圣顿无法看清他的面貌，阿圣顿略一踌躇，便把每次和古斯达夫通信时自己用的化名报了出来。
“请进，你来得正好。”
古斯达夫领着他走进一个密闭的小房间里，那儿摆设着沉重的槲木雕刻家具，盖着绿色绒罩的大桌子上放置着一架打字机，好像是古斯达夫整理报告的专用设备。一个女人坐在窗边缝补袜子，听见古斯达夫的声音后，她立即放下工作走开，阿圣顿在心中几乎兴起了一种破坏幸福夫妻美满情调的罪恶感。
“请坐吧，恰巧我回来了，我很早就想探望你，但是因为从德国回来后停留的时间太短，总是不能成行。”古斯达夫指着打字机旁的文件接着说：“我想你一定会喜欢我这次所搜集到的消息，这件情报非常重要，”他不禁自己笑了起来，“而领取额外奖金不是一件讨人厌的事。”
他的言谈令人毫无隔阂感，然而他所表示出的亲昵态度却引起了阿圣顿的反感和怀疑。古斯达夫从镜片后面一直凝视着阿圣顿的眼睛，突然他的眼底展露出一阵奇妙的笑意，无疑，他是具有相当出众的观察力和敏感度的。
“你从德国寄的信刚刚经由尊夫人转到日内瓦我的手中，而在这短短的两三个钟头之间你就能够回到这里，实在有点快得离奇。”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我必须事先声明，德国政府为了预防敌人利用商业通信传递情报，所以在边境附近把一切信件都扣留了四十八个小时。”
“有道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你才把写信的日期故意延后了四十八小时，是不是？”
“噢，是那样的？我倒没注意到，一定是写错日期了。”
阿圣顿笑眯着眼睛注视古斯达夫，这种无凭无据粗浅的辩解，任何人听到都能分辨真伪，而古斯达夫以一个生意人的见识和经验，不会不知道日期对于交易的重要性。寄出德境的情报需要绕道，这固然让他们无法立刻得知情报内容，但为了这项理由，查清某事件发生的日期却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之处。
“请借我看一下你的护照好吗？”
“你要我的护照做什么？！”
“查看你出入德国的日期。”
“我的护照没有记载出入德国的日期，因为我越境用的是另一种方法。”
阿圣顿很清楚，德国和瑞士对边境的检查和监视非常严格。
“为什么不使用正规的越境方法呢？特务机关雇用你，乃是因为你在瑞士公司做事，负责补给德国所需要的物品，任凭你自由出入德国，不会有人对你生疑或存心阻挠你，我们是基于这种优越的条件才不惜重资雇用你的。如果你是真的和德国暗地勾结，虽然你可以毫不费力地通过德方的检查，但是瑞士方面，你又是怎么应付的？”
古斯达夫面露愤懑之色，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你诬赖我是德国间谍？我发誓没有那回事！你这样公开地为难我，我实在受不了。”
“提供双方的情报，领取双方的报酬，并非只有你一个人干这种勾当，例子多得很。”
“你说我的情报没有多大用处，是吗？那么你们为什么多加给我奖金？上校也常常说他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呢！”
阿圣顿认为现在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
“你不要骄矜自满，我也不勉强你拿出护照来，但如果贸然接受部下所提供的无凭据、不实在的报告，放任部下随心所欲地胡来，你想，我们是那种愚不可及的蠢货吗？！再高明的戏法如果表演得太久也会变得一文不值的，我在平时就是一名幽默作家，根据我的经验和眼前的情势，我必须这样奉劝你。”阿圣顿极力运用威胁的力量，他很有把握地戳破了古斯达夫耍花招的手法，并且接着说道，“不只是最近，我甚至可以断言，你从订立契约开始就从来没去过德国，你只是在发挥丰富的想象力捏造报告书，然后在巴塞尔过着安逸的生活。我已获得有关你这样做的证据了。”
古斯达夫默然地望着阿圣顿，但在他的表情里，只可看见宽容与高兴的样子，笑意慢慢地浮现在他嘴边，他耸耸肩说：“用一天五十镑的酬劳叫我去卖命，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还有可爱的妻子呢。”
阿圣顿放声大笑。
“这却是绝顶妙事，看情形，我们反倒成了傻瓜了。蒙骗我们特务机关达一年之久，并仍能做出豪语的人，实不多见。”
“我只不过是遇到了容易赚钱的好机会而已。战争爆发时，我的公司虽然阻挡了我去德国的路，但我仍可以从旅行者、餐厅、酒馆里探听到最近的消息，再加上偶尔读读德国报纸，由这里写报告书寄给你们是一件乐事哩。”
“对，对极！”阿圣顿说。
“以后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了，不要以为能有什么补救方法，你还奢望我们以后仍旧发薪金给你吗？”
“我当然不会这样想。”
“但我心里却有一个疑问想向你请教，你是不是也如法炮制地供应德国情报？”
“哪里，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是绝对站在联盟国这边的，我打心眼里愿意替你们做事。”古斯达夫极力否定阿圣顿的话。
“和德国做情报交易也不坏，德国现在已经决定要把全世界据为己有，你去分一杯羹尝尝，那又何妨？我可以透露一些德国很希望获取的情报给你，你以为如何？”
阿圣顿说毕，古斯达夫用手指轻敲桌面，望着如今变得毫无价值的报告书回答说：“和德国人交往是相当危险的。”
“你的脑筋还算管用，从今天起我们停止发薪给你，不过你若能把有利的情报寄来，我仍会照样付奖金给你，切记是要有真凭实据的消息才行，而且我们要视结果及进展如何才能决定是否支付报酬。”
“好的，我愿意考虑考虑。”
阿圣顿在古斯达夫低头沉思时点燃香烟，凝望着喷吐出来的烟散失在空气中，现在他自己已有所盘算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一点其余的事？”古斯达夫突然打破沉默。
阿圣顿笑着说：“你若能设法把德国间谍在卢塞恩做些什么事告诉我，我将付给你两千瑞士法郎。那名情报员是英国人，名叫杜兰托勒·克拔。”
“我晓得这个名字。”古斯达夫沉默了半晌，又问：“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视情况而定，我订好旅馆的房间后，再把房间号码通知你，万一有事，在早晨九点或下午七点和我联系，我一定会在旅馆里。”
“去旅馆太冒险了，我写信给你好了。”
“也好。”
阿圣顿告辞时，古斯达夫陪送他至门口。
“那么我们能在很快乐的情形下分手啰？”古斯达夫说。
“当然，你那些报告书已被当作这一类的模板了，大概会被永久收藏在档案里。”
阿圣顿在当地盘桓了两三天，参观了整个巴塞尔街道以及一些饶富趣味的场所，倘若人类能延长到一千年的话，巴塞尔的书店勉强可以逛一逛。阿圣顿有一次在街上看到古斯达夫，第四天清晨，一封信随着咖啡一起递到他的手上，这是一个公司的专用信封，里面放着一份打印文件，既没有注明地址也未写姓氏。阿圣顿心想，古斯达夫或许不知道打印和笔迹一样，都可以显示寄信人的特征。阿圣顿很小心地反复读信，然后拿起信对着光源，抬头细究制造公司的水印，这种做法似乎常见于侦探小说中。他迅速地焚烧密件，用力一捏烧焦的纸灰，使它散成粉末从掌心里四散飘落。
阿圣顿庆幸他住进的这家旅馆，能够允许他每天都在床上用早餐。他用膳过后便起身整理行装，搭乘开往伯尔尼的第二班火车，从伯尔尼发密码电报给R上校。两天后，阿圣顿到达R上校住的旅馆，等雨道上人迹全无时他才进入房间，接受了R上校口头的指令：他要于二十四小时内，绕道前往下一个地点——卢塞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