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站长

3个月前 作者: 泰戈尔
    THE POSTMASTER


    这是邮站长的第一份工作,在乌拉普尔村。这是个很平常的小村。附近有一座靛染工厂,工厂的英国经理费了很大功夫,在村里设了这个新邮站。


    邮站长是个来自加尔各答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村里就像鱼离了水。他的办公室在一间昏暗的茅舍里,旁边有一口野草蔓生的池塘,四周都是丛林。工厂的经纪与雇员几乎没有空闲时间,而且对于他这样受过教育的人来说,他与他们也处不来。也许该说是他的加尔各答背景使他无法融入他人。在陌生的地方,他可能显得傲慢,不然就是局促不安。所以,他与此地居民并没有什么接触。


    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做。有时他试着写诗。看树上的叶片轻颤或者天空的云朵,有种悠闲度日的喜悦——他的诗表达的就是这些。只有老天爷才晓得,如果来个天方夜谭里的精灵,一夜之间砍倒所有长了叶子的树,修一条马路,以成排高楼遮住天空,这个半死不活的好人家青年就会再次生气蓬勃。


    他的薪资微薄,得自己做饭,村里的一个小孤女为他整理家务,换取一点粮食。她叫拉坦,十二三岁。看来她大概没法结婚了。每天傍晚,村里的牛舍都升起袅袅炊烟,草丛里蟋蟀窸窣。远处村中,有一群昏醉的游吟歌师[88],和着鼓点与铙钹,沙哑吟唱。如果此时有一位诗人独自坐在幽暗的露台上,那些轻轻颤动的树叶也会令他一阵激灵。这位邮站长走进屋里,在角落里点上一盏暗淡的油灯,然后叫拉坦过来。拉坦都在门口等待。不过第一次叫她的时候,她不会马上过来,而是回应一声:“老爷,怎么了?有什么吩咐?”


    邮站长就会问:“你在做什么?”


    “我得去把灶点起来——”


    “厨房待会儿再说。你先备好我的水烟。”


    拉坦很快进来,鼓起腮帮子往烟碗里吹气。邮站长从她手里接过水烟筒,会突然问道:“拉坦,你记得你母亲吗?”她有很多话可以告诉他:有些事记得,有些事不记得了。她父亲比她母亲还疼爱她——她还记得他一点。父亲辛苦劳作一天之后,傍晚回家,她还清楚记得一两个这样的傍晚。她一面说着,一面往邮站长再靠近一点,最后就坐在他脚边的地上。她还记得自己的小弟: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在雨季里,他俩一起站在小水塘边,用树上折下来的细枝钓鱼。这件往事比其他许多更重要的事更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栩栩如生。有时候拉坦与邮站长这样闲聊到夜里,他觉得困了,不想做饭。通常有午饭剩下的蔬菜咖喱,拉坦会赶紧点起灶火,做几张薄饼——这就是两人的晚饭。


    偶尔,在这间茅舍里,邮站长会坐在一张低矮的办公室木凳上,说起自己的家人——弟弟、母亲、姐姐。他孤身一人待在这里,犹如被放逐一般,他时常想念他们想得心里发疼。这些心事,他连做梦也不曾想到向那些靛染厂雇员吐露,却告诉了这个不识字的小女孩,而且感觉天经地义。渐渐地,拉坦提到他的家人,就是他的母亲、姐姐、弟弟时,就像提到自己的家人一样。她在心里还会描绘出他们可亲可爱的模样。


    雨季的某个晴和午后,微风轻暖,湿润的草叶上有阳光的味道。大地的气息炎热、慵懒,仿佛轻抚着皮肤。附近有一只叫声单调而不停歇的鸟,在这大自然的午后接见会里不断哀哀恳求。邮站长几乎没有任何公务:事实上他只能看着那些被雨水刷洗过的树叶,滑润光泽,微微颤动,还有雨后的层云被太阳照亮,慢慢消散。他望着这一切,想到如果身旁有一位亲近的伴侣,能够接受他心中最亲密的感情,那会是什么光景。渐渐地,那只鸟似乎也在诉说同样的心事,一声又一声;在那午后的凉荫与清寂里,草叶的簌簌声似乎也有了同样的含意。没有几个人会相信或者想象得到,一个小村里薪资微薄的下级邮站长,在这午后的幽静闲散之中,能有这些感触。


    他重重叹了口气,喊拉坦过来。当时她正躺在外头一棵番石榴树下歇息,吃着青涩的果子。她一听见主人召唤,马上跑了过来。


    “老爷,您叫我?”她喘着气说。


    邮站长说:“我来教你识字,每天教一点儿。”从那时候起,他每天中午给她上课,先是元音,很快就进步到了辅音与半元音。


    在雨季的室罗伐拏月,雨一直下。沟渠、水坑、运河,全都泛滥了。从早到晚都是蛙鸣与滴答雨声。事实上根本无法步行,只能坐着小船上市集去。有一天,从破晓就开始大雨倾盆。邮站长的学生拉坦在门口等了很久,但是平日那声呼唤却始终没有响起。她抱着自己的一包书,悄悄进了房间。她看见邮站长躺在床上,以为他在休息,就又踮着脚尖要退出去。突然她听见邮站长喊她。她转回来,很快跑到他身边,问道:“老爷,您没睡着吗?”


    “我不舒服。”邮站长说话很吃力,“你看看——试一下我的额头。”


    他觉得自己很需要安慰:病得这么可怜,又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外头还下着大雨。他记得从前有柔软的手抚摸他的额头,手上戴着海螺镯子。他希望自己的母亲或者姐姐此时在身边照顾,以女性的温柔抚平他的病痛与寂寞。不过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小女孩拉坦不再是小女孩,因为她担起了母亲的角色:她请医生来,按时喂邮站长吃药,整夜不睡,守在他床边,给他做有益于康复的饭菜,而且说了上百次“老爷,你觉得好点了吗”。


    过了许多天,邮站长终于可以起身,他瘦了,而且很虚弱。他已经决定,这一切到头了,他得设法离开这里。他马上写信给加尔各答的总局,申请调职,理由是此地对他的健康不利。


    拉坦不用再看护邮站长,于是又回到门外平时待着的位置。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喊她来。有时候她往里觑看,看见邮站长坐在木凳上,心不在焉,或者是躺在床上。她守望着,期待他的召唤,而他在焦急等待自己申请的回音。她坐在门外,把从前学过的课本复习了许多次。她很担心要是哪天老爷突然叫她去,她脑子里的那些半元音会一团混沌。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他终于又一次叫她了。满怀渴望的拉坦跑进屋里。“老爷,您叫我吗?”


    “拉坦,我明天就走了。”邮站长说。


    “老爷,您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


    “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回来了。”


    拉坦没有再问。邮站长告诉她,他已经申请调职,不过被驳回了,所以他现在要辞职回家。好一会儿,他俩都没再说话。油灯暗淡摇曳,漏水的茅草屋顶上有个洞,雨水一滴一滴落进一个陶土碗。然后拉坦慢慢走到厨房里,做了一些薄饼。她在烤饼的时候,不像平时那样充满生气,显然她的思绪让她分心了。邮站长吃晚饭的时候,她突然问:“老爷,您可以带我一起回家吗?”


    “怎么可能呢!”邮站长哈哈大笑。他不觉得有必要向她解释为什么这是不可能的。


    那一整个晚上,拉坦无论醒着还是在梦里,耳边都不断回响着邮站长的笑声——“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一早,邮站长发现自己的洗澡水已经备好(他的加尔各答习惯,用水桶运进来的水洗澡)。拉坦实在没法问他何时离开,所以就在前一天夜里取了河水来,以便他一早可以洗澡。邮站长梳洗完就喊拉坦来。她轻轻走进屋里,这一次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的指示。“拉坦,”他说,“我会告诉那个接替我的人,要像我这样照应你。你不必为了我离开而担心。”


    他说这番话当然是出于善意与慷慨,可是谁能捉摸清楚女性的情感?拉坦曾经顺服地默默接受主人的斥责,但是这番善意的言语却远非她所能承受的。她胸中汹涌的情感喷薄而出,她哭着说:“不要,不需要,你对谁都不要说——我不要继续待在这里。”邮站长吃了一惊,他从来没见过拉坦这个模样。


    新的邮站长来了。辞职的邮站长交卸完自己的工作之后,准备好出发。在走之前,他叫来拉坦,对她说:“拉坦,我一直没法付给你什么。今天走之前,我要给你一些东西,至少可以让你过几天日子。”除了他这一路上要用到的一点钱,他把手中的薪资都拿了出来。可是拉坦瘫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脚,说道:“老爷,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给我钱。真的,我的事不值得任何人来操心。”然后她就跑开了。


    邮站长叹了一口气,提起旅行袋,把雨伞横背在肩上,一个小工把他的蓝白条马口铁箱顶在头上,跟着他慢慢走向小船。


    他上了船,船起航了,洪泛的河水开始起伏,仿佛大地满溢的泪水。这个时候,邮站长感到一阵巨大的痛苦:一个单纯的农村女孩,她那悲苦万分的脸,仿佛诉说着一种无法言</a>喻的、永恒而普世的强烈哀伤。他突然渴望调头回去。他难道不应该回去带上那个孤女,那个被世界抛弃的人?然而此时风涨满了船帆,浩浩河水奔流而逝,小村被抛在后头,现在已经可以望见河边的火化场。他被水流带远了,开始冷静思考:人的一生有许多离别,许多死亡。掉头回去有什么意义呢?这世上又有谁属于谁?


    但是拉坦没有这样的哲思来安慰自己。她只能在邮站附近徘徊,不断饮泣。也许她心里还有一点微弱的希冀,说不定老爷还会回来;这个念头就足以使她留恋此处。人的心有多么欠思考,多么可怜!错误总是会再犯,逻辑与理性却很难领悟。我们张开双臂紧紧攀住虚假的希望,尽全力拥抱它,连最有分量的反面证据也拒绝相信。到最后,这份希望甩脱我们的怀抱,扯断我们的血管,心里的血流干了,直到我们恢复神智,重新奔向幻灭设下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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