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迈 克 ? 莱 科

    菲利普和我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离上船报到的时间已经过了四个小时，我们分别洗了个冷水澡，喝了一整听冰箱里的西红柿汁，提起海员包，就跑出了公寓，芭芭拉和贾妮还在睡着。这个中午，外面很热。


    我们坐地铁到第四十二街，急匆匆转过街角，跑到公车终点站，刚好赶上去霍博肯的车。


    到了霍博肯，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热腾腾的灰烟中，是海边着火了。黑灰不时落下，好像烤炉般的灰色天空降下的黑雪。


    我们还得再坐一辆公车去码头。到了码头，烟更浓了，眼睛都刺痛了。我们穿过街，到了码头大门的门卫室，砰的一声扔下包。一个穿制服的门卫悠闲地走了过来。


    “‘哈维?韦斯特’号。”我说，给他看我的工作单和海岸警卫证。


    “‘哈维?韦斯特’号？”门卫说，“等一等。”他到门卫室里打了个电话，“‘哈维?韦斯特’号今早七点换码头了。现在在布鲁克林蒙塔古街尽头的四号码头上。”


    我转过身，向菲利普摊了摊手。


    “好吧，”他说，“既然船在布鲁克林，那我们就去布鲁克林。”


    于是，我们拣起包，拖着步子走了。


    “他妈的，”我说道，“他们跟我们说船在霍博肯，可它却去了布鲁克林。等到了布鲁克林，弄不好它又去了曼哈顿。到处都一片混乱。我们还是去喝杯啤酒吧。”


    “我们钱不够，”菲尔说，“而且也没时间了。”


    我们问别人最快回纽约的路线，得到的回答是坐摆渡最快。


    我们将行李放</a>在脚边，靠在摆渡船的扶手上。船驶离船台，向曼哈顿开去。河对面的曼哈顿闪闪发亮。在我们左面，可以看到霍博肯烟雾缭绕的原因：一个大仓库和一艘挂着挪威国旗的商船正在燃烧。仓库喷出大团大团的灰白色烟雾，货船冒出的则是黑烟。附近全是消防队员，举着玩具般的小水枪，喷水灭火。我纳闷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快到曼哈顿了。从河的南端吹来一阵带着大海气味的凉风。摆渡船缓缓靠上船台，挤得船檐的木头嘎吱嘎吱大叫，水翻腾起来，漫过跳板。


    我们拣起包，向东朝市中心走去，在第十大道上一个加油站停下找水喝。加油站没人，又找不到洗手间，我就从大水龙头上解下洗车用的水管，对着我们的嘴和脸喷水。周围还是没人，我对菲儿说：“是加油站欸！我们应该弄几把扳手。”


    到了第八大道，最后一毛钱用在坐地铁到布鲁克林。在行政厅下车，但走错了出口，只好扛着包穿越哐啷哐啷响的车流，阳光倾压下来，像滚烫的熨斗。终于，看到蒙塔古路，就朝海边走去。


    蒙塔古路的尽头有一个石拱门，横跨在马路汇入码头的地方。我们从它底下穿过，就像外籍军团的士兵长途行军之后，终于看到了要塞。


    在四号码头前，我对门卫说: “‘哈维?韦斯特’号在这里吗？”


    “当然在，小伙子。”


    我们向他出示了身份证件。


    “它是你们的啦，小伙子。”


    我们噔噔噔走过阴凉潮湿的仓库，闻到一股咖啡豆的味道。有几百个码头工人在船的两侧装载货物。绞车尖叫，工头呼号，还有一辆小卡车后面跟着一长串货车从一个角落窜出来，在菲尔和我面前飞驰而过，差点撞到我们。


    “是这条吗？”菲尔指着右边说道。


    一条自由轮的巨大船体映入眼帘，舱门间隔地打开着，全都油渍锈迹斑驳，排水孔撒尿般地排着水。


    “就是它。”我说。


    “真大啊！” 他惊叫，目不转睛地望着船体，我们朝跳板走去。


    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呼喊，我们扭头一看，一些水手正招着手朝我们走来。有几个提着海员包。我记得在工会大厅见过其中一些人。


    你们要上‘哈维?韦斯特’号？” 其中一人扔下包问道。


    “ 是啊。” 我说。


    他说：“我是上去当水手长的。你们呢？”


    “ 一级水手和普通水手。” 我告诉他。


    “那么听着，”水手长说，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看菲尔，“甲板人员几乎都在这儿了，”他扭头对其余五个人做了个手势，“在我们摸清楚情况之前，谁都不要去签到。”


    “怎么了？”我问。“我以前跟这条船上的大副一起出过海，我跟你说，他是个混蛋。他永远不会对我们的话满意。现在是这样，船要先到上游的奥尔巴尼去装货，再回纽约，然后再出海。船开回来之前，我们谁也不要去签到，除非他们已经订好了条款。在从奥尔巴尼回来之前，谁都不准去签到。这个大副是个呆卵，我们要让他公正地对待我们。”


    “那么，” 我说“ 大副会怎么说？”


    “我们要小心，所有人都是。你们两个只要躲着别出声就行了。大副是个呆卵，我们谁都不要吃他的屎。”


    “我想我们没问题。” 我说。


    “好，” 水手长说，“ 就是想跟你们说这个。那么就躲一阵子，什么话也别说。”


    “好，” 我说，“ 你先请” 。我从跳板上下来，让水手长先上。其余五个也跟了上去，菲尔和我走在最后面。


    上了船，我快步走进走廊，带菲尔进了一个空的水手舱。“我们不妨先抢占两个下铺，” 我说，“把你的行李扔在这个橱里。”


    我可以预见这次出行不会太平。没错，已经有麻烦了。


    “现在，” 我对菲尔说，“ 我带你到周围看看。”


    我带他到船头，让他向前俯身看锚，然后是锚链，再带他去看重型滑车。“ 这玩意儿重量超过一百吨，” 我说，“ 在甲板上，这还算小家什。”


    菲尔啪地拍了一下重型滑车，那玩意一动也不动。


    然后，我带他到上面的船桥去看操舵室，再下到船体内看冷冻储藏室。门上没有挂锁，我们就走了进去。里面有整块整块的冷冻烤牛肉，还有大量罐装牛奶


    菲尔用手撕下一块牛肉。我跑到上面拿了杯子来，倒了一些起着泡沫的冰冻罐装牛奶，


    “真够劲。”菲尔说。


    我们为了找“哈维?韦斯特”号，在大太阳底下跑来跑去，现在又渴又饿。


    填饱了肚子，我带菲利普回到水手舱，脱了衣服洗澡。我先前问日用织品库房的黑人管理员要了一些干净毛巾。洗完澡，我们用毛巾擦干身体，然后，从海员包里翻出干净衣服穿上。


    “ 我们什么时候干活？” 菲尔问道，我告诉他明天早晨之前大概不用干活。


    我瘫在铺位上，打开枕头上方的舱壁灯，拿了本书读起来，又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在海上要做的，躺在铺位上看书。”


    菲利普从他的橱顶上取下一个防毒面具和一顶钢盔。“ 我们是来参加战斗的。” 他说着，带上了钢盔。


    随后，我觉得是时候去找大副，把工作单交给他了。于是我叫菲利普等着，先去了食堂。一些海军炮兵坐在那儿喝咖啡玩牌。


    “这船上次去了哪里？” 我问。


    一个穿着短裤的魁梧金发水手说：“意大利。我想这次是去法国。”


    我到了上面大副的舱房，但一个人也没看到，于是就回到自己的舱房，又瘫倒在铺位上。这时，我才想起来菲利普昨晚把芭芭拉给上了。


    “说，” 我说，“你昨晚终于干了，是不是？” 我鼓起掌来。菲尔在后面一个橱里搜出一些书来，看一本扔一本，一看书名就扔。


    “ 今晚，” 我继续说，“ 我们再上岸去看看妹子们 [A56] 去。”


    这时，一个身高六英尺四的红头发男人走进舱房。他戴着顶脏兮兮的大盖帽，穿着一身破旧的卡其布衣服。


    “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喊道。


    我告诉了他。


    “你们签到了没有？”


    “他们去签了吗？” 我一脸天真地问道。


    “ 去了，我们正在签。”


    “那， ” 我说，“那个水手长……和其他一些人……叫我们等到……或是——”


    “哦？”这个红发巨人说。我开始意识到他大概就是那个混蛋大副。


    “滚下船去。”他说道。


    “为什么？”


    “那——”


    “别废话了！” 他叫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上了船就得签到。不然就滚。”


    “那个水手长——” 我开口说。


    “ 别管什么水手长！” 他喊道，“ 滚下船去。还有，你们洗澡用了水，就得放点钱在那里。”


    我迟疑地站了起来。


    “你听到我说的吗？滚！” 他叫道，“不合作的人，我一个也不要。”


    “ 你是大副吗？”


    “ 对，我就是大副。”


    “那”我说，“ 那其他的甲板人员呢？我是听了他们说——”


    “别废话了，现在就滚！”


    我说：“好好好，别发火” ，就开始穿衬衫。菲尔站在舱房角落里，看着大副。大副怒目瞪了我一会儿，离开了。


    我从铺位上跳起来，跑到橱前拿行李。“拿上你的东西，” 我说，“ 这鸟船我们不待了。”我从橱里拿出我那两个帆布袋，砰地扔在甲板上，然后，跑过过道，冲进官员食堂。


    船员雇佣合同摊在台子上，有几个官员在，一些海员在签合同，航运专员在一旁抽着烟斗。


    “莱科和图里安怎么了？” 我告诉航运专员我们的名字时，他对我吼道。“是你吗？”


    “是我，”我说，“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大副命令把你们从工作人员名单上划掉。” 专员说完就转过头去了。


    我回到舱室，提起行李就走。“操你们所有人！” 我对着过道怒吼，向跳板走去，菲尔跟在后面。


    水手长正站在跳板前。


    “下船了？” 他问。


    “什么狗屁事情，” 我说，“是你叫我们等着的。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水手长看着我，有点茫然。他似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显然不知道这都是他搞出来的。


    “你签到了吗？” 我最后问道。


    “刚签。” 他说。


    那就是报复。我和菲利普走下跳板。


    水手长跟了下来。“听着，” 他跑到码头上告诉我们，“你们想签但他们不让你签？好的，那就是说你们可以到工会大厅的投诉窗口，问这家公司领一个月的薪水，明白吗？工会规定一旦海员分到了船，就不能被打发走。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 我说道，有点倦怠。


    他继续给我们讲工会的规定、根据权益我们可以领一个月的薪水，还有我们应该如何如何投诉，还有那个大副是管不到我们的。


    最后，我叫他给一毛钱，我们好回家，他给了我两毛五，说：“别让那个呆卵大副给蒙了。”


    于是，菲尔和我从码头上往回走。


    路对面，码头工人正在往一艘货轮上装载美国军队的坦克，库房外，一辆货运火车呼啸而来，拖着一长串平板车，装着坦克、吉普和卡车。船台上停了一艘驳船，靠在另一条自由轮旁边，一辆巨型吊车正在把二十亳米高射炮吊起，放到船的浮桥平台上。


    菲尔和我看了一会儿，提起包走了。


    天还是很热，阳光很强，我们在蒙塔古路上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大瓶橘子汽水，坐在自己的包上喝，汽水很甜，有点温。


    “别担心。”我对菲尔说，他有点忧郁。“星期一我们到大厅的投诉窗口，再找一条船。”


    他什么也没说，我到店里退了瓶，然后去区政厅坐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