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寿司(鮨)
冈本加乃子
凑先生吃寿司的习惯,知代的父亲当然很清楚。从鲔鱼的中肚开始,接着是酱刷熟鱼,然后是味道淡泊清爽的蓝鳞类的鱼,最后以煎蛋和海苔卷结束。
东京的下町和山手的交界处,是个有很多坡道和崖壁的街区。从繁华的大街弯进这些小巷,感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换言之,厌倦了大街或新道路的繁华喧扰的人,有时为了躲避嘈杂,转换一下心情,会转进这里蜿蜒的巷弄里。
福寿司的店就位于这个街区最低洼之地,两层楼的铜板外观,只有正面在三四年前经过装修,背面则由几根梁柱插进崖壁支撑着,是就这么将就使用的古老民宅。
这里很久以前是间普通的寿司店,因为生意不好,之前的老板将店招牌和整个住家转让给知代的父母,店就这样接手经营了下来。
新的福寿司的老板原本在东京首屈一指的寿司店里任寿司师傅,练就了一手精湛的厨艺,对周围的状况观察细致入微,为了提升寿司的品质不遗余力。原本的店之前几乎都是外卖的客人,换了新的老板后,寿司台前和在店内土间[1]等候的客人变多,原本只有夫妻和女儿知代三人经营,不久又招募了新的师傅,没有女儿和女佣的帮忙实在忙不过来。
来到店里的客人十人十个样,但有个共通点:都是被现实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来到这里求的是暂时抛下肩上的重担,转换一下心情。
仔细聆听每个客人的要求,让他们在店里享受些微的奢侈,重要的是,在店里的时间能暂时放空搞笑。每个人随自己的喜好,有时展现真实的自己,有时装扮成另一个面孔。即使在这里说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或不得体的话,也不会被人看不起。就像彼此心知肚明玩着逃避现实的游戏,有一种物与类聚的亲近感,以一种互相体谅的眼神交流,看彼此抓着寿司的手和喝着茶的样子。但也有些客人只是一副面无表情、无所谓的模样,默默独自抓起寿司,吃完了就干脆地走人。
寿司这种料理所孕育出的光鲜细致和气氛,不论人们如何沉溺其中,也不会打乱店里的秩序。万事皆轻轻拂逝,不拘泥地默默溜走。
光临福寿司的常客中,有原本狩猎枪具店的老板、百货公司负责外出拜访客人的业务组长、牙医师、榻榻米店主的儿子、电话管理经销商、石膏模型技师、儿童用品销售员、兔肉推销员、曾做过证券商的隐居人——另外还有住在这城区某处,毫无疑问的剧场相关的演艺人士,在剧场以外的闲暇时间,似乎还兼做别的,穿沾着脂渍的上下绢衣,以青白色的手熟练地抓起寿司吃的男人。
这些常客住在此街区,有空闲时去完理发店后顺道来光临;从稍远的地方来的人则是有事来这附近,借办事之机顺道来光临寿司店。依季节不同,当白天变长时,通常在下午的四点左右就会点灯做生意,那时是店内往来客人最多的时候。
每个人选自己喜欢的位子坐下,有人会点原本是寿司料的生鱼片或醋腌小菜来下酒,也有人立即就点握寿司。
知代的父亲,也就是寿司店的老板,有时会从厨房来到土间,将盛着微黑的押寿司[2]的盘子拿到常客中间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好奇的脸从四面八方聚集了过来。
“啊,请尝尝看,这是我的睡前酒的下酒菜。”
老板的口气宛如和朋友说话般。
“这吃起来不像是海鲫仔,味道比较浓。”
有人塞了一口进嘴里后说道。
“是竹?鱼吧?”
于是坐在靠近榻榻米的柱底旁的老板娘——知代的母亲——爽快地摇着两颊的肉,大笑说:“大家被老板勾起好奇心,一下就见底了!”
“这是用盐渍秋刀鱼做的押寿司,加了豆渣中和了盐味和油脂,然后做成押寿司。”
“老板太过分了,竟然一个人私自做这么好吃的东西一人独享——”
“原来秋刀鱼换个做法,味道完全不同啊。”
客人们围绕这个话题七嘴八舌地热烈讨论。
“再怎么说我们实在没有多余的财力能挥霍啊。”
“老板,为什么不把它加入店里的菜单啊。”
“开什么玩笑啊,如果把它列入菜单里,其他的押寿司就卖不出去了啊。况且大家知道是用秋刀鱼做的,根本卖不了好价钱啊。”
“没想到老板还蛮有生意头脑的啊!”
其他像是做成生鱼片后剩下的鲣鱼的边肉、鲍鱼的肠、鲷鱼的白子内脏等,老板有时也会运用巧思调理,再突然端到常客的面前。知代看到总是蹙着眉头道:“真不敢相信,这么不上相的东西竟敢端出来。”但是,平常即使常客私下拜托老板也不做,他会在大家意想不到之时突然端上桌。大家也知道老板对这件事顽固又阴晴不定,绝不会刻意央求。
真的很想吃的时候,会偷偷拜托老板的女儿知代。于是知代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却还是达成客人的心愿。
知代从小就看惯了这样的男人,透过这些男人知道世</a>间就是这么凑合着组成的,甚至感到些许的稚气。
上女校时,她因身为寿司店的女儿而多少感到害羞,每次进出家门时都小心翼翼尽量不让朋友接近,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也感到孤独。光看着家中的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多少习惯了某种程度的孤独。父亲和母亲不至于争吵,各自的心情总是独立的。生存所需的必要接触上,比起事务性分配,两人在本能上相互配合协调并替对方设想的方式上,已有一定的默契,这样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发展出来,以世间的角度来看,像是一对关系良好的沉默夫妻。父亲一心想在下町的高楼里开分店,兴趣则是饲养小鸟。母亲不爱游山玩水,不买衣服,只是从每个月店里赚进的收入中留出自己的零用钱存下来。
双亲对女儿只有一件事看法一致,就是至少得好好接受教育。在知识日益重要的社会风气中,双亲一致认为这是能在社会上与人竞争的财产。
“正因为自己是手艺人,至少唯一的女儿要好好受教育。”
二人虽然这么想,但对女儿的未来应如何着手,却是一片茫然。
天真无邪地长大的女儿,表面看起来很通晓世事,个性爽快且带点孤独,这是知代的个性。这样的女孩当然不会树敌也没有人看她不顺眼。但她对男人只是有事照办,一点都没有女孩应有的温柔婉约和羞怯,也没有年轻女孩的娇羞和态度,在女校的教员之间一时成为问题,但大家了解了她家里做生意的环境让她自然养成如此的个性时,也就不以为奇了。
知代有一次参加学校的校外远足到多摩川。看着初春的小河混浊的河底,有几条鲫鱼游来漂去,尾鳍在宛如新茶的绿色水里熠熠生辉,吃着桥柱底的青苔,然后又游往别处。鲫鱼接二连三游来聚群,摇摆闪动的尾鳍。一群游来又一群游去,此交替的自然景色甚至不曾停留在人类的意识,就像在暗中做着不起眼的事,但看来似乎有几条鱼停留其间嬉戏着,有时不上道的鲶鱼突然加入其中。
自己店家的常客人来人往交叠更替,就宛如此春天河川里的鱼一样(即使有称为常客的一群人,但其中的成员总是流动的,经常变化),而自己就像是桥柱底的青苔。每个人轻触自己接收慰劳后离去。对知代来说,在店里服务客人一点也不觉得是尽义务,也不感到辛苦。穿着胸和腰都未有变化的少女样式的喀什米亚质地的制服,踏着喀隆响的男人木屐,帮客人端茶。当有客人故意说些揶揄的男女情事,知代也只是嘟着嘴,耸起一边肩膀,回道:“别取笑我啊,我无话可回。”语气中极轻巧的妩媚之声瞬间消失无踪。让客人微微开朗的心意点燃自己的心情,然后微笑回应。知代就只是这般的福寿司店的招牌少女。
客人中有一位姓凑的先生,是位年过五十的绅士,浓浓的眉头和一张带着忧郁的脸。有时看起来更老,但有时又像热情的壮年。敏锐的理智散发出一种信念的特质,让他的人品突出于众人,也柔和了他带着苦涩的表情。
浓密的卷发呈现适度的蓬松感,分出发线,蓄着法国胡须。有时穿沾满尘垢的红褐短靴配上手织毛线衣,有时身披老旧的结城连身短便和服。确实是单身,但到底从事什么职业没有人知晓,店里的人不知不觉中都习惯称他老师。他对寿司的吃法很讲究,却不像是寿司通。
咚的一声糊空木的手杖敲着地面的声音中,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身体略往寿司台前倾,怅然地看着玻璃后方的生鲜食物一一确认。
“喔,今天的种类很多啊。”说完后接过知代端来的茶。
“红蚶看起来很肥美。今天的蛤蜊也——”
知代的父亲、福寿司的老板不知不觉记住了这位客人的洁癖,当凑来到店里时,不由得无意识地反复擦拭砧板和涂盘。
“那么,请捏一份给我吧。”
“好的。”
老板自然反射出和对其他客人不同的回应。凑先生吃寿司的习惯,知代的父亲当然很清楚。从鲔鱼的中肚开始,接着是酱刷熟鱼,然后是味道淡泊清爽的蓝鳞类的鱼,最后以煎蛋和海苔卷结束。寿司师傅则是适度将当天特别加点的鱼排入其中。
凑先生喝茶品尝寿司的当中,有时单手撑着脸颊,有时就这么低着头,将下巴放在撑在手杖前端的双手上,然后只是四处张望。有时透过开放店内的座位,看着映入眼里的深处,谷崖间露出繁茂枝叶的沼泽地,抑或望着洒了水的正门通道对面的土墙垂下的米槠叶。
知代起初认为这是位有点拘谨无趣的客人,但渐渐看惯了这位客人谜样的眼神和视线,察觉他从奉上茶到吃完寿司之间,一直看着远处,一次也没将视线转向自己身上,因而感到有点难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又害怕对方将视线转向自己身上,彼此视线定住交会,有可能让自己坚持的理念被分散淡化。
这一年在偶然的机会下照面时,虽然只是一丝好感的程度,当对方对自己微笑时,知代在这位年长的客人身上感受到和父母不同,对自己带着暖意。因此当凑依然总是望着远方时,知代会刻意在土间一隅煮沸的水壶前,停下正做着刺绣的手,发出干咳的声音或是什么噪声,以自己的方式不经意地想引对方注意。凑果然受到引诱,突然抖动,然后看着知代,露出微笑。上下排牙齿紧密咬合,看似紧抿的嘴线变成一条圆弧,嘴上的胡须一端吊起靠近眼角——父亲边捏寿司,眼睛边微微上瞄,但只认为是知代在耍淘气,又面无表情地回到手边的工作。
凑与来到这家店的常客无话不谈,赛马、股票、时局、西洋棋、将棋、盆栽——大部分都是在这种场合里客人之间自然会交谈的话题。凑大多是让对方讲八成,自己开口的机会只有二成,这样的沉默寡言并非看低对方,也并非忍耐听着无聊的话题。其证据表现在,当他被敬酒时,肯定会举杯说道:“来喝吧,我因为身体不好,被下了禁酒令,但这种场合,当然还是得喝上一杯的。”接着数度抬起细长有力的手,向对方表示敬意,高举酒杯,爽快饮尽后把酒杯倒过来。然后灵巧地高举酒壶帮对方斟酒。这样的举动展现了他对人的亲和力及努力要加倍回报对方的好意,这样的个性让他在常客之间极受欢迎,大家都认为老师是个有品德的好人。
知代看到这样的凑其实心里不是滋味。以他给人的印象来说,这样的态度太过轻浮。对于其他的客人总是恣意随性的举动,如此慎重地还之以情,会减损凑本身具有的特质。她甚至认为平时明明一副阴沉的个性,一旦和人交谈,就展现出一副上了年纪的男人对人情饥渴的本性。知代此时连凑的中指上戴的像古埃及甲虫的银戒指,看了都感到厌恶。
对于凑的回应,兴奋过头的客人更是不断向凑举杯,凑兴致一来夹着笑声开始和对方干</a>杯,看到这一幕,知代不由得靠上前去,说道:“您不是说不能喝太多吗,就此打住吧。”将凑手上的酒杯顺势拿走。然后代替凑默默把酒杯还给对方。这不光是为了凑的身体着想,而且知代感到一股莫名的嫉妒。
“知代将来肯定是个会照顾人的好太太。”
对方此时会顺着回应收场。凑也苦笑然后向客人回礼,重新面对自己的桌子,伸手拿着沉重的茶杯。
知代渐渐对凑产生一股奇妙的感情,有时反倒只能一副冷漠的表情以对。有时当凑进到店里,知代就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当凑发现时,反而摆出一张开朗的浅笑,但当完全看不到知代时,又觉得怅然若失,只能比平常更多凝视着大街道或后方的山谷景致。
某日知代拿着笼子准备到大街的虫屋去买河鹿蛙。知代的父亲对这类动物的饲育很讲究,饲育的方法也很专业,但有时还是会遭遇困难导致数量锐减。今天又来到初夏季节,是河鹿蛙会发出爽飒鸣叫声的时节。
当知代来到位于大街上的店家附近时,看到凑拿着玻璃钵从店内走出。凑没发现知代,小心翼翼地注意手上的玻璃钵,径自往另一边走去。
知代迅速进到店里,向店家订购自己要买的东西,在店家准备将购买物放入笼子之时,知代走出店外,想一探凑往哪里去。
当河鹿蛙被装进笼子后,知代立即拿起,急忙地追上凑。
“老师啊!”
“啊,是知代啊,真难得,竟然会在大街上相遇。”
两人走着互相看对方买的东西。凑买了西洋的观赏鱼——髑髅鱼。鱼骨像寒天[3]般透出鱼肉,肠则堆挤在鳃的下方隆起。
“老师住在附近吗?”
“我就住在前面的公寓。但是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搬家。”
凑表示难得在大街上相遇,想请知代喝一杯茶,物色街上适合的店家,但附近却找不到一家适合的店。
“不可能搬着这样的东西到银座去吧。”
“是啊。不必去银座,就在这附近找一处空地稍微休息片刻吧。”
凑环视周遭开满新叶的绿树,往天空嘘了一口气说道。
“这个主意不错。”
从大街转向小巷,前方的壁崖边有一块医院被烧毁的空地,炼瓦墙的一侧看起来就像罗马古迹。知代和凑将手上的东西放在草丛上,伸长双脚。
知代其实有一堆问题想问凑,但现在这般并肩而坐,感觉好像也没有必要了,只是被雾霾般的空气围住,静静地坐着。反而是凑似乎心情颇为兴奋。
“今天的小代看起来像个大人啊。”心情似乎很好。
知代思考说什么才好,但似乎也只是随性地就这么脱口而出。
“你真的喜欢寿司吗?”
“这个嘛……”
“那为什么要来吃呢?”
“当然没有不喜欢,只是啊,不是那么想吃的时候,吃寿司就成为我的慰藉。”
“为什么?”
于是凑开始说明为什么不是很想吃寿司时,吃寿司一事会成为自己心里的慰藉。
在一个跟不上时代且快要支撑不下去的家族,突然诞生了一个奇妙的孩子。大家族的崩坏没落一事比起大人,小孩感到的威胁更为强烈吧,当这样的情况突然产生激烈变化时,孩子在母亲体内已经被此威胁侵蚀生命了吧——凑以这一段话作为开头。
这个孩子小时候不喜欢吃甜食。想吃的零食最多只有盐味煎饼。吃的时候,上下牙齿会小心地咬合,从圆形的煎饼边缘开始规矩地慢慢啃。没有受潮的煎饼大都会发出好听的声音。孩子会将咬下的煎饼碎片在嘴里细细咀嚼后顺着咽喉吞下再继续咬下一口。上下排牙齿再次小心对齐,把煎饼的下一个缺口放入两排牙齿中间——当不小心咬碎时,孩子会闭上薄薄的眼睑倾听。
喀滋。
一样的喀滋声,其实有很多不同的状态。孩子听惯后能分辨声音种类的不同。
当听到一定调性的声响,孩子会颤抖着身体,一只手拿煎饼,暂时陷入沉思,眼里会涌上少许的泪珠。
家里的成员只有双亲、兄姊和用人。这个孩子在家里被当成奇怪的孩子,且在外面也很偏食,不爱吃鱼,也不太爱吃蔬菜,对肉类更是敬而远之。
表面上看起来随和但其实很神经质的父亲有时会说:“小子,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并特地来看孩子用餐。或许是因为时势所使,父亲明明很胆小却总是勉强装出大方的样子,眼看家族没落,只能不认输地说:“什么,又来了,又来了。”孩子的小小餐盘上,和往常一样只盛着炒蛋和浅草海苔。当母亲看到父亲又来偷看时,总是用衣袖赶紧遮住说:“你不要在一旁起哄,害他心情不好连这都不吃就糟了。”
这个孩子其实对吃饭一事感到痛苦。把那些具有色、香、味的块状物吞进体内,感觉身体似乎被什么污秽的东西侵占了。心想难道没有像空气一样的食物吗?肚子饿时虽然充分感到饥饿,但却不想随便把什么东西吞下肚。有时会用舌头去舔放在客间装饰的通透水晶,甚至用脸颊去磨蹭。当饿到不行,脑袋里会变得异常清醒,然后渐渐失去意识。这曾发生在他眺望着隔着谷地的池水,山丘后方的夕阳正西沉之时(凑出生的家位于和这附近地势相似的都会的一隅),孩子心里甚至觉得就这么倒下死去也无所谓。但此时两手却勉强插入已饿扁的肚子的腰带间,身体虽然前倾,头却后仰,叫着:“母亲。”
孩子叫的不是现在的生母,孩子在家中最喜欢的是生母,但孩子还有其他称为“母亲”的女性,似乎就在身边。如果自己现在喊母亲,那位女性立即回应并且出现在眼前的话,自己肯定会吓到昏倒。但光喊母亲却有着悲伤的快感。
“母亲,母亲。”
像薄纸被风吹拂的颤抖声持续着。
“来了。”
回答且现身的是自己的生母。
“咦,这孩子,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好吧?”
摇着孩子的肩盯着他的脸瞧。孩子看到母亲好像弄错情况了,突然感到羞怯,脸红了起来。
“我不是说了要你三餐好好地吃饭吗,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啊。”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就在这样的担心之中,发现了蛋和浅草海苔是这个孩子最爱吃的东西。这只会对孩子的消化造成负担,且看起来也不清洁。
孩子有时会感到一股哀伤,不知道从体内的哪里冒出来,塞满了全身。这时看到什么有酸味、软软的东西都想咬。找来生梅子或橘子的果实来咬。到了秋黄季节,孩子知道都会后方的小山丘或山谷里会有这些果实,也知道乌鸦会来啄食这些果实。
孩子小学</a>成绩很好。只要读过一次听过一次的事立刻理解且会像印刷板一样,将之烙印在脑的皱褶里。孩子觉得学校课业太过简单而感到无趣。因无趣产生的冷淡反应却让他的课业更好。
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大家都当他是个特别的孩子。
当父亲和母亲在同一个房间里争吵后,母亲会来到孩子的身边,语重心长地说:
“我说啊,你一直这么瘦下去,学校的老师和学务委员们认为是我们家的卫生不好才导致这样的结果。你父亲听了这么烦,你也知道他很爱面子,对我可是恶言相向啊。”
母亲重整姿势,将手放在榻榻米上,对孩子低头:“我拜托你,多吃一点长胖一点,不这样的话,我看我早晚都坐立难安啊。”
孩子也隐约感到自己的畸形体质总有一天会造成什么犯错的罪恶感,或已经造成了什么麻烦。对不起,竟然让母亲双手贴在地上,叩头道歉。孩子惊吓之余不由得全身颤抖,但心情却有种不可思议的安心。原来自己已经这么不孝,变成恶人了。自己竟然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人,那么就算走上自我毁灭之途应该一点也不可惜。好吧,什么都吃看看吧,吃不惯的东西也努力吞咽让身体颤抖,呕吐或反胃也好,如果全身因而污浊腐烂致死,正合己意。与其活着不断对食物东挑西嫌,烦人又恼己,这样反而乐得轻松。孩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家里的人吃一样的食物。然后立即吐出来。忍住极端的无力感硬把食物塞进嘴里吞进咽喉,但想到吃下肚的食物除了母亲之外其他女人的手也碰触过,不由得胃整个收缩——看到女佣的裙子下摆露出斑驳的红围裙或是煮饭的老婆婆侧脸的发鬓油,这些意象在胸口暴力地回旋骚动。
兄姊露出厌恶的表情。父亲只是瞥了孩子的侧脸一眼,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拿着半倾的酒杯。母亲清理着孩子的呕吐物一脸怨恨地看着父亲的脸。
“你自己看吧,这并非我的错,是这个孩子天生的体质。”然后叹气。但母亲反而对父亲更加畏惧。
隔天,母亲在映着青绿阴影的檐廊铺上新的草席垫,拿出砧板、菜刀、水桶、蚊帐等东西,且都是刚买的全新物品。
母亲让孩子隔着砧板坐在自己的正对面。将一个盘子放在孩子面前的托盘上。
母亲卷起袖子,伸出宛如玫瑰色的手掌像魔术师般翻动手掌手背给孩子看。接着配合说话的语调擦拭着手。
“你看,这些器具都是全新的。买来这些东西的是你的母亲啊。我把手洗得这么干净。你明白吧。知道的话,那接下来——”
母亲将醋倒入钵里,里面装着刚煮好放凉的饭,然后混合。母亲和孩子心里哽咽。接着母亲靠近钵,从里面抓起一口饭的分量,以双手捏成小的长方形。
蚊帐里放着调理好的寿司食材。母亲敏捷地从中取出一块轻压,放在捏好的长方形饭团上,然后放在孩子面前的盘子上。是玉子烧寿司。
“你看,是寿司噢。可以直接用手抓起来吃噢。”
孩子顺着母亲的话。被肌肤柔顺抚摸后的恰好的酸味中,饭和蛋的甜味在嘴里交融,铺满舌上的美妙滋味——吃了一个后,不由得涌起一股想靠到母亲身边表达美味和亲近的感受,像掺杂着香味的温水浸满孩子的全身。
孩子害羞不敢说出好吃,只是挤出笑脸,仰望母亲。
“好吃吧,再来一个,好吗?”
母亲像变魔术一样,把手心翻过来,然后捏饭团,再从蚊帐里取出一片食材轻压,放在孩子面前的盘子上。
孩子这次有点害怕地看着眼前白饭上的白色切片。于是母亲立即表现出没什么好害怕的样子,说道:“没什么噢,把它当成白色的玉子烧来吃吧。”
这是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吃乌贼。如象牙般滑溜,比起生麻薯好咬多了。孩子吃乌贼的过程宛如一场冒险,屏息后,脸色瞬间松懈了下来。好吃的感觉,只能以笑容来表达。
母亲这次在白饭上盛放白色通透的切片拿给孩子。孩子接过后准备放入嘴里时,有一股不快的气味掠过,让鼻子刹那冻结,只好一鼓作气把它塞进嘴里。
白色通透的切片咀嚼后化成高雅惊人的美味,混合后的微妙滋味通过孩子细小的咽喉。
“刚才的,确定是真正的鱼肉。自己能吃鱼了——”
发现这件事后,孩子感受到首次咬着活生生的食物的征服感和新鲜感,涌起一股想环视周遭的快乐。瘙痒的两侧腹腋也瞬间化成欢愉,僵硬的手指不由得搔着腹侧。
“嘻嘻嘻嘻嘻。”
孩子不由得大笑了起来。母亲也感到自己终于战胜了,将手指上沾的一粒粒白米拭落,沉着地不让孩子看到蚊帐里的食材,刻意说道:“接下来要吃什么呢……我来看看……不知道还有没有……”
孩子惊慌地大叫:“寿司!我要吃寿司!”
母亲压抑内心难掩的兴奋之情,一脸惊呆的表情——孩子最喜欢母亲此时的表情,美得令人终生难忘的脸。
“接下来,就按客人的喜好,让我来捏下一个寿司。”
就像第一次,母亲将玫瑰色的手靠近孩子面前,像魔术师般掌心掌背翻了一遍后,开始捏寿司。又变出了另一个白肉鱼的寿司。
母亲最初小心翼翼地选了没有腥味的鱼肉,也就是鲷鱼和比目鱼</a>。
孩子一个接一个吃着。母亲捏好放在盘子上的寿司,孩子一个接一个抓起,迫不及待地吃下肚。母亲和孩子就这么沉醉在此过程中,专心一意、毫无意识地掉入只有二人的完美世界里。五六个寿司被捏好,被拿起,然后被吃掉——这一连串的过程形成了有趣的节奏。外行人的母亲捏的寿司,每个大小不一,形状也不统整。寿司在盘子上时而倾倒,上面的食材时而滚落。但这反而让孩子感受到母亲的爱,自己再重整寿司的形状后才吃下,觉得更加美味。孩子平常在内心暗自幻想的另一个母亲</a>,和眼前正在捏寿司的母亲终于重叠,变成同一个人。希望两者完全一致,但又觉得完全一致反而令人感到害怕。
平常自己在内心呼唤的母亲,果然是眼前这位母亲吧?如果真是眼前这位拿了这么好吃的东西给自己的母亲,那偷偷将心转往别的母亲,自己真的很抱歉。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太好了,你真的吃了不少呢。”
眼前的母亲用沾有饭粒的玫瑰色的手拍着孩子的头,表情愉悦地说。
之后孩子又吃了母亲亲手捏的寿司五六次,孩子因而完全习惯了。有像石榴花般的赤贝肉,也有两道银色的直条针鱼,孩子竟也吃惯了。孩子后来渐渐能吃平常的饭菜和鱼。身体也和以前完全不同,变得很健康。进中学时,已经长成让人不由得回头想再看一眼的健康少年。
不可思议的是,迄今对孩子冷淡的父亲突然对少年产生了兴趣。让孩子对坐在晚餐小酌的菜色前,和孩子举杯对饮,或带孩子去玩台球,甚至去茶屋喝酒。
在此同时,家道渐渐衰落。父亲看到长得美丽的儿子穿着深蓝掺白的和服,举着酒杯啜饮的模样,不由得陶然,想象他将来被女人宠爱的画面。儿子在十六七岁之时,已变成了一位放荡的酒色浪子。
母亲看着辛苦养大的儿子受父亲嗜酒放荡的影响而变成放浪之子,感到愤恨。看着愤恨难平的母亲,父亲始终没正面回应,只是苦笑沉默以对。家道衰落的积郁苦闷,父母借此争吵来宣泄心情,儿子只能在一旁感到无奈。
儿子去上学时,被认为是学业优秀理解力高的学生。中学时他也没花什么力气读书即取得好成绩。轻易地就从高中进了大学</a>。虽然如此,他内心潜藏着阴郁,很想摆脱内心莫名的不安,却始终找不到出路。在长久的忧郁和乏味的游乐中,就这么大学毕业并取得工作。
当家道完全崩毁,父母和兄姊相继去世。儿子因为脑子好,不论去到哪里都被重用,但不知为何对于复兴家业或升官发达之路却完全提不起劲。当年近五十,第二任妻子也撒手人寰之时,因小小的投机赚了不少钱,后半辈子独自生活应该也没有问题,就此辞去工作,开始了他辗转在此处的公寓、彼处的租赁处的,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
“我说的这番话里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话里称为儿子的人就是我。”凑在讲完此长长的故事后对知代坦白。
“啊,原来如此啊,所以先生才喜欢寿司啊。”
“也不尽然,长大后就变得没有那么喜欢了,但可能因为年纪大了,频繁想起母亲了吧,连寿司也变得让人怀念。”
两人坐在医院烧毁后的空地,一处有个老朽的藤架,藤蔓像荆棘般从空中爬到地上,即使如此藤蔓的尖端仍长满了嫩叶,其间还开着像水滴般垂下的紫色花蕾。庭石的根部旁的杜鹃,倚着石头被移除的洞穴的半边。洞穴的半边残留着被火烧过的枯黑树枝,但另一半边却开着白色的花朵。
庭院边缘的峭壁下变成电车行驶的铁道,时而传来电车驶过的轰隆声。
龙须里一朵鸢尾花的紫,在风中的夕阳下摇曳,两人身旁的一棵棕榈粗木的树影渐渐倾斜。知代买的放在一旁的竹笼里的河鹿蛙,开始发出三三两两的啼叫声。两人面带笑容地看着对方。
“啊,这么晚了。小代得赶快回家,耽误你了。”
知代捧起河鹿蛙的竹笼站了起来。凑把自己买的鱼骨通透的髑髅鱼给了知代,就这么离去。
之后凑再也不曾现身福寿司店。
“最近都没见到凑先生的人啊。”
常客猜测着许久不见的凑的下落,但不久也就渐渐遗忘了。
知代很后悔当初和凑分别时,没能问清楚凑居住的公寓。无法主动去拜访凑,知代只能偶尔到医院烧毁的空地发呆,或是看着周围想着坐在石块上的凑的身影,眼眶时而涌出泪水,然后又茫茫然地回到店里。但不久后,知代不再有这样的感受。
最近知代每次想起凑时,只会漠然地想着。
“先生现在应该已经搬到别处,去光临其他地方的寿司店了吧——毕竟寿司店到处都有啊——”
◎作者简介
冈本加乃子
1889—1939
小说家,本名冈本加乃,1889年出生于东京。师事女歌人与谢野晶子,早期以诗歌创作见长。1910年与漫画家冈本一平结婚,却因夫妻间的对立与次子猝逝,导致严重的精神衰弱。此后开始钻研佛教各流派,并发展出个人独特的生命哲学,作品多可见宗教影响。1936年发表以芥川龙之介为蓝本的小说《病鹤》,受川端康成好评推荐,正式于文坛出道,并在短短三年间发表《母子叙情》《金鱼缭乱》《老妓抄》等代表作,复杂的情感与对人敏锐的洞察交织而成极富生命力的独特作品世界。
◎轻知日
一、《老妓抄》——冈本加乃子的短篇小说代表作,1938年11月发表于《中央公论》。故事描述一名富有且活力十足的老艺伎,意图培养经常出入她家的电器行青年成为发明家,青年却因沉溺于安适生活背叛老艺伎,被誉为明治以来首屈一指的短篇小说。
二、冈本加乃子文学碑“骄傲”——位于多摩川二子桥附近的二子神社境内,1962年由冈本加乃子长男冈本太郎设计建造,造型摩登。碑文为《老妓抄》文末女主角所咏诗歌,以冈本加乃子亲笔笔迹刻成。
三、冈本太郎——1911—1996,日本前卫艺术家,冈本加乃子长男。以大型立体作品受到国际注目,用色浓烈鲜艳,笔触即兴,展现抽象画风和超现实主义特色。代表作品包括1970年大阪世界博览会精神地标“太阳之塔”,最有名的口号为“艺术就是爆炸”。
* * *
注释
[1] 日式房子中不铺设地板或不做处理,可以穿着鞋子进出之处,包含院子或从事农作之处。现代住家大多指玄关的脱鞋之处。
[2] 也称箱寿司,将醋饭和食材放进盒子里,压成固定状的一种寿司。
[3] 指琼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