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3个月前 作者: 雷马克
    掮客奥斯卡·富克斯,绰号叫泪人奥斯卡,坐在办公室里。“富克斯先生,有什么事?”我问道,“村上流行性感冒怎样?”


    “不要紧的。农民吃得饱饱的。城里就不同。我了解霍尔曼和克洛茨那里有两笔生意接近成交。一块红花岗岩,单面磨光,是峁形石碑,有两个刻着浮雕的基座,一米五高,二百二十万马克;一块小的,一米一高,一百三十万马克。价格很可观。如果您能少要十万,这两笔生意就给您做。我的佣金是百分之二十。”


    “十五。”我脱口回答。


    “二十,”泪人奥斯卡说,“我在霍尔曼和克洛茨那里也可以拿到十五。那何苦还来通风报信呢?”


    他在撒谎。他给霍尔曼和克洛茨当掮客,他们付给他百分之十和附加开支。附加开支他反正拿得到,这样他为我们介绍一笔生意,就可多得百分之十佣金。


    “付现款吗?”


    “这个您必须自己看着办。这些人境况优裕。”


    “富克斯先生,”我说道,“为什么您不干脆到我们这儿来?我们给的钱比霍尔曼和克洛茨多,我们也需要一位第一流的掮客。”


    富克斯眨眨眼睛。“我觉得这样更有趣。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如果我生老霍尔曼的气,作为报复,我就把一笔生意介绍给您。但若是我完全为您干活,我可能会对您生气的。”


    “说得有点道理。”我说道。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那么我可能把您出卖给霍尔曼和克洛茨的。做墓碑的掮客很无聊,必须搞得活跃些。”


    “无聊?对于您吗?您不是每次都做了精彩的表演吗?”


    富克斯在扮演《老海德堡》中的卡尔·海因茨以后,他就像市剧院里的加斯东·门希那样微笑。“我尽自己能力去做。”他非常谦虚地说。


    “据说您的进展很了不起。不用辅助材料。纯粹靠直感。对吗?”


    奥斯卡过去在走进办丧事人家的房子以前要用生洋葱片刺激眼睛,现在他宣称能像大演员那样随意地流出泪水。这当然是一大进步。这样他就无须像使用洋葱技巧时那样哭着走进屋里,如遇生意迟迟未成交,眼泪就干了,因为只要死者亲属在场,他就不能继续使用洋葱;相反,他现在可以眼睛干着进屋,而且在谈到死者时自然而然地淌出眼泪,这样当然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效果。这好比是真珍珠和人工珍珠之间的区别。奥斯卡声称他自己可以做得那样使人信服,以至死者亲属反而常常对他进行安慰和劝说。


    格奥尔格·克罗尔从他的小房间里出来。一支褪色的哈瓦那牌雪茄在他鼻子下冒着烟雾,他现在洋洋自得。他直截了当地对准目标。“富克斯先生,”他说,“您一听到命令就可以哭起来,是真的?还是我们的竞争者卑鄙的吓唬人的宣传?”


    奥斯卡没有回答,他凝视着格奥尔格。“怎么?”格奥尔格问道,“怎样了?您觉得不舒服?”


    “稍等片刻!我首先得控制一下情绪。”奥斯卡闭起眼睛。当他再张开眼皮时,眼睛已经有点润湿了。他继续凝视格奥尔格。过了一会儿,他的蓝色眼睛里果然噙着泪珠。再过一分钟,这些泪珠就滚到脸颊上。奥斯卡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擦着。“怎样?”他问道,掏出怀表,“差不多两分钟,有时如果屋里有具尸体,我在一分钟内即可完成。”


    “了不起!”


    格奥尔格斟了一杯招待顾客的白兰地。“您应该去当演员,富克斯先生。”


    “这一点我也已经想过,但是要求流眼泪的男性角色太少。当然奥赛罗算一个,但是除了他——”


    “您是怎样做的?一手绝招?”


    “想象力,”富克斯简单地回答,“高度形象化的想象力。”


    “那么您现在究竟想象到什么呢?”


    奥斯卡把他那杯酒喝干。“坦率地说,是您,克罗尔先生。我想象您的两条腿和两只手臂被打得粉碎,一群老鼠在慢慢啃您的脸,而您依然活着,因为手臂折断了而无法抵御这些咬人的老鼠。请您原谅,但是这样迅速的想象,我需要一幅非常强烈的图像。”


    格奥尔格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它还在那里。“您为霍尔曼和克洛茨干活时,您也想象他们发生类似的事情吗?”我问道。


    富克斯摇摇头。“在他们那里,我想象他们必将荣华富贵,长命百岁,直到在睡眠中心力衰竭而毫无痛苦地死去,然后我泪水汪汪,但只是出于愤怒。”


    格奥尔格付给他最后这两次通风报信的佣金。“最近我还增加了一种人为的打嗝,”奥斯卡说道,“非常起作用。它加速生意成交。人家觉得自己欠下人情,因为他们相信,这是同情心带来的后果。”


    “富克斯先生,您到我们这儿来!”我感情冲动起来说,“您应该到有艺术指导的企业里来,不该到骗钱的光头那里去。”


    泪人奥斯卡善意地微微一笑,摇摇头告辞。“我现在不能。没有一点通风报信,我除了是个好哭的胆小鬼,就什么也不是。通风报信使我保持平衡。你们懂吗?”


    “我们懂,”格奥尔格说,“我们感到惋惜。但是我们尊重人的个性胜过一切。”


    我把需要峁形墓碑的那几家住址抄在一张纸上,把它交给海因里希·克罗尔,他正在院子里给自己的自行车轮胎打气。他轻蔑地看看纸条。对于他这老尼伯龙根来说,奥斯卡是个卑鄙的无赖,虽然他这老尼伯龙根并不是不想靠他来发财。“过去我们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手段,”他说,“幸好家父没有看到。”


    “令尊若在地下有灵,知道我听到有关这位墓碑行业开路先锋的一切以后,必定会喜出望外,用这一绝招来捉弄他的竞争者,”我回答,“他具有战士的性格,不像您待在荣誉的战场上,而是待在无情的商务生活的战壕里。顺便问一下,您四月份卖出去的那座各面磨光的十字架墓碑,它的余款很快可以拿到吗?是不是还差二十万?您知道这二十万现在有什么用?还买不到一个基座呢!”


    海因里希嘀咕着,把纸条放进口袋。我走回来,对于已经把他的气焰打掉了一些感到满意。上次下雨时折断的那段下水管,正放在屋前。修理工人刚刚才修好,他们把折断的那一段换上新的。“旧管子</a>如何处理?”工人师傅问道,“你们可能也用不着。我们可以把它拿走吗?”


    “好的。”格奥尔格说。


    这管子竖着靠在克诺普夫露天小便的地点——方尖碑上。它有几米长,末端弯成直角。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请您把它放在这儿,”我说道,“我们还用得着。”


    “做什么用?”格奥尔格问道。


    “今晚有用。你将会看到的。肯定是一场很有趣的好戏。”


    海因里希·克罗尔骑着自行车走了。格奥尔格和我站在门口,喝了杯克罗尔太太从厨房窗子里递出来给我们的啤酒。啤酒很热。木匠维尔克悄悄走过。他带着几瓶酒,打算在一口用刨花垫得软软的棺材里睡他的午觉。蝴蝶在十字架墓碑周围戏耍。克诺普夫家的花猫怀孕了。“美元的牌价怎样?”我问道,“你打过电话吗?”


    “比今天上午高一万五千马克。如果这样继续下去,里森费尔德的期票我们用一小块峁形墓碑的钱就可以支付。”


    “好极了。可惜我们一点也留不下。它把人的一点必要的热情都带走了,不是吗?”


    格奥尔格笑了。“也带走了做生意的严肃认真。当然海因里希除外。今晚你做什么?”


    “我到山上去,找韦尼克。那里的人至少一点也不知道做生意的严肃和可笑。在山上只牵涉生存。总是涉及整个存在、完完全全的存在、生活,除了生活一无所有。往下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就会觉得我们为这些小东西毫无意义地做着肮脏的交易,是要叫人发疯的。”


    “妙哉!”格奥尔格回答,“为了这一派胡言乱语,再请你喝杯冰镇啤酒。”他拿起我们的酒杯,把它递进厨房的窗洞里。“夫人,请再来一杯啤酒。”


    克罗尔太太伸出她那白发苍苍的脑袋。“你们要不要加点五香鲱鱼卷和一条黄瓜?”


    “当然啰!再来块面包。为各式各样悲天悯人的情感吃顿小小的早餐,”格奥尔格回答,并且把我的酒杯递给我,“你也有点悲天悯人吗?”


    “像我这样年龄安分守己的人,总是有悲天悯人情感的,”我坚定地回答,“这是青年人的权利。”


    “我想,你的青春已经在军队里被窃走了,是吗?”


    “是的。我一再寻找它,但是没有找到。因此我有加倍的悲天悯人的情感。正如一只截掉的脚会加倍疼痛一样。”


    啤酒冰冷透凉。太阳在我们头顶上像火一样燃烧,突然,抛开一切厌世的情感,另一个可以逼视生命那金绿色眼睛的瞬间出现了。我虔诚地把啤酒喝干。我的所有血管突然似乎洗了一次日光浴。“我们一再忘记,我们居住在这星球上的时间是短暂的,”我说道,“因此我们完全错误地理解了世界,以为人会永远活着。你已经发觉了吗?”


    “发觉了又怎样!这是人类的基本错误。本来完全有理智的人就以这种方式把几百万美元奉送给令人可怕的亲戚,而不是自己把它们花光。”


    “妙!若是你知道明天你一定会死去,你将怎么办?”


    “不知道。”


    “不知道?好,一天的时间或许太短了。要是你知道,你将于一周后死去,你将怎么办?”


    “还是不知道。”


    “你肯定会知道一点的!假如你有一个月时间,那会是怎样啊?”


    “我或许还会像现在一样继续活下去,”格奥尔格说道,“不然我整个月都可能会痛苦地感到,我错误地度过了我的一生。”


    “你可能还有一个月时间来改正。”


    格奥尔格摇摇头。“我可能还有一个月时间来悔恨。”


    “你可能把我们的店铺卖给霍尔曼和克洛茨,到柏林去,同演员、艺术家和漂亮的妓女过一个月极为惊险的生活。”


    “这些钱可能还不够花上一星期呢!而所谓女士,无非只是酒吧间的女郎。此外我宁可读点这方面的东西。幻想从来不使人失望。可是你怎样?若是你知道你在四周后会死去,你将怎么办?”


    “我?”我狼狈地说。


    “是的,你。”


    我环视周围。那里有花园,一片葱绿,天气炎热,呈现盛夏时</a>的各种颜色;那里燕子在飞翔;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蓝天;楼上老克诺普夫从窗里惊奇地呆看,他刚才从醉酒状态中醒来,穿着背带裤和方格子衬衫向我们走下来。“我必须考虑一下,”我说道,“我一下子说不上来。太多了。我现在只感觉到,假如我知道我可能会觉得厌烦,我就会爆炸。”


    “别考虑得太多,否则我们就不得不把你送到韦尼克那里去了。当然不是送你去弹管风琴。”


    “确实是,”我说,“真的,确实如此!假如我们可以完全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疯的。”


    “再要一杯啤酒吗?”克罗尔太太从厨房窗户里问道,“还有糖煮草莓,新鲜的。”


    “得救了!”我说,“您刚才救了我,慈善的太太。刚才我像一支箭飞向太阳和韦尼克。谢天谢地,一切都还在!什么东西也没烧毁!甜蜜的生命依然同蝴蝶和苍蝇在我们周围嬉戏,它没有化成灰烬,它还在,它依然有自己的一切规律,还有我们给它安上的那些,如同给一匹纯种马套上马具一样!尽管如此,喝啤酒还是不要配糖煮草莓,请原谅!但是请来一块滑软的哈茨乳酪。早上好,克诺普夫先生!多好的天啊!您对生命有何高见?”


    克诺普夫盯住我。他的脸呈灰色,他的下眼皮像口袋一样垂挂着。过了一会儿,他恼火地用手示意拒绝,把窗子关上。“你不是还想从他那里要点什么吗?”格奥尔格问道。


    “是的,但是在今天晚上。”


    我们走进爱德华·克诺布洛赫的饭店。“你瞧,”我说着就站住了,仿佛我撞到一棵树上,“生命看上去似乎也在戏弄人!我早该预料到!”


    在葡萄酒供应部,格尔达正坐在一张餐桌旁,桌上放着一束卷丹花。她一个人坐着,正在切一块鹿背肉,这块肉几乎和桌子一样大。“你对这有什么可说的?”我问格奥尔格,“这里有没有背叛的味道?”


    “有什么可背叛吗?”格奥尔格反问道。


    “没有。可是,背信弃义怎么样?”


    “有什么信义可背弃吗?”


    “别说了,苏格拉底!”我回答,“你没看到爱德华的粗爪子在这儿捣鬼吗?”


    “这个我已经看到了。但是谁背叛了你,爱德华还是格尔达?”


    “格尔达!除了她还有谁呢?这种事从来和那男人毫不相干。”


    “同那女人也不相干。”


    “究竟同谁呢?”


    “你。还有谁呢?”


    “好的,”我说道,“你说得多轻松。你不会被人欺骗。你自己在欺骗。”


    格奥尔格沾沾自喜地点点头。“爱情是感情上的事,”格奥尔格用教训人的口吻说,“不是道德上的事。感情没有什么背叛可言。它增加、消失或变换——哪里有背叛?它不是契约。你有没有对格尔达诉说你曾为埃尔娜痛苦?”


    “只有在开始时有过。我和埃尔娜在红磨坊夜总会闹翻时,格尔达就在场。”


    “那么你现在不要哀叹。要么放弃,要么行动起来。”


    我们旁边的一张餐桌空了出来。我们坐了下去。服务员弗赖丹克收拾桌上的餐具。“克诺布洛赫先生在哪里?”我问道。


    弗赖丹克环视四周。“我不知道,他这段时间都在陪着那边那位坐在桌子旁的女士。”


    “很简单,不是吗?”我对格奥尔格说,“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自然是这次通货膨胀的牺牲品。已经第二次了。起先是埃尔娜,现在是格尔达。我命中注定要戴绿帽子吗?你没发生过这种事。”


    “斗争!”格奥尔格回答,“还没有失去什么。到格尔达那边去!”


    “我用什么去斗?用墓碑吗?爱德华给她鹿背的肉,献给她诗歌。她对诗歌是辨别不出好坏的,可惜在饮食方面却能辨别。我这个笨蛋只好自作自受!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唤起她的食欲。确实如此!”


    “那么就放弃,”格奥尔格说道,“干吗斗呢?反正不能为感情而斗争的。”


    “不行吗?那么你在一分钟前为什么还劝我要行动呢?”


    “因为今天是星期二。爱德华来了,他穿着星期日的大礼服,纽扣眼里别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你完了。”


    爱德华看到我们愣住了。他朝格尔达瞟了一眼,然后带着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姿态向我们问好。


    “克诺布洛赫先生,”格奥尔格说道,“我们亲爱的陆军元帅曾经说过,忠诚是荣誉的精髓,不对吗?”


    “这要视情况而定,”爱德华谨慎地回答,“今天有柯尼斯堡土豆酱汁肉丸子。是道名菜。”


    “一个士兵可以从背后袭击他的伙伴吗?”格奥尔格无动于衷地继续问道,“兄弟可以对兄弟、诗人可以对诗人进行这样的袭击吗?”


    “诗人不断相互攻击。他们是靠这生活的。”


    “他们是靠公开斗争,不是靠用匕首捅肚子生活的。”我郑重其事地说。


    爱德华得意扬扬地笑着。“胜利是属于胜利者的,我亲爱的路德维希,用尽一切办法。你们用不值分文的餐券来用餐,我痛哭过吗?”


    “是的,”我说,“说得多好!”


    就在这时,爱德华被人推到旁边。“孩子们,你们来了,”格尔达热情地说,“我们一起吃吧!我曾盼望你们会来!”


    “你坐在葡萄酒供应部里,”我带刺地回答,“我们喝啤酒。”


    “我宁可喝啤酒。我坐到你们这里来。”


    “你允许吗,爱德华?”我问道,“用尽一切办法?”


    “什么事要爱德华允许呢?”格尔达问道,“我和他的朋友们一道用餐,他只会高兴的。爱德华,是吗?”


    这条毒蛇已经叫他的名字了。爱德华结结巴巴地说:“当然啰,一点也不反对,理所当然的,是高兴。”


    他露出一副动人的模样:脸色绯红,愤怒而又勉强地微笑着。“你别着一朵美丽的含苞待放的玫瑰,”我说道,“你是不是要结婚?或者纯粹是一种对大自然的喜悦?”


    “爱德华对于美有非常细腻的感情。”格尔达回答。


    “这一点他是有的,”我证实道,“你吃过普普通通的中饭吗?吃过用随便哪种毫无味道的德国酱汁调味的、一点也引不起食欲的柯尼斯堡肉丸吗?”


    格尔达笑了。“爱德华,显示一下你是个对女人献殷勤的人吧!让我来请你的两位朋友就餐!他们经常说你非常吝啬。让我们向他们证明一下事实恰好相反。我们有——”


    “柯尼斯堡肉丸,”爱德华截住她的话说,“好的,我们就请他们吃肉丸。我再额外加个好的。”


    “鹿背肉。”格尔达说。


    爱德华像一部损坏了的蒸汽机。“他们不是朋友。”他声明说。


    “什么?”


    “我们都是知交,像瓦伦丁一样,”我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在诗人俱乐部里最后一次谈话吗?要不要我大声复述出来?你现在用哪一种诗体作诗?”


    “你们谈过什么?”格尔达问道。


    “什么也没谈,”爱德华迅速回答,“这两个人从来不说一句真话!他们都是爱开玩笑的人,改不了的爱开玩笑的人!他们对生活的严肃一无所知。”


    “我想知道,除了埋尸人和做棺材的木匠以外,有谁比我们更知道生活的严肃。”我说道。


    “你们啊!你们只知道一些死亡的可笑,”格尔达突然出其不意地说,“因此你们一点也不理解生活的严肃。”


    我们异常惊奇地盯住她看。说话的语气明明白白是爱德华的风格!我觉得自己是在失地上进行斗争,但是我还不肯就此罢休。


    “你从谁那里知道的?”我问道,“你这个阴暗的忧郁池塘上的西比勒!”


    格尔达笑了。“对于你们来说,生命总是很快到达墓碑那里。对于别人来说,它不会那么快的。例如爱德华就是只夜莺!”


    爱德华肥胖的脸颊流露出快乐的表情。“鹿背怎么样了?”格尔达问他。


    “那么,好吧,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爱德华走开了。我看着格尔达。“妙极了!”我说,“干得真棒。我们应该怎样评价?”


    “别摆出一副丈夫的模样。”她回答。


    “你只需为自己的生活而高兴,完了。”


    “什么是生活?”


    “就是刚才发生的事。”


    “妙极了!”格奥尔格说,“衷心感谢你的邀请。我们确实非常喜欢爱德华,只是他不理解我们。”


    “你也喜欢他?”我问格尔达。


    她笑了。“他多么幼稚,”她对格奥尔格说,“您可不可以给他开导一下,让他明白,并不是一切都是他的财产,尤其是当他自己为此什么也不做时。”


    “我将不断设法开导他,”格奥尔格回答,“他脑子里有一大堆障碍,他称它们是理想。如果他一旦发觉,那是美化了的自私自利,他自己会改正的。”


    “什么是美化了的自私自利?”


    “青年人的妄自尊大。”


    格尔达笑得餐桌都在颤动。“我不是不喜欢这样,”她解释,“但是不换换花样,它就不会持久的。事实总归是事实。”


    我留神别去问这究竟是否属实。格尔达坐在那里,诚实而坚定,手握刀子,等待着第二份鹿背。她的脸比以前更圆,她在爱德华这里就餐后已经胖了不少。她的目光对着我,一点也不尴尬。为什么她也应该?难道我真的对她有什么权利吗?此刻是谁欺骗谁?“真的,”我说道,“我身上沾满了自私自利的返祖现象,犹如一块岩石长满青苔。Mea culpa!”


    “对了,宝贝,”格尔达回答,“享用你的生命吧,必要时要好好想想。”


    “什么时候必要呢?”


    “当你必须赚钱或想前进时。”


    “妙极了。”格奥尔格又说。这时端来鹿背,谈话中止了。爱德华监视着我们,犹如母鸡看管小鸡。他还是第一次恩赐给我们一顿饭吃。他那微笑的样子从未有过,我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种微笑充满着对肥胖的优越感,偶尔他也偷偷地把它传送给格尔达,如同一个犯人在监牢里把秘密书信塞给某人。但是格尔达微笑的样子依然如故,完全是开朗的,每当爱德华移开视线时,她就像圣餐仪式上的小孩那样清白无邪地向我粲然一笑。她比我年轻,但是我觉得她至少比我多四十年的阅历。“吃吧,乖乖。”她说。


    我怀着内疚的心情和强烈的疑惑吃起来,突然觉得烤鹿肉这道头等名菜淡而无味。“还要一小块吗?”爱德华问我,“还是来点越橘酱汁?”


    我盯住他看。我觉得,这好比是我以前的负责管理新兵的军士在建议我吻他。格奥尔格也是心神不安。我知道,他过后会说,爱德华之所以令人难以置信地慷慨,证明了格尔达已经同他睡过觉,但是这回我知道得更清楚。只要她还能吃鹿背肉,她就是尚未做过那种事。一旦他把她搞到手了,她只能吃柯尼斯堡肉丸拌德国酱汁了。我用不着操心,格尔达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决定在餐后同她一起离开。信任固然是信任,但是爱德华酒吧间里各式各样的利口酒太多了。


    夜幕伴随星星静悄悄地悬挂在城市上空。我蹲在我房间的窗口等着克诺普夫,我已经给他准备好下水管。它正好伸进窗子里,从那里跨越过大门口一直伸到克诺普夫的房屋旁。在那里,那短短的一段形成一个直角形的弯度通到院子里。但是从院子里看不到管子。


    我在等候,看着报纸。每美元又继续上涨了一万马克。昨天只有一起自杀案件,但是为此发生两起罢工。公职人员经过长时间谈判以后终于提高了工资,所提工资在这期间已经贬值,现在他们在这一星期里拿这些钱几乎买不到一升牛奶了。下星期或许只可以买到一盒火柴了。失业的人数继续增加十五万。整个帝国更加动荡不安。有人鼓吹利用厨房余渣的新烹调法。流行性感冒继续蔓延。关于提高老人和残疾者的保险金问题已经提交一个委员会进行研究。人们盼望在几个月后可以有个报告。领取养老金的人和残疾人在这期间试图通过行乞或亲友接济免遭饿死。


    外面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小心翼翼地从窗里向外窥视。那不是克诺普夫,那是一对情人,他们在踮着脚悄悄地穿过院子走进花园。现在正是谈情说爱的旺季,情人们的困难比以往要大得多。维尔克说得对:他们去什么地方可以免受干扰呢?假如他们企图躲进他们带家具的房间里去,那么房东太太早已埋伏以待,打着道德和妒忌的名义像个持剑的天使把他们驱赶出去;在公共场所和花园里,他们会遭到警察的训斥和逮捕;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他们又没钱——究竟他们可以到哪里去呢?在我们院子里,他们不受干扰。大一些的纪念碑可以提供他们藏身之处,免受其他一对对情人的干扰。他们不会被人发现,他们可以靠着纪念碑,在纪念碑阴影里喁喁私语,互相拥抱,而大型十字架墓碑始终是为那些在潮湿天气里狂热的情人预备的,如果他们不可能在地上躺着休息的话。姑娘们紧抓着它们,受到追求者的逼迫,雨水打在她们灼热的脸庞上,雾在飘,她们的呼吸断断续续在飞扬,而她们的头发被情人们抓住,头就像正在嘶叫的马那样朝上挣脱。我最近才挂上去的牌子一点也不起作用。要是一个人的整个身子都陷进火海,他还会去想他的脚趾吗?


    突然间我听到克诺普夫的脚步声在巷里响起。我看看表,现在是两点半,这个训练过许多代不幸新兵的教官,必定是喝得酩酊大醉。我关上灯。克诺普夫目标明确地立即朝那座黑色方尖碑走去。我拿着伸到我窗户里来的下水管这一端,我的嘴紧贴着管口,叫了声:“克诺普夫!”管子的另一端,即在这位上士的背后,响起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克诺普夫环视四周,他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克诺普夫!”我又喊了一声,“猪猡!你不觉得难为情吗?我把你创造出来,是为了你可以酗酒和往墓碑上撒尿吗?你这猪猡!”


    克诺普夫又巡视四周。“什么?”他口齿不清地说着,“是谁啊?”


    “狗东西!”我叫了一声,这声音像是幽灵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你还提什么问题?你想对上级提问?现在我在对你说话,立正!”


    克诺普夫凝视着他的房子,这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屋子所有窗户都是黑洞洞的,都已经关闭。门也紧闭起来。他没看到墙上的管子。“立正,你这个失职的恶棍上士!”我说,“我颁发给你肩章上的金银绦和一把长军刀,是为了让你玷污用于墓地的石碑吗?”我又更严厉地咝咝地用发布命令的语调喊道:“立正,你这不知羞耻的尿墓碑的家伙!”


    命令产生了作用。克诺普夫笔直地站着,两只手贴在裤脚管侧缝上。月光映照在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克诺普夫,”我用幽灵的声音说道,“若是我再一次逮住你,你就得降为二等兵!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玷污了德国士兵和现役上士协会荣誉!”


    克诺普夫静听着,头部稍许向一侧伸过去,像只患夜游症的狗。“皇帝吗?”他低声地说。


    “扣上你的裤子,滚开!”我声音沉闷地轻轻答道,“你记住:下次胆敢胡作非为,就要降你的级,割除你的生殖器!把你阉割了!现在你走,你这个放肆的平民,前进,前进!”


    克诺普夫昏昏沉沉地踉踉跄跄朝他屋门走去。紧接着那对情人像两只受惊的小鹿从花园里闯了出来,朝着街上奔去。这当然不是我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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