贿赂
3个月前 作者: 博尔赫斯
我叙述的是两个人的故事,说得确切些,是有两个人介入的事件。事情本身既不奇特,也不令人难以置信,重要的是主人公的性格。两人的毛病都出在虚荣,但方式不同,结果也大相径庭。这件轶事(事实上只是一件轶事而已)不久前发生在美国的一个州。照我看来,不可能发生在别的地方。
一九六一年年底,我在奥斯汀得克萨斯大学</a>有幸和其中一位,埃兹拉·温斯罗普博士,长谈了一次。此人是古英语教授(他不同意用“盎格鲁–撒克逊”,因为那个词使人联想到两个部件凑起来的装置)。我记得他从没有反驳过我,但纠正了我的许多错误和狂妄。据说他考试时从不提问,而是让学生自己找个题目,自由发挥。他出身于波士顿一个古老的清教徒家庭,很难适应南方的习惯和偏见。他怀念北方的雪,但是我注意到,北方人也需要别人提醒防备寒冷,正如南方人需要人家提醒防备炎热一样。我对他的印象有点模糊,只记得他是个高大的人,头发灰色,身体结实而不太灵活。我记忆比较清晰的是他的同事赫伯特·洛克,洛克送给我一本他写的《隐喻表达法的历史溯源》,书中指出撒克逊人很快地舍弃了那些略带机械性的比喻(例如把海洋喻为“鲸鱼之路”,把猎鹰喻为“战斗之隼”),与此同时,斯堪的纳维亚的诗人却把隐喻糅合交织,搞得十分复杂。我之所以提起赫伯特·洛克,是因为他在我的故事里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现在我要谈谈冰岛人埃里克·埃纳尔松,他也许是故事真正的主人公。我从未见过他,他一九六九年来到得克萨斯,当时我已在剑桥,但我从我们共同的朋友拉蒙·马丁内斯·洛佩斯的信中对他颇有了解。我知道他是个冲动、坚定而又冷静的人,在身材高大的冰岛人中间都算得上高大的。由于他一头红发,学生自然给他起了“红埃里克”的绰号。他认为异邦人用当地俚语难免要闹笑话,让人觉得格格不入,因此他从不说OK。他对北欧语言、英语、拉丁语、德语(虽然他自己不提德语)很有研究,在美国的诸多大学里谋一教席当然不怎么费事。他发表的第一篇专著,研究德·昆西的四篇有关丹麦语在威斯特摩兰湖泊地区的影响的文章。接着发表了第二篇专著,研究约克郡农民的方言。两篇的反响都不坏,但是埃纳尔松认为他的前程要求一些轰动效应。一九七○年,他在耶鲁大学出版了一本附有详尽注解的莫尔登叙事歌谣 [1] 。注释显示了不容否认的学识,但是前言中间的某些假设在几乎秘密的学术圈子里引起了争论。比如说,埃纳尔松断言,那部叙事歌谣的风格同《芬斯伯格》的英雄诗依稀相似,和《贝奥武甫》从容的修辞手段却不一样,还说叙事歌谣处理激动人心的情节时,奇特地预示了我们不无道理地为冰岛传说赞叹的手法。此外,他还修正了艾尔芬斯顿教材的某些课文。早在一九六九年,他已受聘为得克萨斯大学教授。众所周知,美国大学经常召开日耳曼语言文化学者代表会议。上届会议在东兰辛举行,温斯罗普博士有幸参加。系主任在准备七年一次的休假,请博士考虑在威斯康星举行的下届会议的人选,在赫伯特·洛克和埃里克·埃纳尔松两人中挑选一个。
温斯罗普和卡莱尔一样,并不恪守先辈的清教徒教义,但有强烈的道德感。他责无旁贷,没有拒绝提名。自从一九五四年以来,赫伯特·洛克就不遗余力地帮他编纂一本《贝奥武甫》英雄诗的注释版,某些学院已经用它代替克莱伯的版本;目前他在编纂一部研究日耳曼语言文化时十分有用的工具书:一部英语—盎格鲁–撒克逊语词典,读者有了它,可以不必再查阅词源</a>学词典,省掉一些往往劳而无功的时间。埃纳尔松年纪太轻,他的狂妄自大招来许多人的反感,包括温斯罗普在内。那篇评论《芬斯伯格》的文章替他扬了名。他很容易引起争论,在代表大会上肯定比沉默寡言的、腼腆的洛克活跃。温斯罗普正在权衡斟酌的时候,发生了那件事。
《耶鲁月报》发表了一篇评论有关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与语言的大学教学的长文。文章末尾署名是显而易见的缩写字母“埃·埃”,后面还唯恐别人不知似的加上“得克萨斯大学”。一看就知道作者是外国人,所用英文相当正确,遣词造句显得颇有教养,但语气咄咄逼人。作者提出,以《贝奥武甫》的英雄诗作为盎格鲁–撒克逊语文教学的开端,正如以弥尔顿错综复杂的诗歌作为英国语</a>文教学的开端一样毫无道理,因为《贝奥武甫》这部作品年代过于久远,修辞风格模仿维吉尔。他建议把时间次序颠倒一下,从可以看到现代语言痕迹的、十一世纪盎格鲁–撒克逊文学消亡时期开始,追本溯源。至于《贝奥武甫》,他认为只要从那长得使人厌烦的三千多行诗句里选一个片段,例如描写那个来自海洋、回归海洋的丹麦王朝的始祖许尔德的葬礼的部分,就足够了。他只字不提温斯罗普,但是温斯罗普始终觉得遭到冒犯。他不计较藐视,但抨击他的教学方法却难以容忍。
剩下的天数不多了。温斯罗普力求办事公道,不少人已经看到并且在谈论埃纳尔松的文章,他不能让他的决定受到影响。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一天上午,温斯罗普找系主任谈话;当天下午,埃纳尔松接到了前去威斯康星出席会议的正式通知。
出发日期定在三月十九日,埃纳尔松前一天来到埃兹拉·温斯罗普的办公室辞行并表示感谢。办公室有一扇窗子外面是绿树成荫的斜街,窗户两旁是书架;埃纳尔松立即注意到羊皮纸装订的冰岛《埃达》的初版本。温斯罗普说他深信埃纳尔松能很好地完成使命,没有感谢的必要。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次谈话时间很长。
“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谈谈,”埃纳尔松说。“大学里谁都知道,我之所以有幸受我们的系主任李·罗森塔尔博士委派充当会议代表,完全是您的推荐。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信任。我是个优秀的日耳曼语言文化学者,我从小用的就是萨迦的语言,我说的盎格鲁–撒克逊语比我的英国同事还好。我的学生说的也十分规范。他们知道我绝对禁止他们在课堂上吸烟,不准他们打扮得像嬉皮士。至于我那位落选的竞争对手,如果我批评他未免太不漂亮了;他那本《隐喻表达法的历史溯源》非但参考了原始材料,还参考了迈斯纳和马夸特的有关著作。且不谈那些空话。温斯罗普博士,有些私人的事我得向您解释。我是一九六七年年底离开我的国家的。人们决定移居一个遥远的国家,必须在那个国家出人头地。我开头两篇纯粹属于语言学范畴的小文章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这显然是不够的。我对莫尔登的叙事歌谣一向很感兴趣,基本上能背诵下来。我设法让耶鲁大学发表了我那篇评论。您很清楚,叙事歌谣是斯堪的纳维亚的一大成就,但是要说它影响了后来的冰岛萨迦,我认为那种观点是不能接受和荒谬的。我之所以写进文章里是为了让讲英语的读者高兴。
“现在我们来谈谈关键问题:《耶鲁月报》上我那篇引起争论的文章。您大概注意到,那篇文章用意是证明或者试图证明我的方法的正确性,但我故意夸大了您方法的不利之处,您的方法让学生们不厌其烦地读三千行复杂的诗句,了解一个复杂的故事,作为交换的是,假如他们半途而废的话,就可以掌握大量词汇,有条件欣赏盎格鲁–撒克逊文学的核心。我真正的目的是参加威斯康星会议。我亲爱的朋友,您和我都知道那类会议毫无意义,白花钱,只不过履历上增添了一点光彩。”
温斯罗普吃惊地瞅着他。温斯罗普是个聪明人,凡事认真对待,包括代表会议和宇宙,而宇宙很可能是个大玩笑。埃纳尔松接着说:
“您或许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情况。我刚从纽约来。那天是星期日,大学食堂不开,我们去夜鹰咖啡馆吃饭。那次我懂得了不少东西。作为善良的欧洲人,我一向认为南北战争是对主张奴隶制的人的一次十字军式的讨伐;您却说南方有权利希望脱离联邦,保持他们的制度。为了强调您的观点,您特意指出您是北方人,父辈中间有人在亨利·哈勒克 [2] 部下打过仗。您还赞扬南部联邦分子的勇气。和别人不同,我几乎立刻了解您的另一方面。那个上午就够了。我亲爱的温斯罗普,我知道支配您的是美国人奇特的公平精神。您首先希望做到公正。正由于您是北方人,您试图理解南方的立场,并且为之辩护。当我了解我的威斯康星之行有赖于您在罗森塔尔面前美言几句,我便决定利用我的小小发现。我知道抨击您一贯遵行的教学方法是取得您支持的最有效的手段。我当即写了我的论文。《耶鲁月报》的规矩使我署名时不得不用姓名缩写,但我尽可能让人知道作者的真实身份。我甚至向许多同事透露。”
两人沉默了好久。温斯罗普先开口。
“现在我明白了,”他说。“我是赫伯特的好朋友,我器重他,您却直接或间接攻击我。如果我不支持您,就显得像是报复。我权衡了两人的长处,结果是您看到的。”
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我也许在不打击报复的虚荣心前面让了步。正如您看到的,您的策略奏了效。”
“策略这个词用得好,”埃纳尔松说。“但我并不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我按对学院最有利的方式行事。何况我早已决心去威斯康星。”
“我遇见的第一个北欧海盗,”温斯罗普瞪着他说。
“另一个浪漫的迷信。斯堪的纳维亚人不一定是北欧海盗的后代。我的父辈是福音教会称职的牧师;十世纪初,我的祖先也许是称职的雷神教的祭司。据我所知,我的家庭里好像没有航海的。”
“我的家族里倒有不少,”温斯罗普说。“尽管如此,我们之间的差别不是很大。我们都有虚荣的毛病。您来看我是炫耀您出色的策略,我当初支持您是炫耀我的正直。”
“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埃纳尔松说。“国籍。我是美国公民。我的归宿在这里,不在世界的尽头。您会说护照并不能改变人的性格。”
他们握手告别。
* * *
[1] 指用古英语写的、叙述公元991年丹麦人入侵埃塞克斯的长诗《莫尔登战役》。
[2] Henry Halleck(1815—1872),美国南北战争中联邦军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