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3个月前 作者: 季奥诺
    路易·艾蒙


    路易·艾蒙 (Louis Hemon)于一八八〇年生于勃莱斯特(Brest)。一九〇三年至一九一一年,他旅居在英国。接着他到加拿大去,在蒙特雷阿尔(Mntreal)和贝特彭加(Peribonka)住了两年。在一九一三年,他在翁达留(Ontario)小城的车站中为火车轧死,享年三十有三。


    使他在法国文坛上一举成名的,是他的以加拿大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玛丽亚·沙德莱纳》(Maria Chapdine),然而,这已是他身后之事了。这篇小说先是在《时报》(Le Temps)上逐日发表的(一九一四年),起初并不受人注意,及至在格拉赛书店(Bernard Grasset)印成单行本出版后,始声誉鹊起,行销至六十余万册之多,成为法国出版界的一个空前的纪录。


    除了Maria Chapdine以外他的作品尚有《那里的美人》(La belle que vo)、《拳师猛马龙》(Battling malone pugiliste)、《捉迷藏》(Colin Maird)、《里波及其奈美西思》(M.Ri pois et sa Nemesis)等等,均有名。惜乎早丧,否则在今日法国文坛,必占首要地位。


    《旧事》原名La belle que vo,系自同名的短篇小说集中译出。收在La belle que vo这一个集子中的,都是艾蒙旅居英国时所写的短篇小说(一九〇四至一九一一),大都以伦敦生活为题材。《旧事》一篇独异,背景、人物、手法均是法国性的,故特译出。


    脸上带着勉强诚心的微笑,他们从咖啡店的小圆桌上互相望着。虽则他们在相逢的最初的惊讶中,已不假思索地又用了那种“你,你”的亲切称呼,他们却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可以谈谈的话。


    把手搁在分开着的脚膝上,挺直了肚子,谛波漫不经心地说:


    “你这老合盖!你瞧!我们又碰头了!”


    那个交叉着两腿、耸着背脊缩在自己的椅子上的合盖,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回答:


    “是呀……是呀……我们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面了,可不是吗?十五年!真长远了!”


    当他们说完了这话的时候,他们一齐移开了他们的眼光,凝望着人行道上的过路人。


    谛波想着:“这家伙的神气好像不是天天吃饱饭似的!”


    合盖偷看着他的旧伴侣的饱满的面色,于是他的瘦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显出了苦痛的形相。


    大街上还有雨水的光闪耀着,可是云却已慢慢地飞散了,露出了一片傍晚的苍白天空。在房屋之间浓厚起来的暗黑的那一边,我们几乎可以用肉眼追随那竭力离开大地的悲哀表面、而钻到天空里去的消逝的残光。


    隔着那张大理石面的小桌子,那两个男子继续交换着那些漫不经心的呼唤:


    “你这老合盖!”“你这老谛波!”


    他们于是又移开了他们的目光。


    现在,夜已经降下来了。在咖啡店的热光里,他们无拘无束地、差不多是兴奋地谈着。他们在他们的记忆中把那些他们从前所认识的人,又一个个地勾引起来。每一个共同的回忆都使他们格外接近一点,好像他们是在一同年轻起来似的。


    “某人吗?在某地成了家,立了业……做生意……做官……某人吗?娶了一个有钱的太太,妆奁真不少,和他的岳家住在一起,在都兰……‘小东西’吗?也嫁了,不知道是嫁给谁……她的弟弟吗?失踪了。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失……”


    “还有那个马家的小姑娘……”谛波说,“你还记得马家的那个小姑娘吗?……丽德……我们在暑假总和她在一起的。她已经死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我早知道了。”合盖说。于是他们又缄默了。


    大理石面的桌上碟子的相碰声、人语声、脚步声、大街上的喧嚣声,这些声音,他们一点儿也听不见了;他们不复互相看见了。一个回忆已把一切都扫除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那么真实那么动人的回忆。从这回忆走出来的时候人们便像走出一个梦似的伸着懒腰。一个大花园的,有孩子们在玩着的,浴着日光围着树木的草地的回忆……在那片草地上,有时他们有许多孩子,一大群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有;有时却只有他们两三个人。可是那个丽德,那个小丽德,都老是在的。丽德不在场的那些日子,是决不值得回想起的……


    谛波机械地拂着他膝上的灰尘说道:


    “马家在那边的那个别墅真美丽。他们总是在七月十三日从巴黎到来,到十月里才回去。你呢,你常在巴黎看见他们!可是我们这种乡下人呢,我们只每年看见他们三个月。


    “现在什么也都卖掉了,而且改变得连你也认不出来了。当丽德死了的时候,可不是吗,什么都弄得颠颠倒倒的了。在她嫁了人以后,你恐怕没有看见过她吧,因为她住到南方去了。她变得那么快,她从前是那么漂亮的,可是当她最后一次来到那里的时候……”


    “别说啦!”合盖突然做了一个手势说,“我……我宁愿不知道好……”


    在他往日伴侣的惊憎的目光之下,他苍白的脸儿上稍稍起了一点红晕。


    “总是那么一回事,”他说,“我们从前所认识的女人们,小姑娘或是少女,而后来又看见她们嫁了人,或许生了儿女,那当然是完全改变了的。如果是别一个人,那是与我毫不相干的,可是丽德……我从来没有再看见过她一次,我宁愿不知道好。”


    谛波继续凝看着他,于是,在他的胖胖的脸儿上,那惊愕的神色渐渐地消隐下去,把地位让给了另一种差不多是悲痛的表情。


    “是的!”他低声说,“那倒是真的,她和别人不同,那丽德!她有点儿……”


    这两个人静默地坐着,回到他们的回忆中去了。


    那花园!……那灰色的石屋,后面的那两棵大树,和在那两棵大树之间的草地!草地上的草很长,从来也没有人去剪。人们在那草地上追斑鸠。还有那太阳!在这时候那里是老有太阳的。孩子们从沿着屋子的那条小路去到那花园里去,或是小心又急促地一级一级地走下阶坡,然后使劲地跑到那片草地上去。一到了那边,便百无禁忌了。人们好像走进了一个四面都有墙、树和那似乎在自己旁边的各种神仙等所守护着的仙国中,便呼喊起来,奔跑起来。这是一种庆祝自由和太阳的沉醉的舞蹈。接着丽德站住了,认真地说:


    “现在,我们来玩!”


    丽德……她戴着一顶大草帽。这大草帽在她的眼睛上投着一个影子。而当人们对她说话,对她说那些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孩子话的时候,人们便走到她身边去,走得很近,稍稍把身子弯倒一点,又伸长了脖子,这样可以把她的那张遮在影子里的脸儿看得清楚一点。当她突然严肃起来的时候,人们便呆住了,向她伸出手去,看她是不是真的发了脾气;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便有了一个准备让人喜从天降的仙子的有点儿神秘又温柔的神气。


    人们玩着种种好玩的游戏。那游戏中有公主和王后,而那公主或王后,那当然是丽德。她终于不再推拒地接受了人们老送给她的那称号。她身边围着一大群的宫女,为怕那些宫女们嫉妒起见,她非常宠幸她们。有时候她柔和地强迫那些男孩子去玩那些“女孩子”的游戏——他们所轻蔑的循环舞和唱歌。起初,他们手挽着手转着圈子,脸上显出不乐意和嘲笑的神气。可是,因为尽望着那站在圈子中央的丽德,望着她的在大草帽的影子中的皎白的脸儿,她柔和地发着光的眼睛,她的好像噘嘴似的在唱着古歌的嘴唇,他们便慢慢地停止了他们的嘲笑,一边盯住她看,一边也唱着:


    我们不再到树林里去,


    月桂树已经砍了,


    那里的美人儿……


    他们分散了,他们老去了,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没有重逢过。可是,那在许多年以后重逢的人们,却只要说一个名字,就可以一同勾引起那些逝去的年华和他们的青春的扑鼻香味,就可以重新见到那个在屋子和幽暗的大树之间,在映着阳光的草地上朝见群臣的,妙月玲珑的小姑娘。


    谛波叹了一口气,好像对自己说话似的低声说:


    “人类的心真是一个怪东西!你瞧我,现在我已结了婚,做了家长了!呃!在我想起了我们都还青年的时代的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我便一下子又回想起了人们在十六岁的时候想起的那些傻事情:伟大的感情,堂皇的字眼,只有在书里看得到的那些故事。这些都是没有意思的。可是,只要一想到她,那便好像看见了她,于是那些东西便又回到你的头脑里来,简直好像是了不起的东西似的!”


    他缄默了一会儿,好奇地望着他的伴侣,说道:


    “你!你准比我看见她的次数多,我可以打赌说那时候你有点恋爱她。是吗?”


    合盖把肘子搁在膝上,身子向桌子弯过去,望着他的杯子的底。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地回答:


    “我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做家长,而你十六岁时所常常想起,而明智的人们接着便忘记了的那些事情,我却永远也没有忘记。


    “是的,正如你所说似的,我曾经恋爱过丽德。现在,就是别人知道也不要紧了。别人所永远不会知道的,便是以前这事对于我的意义,以及它现在对于我的意义。在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而我也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恋爱她,我们的父母一定是猜出这情形而当笑话讲;在她变成一个少女而我也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时候,我恋爱她,可是那时却一个人也不知道;以后,在这些年头中,一直到她去世和她死后,我还那么恋爱她,如果我要说出这种话来,人们是会觉得莫名其妙的。


    “孩子的恋爱只能算是开玩笑,少年的热情的恋爱也不能当真。一个如世人一样的男子从那里经过,受一点苦,老一点,接着终于把那些事丢开了,而认真地踏进了人生之路。但是并不完全和世人一样的男子却也有,他并不走得很远。对于这种人,儿时和少时的小小的恋爱事件,却永远不变成人们所笑的那些东西。那是些镶嵌在他们生活之中的雕像,像龛子里的圣像一样,像涂着柔和的颜色的圣人的雕像一样。常人们沿着悲哀的大墙什么也找不到的时候,他们以后便又回到那里去。


    “我以前老是远远地,胆怯地,怕见人地爱着丽德。在她嫁了人又走了的时候,这在我总之是毫无改变。我的生活</a>那时只不过刚开始,那是一段艰苦的生活。我应该奋斗、挣扎,我没有回忆的时间。再则,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期待在未来会有,各种神奇的事物……好多年过去了……我听到了她去世的消息……又是几年过去了,于是有一天我懂得了我从前所期待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来了。我懂得了我所能希望的一切,只不过是另一些悲哀而艰苦的刻板的岁月而已。一种没有光荣,没有欢乐,没有任何高贵或温柔的东西的,长期而凄凉的战斗,只是混饭而已。而我却把我的整个青春,把几乎一切的生气,都虚掷在那骚乱中了。


    “我感觉到我以后永远也不会恋爱了。在生活下去的时候,我只剩了一颗可怜的心了。就是这颗心,也还一天天地紧闭下去。你所说的那些伟大的情感,堂皇的字眼,许多人一点儿也没有遗憾任其死去的那一切东西,我觉得它们也渐渐地离开我,这便是最艰难的。我回想着往日的我,回想着我往日所期望的东西,我往日所相信的东西。想到这些都已经完了,想到不久我或许甚至回忆也不能回忆了,那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第二次的死以前很长久的,第一次的可憎的死。我感觉到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恋爱了……


    “在那个时候,丽德的记忆才回到我心头来。那个戴着遮住了眼睛的大草帽的,很幼小的丽德;那个和我们一起在那草地上玩耍的,态度像一个温柔的郡主的丽德;接着是那个长大了,成人了,温柔淑雅,而又保持着显得她永远怀着童心的那种态度的丽德。于是我对我自己说,我至少在许久以前曾经恋爱过一次,在我能回想起这些来的时候,我总还可以算得没有虚度此生。


    “她属于我,像属于任何人一样,因为她已经死了!我退了回来,我重新再走往日的旧路,又拾起那些已经消逝的回忆,我对于她的一切回忆——许许多多的小事情,如果我把这些小事情说出来,人们是会当笑话的——而每晚当我独自的时候,我便一件件地重温着,只怕忘记了一件。我差不多记得她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我记得她的手的接触,我记得她的被一阵风吹来而拂在我脸上的头发,我记得只有我们两人而我们互相讲着故事的那一天,我记得她的贴对着我的形影、她的神秘的声音。


    “我晚间回家去,我坐在我的桌子边,手捧着头,我把她的名字念了五六遍,于是她便来了……有时候,我所看见的是一个少女,她的脸儿,她的眼睛,她微笑着伸出手来用一种很轻的声音慢慢地说‘日安’的那种态度……有时候是一个小姑娘,在花园里和我们一起玩耍的那个小姑娘。这小姑娘使人预感到人生是一件阳光灿烂的东西,世界是一个光荣而温柔的仙境,因为她是这世界上的一分子,因为人们在循环舞中和她携手……


    “可是,不论是小姑娘或是少女,她一到来,便什么也都改变了。在对于她的记忆的面前,我又发现了我往日的战栗,怀在胸头的崇高的烧炙,使人热烈地去生活的灵视的大饥饿,和那也变成宝贵了的可笑而动人的一切小弱点。岁月消逝了,鳞甲脱落了,我的活泼的青春回转了来,心的整个火热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有时她姗姗来迟,于是我便感到恐怖。我对自己说:这可完了!我太老了,我的生活太丑太艰苦,我现在什么也不剩了。我还能回忆她,可是我不再看见她……


    “于是我用手托着头,闭了眼睛,我对我自己唱着那老旧的循环舞曲:


    我们不再到树林里去,


    月桂树已经砍了,


    那里的美人儿……


    “如果别人听到了,他们真会笑倒了呢!可是‘那里的美人儿’却懂得我,她却不笑。她懂得我,小小的手里握着我的青春,从神魔的过去中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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