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竹花

3个月前 作者: 梅特林克
    于尔拜·克安司


    于尔拜·克安司(Hubert Krains)一八六二年生于比利时里日(Liège)省之华尔弗(Walfle)城,写实主义者。严谨、淡朴是他的作风,有时过于辛辣,描写的对象常是乡民与小资产阶级。主要作品有《狂人故事》(一八九五)、《乡村恋爱》(一九〇四)、《黑面包》、《彗》(一九〇七)、《地方素描》(一九一二)等长短篇小说。


    晚上七点钟的列车刚开走。站长和他的雇员各自伏在案前工作,分占写字间的两角。现在谁都瞧不清楚了,下午雷雨以后,天色一直暗淡下去。


    一会儿,站长将几张纸塞入信封,写了地址,随手把封套掷到雇员的案上:


    “你把这个在下一班车寄出。”


    这句话,脱头脱脑地说出,使雇员发生一个轻微的震惊。不答话也不抬头,他伸长左手将信封移近了点。这时站长从口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当窗站着,他用手掌理头发,又捻起八字须的两角,得意地赏玩着他红润的方脸,一个粗壮的脖子树立在宽大的肩上。


    在他的文具旁边,有几枝花浸在一杯水里。站长拔了一枝白玫瑰;接着,好玩地将白玫瑰插在原处,另取了一枝红石竹花。于是他合上写字台,戴上金边的制帽,离开了办公室。


    这时雇员抬起了头。看到站长手中执着的红石竹花,一个辛酸的微笑出现在他唇边。他搁了笔,转头向右手的窗。站长出现在车站的角上,迅速地穿过大路,走入一所小屋,屋中已张灯,映出玻璃窗上排成半圆形的字影。


    雇员叉着手,血涌上了他的面颊。他一边咬髭须一边沉思,接着用手做一姿势,仿佛想赶开什么麻烦的事物,就重新将眼睛注视到写字台上。因昏冥已下降,他明了灯。一道光线,从金属的灯罩边流下来,照在他间着银丝的黑发上,他弓形的背上,以及灰白而宽阔的手上。


    此刻他样子像在宁静地工作。可是,当他的笔平静地追随着一行号码时,他的手指时时去抹脸上淌下来的汗珠。忽然间他用脚顿地板。他造下了一个错误。他头直向后仰,张了口,吸一大口空气。接着仍想安心做事。他轻轻地数:五和六……十一……和九……二十……和八……二十八……以为这样可以避免一切新的分心。最后,他索性掷了笔站起来叫道:


    “今天又有鬼!”


    他跑到窗口,望着车站,在潮湿发闪的钢轨车路以外,展开着阴沉的田野,眼所能见的只是几堆麦草。风在刮。这空洞的景象使他讨厌,他转到另一窗前。孤独的小咖啡店,和它的树木,庭园子,衬托在迷蒙的背景下。一条弱光穿过窗帷,沿着路映出蜡烛似的反射,周遭一切静定,只有风摇树颠,并且在电线上呻吟着。此外你可以听见雨后地上积水流渗的细声,雇员尽注视那闭着门的屋子。有时候他听出一阵含糊的对话,可是捉不住一个清楚的字。他所能知道的,就是谈话是很快活,有好几个男子在一块,一个女子的声音也夹在里边。“刚才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买卖人也在那边。”他想,当他的颈窝起了个寒战时,他颠起脚尖,更贴近窗。一阵大笑忽然从谈话中喷发出来,像一块石头似的打在他心上。他又坐下,擦擦眼睛,掀掀鼻子。想重新执笔,可又立刻放下,两手紧握着脑袋,含糊说:


    “上帝!什么生活!”


    第一千次,他自己问,什么可诅咒的手,将本是城里人的他推到这可怕的陷阱中而注定了终生。他回想到以前他用助员资格到回维埃车站去的那一天。在屋子里穿来穿去穿了半天,结果走进一间黑到像地窖似的小写字间,那里有一个白发的人,容貌严峻,在白皙宽弛的面部,耸着一只红鼻。这人一手执一管毛笔,一手拿一张号牌。他从眼镜上边注视着他:


    “你叫作?”


    “亚绥纳·甲该。”


    “唔!……你愿意进我们的同人会么?”


    “对了……”


    老人耸了耸肩。接着询问这少年人的年龄、家庭以及他所学过的功课。随后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抹了一撮鼻烟,凝了神以后,开始向甲该解释将来的工作。从他断断续续而充满惊叹语的陈说中,对方明白仿佛有那么一瓶糨糊,几张号牌,须过称的商品,许多簿籍,用号码编排,在那上边他得“陆陆续续”或“每天夜晚”记下一些东西。


    甲该开始工作。老人时常从他肩后披着白发的头看他。如果满意于这学习者的工作时,他就一声不响退去了;否则,他会轻轻地说道:“不是这样的,少年。”他就取下常插在耳边的铅笔,坐到甲该的位上,动手工作起来。站起后,他倒退几步,叹赏自己的工作说:“该这样才对……你瞧!”于是从背心兜里摸出鼻烟,抹了一撮;接着,向窗子走去,他眺望栏杆外边列车的调动。


    六个月过去了。一天早上,甲该到车站时,手执一张纸片,交给同事。后者即刻认出是调迁命令。他擦了眼镜,高声念出甲该新任所在的地名:“何胡耳。”他再说一遍“何胡耳”,手按着额,走近一张悬在墙上的老旧地图。他的无名指移动在尘积、硬化的地图上,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按在金属片上,结果停住在与佛拉芒交界的埃司倍角上。


    “呃!呃……”


    老人转过身来,掀起了眼镜;一边注视甲该,一边重复说:


    “呃!呃……”


    “什么?”年轻的问。


    “你到那边去不会开心的。”


    “为什么?”


    “你瞧着吧……”


    夜晚,因喝一杯“分别酒”,两人一同在天鹅咖啡店里,老人赞赏了那庄严的柜台,彩绘的墙,以及闪耀在煤气灯底下的玻璃与金属之后,对他同事说:


    “在何胡耳,你再瞧不见这样的咖啡店了。”


    “你在那儿不会开心的。”


    “为什么呢?”甲该又问。


    老人摇头。


    “没有社交……坏到不堪的啤酒。”


    “古怪的主意,”沉默了一刻他又说,“你怎么会打算到机关里埋葬自己。”


    他饮了一口:


    “你知道,我,要是我是自由的话……”


    “你将干什么?”甲该问。


    “我所愿意做的,朋友,如果有教育……”


    “可是这个,”他叹了口气接下去说,“我不该遇到那大安东纳的女儿……”


    他没有解释明白。但甲该知道所谓“大安东纳的女儿”这人物在他生命中一定演过重要而没有结果的角色。


    他们碰了最后一次的杯,喝干了,起身走。天色暗淡,路上寂静、凄清。街灯的玻璃罩子,咯咯地在风中响。在咖啡店门口,两人执住了手。他们曾经共同经过了生命的一页;现在,这一页势必要翻过去了。在不知不觉之中,习惯已使他们发生一种牵连,故离别使他们难过。


    “再见!”老人突然说,边放开年轻人的手,为避免感情的纷乱起见。


    “再见。”甲该说。


    他们各自转了背。年轻人正待拐过路角,他的老同事向他喊道:


    “好运道,那边!”


    甲该离开回维埃是在多雨的十一月某日。当他经过了里埃其,他仔细辨认他所不熟悉的风景。他得了一个不快意的印象。他转到各边看,只见一片平地,淡黄色,仿佛是一种黏土,被千万足迹踏平了。已经到处看不到收割的粮食,只有数不清的甜萝卜叶堆,正在霉烂;颓秃的树木,树干被雨水淋黑了;暗淡的小村,挤集在教堂的钟塔底下;孤立的制糖工厂:高耸的烟囱冒着烟。有几辆大车,在路旁摇摇摆摆,像旅行商队的后卫,向远处仁慈天涯寻去路。到处有乌鸦飞着,有时停在泥土上休息,用它们的黑嘴啄地,有时笨重地飞到别处去继续它们的搜括。地平线被灰色的雾掩被着,上边连接着低沉灰色的天。


    这年轻人沉沉地遐想着,在野景的凄凉中丧了气。他梦到童年时代,梦到家庭,梦到过去的生活。他重新看见络儿,是他邻居的小女孩子,他快启程时她来找他。用了何等深情的手握着他,轻轻说:“你不会忘记我的吧?”他没有忘记她,可是他尤其没有忘记嘉娜……那天他可没有见到她,这一个……她回避了他。他叹道:


    “我也许从此见不着她了……”


    何胡耳车站,驻于离村集五分钟路程的地方。光秃的墙、赤色的屋顶、铁栅的长窗、找不着半枝花的窄狭的花园,皆增加甲该的凄凉之感,地方的岑寂,本已在他身上发展了同样的感觉。那时候的站长倒是个老实人。他很有义气地接待他,给他许多有用的指导。尤其劝他在市集中心找一所公寓下宿。不幸那时所有的房间全给收税人员占完了,因正逢制糖的季节。故甲该不得不接受了寡妇彭凡的招待,她与她女儿开一家小咖啡店,在火车站对面。


    星期日,他到村中周游了一会儿。他觉地方很可厌,正像别人预先告知他的一样。此后他不再去了。吃完晚餐,他一个人留在吃饭的小室中。有一晚彭凡太太给他拿日报来。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遍;接着他记起他的零碎东西还没有整理出来,随即上楼去开了箱子。箱子里,有几本古典的书籍,两本得奖来的书,一支笛子,一沓曲谱。他拿了笛子,走近窗边,吹了几声。笛声消失在强劲的秋风里。他翻阅曲谱,所说的几乎全是情爱。


    这令他想起嘉娜。他仿佛见到她的轻柔身段和活泼的面容,含笑的嘴,棕色的眼珠,发着妩媚的光。从号啕的风中,他仿佛觉得她那可思慕的喘息,吹到了他唇边。在这兴奋之下,他给她了一封热情的长信,一直写到半夜。


    此后他尽候着回音来到。一星期过去了,接着又是一星期:信息全无。


    “你在何胡耳仿佛很不乐意。”有一晚,彭凡太太的女儿吉曼娜对他说。


    “真的,”他说,“我在这儿不大乐意。”


    彭凡太太耸了耸肩:“到处可以寻欢作乐的。”


    又是一星期过去了,一封信也没有来。年轻人断望了。偶尔吹弄笛子,他的双眼充满了眼泪。黄昏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常常将鼻尖贴在窗上,看看园中光秃的树木,跳舞在枯死花草之上,灰色的云摇摆在愁惨的天空,岑寂的旷野,被一阵阵的雨打着。这晚,无聊之感咬他的心,使他不能忍受,逼他走到楼下的小咖啡店里。


    他在那儿遇见何胡耳地方的测量师,糖厂的会计,以及林园警察。他们想玩纸牌,正三缺一。那警员,一位圆身材的人物,红脸灰须,映在灯光下,一见甲该高兴到不住地挥臂:


    “你瞧,他终于来了……呃!……我正在这儿跟彭凡太太说……可不是么,彭凡太太,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我们永远见不着甲该先生了么?……他怕着我们么?……想来他不愿意认我们?……可是我们又不是豺狼!”


    打完了纸牌,彭凡太太把她的房客请到厨房里。只见桌上有三只小玻璃杯,和一个小瓮。她解释道,每晚临睡,她必须喝一点亚舍尔酒。这是从她先父遗留下来的老规矩:“这样可以支持胃府,而使人入睡。”


    “祝康健!”


    她说完了,用左手按在颔下,遮住臃肿的乳峰,仰头一饮,喝完了酒。


    一个月之后,甲该已适应了他的新环境。晚上,咖啡座没有顾客,甲该就和那位女人留在厨房里。那边有一炉好火,一瓶啤酒,桌上是不会缺少核桃或甘栗的。有时候吉曼娜唱小调,甲该用笛子合她。为节省女房东们的工作起见,他和她们一块吃饭。当那姑娘有毛线需缠绕时,他自荐担任执线团。


    春天,路上行人们见到他在园里高卷了小衫袖子,执斧砍树。


    夏天,晚餐以后,有时和吉曼娜以及她的母亲到车站附近去散散步。就在这些散步中,有一次,他开始挽住了姑娘的手臂。被夜的美丽引诱着,他们不觉走得远了。地上只有柔和的星光,天是清澈的,星星数不清。阵阵和煦的北风,在空气散播了麦穗香;时时有鹌鹑热情的鸣声可以听到。大家走到旷野中间时,彭凡太太留在远处摘野罂粟花</a>,于是两个青年人在路旁草地上坐下。


    “多么美丽的夜晚!”甲该说。


    “是呀,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吉曼娜叹息说。


    他们望望星星,听听鹌鹑的歌,看到远处的彭凡太太,在麦田边俯着身走,用心找寻花朵。甲该,被环境的孤寂与夜的阴暗壮了胆,将手轻轻地滑到少女的腰际,并且将她揪到自己身旁。沉默了一倾之后,他的灵魂溶化了,他的心直跳着,他轻轻说:


    “我爱你,吉曼娜……”


    正待在她眼色里找寻答语时,他觉得有两片热唇按到他嘴上来了……


    就是这样他变成了那女子的丈夫,她高兴的笑声这时摇震在车站对面的小咖啡店里。


    一边回想着过去的事情,甲该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个扁扁的小瓶,随手将瓶颈放入口中。烧酒好像香膏似的滑进了他的咽喉,这时听到有足声在月台的沙上响。他迅疾地藏了瓶子,重新伏在文牍上。


    两个人进了办公室。前面那一个高大强壮,脸上多须,目光坚定,脚套短筒皮靴。另一个蜷屈得像树根,他没有须的黄脸,斜搁在右臂上,这使他不能不斜眼看人;一截残破的烟斗,颤颤地勾在嘴角。两人皆穿蓝布铜扣工衣。


    这两人是站上做工的。他们占领了办公室的中间,正对着一个翻砂火炉,火炉爪形的脚,搁在一块大黑石板上。接着他们叉了手,眼光注定在助手弓起的背部。


    “唵!”大个儿说。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小个儿的那个也叫起了,好像前者的回声:


    “唵!”


    “站长上哪儿去了?”第一个人问。


    “呸!”那同伴回答道,“你愿意他跑到哪儿去呢?问问甲该先生……”


    两人遂即高声大笑。


    “他好玩儿,我们的站长。”大个儿取巧地说。


    雇员没有动弹。可是执笔的手不住地颤,太阳穴疾跳着,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面颊上流下来。那两人的话,每一句落在他心坎上,像一粒胡椒落在新伤痕上似的。


    两人见甲该毫不回嘴,就出了办公室。走到月台上,他们略一停脚,互相照会了一眼,于是冷笑着走远了。


    甲该打开他的写字台,重又喝了一口酒。又跑到窗前老地方去。


    夜已整个下降了。无边的岑寂包围了车站。空气温暖。潮湿的草,蒸发出一种好闻的香味,升到空中。蟋蟀的呻吟和蛙鸣互相应和着。突然一阵风从远处号啸着到来,掠过车站屋顶,撼动树木,而消灭在低微的呻吟中了。接着,重新开始深远的沉寂,间着蟋蟀的哦吟与蛙的聒噪。


    在咖啡店中,已毫无声息。买卖人们全上路了。仿佛有一件神秘的事,藏在这所黑暗房屋,和发着微光的朦胧的窗中。握紧了拳,咬紧了牙齿,甲该用犷狞的眼光注视着对面。这不可穿透的隐秘,比刚才快意的笑,更使他神昏意乱。他叹了一口气,脚跟顿地板,用力喊道:


    “懦虫!!!”


    这两个字在沉静的空气中显得非常响,他自己都害起怕来了。他转了身。应该谁也没有听到吧。想避免重新发生这种事情,他坐到室中最黝黑的一角。两手蒙着头,他记得有一天,在同样的兴奋之下,他一气跑上家中的阁楼,在梁上打了一枚大钉子进去……


    “那倒是我,懦虫!”他说。他站起来走到买票的窗洞口,因有人在打门。


    最末一班车快来到。候车室里有一旅客踱着方步。他轻柔的脚步,从一端拖到彼端,停顿一会儿,接着又走。忽然另一种步声,轻快的步声,沿着墙过来。重又俯在工作上的甲该,认识这是站长的足声。他的臂头颤了一下,脸上产生一层红晕。当站长跨进来时,他迎头看了他一眼。另一个漫不在意地打他身边走过,到桌上找了支铅笔,遂又出去了。


    来车的喧扰声开始听到。旅客们出了候车室,排立到月台上。两盏大灯在它们的玻璃框中照耀。


    斜眼睛的工人站在铁轨边,靠一堆行李。两只手插在青色的袴袋里,腰部斜着,他神气像哲学家似的吸着他的烟斗。实际上,他在那儿观察踱来踱去的站长。站长的镇静使他惊奇:“在那边,他也许正寻了快乐;可是一到车站上,他是一个真正的领袖,认真的办事员,全力治事。”何等的冷静!何等有自制力!他想,他是一个强有力者,一个快活的人,坚定地站在他的生活上,有保护他的饭碗的能力,遇有必要时,像狗一样。火车过去了后,站长与甲该,又单独留在屋子里了。他们各自伏在写字台上,没有瞧见两个脸,一个是毛森森的,另一个消瘦像刀片,一声不响地立在窗外。那是两个工人,他们在动身离站之前,来做最后一次的窥探。


    约一刻钟后,站长转身向雇员:


    “还没有完么?”


    “再过五分钟。”


    站长燃起一截雪茄,打开日报。一只灯蛾闯到室中来,绕着灯飞。村中教堂打了六声钟。


    助手最后将簿籍拿给站长。后者正开始在他的日报上打盹,遂没精打采地接过本子来看,雪茄执在一手,笔执在另一手。他在几处该画押的地方画了押,见到几处涂改的地方耸了耸肩,接着他打着呵欠推开了簿籍。


    甲该匆匆地关上了格橱与写字台。他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怒痕,可是脸色十分困倦凄惨。熄灯的时候,他见到灯蛾已经焚了身。仰天躺着,脚爪向上,它竭力想站起来,可是无效,四周散满了它翅膀上的灰色细粉。他一见想索性将它弄死,可是这小生物如此奋勇地与死挣扎,使他生怜。他将它翻过身来,当昆虫拐着脚在灰盘边拖动时,他熄了灯,出办公室,用卑微的声音轻轻说,仿佛对于刚才大模大样的气派乞恕:


    “晚安,站长先生。”


    那一个干燥地回道:


    “晚安。”


    一股清气流荡在夜影里。蟋蟀们现在只是断断续续地唱,已不如刚才的热烈,而青蛙们却不喘气地聒噪着。咖啡店的窗子闭着,这所小小的屋子仿佛在睡觉,稍远的村子也一样,人家可以看它长长的侧影。天上,云片好像一块破碎的黑布。在空隙中人家看见几颗星星。星星十分清,十分明,你可以说刚才的雷雨给它洗了澡。


    甲该很舒适地吸着夜的甘美的空气。他独自在路上,黑暗中,倒觉很自在。再没什么恶意的眼色加到他身上来。再没有人在那儿揶揄他,窥测他的心事,阻止他脑壳中的秘密思想的展开!他的忧郁和刚才的愤怒一样,也平息下去了,在心里存留下的,只是一种受伤的灵魂的含糊的惆怅,觉得充满了心愿与无能为力之感。北风的吹拂使他觉得舒适。蟋蟀与青蛙在他耳边叫,仿佛是可亲近的声音。当他把锁匙放进自家门锁中时,重复转身地纵览了空间一眼。云朵愈来愈破碎,露出无数星星。他用赞叹的神情眺望。他出神的眼睛仿佛说:“星星,美丽的星星,你们是滚在无际的空间,我也一样,我了解你们……是,我了解你们……我是一个人……一个能感觉的人……一个痛苦的人……星星,美丽的星星……”


    他的眼睛模糊了,咽喉哽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遂即低头开了门。


    他穿过没有张灯的咖啡座,走到厨房里。他的女人坐在桌边候着他,红石竹花照耀在她的衣襟上。


    一见这花,甲该面色灰白了,可是他不出一声,尊严地对着他的晚餐坐下。


    一边吃,一边他偷偷地看吉曼娜。她穿一件葵色的上衣,非常贴切她胸部的线条。她粉红的耳廓,一半让金黄色的鬓角遮盖了,旁边还有一个玳瑁嵌金的梳子。她长长的睫毛荫蔽着她的眼睛。她现在已经是微微发一点胖的女人,皮肤上的光润细毛与色泽,正像成熟的桃子。在这时候,她发红的脸,有一种享福的神气。而嘴唇上则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


    甲该竭力想平静地吃饭,可是他的眼睛老是停留在招展在他眼前的红色花朵上。他的脸愈来愈灰白了,心中被一股热气抑住着。他喝了好几杯啤酒想平息心里烧着的火。他向周围注视了一遍窗户严扃着,死一般的静寂宰治在屋子里。阴暗的天花板底下,高高悬着彭凡太太的铅笔画像,她穿星期日的新衣,两只粗壮的手交叉在气球似的肚子上。自从这幅画像的主人安息在墓园里,十年以来,家中的事情起了多少变化……甲该拿出手帕,擦擦脸,闭上眼睛。当他重新张开眼睛来时,一切都在他的眼珠子前面跳舞。红石竹花栩栩跳动着,好像是活的。他只见花渐渐放大,像一大花束,后又收小,接着重复放大,像一大火轮。巨大花瓣,拂拭他,牵引他,逼迫沉浸到它的刺戟的香气中。他咬紧了牙齿,蹙足了眉头,同时他的手按到餐刀的柄上,尖利的刀锋,好像月亮的寒光似的照耀在灯下。


    花不断地开合着。每当它张开来时,他看见有一些血红而跳动的东西在中间,好像一颗心。他耳边有一个声音低低说:“就是这儿……这儿……该进攻的地方!”他手执紧了刀,缩到桌边,渐渐移到他胸际。那声音仍在耳边叫:“打过去……以后……管它呢……”他将肘底离开腰身,拳向内弯,要想作势扑过去,忽然间,他的手臂松散了……


    因紧闭的小室中热度不断增加,吉曼娜解开了她胸前的纽扣。当甲该拿刀向她瞄准时,他的眼睛忽然迷失于她的白颈项上了,白颈项的光艳,夺了石竹花的绒样的闪光。


    此刻他眼中只见这个裸露的颈项了,它莹洁到像百合花,坚实到像大理石制成的,挺立着,好似一只鸽子的颈项。他的心从深底里起了扰乱,一个欲望,粗暴、含糊、温和,好像刚才远处的星星所引起的一样,从他的胸部上升,直到脑部,好像一股香气。无形中,心的跳跃共振到搁在桌上的双手。“上帝!她是多么美!”他想。他的心、手颤动得更利害了。“这是我的妻!”他骄傲地想,“我的妻……”这思想使他低了头,可是他立刻又仰起来了。充满着欲望的眼睛,重新注定白皙的喉围上。重新他想:“这是我的妻!”他伸了手,想喊:“你多美呀,吉曼娜!”却见她拿下衣襟上的红石竹花,放在脸边嗅着。


    甲该用一个机械的姿势推开菜碟。同时他的眼睛又落在刀上。可是不……不……他不能这样做……他太爱她了……


    他两手紧抱着头,仿佛他想挤破头,接着他突然立起来,走到厨房的一角上。在一只装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大筐里找了一扎绳子。他挑了一根最粗最结实的,遂即搁在口袋里,跑到阁楼上去。他在黑暗中伸臂摸了五六步,又在袴上划亮了一根火柴,擎到头以上,想找到他以前打在梁上的钉子……


    在楼下,吉曼娜收拾了桌子,她用轻的步子在屋子里来回转。做完了事,她跑进咖啡座,用手将窗帘托起。所有的云片全已消散,月亮已经上升。在乌木般的高空,月亮在众星之间横过,好似一柄镀银的镰刀。一道金黄色的光线照耀在平原上,四下里已没有一点声音。吉曼娜迅疾地在这平静清澈的野景上掠了一眼,接着她的眼睛搜探着屋子附近一带。片刻之后,一个黑影出现在道上。女人于是放手让窗帷落下,跑近门边,轻轻地开了门。


    从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


    “他睡了吗?”


    “他睡了。”吉曼娜回答。


    男子用脚尖走近来,对面有一只手伸过来引导他,他跨过门槛,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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