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朗司毕该尔

3个月前 作者: 梅特林克
    查理·特各司德


    查理·特各司德(Charles Decoster)一八二七年生于明尼处(Munich),一八七九年殁于比京。主要作品有《弗朗特尔的传说集》(Lé gendes mandes,一八五八)、《巴彭松小说集》(Conter Brabancons,一八六一)及《底尔·乌朗司毕该尔与拉默·戈特柴克的传说》(La Lé gende de Thye Unspiegel et de Lamme Gocdzak,一八六七)。


    查理·特各司德被认为是当代比利时文学真正的先驱者。职业是某政治机关里的一个小职员,他的生活,完全贡献给文学工作。他对于文学,对于民族文学有一种信仰。用了一个民间传说的人物,那无赖的乌朗司毕该尔做轮廓,他将弗拉芒民族的骄傲、独立,永远与统治的外族反抗的精神,加以不朽的塑造。荷兰人民反对斐力伯第二的大暴动的史迹,被他写成一部真正的民族诗史。以下所译的虽然只是那部大作的片段,亦足以见他的风格之一斑。


    在佛兰特的但默地方,当五月在山楂树上开了它的花朵,乌朗司毕该尔,格拉安斯的儿子,降生了。


    一个饶舌的收生婆,名叫迦太林娜的,用暖的布裹了他,注视着他的脑袋,指出一块皮肤。


    “戴着顶子呢,是吉利的星宿照临着降生的!”她高兴地说。


    可是不久以后,指着孩子肩上一粒黑点,她悲切地说道:


    “唉!”她哭着,“这是魔鬼手指的黑印。”


    “撒旦先生!”格拉安斯接下去说,“那么他是大清早就起床的,所以他有时间来点我的儿子?”


    “他就没有睡过,”迦太林娜说,“这儿只有相特克莱惊动的那些母鸡。”


    于是她出去了,将孩子交在格拉安斯手里。


    这时破晓的光线已穿过黑暗的云层,燕子们一边叫一边掠过草地,太阳在嫣红的地平线上露出耀闪的脸子。


    格拉安斯开了窗,对乌朗司毕该尔说:


    “戴顶的儿子,那边太阳老爷出来了,它出来对佛兰特的土地行敬礼。瞧着它,如果你能够看见;将来你如果有什么疑难,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对,你请教它得了:它是光明温暖的。你应当亲切得像它的光明,你应当善良得像它的温热一样。”


    “格拉安斯,我的男人,”瑞得更说,“你在对聋子说教;快来吃奶,我的儿子。”


    于是母亲将她美丽的天然奶瓶供献给新生的婴孩。


    在但默地方,人家叫乌朗司毕该尔的父亲为Kooldraeger或烧炭人格拉安斯;格拉安斯的毛发是黑色的,眼睛发光,皮肤的颜色正像他的货物。他是短小、立方、强健而有快乐面孔的人。


    有时,白昼结束,黄昏降临了,他跑到某一处酒家去,在勃吕奇路上,想用Cuyte酒洗一洗他被木炭熏黑的嗓子,一路上那些站在门口吸取夜的凉爽的妇人们亲切地对他叫:


    “晚上好,烧炭人。”


    “晚安。”格拉安斯回答。


    从田野间回来的一群群的小女孩子,围在他跟前,好像不让他走,说:“你拿什么来做买路钱?璀璨的缎带,或是金镯、绒鞋,还是布施用的钱币呢?”


    可是格拉安斯拦腰抱了一个过来,在她的颊上或脖子上吻着,看他的嘴接近她清新的皮肤的那一部分;接着他说:


    “小乖乖,别的一切都去向你的爱人要求吧。”


    于是她们咯咯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孩子们从他粗大的嗓音,以及靴子的声响上认出他来了。边向他奔过去,边说:


    “晚安,烧炭人。”


    “上帝给你们一切,我的小天使们,”格拉安斯说,“可是别靠近我,要不然,我叫你们全变成小黑人儿。”


    那些孩子,不怕他,逞着性儿跑近他。他执住衣襟拖了一个过来,用他的黑手摸摸孩子清新的嘴脸,就这样将他推开,因见别人全十分乐,他也笑笑。


    瑞得更,格拉安斯的妻子,是一个善良的长舌妇,像旭日般强壮,像蚂蚁一般勤勉。


    她和格拉安斯两人一同耕地,两头牛似的拖着犁。拖犁是艰苦的事,而更苦的却是锄地,因为他们要艰难地操作着农具的木齿去咬坚硬的土地。然而他们还是照样干,满心快活地,一边哼几支小调儿。


    泥土虽然坚硬也枉然;太阳虽然用最猛的光线射在他们身上也无用。他们拖着锄,屈膝弯腰,即使用尽最后的力而停下来,也不要紧,因为只要瑞得更向格拉安斯转过她温柔的脸来,格拉安斯在那脸上吻一下,他们就忘却了大大的困倦。


    前一天晚上,有人到市政府通知,皇后娘娘,查理大帝的夫人,身怀六甲,将近临盆,叫大家为她祈祷。


    迦太林娜浑身颤抖地跑到格拉安斯家中。


    “你出了什么乱子?长舌妇人。”那男子问。


    “嘿!”她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晚上,魔鬼将要刈草一般出来斫人。”


    “小姑娘们给活埋!她们的身上刽子手来跳舞。流了九个月血的石块,今晚要碎了。”


    “可怜下我们呀!”瑞得更呻吟着,“可怜下吧,上帝老爷;这是佛兰特地方的不吉之兆。”


    “这一切你亲眼见的,还是梦中见的?”格拉安斯问。


    “亲眼见的。”迦太林娜说。


    迦太林娜,惨白着饮泣,接下去说道:


    “两个小孩子出世,一个在西班牙,是婴孩斐力伯,另一个在佛兰特地方,是格拉安斯的儿子,他以后将被人唤作乌朗司毕该尔。斐力伯将来变成刽子手,蹂躏我国的凶手查理第五所生的。乌朗司毕该尔会变成会开玩笑的智者,可是他将有好的心眼儿,对于他父亲格拉安斯,则将成为勇敢的助手,通晓一切当行的事,诚实和气,谋生过活。查理大帝,斐力伯王,戎马一生,南战北讨,暴敛横征,以及用其他罪恶,贻祸地方。格拉安斯每星期全做工,依照着正理与法律生活着,用笑来代替哭泣,借以对付他的辛苦的劳作,他可以说是佛兰特地的模范劳动家。乌朗司毕该尔,永远年轻,他不会死的,他会在世界上到处跑,永远不会驻足在一处,他将成为浪子,高贵的人,画家,雕刻家……就这样地在世界上浪游,颂赞着那些美好的东西,对于愚劣的事物则不惜破口大骂。佛兰特的高贵的民族,格拉安斯是你的胆;瑞得更是你的勇健的母亲;乌朗司毕该尔是你的精神;一个波俏温妙的姑娘,乌朗司毕该尔的伴侣,而且和他一样不朽的,是你的心;一个大腹子的人,叫作兰姆·高安特沙克,将是你的胃。于是在上则有民族的吞噬者,在下,是一些牺牲者;在上,是盗窃的黄蜂,在下,是勤劳的工蜂,而在天上,基督的创痕流着血。”


    说了这些话以后,那善良的巫婆迦太林娜就入睡了。


    乌朗司毕该尔,断了乳以后,像小白杨树一般慢慢地长大了。


    自此以后格拉安斯不大去亲他了,而用了一种生气的样子爱惜他,使他不至于太狎昵。


    如果乌朗司毕该尔从外边回来,诉说着在外与人争闹吃了亏,格拉安斯就打他,因他不能战胜别人,他就这样地被教育着。乌朗司毕该尔变成小狮子一般勇悍了。


    有时格拉安斯不在家,乌朗司毕该尔向瑞得更要一个里亚a去玩儿。瑞得更生了气,说:“你怎么老想玩儿?给我在这儿捆干柴。”


    看她的样子是什么也不会给了,乌朗司毕该尔像鹰似的喊叫起来,可是瑞得更故意把木桶中洗的铁锅与碟子,弄得震天价响,表示她全不理睬他。乌朗司毕该尔于是哭了,而那温爱的母亲取消了强装的严厉,跑到他身旁,抚慰他并且说:“给你一个特尼叶b够么?呵,你知道一个特尼叶值到六个里亚呢。”


    因为她过于宠爱他了,只要格拉安斯不在家,乌朗司毕该尔就是家里的君王。


    这一年的五六月,是真正的花之月。从来人家没有在佛兰特见到过这样芳香的山楂花,在花园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玫瑰、茉莉与耐冬花。每逢风从英吉利吹来,将这众香国的芬芳向东方推送过去,每个人,尤其是在昂韦,欣欣然仰起了鼻子,说:


    “你闻到从佛兰特吹来的好风么?”


    那些勤勉的蜜蜂采取花上的蜜,酿蜡,在不足够容纳它们的蜂房里产卵。


    这是何等的劳动音乐,在盖覆这灿烂丰饶的大地的蓝天之下!


    人们用芦草、麦草、柳条、干草等,编成蜂桶。簸箕匠、篓匠、箍桶匠,都用毕了他们的工具。至于箱匠们,早就不够应付了。每一蜂群有三万蜜蜂,两千七百土蜂。蜜糕有这样美妙,甚至但默地方的主教,向查理大帝进贡了十一块,感谢他因他的命令使宗教裁判能够严厉地执行了。吃那些蜜糕的是斐力伯吃掉的,可是他吃了下去一点益处也没有。


    流浪人、乞丐、无赖子等一切游手好闲的不正当的人们,成天在道上懒散地跑来跑去的人,宁可被吊死而不愿意做工的人,全被这好吃的蜂蜜引诱了来,他们也想有一份儿。他们每天晚上一群群地逡巡着。


    格拉安斯预备许多蜂桶,以便招诱蜂群;有几桶已经满了,别的却还空着,等候蜜蜂到来。格拉安斯每夜看守着这珍贵财产。当他疲倦时,他叫乌朗司毕该尔代替他。后者正满心愿意。


    呵,有一天晚上,乌朗司毕该尔因为要取暖,避在一只空桶里,身体蜷缩着。因桶上有两个开口,眼可以从孔中向外望。


    他正快要入寐,忽听到篱笆旁的小树上有声响,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当他们是贼。他从一个桶孔里望出来,看到他们两人各有长发与长须;虽然长须是贵族的标识。


    他们从这个桶边走到那个桶边,接着跑到他所在的桶边,用手提了一下,两人说:


    “我们拿这个,这是最重的一桶。”


    于是两人穿上杠子,将桶抬了就走。


    乌朗司毕该尔可真不高兴坐这种木桶轿子。夜色清明,两个贼人奔着路一言不发。他们走一程停一程,上下气喘不过来,休息了一会儿,又上路了。前面的那一个愤愤地怨责着捡了这么沉重的一桶来,后边的那人悲苦地呻吟着。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两种无能的怯汉,有一种一见劳作就生气的,还有一种人到不能操劳的时候就怨叹不绝的。


    乌朗司毕该尔,既然没有什么事可做,一只手用力拉走在前面的贼人的长发,另一手拉着后边贼人的长须,以致两人皆受不下去了,怒汉对愁汉说:


    “不要再拉我的头发,要不然我给你一拳,让你的脑袋一直丢进胸膛里边去;你从肋骨里边向外望,好像一个贼在牢中隔着铁栏望外边一样。”


    “我岂敢,老哥,”那愁汉说,“你却拉着我的须。”


    怒汉说:


    “我决不会到癞皮狗毛丛里去捉跳蚤的。”


    “先生,”愁汉说,“别让蜂桶跳得那么重;我可怜的手抓不住了。”


    “干脆让我来叫它们分了家吧。”怒汉说。


    于是他放下了木桶,脱了衣服,扑到他同伴身上去。两人扭成一团,一个咒骂着,另一个直叫着求饶。


    乌朗司毕该尔一听拳头雨一般地下着,就跳出桶来,将桶拖到邻近的树林,预备回头来找它,这就回家去了。


    在一切争执里,阴谋的人物常常得利。


    渐渐成长了,他养成了到处流浪赶市集,会节的脾气。遇到有玩弄牧笛、风笛或三弦琴的,他出一点小钱,请别人教给他玩法。他尤其擅长于玩“洛美尔波”(Rommelpot),这是一种用一个罐头、一个膀胱以及一枝硬的麦草做成的乐器。做法如下:他将浸湿的膀胱张在罐上,用一根线将膀胱的中央拴住在麦草端的结上,麦草另一端一直通到罐底,再将膀胱的周围绷在罐上,绷得很紧,直到快要裂破似的。第二天,膀胱干了,发出鼓的声音,如果抽动麦草,它就发出比七弦琴更妙的声音。于是乌朗司毕该尔用了他鼓胀的罐子,发着狗叫似的声音,和一群孩子,挨门沿户去唱圣诞歌。孩子中的一人,每逢“众王节日”,会手执彩纸做的星星。


    有时,某画师到但默来给什么职业团体的伙友们跪在布上,画全体肖像,乌朗司毕该尔想要看他究竟是怎样画的,自荐给他研颜料,只要求一块面包,半升麦酒,三枚里亚,作为报酬。


    他一边研颜料,一边考察画师作画的情形。遇到后者不在的时候,他试着自己来画,可是他喜欢到处都用朱砂。他试着替格拉安斯、瑞得更、迦太林娜、妮尔画像。格拉安斯见他的成绩,预言道,他将来会挣到成把的金钱,如果他勇往地做下去的话,然后会到“司比尔华共”(SpeelWagen)上去注册,那是一种游行在佛兰特,西兰岛的一种卖艺人的车子。


    他又从一个泥水匠处学得雕琢木石的工夫,当此人到地方圣母寺来,替祭坛上建筑一些活动座椅,使年老的祭司长,能够安坐着而望去好似站着一样。


    这是乌朗司毕该尔,他是第一个发明在刀柄上镂花,如今西兰岛的人们习用着的人。他将刀柄镂成笼形。在笼里边,有一颗活动的骷髅,上面,一条偃卧的犬。这象征的用意是说“忠心到死的刀”。


    因此,乌朗司毕该尔渐渐证实了迦太林娜的预言,他做画家,雕刻家,无赖子,高贵人……


    可是乌朗司毕该尔不能在任何行业上安定下来,于是格拉安斯对他说,如果这种把戏再继续下去,他会将他逐出茅舍。


    在这些天,是清新的春日,大地满怀着爱情,瑞得更在打开着的窗边缝纫。格拉安斯哼着几支调,而乌朗司毕该尔正替底都司·皮布吕司·雪奴飞于司戴一顶法官的帽子。那狗舞动着脚爪仿佛想要下令捉一个人似的,实际上它要除了那顶帽子。


    忽然间,乌朗司毕该尔开了窗门,在房间里奔来奔去,跳到桌上椅上,向天花板张着手臂。瑞得更与格拉安斯见他这样胡闹着,无非想捉住一只小鸟儿,一只很小很可爱的鸟儿,被吓得颤着翼子直叫,缩在天花板角上的一根椽子间。


    乌朗司毕该尔正待捉住它,只听到格拉安斯生气地用力说:


    “你干什么这样跳来跳去?”


    “想捉住它,”乌朗司毕该尔说,“将它关在笼子里,给它一点米吃,叫它给我唱歌。”


    这时鸟悲苦地叫着,在房间里穿飞着,脑袋时常碰在窗子的玻璃上。


    乌朗司毕该尔不停地跳,格拉安斯将手沉重地按在他肩上。


    “捉住它,放它到笼子里,叫它给你唱歌,可是,我也一样,想将你关到一个铁栅的笼子里,我也要请你唱歌。你喜欢到处跑,以后可做不到了:当你觉得冷时,你将被放到阴暗地方;当你觉得热的时候,被放到太阳底下去。以后,碰到一个星期日,我们出去了,忘记了给你搁食物,然后直到星期四才回来,于是我们将发现底尔已经饿死僵硬了。”c


    瑞得更哭了。乌朗司毕该尔向前扑过去:


    “你干什么?”格拉安斯问。


    “我替鸟撩开窗子。”他答。


    真的,那鸟儿,是一只小金莺,立刻就从窗口出去了,同时很快地叫了一声,好像一支箭似的冲到空中,接着,停到一棵邻近的苹果树上,用嘴甲理着翼翅,摇摇羽毛,并且生了气,用它的鸟语向乌朗司毕该尔投掷千万句咒骂。


    格拉安斯于是向他说道:


    “儿子,绝对不要夺去人或畜类的自由,自由是人间的至宝。该让各人到太阳下去,当他感觉寒冷时,到暗凉处去,当他觉得太暖时。所以上帝将要裁判神圣的陛下,因他将佛兰特地方的自由信仰加了锁链,将尊贵的冈城放到奴隶的囚牢里。”


    乌朗司毕该尔与妮尔真情相爱着。


    那时候已经是四月末,各种树木全开了花,各种植木饱胀着汁水,等待五月来到大地上。树间有一只孔雀,美丽到像一束花,同时使夜莺们在林间哦吟。


    乌朗司毕该尔与妮尔两人常常在路上漫游。妮尔依偎在乌朗司毕该尔的两臂中,身体支撑在他的手中。乌朗司毕该尔对于这个举动很感兴趣,时常将手臂搂抱妮尔的腰,他说这样可以抱得紧一些。而她是很欣慰的,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风软软地在大道上吹动着草原的芳香;海在远处,低语在日光底下,懒洋洋的。乌朗司毕该尔好像一个年青的魔鬼,趾高气扬地,而妮尔则像一个天堂上的小圣女,满含着羞赧享受她的快乐。


    她将头靠在乌朗司毕该尔的肩上,他执住了她的双手,一边走,一边吻她的额、颊,以至小巧的嘴。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觉得很热,口也渴了,在乡下人家要了牛乳喝,可是他们并不觉得凉爽。


    于是他们坐到一条溪水边,在草地上,妮尔脸灰白着,低头沉思,乌朗司毕该尔怯怯地注视她。


    “你发愁么?”她说。


    “是。”他说。


    “为什么呢?”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可是这些开满花的苹果树、樱桃树,这个仿佛充满着电火的温湿的空气,这些开放在草原上的鲜红的野菊,以及我们身边的篱笆上的山楂花,雪似的白……这些替我解释,为什么我老觉得要想睡觉,要想死?而我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当我听到林中的鸟儿们活跃着,当我看到燕子回来了,于是我愿意走到比太阳与月亮更远的地方去。有时我觉得热,有时又不觉得热。呵!妮尔!我不愿意在这个窄狭的人世了,要不然就将我全身都交给我所爱的那人。”


    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很舒适地微笑着注视乌朗司毕该尔。


    十一月已经降临了但默以及别处,可是冬季还延迟着。没有一点雪,没有一点雨,也没有寒冷;太阳从清早照到晚,一点不惨白。小孩们滚在大路小道的尘灰里。到了晚饭以后,休息的时候,开店的、做首饰的、造车的以及做粗工的,出来站在门槛上,望望老是晴碧的天空,不落叶的树木。鹳鹤们站在屋脊上,燕子还没有动身。玫瑰花已经开过三次了,第四次也已经结了蓓蕾,夜是温湿的,夜莺们不停地歌着。


    但默的居民说:


    “冬季死了,我们来烧了它!”


    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假人,嘴脸像熊的样子,用刨花做长长的胡须,把苎麻做头发。他们给它穿起白色的衣服,在隆重的仪式中焚烧了它。


    格拉安斯在忧郁中不安着,他毫不祝福这永远晴碧的天空,也不祝福那些不愿动身的燕子。因为在但默再没有人需要燃炭了,除非在厨房里用,所以每人全已足够了,不再到格拉安斯那儿去买炭了,而他却耗尽了钱财支持着他的存货。


    因此,有时他站在自家门口,只要他鼻尖一感到吹来一阵凉爽的微酸风:


    “呵!”他说,“我的面包来了!”


    可是微酸的风不肯继续刮,天空仍然澄碧,树木也仍然丝毫不肯落叶。格拉安斯拒绝了用半价将他冬天存货售给守财奴格力伯司都依韦,渔业的总管。于是不久以后茅舍就缺乏面包了。


    这时候又到了四月,空气先是温和的,不久忽然冰冻起来了,天色像死了一样地灰沉。乌朗司毕该尔被放逐以来很快地已过了三年,妮尔天天盼望着她的好友:“唉!”她说,“雪快要下在梨树上,下在茉莉花上,下在一切可怜的植物上,它们对于微微的温和有了信任而开放着。小片的雪已经开始落在道路上。在我的可怜的心上,也下着雪呢。”


    “它们到哪儿去了呢?那些光明的日光,它们曾经照耀过欢乐的容颜,照耀过反映成红色的屋顶,照耀过闪出灿烂的光华的玻璃窗。它们到哪儿去了呢?温暖过天空、大地、鸟类与昆虫。唉!现在,日日夜夜,我被忧愁与长远的期待冷落着。你在哪儿呀?我的朋友乌朗司毕该尔。”


    到十一月,风雪兴威的月份,戴守(Taiseux,即沉默的威廉Guume le Taciturne,奥仑其Orange的君主)将乌朗司毕该尔提出来审问。那君主微微咬着网眼衬衫的绠端,说:


    “听好,听明白了。”


    乌朗司毕该尔回答:


    “我的耳朵是牢监的门;人家很容易进去,出来可不大容易。”


    戴守说:


    “去吧,经过纳密、佛兰特、海奴特、南勃拉邦、昂韦、北勃拉邦、甘尔特、何韦里舍尔、北荷兰,你到处去宣称,倘使命运在这地上欺骗了我们神圣的基督教的主,战斗将继续在海上,反对一切不公道的暴力。上帝好好歹歹保佑这件大事。到亚姆斯得尔坦,关于你的一切事项与行动,你去通报我的忠仆——保尔·倍司。这儿是三张通行证。也许在路上你会遇到几个同伴,你一定很得意。他们是很好的,一听到云雀的歌声,就用雄鸡的战角(云雀是罗马战士的标志,雄鸡是高卢战士的标志)对答过去。这儿是五十块金币。你必须勇敢忠心。”


    “我父亲的尸灰打在我心上。”乌朗司毕该尔回答。


    于是他走了。


    乌朗司毕该尔一点也没有苏醒过来,两宵一天已经过去了,妮尔看守着她的朋友,悲痛到发烧。


    第二天早上,妮尔听到一声铃响,见一乡人负着铲子走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村长,手执烛台,两个邑吏,一个司大夫——尼斯的教士——有一个仆役替他执着遮阳伞。


    他们去,他们自己说,施行甲各勃生的葬礼,这人虽一时被逼成了暴徒,可终于成为罗马教徒而死。


    不久以后他们走到哭泣着的妮尔跟前,并见到乌朗司毕该尔的身体摊在草地上,覆着衣服。妮尔下跪了。


    “小姑娘,”村长说,“你在这个死人身边干什么?”


    她眼也不敢抬,说道:


    “我在这儿替我的朋友祷告,他倒在这儿仿佛被天雷打了似的;我现在是孤独了,我也愿意死去。”


    那教士于是高兴到了不得:


    “暴徒乌朗司毕该尔死了,”他说,“谢谢上帝!乡人,你赶快挖一个地坑;在埋葬他之前,剥了他的衣裳。”


    “不,”妮尔站起来说,“不许剥他的衣服,他在地下会受凉的。”


    “挖地坑。”教士对拿铲子的乡人说。


    “我也愿意,”妮尔说,“在菜地里是没有虫子的,他将不腐而且仍然美丽,我的爱人。”


    完全狂乱着,妮尔俯伏到乌朗司毕该尔的身上,带了眼泪与呜咽吻他。


    村长、邑吏、乡人,见这样全悯怜起来了,而教士兴高采烈地连声说:“大暴徒死了,谢谢上帝!”


    乡人挖好土坑,将乌朗司毕该尔放了进去,盖上沙土。


    教士在坑边念着死人的祷词,众人都跪在周围。忽然在沙土底下起了一个很大的动作,乌朗司毕该尔出来了,打着喷嚏,用头摇开沙土,一把扼住了教士的喉。


    “暴虐的人!”他说,“你在我睡觉的时候活埋我。妮尔哪里去了?你将她也埋了么?你是谁?”


    教士叫道:


    “大暴徒复活了。上帝老爷!保佑我的魂!”


    于是他像见了猎犬的小鹿似的奔逃而去。


    妮尔跑到乌朗司毕该尔身边。


    “吻我,小乖乖。”他说。


    他向周围看,两个乡人也和教士一样奔逃了,为跑得轻便起见,将铲子、椅子、伞,全掷在地上;村长与邑吏,吓得双手掩耳,倒在草地呻吟。


    乌朗司毕该尔跑到他们身边,摇摇他们:


    “是不是你们能够埋葬乌朗司毕该尔,是因为佛兰特的精神?佛兰特的心?她也一样,也许要睡觉,至于死,可不!来,妮尔。”


    于是他和妮尔一同去了,一边唱着第六首歌曲,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唱最后的歌。


    a Liard:最小单位之辅币。——译者注


    b denier:钱币名。——译者注


    c 底尔是乌朗司毕该尔的小名。——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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