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海庸人

3个月前 作者: 凯鲁亚克
    你是否见过一艘大货轮在一个梦幻般的下午在海湾里悄悄滑过?你极目远眺,沿着钢铁长蛇般的一片地方寻找人群、海员、幽灵,他们一定正驾驶着这艘梦幻般的轮船,那么轻柔地分开港湾的海水,它头部突起的钢铁胫骨指向世界的四面来风。你什么也没看见吗,没见到一个人影、一个鬼影?


    它就在那里航行,在明亮的大白天里,凄苦、悲伤的船体有气无力地颤动,机房里深不可测丁零当啷,嚓嚓运转,轮船后部淹没在水中的螺旋桨轻轻地搅动着,朝着大海勇往直前,驶向永恒,玫瑰色曼扎尼约的夜晚,疯狂大副的教堂司事的繁星点点降落到悲伤激浪世界的近海——降落到海湾里其他渔民的船上,种种神秘的事情,舷窗王国的鸦片之夜,库尔德人窄窄的大拖网。突然,我的上帝呀,你意识到你正在眺望甲板上一些一动不动的白色斑点,他们就在房舱区的甲板之间,看,就在那里……身着白色短上衣成分杂乱的厨子,他们一直一动不动地斜靠着,就像轮船厨房狭窄过道舱口上固定的部件。这是晚餐后,其他船员已经吃饱喝足,在晃动的铺位上熟睡——他们自己是世界如此安静的守望者,因为他们悄悄溜出厨房进入“时光”,早在他看清他们是人,是视野中惟一有生命的东西之前,没有轮船的守望者能够避免被愚弄和挑剔。伊斯兰教的奇科人、丑陋矮小的海上斯拉夫人正穿着愚蠢的厨房工作服向外凝视——黑人头戴厨师帽,遮掩了发亮的饱受折磨的黑皮肤前额——永恒的垃圾箱旁,拉丁美洲的农夫正在午间歇息打盹,恬静安宁。哎呀,那些迷路的疯鸥呱呱乱叫,在移动的船尾飘动的灰色支索周围飞落——哟,机房里伸出的机轴上的疯转螺旋桨正在将尾流慢慢搅浑,燃烧和压力、德国轮机长和扎着印花头巾的希腊机舱清洁工急躁的劳动,推动着螺旋桨一圈一圈地转动,只有金门大桥才能穿越浩瀚孤独惊人的疯狂大海,将这种不安宁的能量引向某个理性的港湾。谁在艏尖舱?谁在后甲板?谁在驾驶桥楼,大副?没有一个可爱的灵魂。陈旧的轻舟沿着我们昏昏欲睡安息了的海湾静静地划动,朝着纳罗斯海峡[1]、内普丘恩[2]、奥什[3]的海口驶去,在我们目光的注视下,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渺小——经过灯塔——经过陆岬——荒凉、肮脏、灰色倦怠的薄雾从浪蚀岩柱间飘来,将炎热的波浪送向天空——第一阵海风将支索上的彩旗唤醒。我们几乎看不清船名,涂饰在船头和上舱面舷墙板上的船名是那样凄楚。


    很快,第一波长浪将会使这艘船变成有一条肿胀的海蛇,泡沫将受挤压涌向庄严的海口。我们看见的那些厨子正斜靠在餐后甜点般的栏杆上,在太阳底下?此时,他们已经进屋,关上了百叶窗,开始了海上航行漫长的牢狱生活,铁门将被砰的一声沉重地关上,生活像木头一样枯燥无味,醉醺醺地渴望着驶进港口,内河码头夜晚的狂热激昂快活,先喝上十杯,白色的帽子在人满为患的棕色酒吧里快速摆动,整个蓝色的旧金山疯狂了:海员、载人有轨电车、餐馆、群山;此刻,夜晚只属于金门大桥后面倾斜的白山小城,于是我们外出了。


    深夜一点。SS威廉·卡罗瑟斯号正驶向巴拿马运河和墨西哥湾。


    一面洗净的雪白旗子在船尾飘扬,象征着进屋休息的厨子们的沉寂。你是否见过他们漂洋出海,途经你上下班的渡船,途经吊桥上你开去上班的福特汽车,厨房下手系着油腻的围裙,堕落、邪恶、下流,像桶里的咖啡渣一样肮脏,像油腻甲板上的橘子皮一样无足轻重,像海鸥屎一样白,像羽毛一样灰白,像鸟一样——疯狂邋遢肮脏的小伙们和长着浓密八字须的西西里冒险家们?对他们的生活好奇吗?乔治·瓦鲁斯基,那天早晨我在工会大楼[4]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很像那个幽灵厨师下手,正朝着他一无所知的新加坡驶去,我明白我以前曾见过他一百次——在某个地方——我知道我会再看见他一百次。


    他有那种奇特的堕落模样,不仅像敬业热忱嗜酒如命的欧洲饭店侍者,而且有点邋遢诡诈——狂野放纵,他目空一切,在大厅里像贵族一样清高超然,有着某种自我内在的缄默、一言不发的缘故;因为,正如你会发现的那样,所有货真价实的酒徒在醉酒亢奋呕吐缓解的过程中,在他们的嘴角边会有一丝淡淡的松弛而茫然的微笑,会传递某种深藏于他们内心的东西,可能是厌恶,也可能是过度兴奋后的松垮失落感,身体不住颤抖,那时,他们不想与其他人交流(那是尖叫酗酒之夜做的事);他们常常独自一人,忍受痛苦,露出微笑,独自在内心放声大笑,他们是痛苦之王。他的裤子宽松,皱巴巴的夹克衫一定是整夜团在一起压在头底下。一条长手臂低垂着,它的末端手指上夹着一个慢慢冒烟的烟头,香烟是几小时前点燃的,几经点燃、忘却、捻灭,夹着它走过几个街区,哆嗦着进行必要的阴郁动作。看着他,你就会明白他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不得不上另一条船打工。他站着,身体从腰间起稍稍向前倾斜,随时等待任何有趣幽默或者别的什么事情发生。矮墩墩的个子,白肤金发碧眼,斯拉夫人——他颧骨呈梨形,有点阴险狡诈,因为昨晚酗酒而显得滑润兴奋;可此刻他的皮肤苍白有蠕虫痕迹——而在这一切之上,他那对狡猾发光的蓝眼睛斜视着。他的头发稀疏,几乎秃顶,乱糟糟的,也像在酗酒之夜被某只上帝的巨手紧抓拉扯过——歪歪斜斜,稀稀疏疏,浅灰颜色,波罗的海。他长着毛茸茸的胡子——鞋子趿拉——你可以想象他穿着洁白的夹克衫,头发固定在两侧鬓角,泡在巴黎和欧美的酒馆里;但即便那样,他狡黠眼神中那种斯拉夫的神秘邪恶也永远无法去除,他的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面。上下嘴唇丰满,红润,紧闭,一起小声咕哝,好像在含糊地说:“狗娘养的……”


    工作指令下达了,我得到了卧室侍者的工作;乔治·瓦鲁斯基,这个鬼头鬼脑、浑身颤抖、自知有错、病态模样、白肤金发碧眼的家伙得到了餐厅服务员的工作,露出了他病态、势利、苍白、心不在焉的微笑。轮船的名字叫“SS威廉·卡罗瑟斯”号。我们都应该在早晨六点到一个叫“军事基地”的地方报到。我径直走到我新认识的同船船员跟前,问他:“这个军事基地在哪里?”


    他带着狡黠的微笑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带你去,到市场街二一〇号酒吧与我会面——杰米酒吧——今晚十点——我们进港,睡在船上,搭乘过桥的A线火车……”


    “好的,就这样定了。”


    “他妈的,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怎么啦?”我想他得到了原以为得不到的那份工作,所以心宽了。


    “刚才我感到不舒服。昨天整个晚上,我喝了所有我能看见的东西……”


    “什么?”


    “什么都有。”


    “啤酒?威士忌?”


    “啤酒、威士忌、葡萄酒——该死的低级大麻饮料……”我们站在外面,站在旧金山湾蓝色水域之上的厅堂大台阶上;它们在那里,海潮之上的白色轮船,我心潮澎湃,歌唱我新获得的海员生活。大海!真正的轮船!我可爱的轮船已经进港,不是梦想,而是真真切切,缠结的轮船索具,实实在在的同船船员,工作通知书稳稳地兜在口袋里,前天夜里我还在第三街贫民窟的小黑屋里踢蟑螂呢!我真想拥抱我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这太棒了!”


    “乔治——乔——治——我是个波兰人,他们这样叫我,疯狂的波兰人。每个人都知道那是我。我喝呀喝,整天喝得醉醺醺,结果丢了工作,错过了我的轮船——他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病得很厉害,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我感觉好点了……”


    “喝杯啤酒,那会使你精神好起来的……”


    “不行!我会又开始酗酒,我会发疯的,两杯、三杯啤酒,轰!我走了,不喝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可怜的微笑,耸耸肩膀。“情况就是这样。疯狂的波兰人。”


    “他们让我管卧室——他们让你去餐厅。”


    “他们又给了我一次机会,然后是‘乔治,轰!走开,去死吧,你被开除了,你不是海员,滑稽的孬种,喝得太多’——我知道,”他龇牙咧嘴地一笑。“他们看见我的眼睛都在发光,他们说‘乔治又喝醉了’——不——我一杯啤酒也不能再喝了——从现在起到开船前,我不再酗酒……”


    “我们去哪里?”


    “去莫比尔装满货——去远东——也许日本,横滨——佐世保——神户——我不知道,也许朝鲜——也许西贡——印度支那——没人知道——如果你是新手,我教你如何做你的工作——我是乔治·瓦鲁斯基,疯狂的波兰人——我不喝他妈的酒了……”


    “好吧,朋友,我们今晚十点见!”


    “市场街二一〇号——别喝醉不来了!”


    “你也是!如果你不来,我独自去了!”


    “别担心——我没钱了,他娘的一分钱都没有。没钱吃饭了……”


    “你需要两块钱去吃饭吗?”我掏出我的钱包。


    他狡猾地看着我:“你有钱?”


    “两块钱当然有。”


    “好的。”


    他走了,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卑微沮丧的样子;不过,脚步却迅捷而坚决,朝着他的目标匆匆地径直走去。我观望着,看见他真的走得极快——低着头,面对世界一片茫然,他迈着急促的脚步插裆走向世界所有的港口。


    我转身呼吸海港极其新鲜的空气,为我的好运欣喜若狂——我想象自己一脸严肃,面向大海,穿过金色美国的最后大门,永不回归;我看见灰色海洋支索在我的船头湿淋淋地滴水。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喧嚣的工作世界里黑暗、可笑、狂怒的真实生活,哇!


    我自己极其兴奋两眼充血,那晚十点如约露面,没有携带我的衣着等日常物品,只带着我的海员好友阿尔·萨布利特,他在与我一起庆贺我“在岸上的最后一夜”。瓦鲁斯基坐在大酒吧深处,没有喝酒,身旁有两个喝得烂醉仍在喝的海员。自从我见到他之后,他滴酒未沾,不知用什么可怜的克制力看着别人递上的一杯杯酒和别的什么,还作了种种解释。世界的纷乱降临到这家酒吧,我摇摇晃晃歪斜着身子走了进来,飘飘然走过凡·高镶板,来到棕褐色百叶板厕所、痰盂以及里屋被擦伤刮破的一张张餐桌——就像洛厄尔穆迪街上永恒的酒吧,一模一样。纽约第十大道的酒吧就是这样,我,还有乔治,在十月的一个黄昏开始三杯啤酒,在一条条钢铁似的街道上,孩子们欢乐的尖叫声、风声、河湾里的轮船——酒泡沫以这种方式在胃里扩散带来了力量,将世界从一个咬牙切齿、醉心争斗、怨天怨地的地方,转变成一种发自内心的巨大欢乐,这种欢乐能够像膨胀的影子那样随着距离增大、密度相应减少而逐渐扩大;于是,在喝了三十杯啤酒和十杯威士忌之后的早晨,清晨,在屋顶上,在地下室,减损而不是增加能量的地方,身着宽大衣,傻乎乎喝了数杯味美思酒;你喝得越多,虚假的力量就越多,虚假的力量起减损作用。扑通,这个人在早晨死了,酒吧和酒馆棕色郁闷的幸福是整个世界让人颤抖的空虚,神经末梢正在勇气的中心被慢慢地活生生地致命地切割,手指和双手正在慢慢地瘫痪——一个人的幻觉和恐怖感,曾是玫瑰般天真幼稚的人现在成了一个在城市超现实主义裂化的夜晚里哆哆嗦嗦的幽灵,被遗忘的面孔,抛撒的金钱,呕吐的食物,酗酒,酗酒,酗酒,昏暗中边咀嚼边闲扯。啊,白帽海员或前海员的欢乐,酒鬼在旧金山第三街的一个胡同里嚎叫,在猫咪叫春的月光底下,甚至当威严的轮船将金门大桥的水推向两侧时,船头值勤水手身着白色衬衫,身强力壮孤独寂寞,他手里端着一杯提神的咖啡,站在艏尖舱,朝向日本,这个鼻子上有麻点的酒鬼流浪汉随时准备撞碎在狭窄的墙上,在神经麻木的状态下祈求他的死亡,在孤独昏暗酒馆拐弯抹角的厕所里寻找他珍爱的无力的酒——一切都是幻</a>觉。


    “你这个婊子养的,你喝——喝——醉了,”乔治哈哈大笑,转动眼珠看着乱糟糟的钱从我的裤子里一点点掉出来,用手猛拍吧台:“啤酒!啤酒!”他仍然不喝酒,“上船以前,我不喝酒——如果这次我彻底输了,工会可要把我当垃圾了!所以拜拜吧,酒鬼乔治!”他的脸上满是汗水,他黏糊糊的眼睛避开啤酒杯顶部的啤酒花,他的手指依然紧夹着很短的一截子冒烟的香烟屁股,烟蒂沾满了尼古丁,世间的劳作使他的手指像老树根一样节节弯弯。


    “嗨,伙计,你母亲在哪里?”我高声问,看见他那么孤独,有点小孩子气,在所有棕色复杂百万只飞蛾撞击般的重压之下孤独凄凉,饮酒、工作、流汗:尖声呼喊的巨大压力。


    “她与我姐姐一起住在波兰东部。她不会到西德来,因为她信教,宁愿生活简朴,但感到自豪——她常常去教堂——我没给她寄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呢?”


    他的朋友想问我要一美元。“这是谁?”


    “快点,给他一美元,你马上要登船了,他是海员……”我心里不情愿但还是把钱给了他。当我和乔治、阿尔离开时,他叫我混蛋,因为我给钱太勉强。于是,我回头去用皮带抽他,或者至少让他为他的无礼在海里游一会儿,然后要他道歉;不过,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幻觉,我想象到雨点般的拳头、断裂的木头、砸碎的脑壳,还有棕色疯狂气氛中的警车。摇摇晃晃走到某个地方,乔治走了,夜色深重。阿尔走了——我摇摇晃晃走在旧金山夜晚孤独的大街上,朦胧地意识到我必须在六点登上轮船否则就会错过机会。


    早晨五点,我在我破旧的铁路房间里醒来,房间里铺着破烂的地毯,窗帘拉了起来,几英尺长被煤烟熏黑的房顶通向一个中国家庭无穷无尽的悲剧,正如我说过的那样,那个男孩一直眼泪汪汪痛苦万分。每天晚上,他爸爸都扇他耳光,不许他出声,他母亲在一旁尖叫。此时已是黎明,一片灰色的寂静,我突然惊醒,“我错过了我的船!”离开船还剩一个小时!我提起已经准备收拾就绪的海员包,冲了出去——我肩背海员包跌跌撞撞,在决定命运的旧金山的灰色晨雾中追赶我具有特色的A线列车,乘车越过海湾大桥前往“军事基地”。A线火车出来后我搭乘一辆的士,一直开到轮船海浪拍打的岸边,灰色的海军装卸棚上方露出了轮船的大烟囱,上面有个“T”字,是Transfuel(运输燃料)的缩写。我急忙往里边走。这是一艘自由轮,装备橘黄色的吊杆、蓝色和橘黄色的烟囱——威廉·H·卡罗瑟斯号——不见一个人影——我背着沉重的海员包,顺着迂回曲折的步桥飞奔上船,将背包扔在甲板上,环顾四周。正前方的厨房里哐啷哐啷直冒蒸气。当一个小老鼠似的德国人瞪着一对红红的眼睛开始对我尖声狂叫时,我立刻明白麻烦来了,他叫嚷我为什么迟到那么长时间,我拿出我的铁路手表证明我仅仅迟到了十二分钟,可是他还是咬牙切齿,红颜色的汗水直淌——后来我们叫他希特勒。一个留着漂亮小胡子的厨子过来劝说:


    “他只迟到了十二分钟。算了吧,我们先开早饭,此事以后再说。”


    “该死的家伙以为可以迟到?!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你去当配餐员吧,”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挺不错。


    配餐员?呸!我刚想开口说话,那个厨子拽住我的手臂说:“你原来被分配当卧室管理员,那么就会当卧室管理员。今天早上就按他的吩咐去干活。今早你想叫他洗餐具?”


    “是的——我们人手不够。”


    我已经感受到奥克兰白天炎热的气流压向我宿醉的额头。乔治·瓦鲁斯基在那里对着我笑——“我要脱掉夹克衫——今天早晨我们是工友——我带你去。”他带我沿着可怕的钢铁过道前往储衣柜,无法忍受的热浪和悲伤使我的骨头绷紧,我至少之前还享有流浪汉的自由,在流浪汉避难旅馆里随心所欲。可现在我好像进了军队——我吞下安非他命去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我保住了我的工作。整夜值班放哨和港口工人的盆碟刀叉堆积如山,我在洗涤槽边哆嗦呻吟和困倦恶心,不过二十分钟后,我乒乒乓乓开始积极热情精力充沛心平气和地工作,请教包括爱窥探的乘务员在内的每一个人,握紧他们的手臂,俯身向前,倾听述说,和蔼可亲,像狗一样拼命工作,干分外之事,认真听取乔治吸食安非他命后说教的每个字,在绝望中去热爱、工作、学习。数桶汗水流到了钢铁的甲板上……


    突然,我在前部水手舱的镜子里照见了自己:头发油腻,眼圈发黑,身着白色工作服,突然间成了平底驳船的侍者奴隶。一周前,我还昂首挺胸行走在普拉姆图慢车上,在铁路的午后,在懒洋洋的砂砾上快速飞奔,有尊严地给机车发出尽管前进的信号,俯身敏捷地扳动可爱的道岔。而在这里,我只是个该死的厨师下手,我油腻的额头上写着我的身份,也写着工薪微薄。一切都是为了中国,一切都是为了横滨的鸦片烟馆。


    睡梦中早餐时间恍恍惚惚地过去了。我在安非他命带来的亢奋中疾驰着穿越一切,二十四小时后我才停下来打开我的海员包,或者向外眺望海面,把它们叫做奥克兰海。


    那个即将退休的卧室管理员把我带到水手区我的卧室,他是个皮肤苍白的老头,来自长岛里士满希尔(也就是说,在刚浆洗过存放好的干衣裤床单的强光照耀下,在甲板下晒了日光浴)。一个房间两个铺位,紧靠轮机房温度急剧上升的炉火,极其恐怖;一个铺位的靠头处贴着大烟囱,实在太热了。我绝望地环顾四周。这个老头挺可信赖,他戳了戳我说:“如果你以前没当过卧室管理员,那你也许会有麻烦。”这意味着我必须认真注意他的面部表情并且点头示意,深入观察,埋头专注于他浩瀚的宇宙,学习一切——卧室管理员的一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每样东西都放在哪里,不过我是不应该这样做的,因为我就要离船了。”他的确离开了,他花了两天打点行装,仅仅穿那双可怕的快不行的可怜的康复用短袜就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袜子是白色的,套进他那两个瘦小苍白的脚踝——然后系好鞋带——用手指摸了一遍他个人锁柜的背面、地板、舱壁,以防遗漏任何他也许忘记打包的小玩意——他干枯的身子已不成样子,病态的小肚子凸了出来。这就是一九八三年的卧室管理员杰克·凯鲁亚克吗?


    “哎呀,好啦,带我去看看吧!我得着手工作呀……”


    “别急,少啰嗦——船长刚起床,还没下来吃早饭呢。我会带你去看的——现在看着——如果你真想看的话,这就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没有必要……”他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于是又回头摆弄他的白袜子。他看上去有点病态。我急忙跑去找乔治。这艘船是一场巨大的新的钢铁噩梦</a>——不是甜蜜的咸味的海。


    我在奴隶过道的悲惨黑夜里四处跌跌撞撞,身上携带着扫帚、拖把、把手、棍棒、抹布,活像只伤心的豪猪——我一脸沮丧、担忧和紧张——离开了以前贫民窟甜蜜舒适的地下床铺,在虚无缥缈之中四处漂泊。我有一只大纸板箱(空的),用来倾倒高级船员的烟灰缸和废纸篓——我有两个拖把,一个用来拖厕所地板,另一个拖甲板——一块湿抹布和一块干抹布——供紧急换班时使用,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发狂似的四处摸索我的工作——不可理喻的人们总在过道里绕开我,去完成他们在轮船上的工作。在大副卧室的地板上捡去几根杂乱的头发,沮丧地擦拭了一会儿之后,他吃过早餐回到屋里,与我亲切地闲聊,他即将离开这里去一艘船上当船长,心情很好。我评论起他扔在废纸篓里的几个笔记本上一些有趣的随笔,有关星星的记录。“去楼上海图室,”他说,“你会在那里的废纸篓里发现许多有趣的笔记本。”过后我去了,但门锁着。船长来了,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浑身冒汗,等待着。他一下就看见我这个提着水桶的白痴,他诡计多端的脑瓜子立刻开始运转。


    船长个子矮小,头发花白,模样高贵,戴着一副角质镜架的眼镜,身着上等运动装,眼睛浅蓝绿色,神态温文尔雅</a>。在这一切之下潜藏着一种荒唐、捣蛋、反常的心态,这种心态甚至从一开始就表露无遗,他说:“对了,杰克,你要做的就是学会做好你的工作,那样一切都会顺顺当当——比如现在打扫卫生——过来,到这里面来看看。”他坚持让我进入他的住处,那里他可以低声说话——“当你——嗨,看着——你别……”(他说话结结巴巴,我看出他野蛮的方式、主意的改变、意思的停顿)——“你别用同一个拖把拖甲板和厕所,”他用恶劣的口气恶狠狠地说,几乎是在咆哮,可片刻之前我还对他崇高的职业、他办公桌上的大海图钦佩不已;现在,我皱起鼻子,意识到这个白痴男人恋上拖把了!“你知道吗,世间存在着细菌这类东西,”他说,仿佛我不知道似的,尽管他知之甚少,我也几乎不在乎他的细菌。那天早晨我们停泊在加利福尼亚港,在他一尘不染的房间里谈论这些事情,他的房间与我贫民窟的斗室相比简直像个王国,这事对他来说也许事关重大,但绝不会影响大家的生活。


    “是,我会那样做的,别担心——呃——伙计——船长——先生……”(在新的海洋军国主义环境中,我还不知道如何得体地称呼他)。他闪烁着眼睛,身体向前稍稍倾斜,身上有着某种不健康的东西,某种东西,某种深藏不露的东西。我负责所有高级船员的房间,打杂,并不真正知道该干些什么,只得等待乔治或者某个其他人指教我。没有时间打盹小睡,下午还有醉酒后的不适反应;我不得不当三厨的下手,在厨房洗涤槽边与大罐子平底锅做伴,直到海员工会遣派的人到来。此人是个大个子美国人,对眼,胖乎乎,体重大约二百六十磅:他工作时嘴里不停地咀嚼……番薯、奶酪片、水果,他尝遍所有食品,两餐之间还数次加餐大吃大喝。


    他的房间(也是我的房间)是舷门口过道的第一间,面对船头。隔壁是甲板技师特德·乔伊纳,独自一人;轮船在海上航行的时候,他经常在许多个晚上邀请我到他房里“吸一口”,他来自美国南方腹地,脸色红润神态友好,很容易得到别人的信任——“嗳,对你说实话吧,我真的不喜欢某某人,这是我的感受,不过跟你说实话吧,嗨,听着,这不是胡扯,我对你说实话,事实上这只是——嗯,我真的不喜欢,我对你说实话,呃,不拐弯抹角——杰克,我是这样的,对不?”然而,这位船上的头号绅士,来自佛罗里达州腹地,重达二百五十磅,问题是谁吃得更多,他还是我的大个子三厨室友加夫里尔,我敢说特德吃得多。


    现在我对你说实话了。


    隔壁住着两个希腊机舱清洁工,乔治是一个,另一个从不说话,几乎没说过他的姓名。乔治来自希腊,事实上,他这个希腊人拥有美国星条旗所赋予的自由,因此,我在船尾甲板的帆布吊铺上睡觉时,美国星条旗经常在我上方哗啦啦飘扬。望着乔治,我想起地中海褐色的叶子、古老黄褐色的港口、克里特或塞浦路斯岛上的茴香烈酒和无花果;他就是那种肤色,留着小八字须,一对橄榄绿眼睛,性情开朗。其他船员开玩笑说希腊人做爱偏好后入式,他应对这种玩笑的方式真令人吃惊——“对,说得对!”他一笑了之,“屁股撅起,对,对。”他不表态的室友是个年轻人,我们大家亲眼看着他逐渐成熟——他的脸还很稚气,留着情侣小胡子,两臂双腿还很稚嫩,可是已经有点小肚皮,看上去很不协调,每次晚餐后我仔细看他,他的小肚皮似乎都又大了一点。我猜想,某次失恋使他放弃显得年轻的种种努力,不再像恋人那样。


    餐厅紧挨着他们前部的水手舱——随后是乔治的房间、配餐员的房间和酒吧值勤的房间,他们第二天才到——随后,船前部尽头面对船头的是主厨和二厨兼面包师的房间。主厨昌西·普雷斯顿是个黑人,也来自佛罗里达,不过是极南端的礁岛群,事实上,除了有美国南部炎热田野里黑人的常见长相外,他还有西印度群岛人的相貌特征,尤其在用锤子和切肉刀切割牛肉出汗时特征更加明显;他是个出色的厨师,非常讨人喜欢。当我端着盘子经过时,他对我说:“亲爱的,你挑了些什么菜呀?”他像拳击手一样精瘦结实,是个黑人美男子;你会感到疑惑不解,尽管他尽情享用他自己烹调的那些美味的番薯、番薯调料、炖猪蹄和南方炸鸡,可从来不会发胖。但是,他做了第一顿美味的饭菜之后,你听见那个金发碧眼白肤的卷发瑞典水手长用深沉平静威胁的语气说:“如果我们不想用盐调味我们的食物,那么我们就不要用盐!”普雷斯[5]在厨房里用同样深沉平静威胁的语气回答说:“不喜欢就别吃!”你能预见这种斗嘴即将上演,这次航程……


    二厨兼面包师是个嬉皮士,工会的人,即工会会员——爵士音乐迷——一个和蔼宽厚、留八字须、气度高雅、金发白肤的蓝色海洋厨师,他对我说:“伙计,别介意这艘船或者将来你也许任职的其他任何船上的那些牢骚和各种表现,只管尽力做好你的工作,还有(眨眼示意),你会成功的——伙计,我嬉皮,这你知道,对吧?”


    “对。”


    “那么,冷静点,我们会成为一个快活的家庭,你等着瞧吧。我的意思是,伙计,在于人——这是关键——在于人。主厨普雷斯,是人——真正的人——船长、乘务长,嗯,不是。我们知道这个——我们站在一起……”


    “我嬉皮……”


    他身高超过六英尺,身穿时髦的蓝白帆布鞋,一件在佐世保大胆买下的色彩鲜艳的日本丝绸运动衫——他床铺旁边放着一台很棒的远距离天顶短波便携式收音机,收听各种博普爵士乐,来自从这里一直到最炎热的马德拉斯[6]的世界各地——不过,他不在时不许别人打开它。


    我的室友大个子三厨加夫里尔也是很嬉皮,也是工会会员,不过是个孤独诡秘肥胖的大个子,一个没有爱心也不讨人喜欢的海上庸人——“伙计,我有弗兰克·辛纳屈[7]曾经灌制过的所有唱片,包括一九三八年在新泽西灌制的《我不能开始》……”


    “别跟我说情况开始好转了。”我心想。这里有乔治,神奇的乔治,还有在神秘、芳香、真正被海洋环抱的东方世界里一千个醉酒夜晚的诱惑。我准备好了。


    整个下午洗刷厨房的盆盆罐罐锅碗瓢勺,一种我一九四二年在格陵兰灰色冰冷的海上品味过的杂务,现在干起来我觉得并不卑贱屈辱,更像一个人适当地一头跳入地狱,在蒸汽中赎罪劳动,在热水中受惩罚,只为了在蓝天下吸几口气,我最近都靠这个活着——(以及下午四点在洗刷晚餐盘子以前打的盹)——我在乔治和加夫里尔的陪伴下第一次夜晚上岸休假。我们穿上干净的衬衣,梳理了头发,在凉爽的傍晚走下步桥:这就是海员。


    可是啊这么典型的海员,他们不干其他事情——只是口袋里揣着钱上岸,傻乎乎地漫步溜达,甚至还怀着一种无端的忧伤,来自另一个世界(一座浮动监狱)的访客,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看上去实在不吸引人。我们穿过海军庞大的弹药装备给养临时堆放处——一些巨大的涂成灰色的仓库,喷水器正在给无人光顾的草坪浇水,没人需要或者曾经使用过这些草坪,它们位于海军大院的铁路轨道之间。黄昏时刻,夕阳红满天穹,巨大的空间,一眼望去空无一人。一群群忧伤的水手游荡着走出这个巨大的“宏观世界”,去寻找一只“微观世界”的虫子,去奥克兰闹市区寻欢作乐,可是那里真的啥也没有,只有街道、酒吧、画有夏威夷草裙舞舞女的自动唱机——理发店、杂乱无章的烈酒商店,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四处游荡。我知道唯一一处可以找到刺激,找到女人的地方,在墨西哥或黑人街区的深处,那是在郊区。不过,我跟着乔治和“重量级”(后来我们对三厨的称呼)去了奥克兰闹市区的一家酒吧。我们就忧郁不快地坐着,乔治不喝酒,“重量级”坐立不安。我喝葡萄酒,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我在自动唱机上找到一张很好的格里·马利根[8]的唱片,并播放起来。


    第二天黄昏晚餐时刻,我们在灰蒙蒙雾茫茫中驶出金门大桥,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绕过旧金山陆岬,灰色的海浪遮住了它们。


    又一次沿着美国西海岸南下,途经墨西哥;只是这次海上航行能完全看见模糊褐色的海岸线,有时在晴天,我绝对能够看见南太平洋铁路经过的旱谷和峡谷,铁路线随着它们起伏——就像观看一场古老的梦。


    有几个晚上我睡在甲板上的一张小床上,乔治·瓦鲁斯基说:“你这狗娘养的,总有一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你不在这里了——该死的太平洋,你以为这该死的太平洋是平静的大洋?总有一天晚上,当你还在梦见姑娘的时候,潮汐巨浪涌来,哗啦一下子,你就没了——你被海浪卷走了。”


    太平洋上神圣的日出和神圣的日落,船上每个人都在安静地工作或在各自的床铺上看书,痛饮都已结束。平静的日子,黎明,我在轮船栏杆处将一个葡萄柚一切两半;我身下,它们就在那里,微笑的海豚,在潮湿的灰色空气中跳跃着,花哨地旋游着;有时,在倾盆大雨中,大海和大雨融为一体。我为此写了俳句:


    无用,无用!


    ——大雨滂沱


    泻入海中!


    在平静的日子里,我却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因为我傻乎乎地把我的卧室管理工作换成了洗刷锅碗瓢勺。卧室管理原是船上最好的工作,因为可以窥见肥皂剧式的隐私。可是,我傻乎乎地换成高级船员的侍者(酒吧勤杂工),这是船上最糟糕的差事。“你为什么不笑得好</a>看点,说声早上好?”当我把鸡蛋端放到船长面前时他说。


    “我不喜欢笑。”


    “这样给长官递早餐吗?应该用双手将它轻轻放下!”


    “好的。”


    与此同时,轮机长也在嚷嚷:“他妈的菠萝汁哪里去啦?我不要这该死的橘子汁!”我不得不奔下楼去底层库房,当我返回时,大副正在发火,因为他的早餐送晚了。大副留着浓密的八字须,以为自己是海明威小说中的男主角,别人必须小心谨慎地侍候他。


    当我们驶过巴拿马运河时,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运河两岸奇异的绿树、绿叶、棕榈、棚屋、戴着草帽的青年,还有远处深褐色温暖的热带烂泥(正好位于哥伦比亚沼泽地之上的南美洲),但是高级船员们又在叫喊:“快来呀,该死的,你以前没见过巴拿马运河吗,午餐他妈的在哪里?”


    我们沿着加勒比海(蓝色晶莹闪亮的宝石)北上,直抵莫比尔湾,驶入莫比尔,我在那里上岸,与一些青年喝了个酩酊大醉,随后与多芬街年轻美丽的罗丝去宾馆开了个房间,误了早上的工作。早上十点,当罗丝和我手牵手沿着大街散步的时候(一幅可怕的景象:我们俩都没穿内衣内裤或者袜子,我只套了条外裤,她套了件连衣裙,还有T恤衫和鞋子,醉醺醺地走着,她也是个漂亮妞啊!),迎面来了船长,他带着旅游照相机,鬼鬼祟祟的,他看见了一切。回到船上,他们让我吃尽了苦头,我说到了新奥尔良我就辞职。


    半夜里,在雷暴雨中,轮船从亚拉巴马州的莫比尔起航,向西朝密西西比河河口驶去;雷电照亮了盐碱沼泽和浩瀚的海湾,整个美国将她的心、她的泥土、她的各种希望随着一大盆天降之水倾泻入墨西哥湾的末日、空虚的再生,倾泻入黑夜。我烂醉如泥,躺在甲板的小床上,睁着宿醉的双眼,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轮船嘎嚓嘎嚓沿着密西西比河北上,直接进入美国大陆的心脏,不久前,我沿途免费搭车旅行去过那里,该死的,那里大概不会有异国情调的佐世保在等着我。乔治·瓦鲁斯基看着我咧嘴而笑:“真是见鬼了,疯子杰克,喝多了吧!”轮船继续航行,在某个宁静翠绿的河岸靠了码头,很像汤姆·索亚待过的河岸,拉普·拉斯上游某个地方,在那里装上一桶桶油运往日本。


    我领了大约三百美元的工资,将这些钱与我在铁路上剩余的三百美元卷成一团塞好,又一次背起水手包,又一次上了路。


    我朝餐厅里看了看,所有的伙伴们都无所事事地坐着,没有一人朝我看。我感到一阵无名的不安——我说:“嗨,他们说过啥时起航吗?”


    他们茫然地看着我,眼睛里却没有我,好像我是一个幽灵。乔治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也有那种神态,那种神态说:“既然你不再是一名船员,不再在这条鬼一般的船上,那么对于我们来说,你已经死了。”“我们不可能再从你身上榨取更多的东西了,”我可以补充说,记得在那可怕的热带酷暑中,甚至一扇舷窗都不打开,他们还坚持要我陪伴,在铺位上抽烟闲聊,实在无聊,一个个肥肥的大肚皮耷拉着,就像一堆堆肥肉。或者假惺惺说些干坏事的隐私,十分没趣。


    黑人主厨普雷斯被解雇了,与我一起进城,然后在新奥尔良老城的人行道上和我道别。这是一种歧视黑人的管理方式——船长比谁都坏。


    普雷斯说:“我当然很愿意与你一起去纽约,去鸟园酒吧,但我必须找到一艘船。”


    我们在寂静无声的下午走下步桥。


    二厨的轿车要去新奥尔良,它在公路上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


    * * *


    [1] Narrows,美国纽约斯塔滕岛和长岛间的海峡。


    [2] Neptune,美国新泽西州一自治市镇。


    [3] Osh,吉尔吉斯斯坦西部城市。


    [4] Union Hall,有很多含义,可以指酒吧、联合大厅等,凯鲁亚克在《杜洛兹的虚荣》一书中曾提及去Union Hall登记申请当海员,有海员工会大厦的意思。


    [5] Prez,Preston(普雷斯顿)的昵称。


    [6] Madras,现称金奈,印度东南部港城。


    [7] Frank Sinatra(1915—1988),美国歌手、演员,经典歌曲包括《黑夜与白天》、《我的方式》,凭借电影《乱世忠魂》获奥斯卡奖(1953)。


    [8] Gerry Mulligan,全名Gerald Joseph “Gerry” Mulligan(1927—1996),美国爵士乐萨克斯管演奏家、单簧管演奏家、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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