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张海录
士心很坚决地辞掉了工作。
社长知道了他的毕业证是假的,但是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只是眼睛里掠过一丝失望的的神色,说了句“赶紧把稿子写完”就走了,看来他似乎并没有打算开除这个冒牌货。
李然吓闷了,红着脸抱歉地望着士心,就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无辜而且无助。士心拍拍她的手,说:“赶紧写稿子吧,丫头。”
张士心敏锐地注意到了社长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失望,他什么也没有说,把稿子写完之后交给了社长,同时他手里还拿着一份辞职信。
社长看了看稿子,很满意地点点头,说:“辛苦了!”
士心笑笑,把辞职信递给了社长。社长扫了一眼,笑呵呵地问:“怎么,脸上挂不住啦?”
士心摇摇头,他不是一个爱面子的人。
“对不起,社长。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不会……”
社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看着士心打断了他的话:“你当初来的时候我就连看都没多看一眼那个毕业证。因为它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这里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已经在决定让你担任编辑部主任和总编助理了。你……你把辞职信收回去吧。好好给我写稿子,后天还要出一趟差。”
士心摇了摇头,给社长鞠了一个躬。“对不起,社长。”他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
他辜负了领导对自己的信任,用一种欺骗的手段的来了一份好工作。他经常会想起这件事情,但迫于生活一直都强迫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不去想因为自己的欺骗使得另一个人失去了获得工作的机会。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了,他也觉得轻松了。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揣着文凭匆匆忙忙穿梭在人群里寻找工作的人,这份工作原本应该属于一个通过勤奋获得文凭的毕业生,他已经霸占了很长时间,是应该还给那个应该得到这份工作的人的时候了。所以他很坚决地辞了职。
这一回李然没有随着士心离开单位,因为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她已经成熟了,她知道,在士心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或者没有回家开始补习之前,两个人的生活还需要有依靠,她不能率性地丢掉这份工作。
士心当天就离开了单位,漫无目的地走在深秋的街道上。
秋风瑟瑟,黄叶飘零。他的思绪就像秋风一样轻柔地飘荡在空气里。他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风卷着枯叶在地上纷纷扬扬地舞动,走过的地方有一串模糊的脚印。这一眼里,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多年走过的路,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充满生活的欢笑和泪水,映出一个纷芜的世界。
这一次失去工作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焦急和担忧。这一阵子他既想回家补习准备考大学,又有点担心自己荒废了多年之后是否还能考得上,一直处在一种矛盾中。现在,他一点也不矛盾了,他确定地告诉自己:“回去吧,考大学。”虽然他知道,无论结果怎么样,他都只能有这么一次机会去圆自己的梦,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出了决定。
明年的高考将在六月份进行。从现在开始,他还有半年时间来准备这场等待了八年的考试。
社长没有再直接挽留这个固执的年轻人,尽管他很欣赏张士心。他心里本来还存着那么一点儿幻想,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突然走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他要留些来,毕竟像他那样没有学历的人在北京要找到一份月薪四千多块的工作并不是很容易。在张士心离开单位已经两天的时候,他试图通过李然做最后的努力。李然一句话就做了全部的回答:“他不会来了,他要回家去考大学。”
就像以前每一次做出决定一样,张士心没有回头。他已经在准备回家学习的事情了。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他要把八年多没有接触过的中学课本重新拿起来,迅速进入一种很紧张的迎考状态,然后参加明年的高考。而且这一次,他一定要考上,这辈子如果还有希望进入学校学习,这一定是仅有的一个机会。如果能够考上大学,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社长带着一种浓厚的兴趣向李然询问了关于张士心的事情,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于是在李然下班临走的时候他挺着肚子笑呵呵地对李然说:“告诉张士心,蒙了我们这么长时间,怎么着也得请我们吃顿饭吧?明天,明天晚上下班,我们几个去吃饭。就在他家里,他亲自做饭。”
第二天社长果然带着几个同事跟随李然来到了她和士心住的地方。进了屋子,社长一眼就看见了李然挂在墙上的照片,他恍然大悟似地笑了,指着李然笑眯眯地说:“原来……你们……呵呵,小姑娘不老实啊!”
李然明白社长的意思,脸蛋一红,嘻嘻笑着:“社长,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胡说啊?”
大家在小屋子里团团坐好,说话抽烟,士心就在另一间屋子里忙着做饭,李然在一旁搭下手。不多会儿就把菜都收拾利落了,李然笑眯眯很大方地将盘子一个个端到桌子上,招呼大家:“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做得不好,大家不要见怪啊!”
“到底是你做菜还是他做啊?这句话有水分吧?”社长笑着说。
“社长,您就算知道,也别这么直接地揭穿啊,多不好意思!”李然说着钻进了士心做饭的屋子。
等士心做好饭回到大家跟前准备吃饭的时候,社长已经吩咐一个小伙子买了几瓶二锅头回来了,硬铮铮地摆在桌子上,让人不寒而栗。
“士心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坚持走,但是我尊重你的决定。回去好好考大学,祝你成功!”社长举起了杯子。他看士心举杯子的时候有点犹豫,就笑着说,“你比这帮小子都能干,说实话我是不想让你走啊!什么狗屁学历啊,能干活能挣钱那就是硬道理。如今满世界都是揣着研究生文凭到处找工作的人。学历管鸟用!全国有他娘的百八十万人拿着假文凭谋生哪!你为啥就不能是其中一个呢?”
士心笑笑,发觉社长走出办公室以后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嘴里居然连粗话都出来了,这让他有点意外。他举起杯子跟社长碰了一下,也跟每个同事碰了一下,正要把杯子放到嘴边,李然一把抢了过去,“滋”地一声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里,吭吭地咳嗽起来。
社长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员猛将!往后出去公关,就你了!”
但猛将很快就崩溃了。李然的小脸蛋开始变得粉红,这杯酒把她灌醉了。
士心把李然附近里屋睡下了,出来和社长他们一起吃饭,还喝了不少酒。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恣肆地放纵自己不顾肚子的疼痛喝酒。因为他心里感激社长,他也想用酒来给自己壮行;甚至在他心里,觉得应该用一场大醉来终结在北京八年多的日子。
他的脸已经通红了,肚子也不那么乖巧了。他借上厕所的名义出了屋子,在外面小店买了一板儿止痛片吃了两颗,又回到屋子里继续和一帮人在一起说话喝酒。这是这么多年里他最放纵自己的一次,一点也没有约束自己,就像一个刚刚长大豪情万丈的少年,逞一时之勇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连说话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嘴巴里就像是在绞蛋蛋。
就在他们说着醉话闲聊的时候,李然从屋里出来了,她脸蛋酡红,面若桃花,笑盈盈地站在门边看着大家,说出了一句谁也料想不到的话。
“我宣布,我的生日是十月八号!”
大家笑成一片,士心吓得差点尿裤子,赶紧把她送回屋里,陪着她说了半天的胡话。李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夜已深了,社长和几个同事在外面屋子呆得久了,酒力渐渐发作,在士心的那间小屋里东倒西歪地睡下了。士心也就没搭理他们,躺在李然身边和她说着话。
“士心,带着我一块儿回去吧。我知道,你肯定已经决定了自己一个人回去。可是,我一定要在你身边。”李然有点儿清醒了,把头靠在士心胸前,幽幽地说。
士心轻轻抚摸着李然的头发,他没有说话。
“我是不会让你独个儿回家的。你很爱你的家人,可是你家里人一点都不关心你。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可我偏偏要说。就算你不把自己的病告诉家里,不把自己吃的这些苦告诉家里,难道你家里人就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么?你回去以后一定会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病,还要那么辛苦地读书学习,半年时间怎么过去啊?”她忽然爬起来,趴在士心的胸前,很疼惜地看着士心的脸,“让我跟你一起去,我来照顾你啊!”
士心笑了。
“你来照顾我?不给我添乱就烧香拜佛了。”他说。
十五块噌地蹿到了床上,在士心的脚跟睡了下来。李然坐起来,把十五块抱在怀里,用手指梳理着它身上柔软的毛:“反正我不管,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赖着你。你如果不带着我,那你就白天走进女厕所,上厕所忘了带手纸,晚上掉到床底下,吃饭吃到老鼠屎,喝水喝出毛毛虫,考试全部得鸭蛋,还要诅咒你天天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失眠大半年,变成大熊猫……”说到后来她自己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士心很感动。丫头虽然说的是玩笑话,但有一点是绝对真实的,那就是李然关心他,不放心他,想好好照顾他。
“丫头,你好好在这里上班……”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李然打断了。
“还说啊?”李然把十五块扔到床上,一拳打在士心大腿上。
“丫头,你听我说。我回家之后的半年里一定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补习要花钱,买课本要花钱,买资料要花钱,处处都要花钱,我不找你要还能找谁要啊?所以,你必须在这里好好工作,挣钱给我用。我才能很安心地念书,考上大学。对不对?”
李然顾不上回答就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她陶醉在一种幸福的感觉里。士心那句“我不找你要还能找谁要啊”让李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那你要记着,回家以后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不能太累着,也不能生病了不去看病。”李然说完,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不不不,抽烟还是有必要的,要不然就没有男人味儿了。但是不能抽很多,每次吃完饭抽一根就好了。”她得意地看着士心,觉得自己的安排非常合理,而且绝对经典。没想到士心说了句“那我每天岂不是要吃很多顿饭?撑也撑死了!”就转身睡着了。
他知道一句话就已经安顿好了李然,就放心了。回家之后虽然在亲人身边,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深深盼望的,但是他也知道回去之后的日子并不会比现在好多少,最起码,母亲一定会很坚决地反对他在这个时候丢掉工作开始上学。
母亲的态度果然很强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日子的艰难,因为儿子辞掉了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作而痛心不已。
“当初好好儿念书的时候你不用心念,半道儿跑回来了。现如今日子刚刚好一些,你却偏偏鬼迷了心窍把个千金难买的工作给撂掉了。这都咋想的哟!这么些年没有念书了,几个月时间你还能考上不啦?就算考上了,还有钱念书不啊?现如今上一趟学,光学费一年就好几千,硬生生给家里剥一层皮,多少人家的娃娃考上了大学都念不起哩!”
“娘,您放心。我考上了自己能有办法把书念完。”
母亲没有就这句话发表意见,因为她相信儿子可以做到,也一定打算好了。但她还有担心的地方:“就算考上了,毕业了之后呢?你一个月能挣几千块么?”
士心摇摇头:“我不知道。兴许不能吧。”
“那要我说,你就不该把现如今的工作撂掉。好好儿干,一个月几千块,你娘一年也挣不回来那些钱哩!”
“娘,您就让我试试吧。考上大学,就算马上死了,我也心甘了。”士心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但他就是想考大学,无论考上考不上他都想试一试。考上了那就圆了自己的梦,考不上也就无所遗憾了,毕竟这是他这些年里真正为自己作出的一个决定。
母亲不明白儿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分明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坚决。也就不说什么了,独自默默地坐在一边唉声叹气。现在她手里有一笔足够应付萍萍剩下的一年多时间上学花销的钱,两个大女儿加起来每个月也能给她几百块钱,加上自己和老伴儿扫街得来的工资,家里简单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在这个时候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只是从一个在清贫中苦熬了几十年的老人的角度看待儿子辞职的事情,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冲动和缺乏理智,金子一样诱人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
“儿子大了由不得娘啊!你看着办吧。我啊,还扫我的大街去。”母亲站起来,穿上橘红色的工作制服,提着铁簸箕和笤帚出门了。
士心看着出门的母亲,心里一下子迷茫起来,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如果他现在继续工作而不是选择上学,父母亲就可以不用工作安享晚年了;但是随着他回来念书,今后至少四年的时间父母亲可能还要扛着扫把在大街上挥汗如雨地劳作。他觉得自己很自私,但他不想放弃现在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不仅仅可以了却他的心愿,更重要的是这个决定可以给他和父母带来一个更加光明和稳定的未来。
他去了原来的班主任王淑梅老师家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师,并且希望老师能帮他在母校找一个高三毕业班插进去补习功课。去的时候他带上了一套特地从北京买回来的精装版的《四大古典名著》送给老师。这些年老师给他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多次帮助,更给了他勇气和信心,教会了他怎样坚强地面对生活。他从心底里深深感激老师。他知道把曾经从老师这里拿走的钱还给老师,老师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回去,所以他买了一套书,一套非常珍贵的限量版线装本名著。
王老师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归要到来一样,笑呵呵地给士心倒了一杯水,让他在家里等一会儿。不多久老师就笑容满面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旧书。她告诉士心,已经说好了,从明天开始他就可以在这所曾经念书的重点高中最好的一个班级里开始补习。王老师把那些书放在桌子上,找了一个大塑料袋子,把全部的书都装了进去:“这些是现在的高中课本,跟你们那个时候可大不一样咯!你都拿回去用,考完了再还给我。我是跟人家借来的,你就省得买了。”
“只剩下几个月时间,可得抓点儿紧!不过,身体还是最重要的。”老师把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忽然说,“肚子好一点了么?身体不好就别那样拼命地学。考不上重点就考个一般的学校也无所谓,现在的大学敞开着门让你进,咱学校升学率几乎年年百分之百。别有压力,你一定能考上。”
士心抬头看看老师,他不知道老师怎么会知晓他的病。老师就像看穿了自己的学生一样,柔和的目光在士心脸上扫过,说:“这些年你真不容易!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当年你一回来,我就打电话到师范大学问过了。他们说你不好好学习,可是我啊,就是不相信你会因为不好好学习被开除回来,一直都没有相信过。现在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二十九岁还能回过身来拾起丢下八九年的课本重新考大学的人不多。”
士心感激地望着老师,因为这份关心,更因为这份信任。
“您放心,我的病现在好多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了,我一定好好学,考上大学!”
老师点点头,目光里充满着慈爱和鼓励。眼前这个二十九岁的学生已经长大了,但神情依旧像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倔强。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看着士心,士心也像看自己的母亲一样看着老师,他们都笑了,会心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士心特地从市场里给自己买了一个新书包。家里门后面挂着他曾经用过的书包,里面装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母亲一直没有舍得丢掉,现在让他用来装书。士心不想拿起那个书包,他要用一个新书包装载着自己的希望开始寻找新的人生。
这一个晚上,士心躺在床上,望着家里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思潮涌动,心里活泼泼地充满着兴奋,怎么也睡不着。这一个夜晚过去之后,他的人生将开始新的航程。虽然这一天来得晚了些,但毕竟他还活着,这辈子他还有可能走进整整盼望了六年多的大学校园,这一刻,再没有人比躺在床上一脸微笑的张士心幸福。
高三毕业班已经早早地进入了总复习的最后阶段,天天基本上都在进行考试,然后就是讲解考试卷来巩固知识。整个教室里坐满了神情肃穆的学生,一个个表情严肃,如临大敌一样地盯着黑板和老师。肃穆和紧张掩藏不住脸上透出来的疲倦,青春的活力在这群孩子身上见不到半点踪迹,这就是高三毕业班。
这是他的第一堂课,张士心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断回过头来好奇地向他张望的学生们的目光让士心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老师走进教室,这个年近三十的中学生现在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听话,他需要珍惜接下来的每一分钟时间,才有可能在半年时间里完成他要做的事情,考上一所北京的大学。因为考上大学之后他还必须像以前一样打工,才有可能缴纳学费,养活自己。当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需要每个月给父母亲一笔钱,这样,父母就不用再出去工作了。所以,无论如何,他最熟悉的北京将是他半年之后要去的唯一地方。
老师神情严肃地进来了,把一摞考试卷丢在讲桌上,瞪着眼睛把所有的学生骂了一顿,断定这些到了现在考试还一塌糊涂的学生一定狗屁都考不上。士心坐在最后面,看着老师滑稽的神情笑了笑。因为这个时候,几乎每个学校每个高三毕业班的教室里老师都在这样严肃地说着同样的话,如果不把情况说得夸张和可怕一点,这些孩子就不会重视考试,也就没有了动力。
老师叫一个学生把一摞卷子发给了学生,然后打开另一摞新卷子:“今天做一做去年的高考题,看看你们能考出个什么狗屁成绩来。”
士心一听就傻了,这个时候让他考试,他肯定连个狗屁都考不出来。
果然,卷子到了手里,他就迷糊了。那些曾经很熟悉的数字和符号个个儿都认识他,但是他基本上已经认不出几个来了。他反反复复地看卷子,一道题也不会做,一咬牙在选择题的括号里胡乱填上了几个字母,就把卷子交了上去。
老师是一个胖乎乎的妇女,这时候正埋着头在批改以前的考试卷,看到士心交上来的卷子,她笑了笑,问:“你新来的?”
士心点点头。老师没看他,看看卷子,说:“不错!用勇气!答成这样还敢第一个交卷儿。”她哼哼地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去吧。好好看书去。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想些什么,胆子越来越大,头脑越来越没了踪影。”
这一天回到家里,士心一夜没有睡觉,把高中三年的数学课本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他看得太投入了,等到感觉到一点困倦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他听见父亲和母亲爬起来要出去扫街了。
他走出屋子,跟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埋怨了一句“这娃娃,整夜价看书也不睡觉。也不怕浪费电!”就出门了。
士心本想再睡一会儿,但是怕自己睡过了头,就干脆抱着书又看了一会儿,洗了一把脸,吃了块儿干馍馍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清晨的街道人很少,清凉的风轻轻吹过,他精神一振,身上的困倦似乎一下子随着风飘走了。这个时候他充满信心也很兴奋。这一夜过去之后,他发现已经记住了很多知识,至少,如果今天继续考试的话,他一定不会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今天的考试是头一年的高考语文题。这对他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难度,不到一个半小时他就做完了所有的题目,写了一篇自己感觉非常不错的作文,兴冲冲地走上讲台把考试卷交给了老师。
老师抬眼瞧了他一眼,把卷子拿过去看了看,发现他答得满满当当。
“你做过这套题?”老师问。
士心摇摇头。老师狐疑地看看他,显然根本不相信,冲他挥挥手,叫他下去。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地理书,打算到操场上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看书。
半个小时之后,一个胖乎乎的小子气喘吁吁地朝他跑了过来:“大哥,你可真行!我太佩服你了,提前一个钟头交卷子,只有啥也不会的人才会这么做。”
士心摸不着头脑,笑了笑。
“你的卷子老师刚才改出来了。一百三十七分!天哪!你真神!我要是能考上你三分之二的成绩,我妈就该烧香拜佛了。”胖小子说着,在他身边坐下来,“大哥,——我该叫你叔叔吧?认识一下,我叫王有昌。你叫张士心,我都知道了。嘿嘿,从今儿起,你就带着我一块儿学。成么?”
士心在家里有自己的一间单独的小屋子。这间屋子本来是厨房,家里人多住不下,就在进行简单装修的时候改造了一下,把它改成了一间卧室,厨房搬到了阳台上。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士心就和小胖子王有昌一起住在这间小屋子里,每天学习到深夜。
连续几天的考试下来,他已经在考试中逐渐摸索到了自己欠缺的知识,回到家里就有针对性地看书和记忆。这样的学习是有效的。尽管他现在的记忆力已经远远不如当年学习的时候了,但还是很快就跟上了班里同学的脚步,第二次数学考试的时候他就达到了及格线,全班只有三个人及格,他就是其中之一。这多少都让他更增添了几分信心,照这样下去,几个月之后考上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才看了一会儿书,小胖子就看不下去了,歪在床头呼呼睡着了,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士心看看白白胖胖的小伙子,给他盖好了被子,继续坐在灯下看书。
两三个钟头之后,他觉得肚子疼得厉害了,就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取出两粒止痛片吃下去,回到桌边继续看书。身上还有一点钱,他打算有空的时候出去买一点消炎止痛的好药。这个时候格外关键,身体一定不能出现问题。
但是问题还是出现了。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头脑里昏昏沉沉的,肚子也很痛。连续多日的持久作战让他感到有些疲劳。他强打着精神洗脸吃饭,然后和小胖子一道儿去了学校,一路上歇了好几回脚步,小胖子王有昌笑嘻嘻地说:“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你瞧你,走几步就歇一下。”
这一天依然是考试,士心答得很顺利,第一个完成了题目,仔细地看了看,确信会做的题目全部做完并且正确了之后,他站起来想向讲台走过去交卷。但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肚子开始抽搐,心脏也很不舒服,他想站稳脚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脚下一软就摔倒在地板上,身体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教室里乱成一团,正在考试的孩子们都不答题了,纷纷跑过来看他。老师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笑笑,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是身体里好像没有什么力气。小胖子王有昌抢到他背后,在别人的帮助下把他扶了起来。
士心脸色苍白,脑门子上已经渗出了汗珠。“没事儿,都回去做题吧。”他说着,朝大家笑笑。
考试一结束,小胖子就叫了两个同学把士心送回了家。快到家里的时候,士心忽然想起什么来,停住了脚步,很庄重地对小胖子说:“记着,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我家里人。”
小胖子迷惑地看看士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经过这一阵子的接触,他从心里有点儿敬佩这个比自己大整整九岁的同学,虽然不明白士心的意思,但他还是遵照执行了,回到家里什么也没有说。
士心回到家里走进自己的房间,倒杯开水吃了两颗止痛药,就像没事儿一样回到外屋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说着话休息了一会儿,就催着小胖子赶紧去上课。
小胖子走了,母亲就问士心:“你让那个胖墩儿去上课,你怎么不去啊?”她嘿嘿地笑着,就像看透了儿子一样,“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坚持不下来。那时候一直上学都习惯了,你都没坚持下来。现如今荒废了这么八九年时间,该忘的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又在外头跑惯了,咋还能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头念书呢?”
士心站起来走到母亲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说:“今儿讲的我都学明白了,回来自己看看书。教室里都是一群孩子,吵来吵去闹得慌,是不啊?”
“那倒也是。”母亲很惬意地坐在沙发上,对士心说,“往上一点,唉,唉,对了,就是这里。给捏捏这里。真舒服哦。”
时间很有限,学习很紧张。张士心很珍惜每一天的日子,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完成了对全部高中课本的重新熟悉。到了春节之后,他的成绩已经在这个班级里走在前面了,每天下课总有很多孩子围在他的身边,向他讨教问题。老师也都很喜欢这个三十岁的大龄学生,至少有一点是他们很高兴的,那就是自从士心到了这里之后,孩子们似乎都开始知道很努力地学习了。
这些学生多多少少都知道了一些关于士心的事情。有一次士心写了一篇描写自己大学生活的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里朗读,女娃娃们哭成一片。他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大哥哥竟然有着那样一段从他身上和神情里根本看不出半点痕迹的艰辛的经历。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的作文本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手里,被学生们传来传去地抄写和读诵。就连小胖子王有昌也信誓旦旦地向士心表明决心:“老大,知道了你的事情,我要化悲痛为力量,撞了南墙不回头,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就算考不上重点大学,也要考上一般本科;就算考不上一般本科,那也要考上大专;就算连大专考不上……”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这一段日子跟这些天真善良的孩子们在一起学习,士心始终充满着激情,也被深深感动着。他们身上的天真烂漫和孩子气都是士心熟悉的,也是久违的。他喜欢这样单纯的日子,喜欢这样充满着欢声笑语的日子。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一段日子过得像现在这样温馨和无忧无虑。在这样的日子里,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着,他的身体似乎也好了许多。
这一天下雪了,士心请假没有去学校。他有很多年都没有看到家乡的大雪了,特别兴奋地在穿着李然买给他的那件深蓝色大衣,大衣底下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精神抖擞地在大街上走着。他要去郊区县看看杨得意的父亲,给他拜个年。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放学的学生们看见了大哥哥张士心,女孩子们尖叫着跑过来拉住了士心的胳膊。
“好帅啊!大哥哥。就像周润发一样帅!”她们赞叹着把士心包围在车站上。士心很高兴地跟同学们说着话,根本没有在乎街上的人都在怔怔地望着他这个被鲜花包围着的年轻小伙子。
他不相信女孩子们说的那些恭维的话。因为他在有心情的时候曾经对着镜子看过自己,试图找到一点帅气的踪迹,但结果总是不仅让他失望得很,而且几乎让他崩溃。所以他平常并不怎么喜欢照镜子。
但是现在他依然很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一样享受着这帮小同学的恭维,他喜欢这种很舒服的感觉,喜欢这种充满笑声的日子。
到了四月初,高原的春天姗姗迟来的时候,张士心走在比桃花盛开着的校园里,精神饱满。最近几次模拟考试他几乎都考出了全班最好的成绩。他考上重点大学几乎是肯定的事情了。虽然几个月的学习让他非常疲惫,身上的钱也基本上用尽了,但是希望还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烧着。
这几个月他每个月都交给母亲几百块钱贴补家用。母亲嘴上说着不用拿钱给家里,但还是收下来了。士心知道,还有一年多小妹妹就要毕业,这一年多里还需要花很多钱,精打细算的母亲一定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个时候给家里钱虽然不是很必须的事情,但这已经成了他多年的一个习惯,不给母亲一点儿钱她反而会觉得很不习惯。
这一天李然打了个电话来,她显得开心极了。说现在北京非典肆虐,她连班都不用上了,就呆在家里玩电脑,白白拿着工资。她还攒了一笔钱要寄给士心。士心没有要。他现在不需要钱,等到考试结束,他就会回到北京去打工,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尽可能的筹集自己的学费,如果那个时候他不能够攒够学费,就一定会接受李然的钱。因为李然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就好了。没事儿别处去乱跑,小心被隔离。记着给我的十五块吃点好的啊。”他在电话里对李然说。
李然在电话那头咯咯笑:“它现在胖得跟猪似的,走路都哼哼哼哼的。我也胖得走路哼哼哼哼的,连减肥茶都喝上了。你就放心吧。”李然忽然放低了声音,幽幽地说,“就是特别想你。”
士心听见电话里传来了李然抽泣的声音。
“没有你在身边,我睡觉都睡不踏实。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害怕得很。”
士心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曾经试图让李然找一个女同事一起租房子住了,但是李然死活不肯。她说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士心的味道,她不想换房子,也不想有人住进来冲淡了士心留在屋子里的味道。她在那间屋子里送走了士心,也要在那间屋子里等待他归来。
“你把自己照顾好,还有两个月我就可以回去了。如果我看到你过得不好,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他说。
李然就咯咯笑了:“我现在可懂事了,把所有的钱都给你攒着,连一根冰棍儿都没吃过。麦当劳肯德基我也彻底忘掉了。呵呵,我身上穿的内衣都有了小洞洞,我也没舍得买一件新的。我要把钱全部攒下来,让你安安心心地上大学,再也不要你那么苦!”
士心很感动,他知道,这一辈子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李然离开自己了。这个丫头在自己很艰难的日子里来到身边,陪着自己走过了风风雨雨的几年,渐渐地长大了,成熟了,也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他不知道春雨有一天时不时还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不知道春雨如果出现了,他应该怎样面对和选择。
自己的人生固然是不幸的,遇到了很多艰辛。但也就是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他遇到了温顺懂事的阿灵,泼辣善良的春雨,娇俏天真的李然,仗义宽厚的桑德伟,胆小纯真的金花,这些人都像亲人一样地关爱着他,给了他太多的温暖和感动。
艰难的日子让他变得坚强,也让他更加懂得珍惜情感。
他现在不能想,也不愿意想。只有一点是他很清楚的,那就是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存折里那七万块钱,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春雨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