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四)
3个月前 作者: 狄德罗
“我的眼睛已经不在意女人的姿色。”
“身材真好!”
“好不好都已经与我不相干。”
“她很丰满。”
“一个人早晚会不再对高耸的东西感兴趣,而会关心随时掉脑袋的危险。”
“她的手很美。”
“她的手如何如何,我不在意。一个正常的头脑应该反思自身的本质,反思唯一的真福。”
“她朝您暗送秋波哩,您是行家,您得承认,您瞧她的眼神也从来没有这般顾盼流光,这般温情脉脉。她举手投足,她的身段,何其优雅,何其轻盈,何其尊贵!”
“我不再想这些虚空的东西,我潜读福音,思考圣徒的教诲。”
“同时经常想着这位太太完美的容貌。她住得离蒙塞兹远吗?她丈夫年轻吗?”
于德松被理查的问题搞得心烦意乱,他确信理查不会认他作圣徒,便急忙说道:“我亲爱的理查,你拿我当个屁……算你有理。”
亲爱的看官,这句话格调不高,请多多原谅。不过您必须承认,在这里就像在许多高雅的故事里一样,比如,像庇隆与已故神父瓦特利的谈话(57),雅词有损于整个故事。——庇隆与瓦特利神父的谈话,这是什么?——问出版商就知道了,他不敢白纸黑字写出来,不过您用不着拎他耳朵他就会告诉您的。
我们这四个人物又在庄园相见(58)。晚餐吃得很好,吃得兴致勃勃。睡前大家分手,约定再见面……戴阿西侯爵与雅克的主人谈话的时候,雅克与秘书理查在一起嘴巴也没闲着。雅克觉得理查这个人很有个性,照理说有个性的人应该不少,但首先是教育,然后是社会习俗,把他们的棱角都磨平了,好比那些银币,经过不断流通被磨损了。天色已晚,挂钟告诉两个主人和两个仆人,该是睡觉的时候了,于是众人依从了挂钟的劝告。
雅克一边为主人宽衣,一边说:“先生,您喜欢绘画吗?”
主人:喜欢,但我喜欢的是文字的描绘。用油彩与画布绘出的,虽说我也能像一般爱好者那样言之凿凿地加以评价,但是我向你承认,我其实一窍不通。要我分清这个流派那个流派,我会昏头转向。我会把一幅布歇的画当作鲁本斯的或者拉斐尔的;把一幅拙劣的赝品当作杰出的原作:把一幅只值六法郎的涂鸦当作价值连城的精品,把价值连城的精品当作六法郎的涂鸦。我自己只会在圣母院桥一个叫特朗布兰的店里买画,这地方当时是贫困之源或者放浪之源,范洛(59)的青年学生的才能在这里都被糟蹋了。
雅克:这是怎么回事?
主人:与你何干?讲讲你的画吧,不过简短点,我瞌睡上来了。
雅克:您设想置身于圣婴喷泉(60)之前,或者靠近圣德尼门的地方,这是这幅画的背景,这样画面比较丰富。
主人:我已经到那里了。
雅克:您朝街心瞅,一辆马车,固定车厢的皮带断了,车子侧翻。
主人:我看见了。
雅克:打车里出来一个僧侣和两个姑娘(61),僧侣撒腿狂奔,车夫赶紧从他的座上下来。车上的一只卷毛犬追着僧侣撵,咬住了他的衣摆,他玩命地想甩掉这只狗。一个姑娘衣衫不整,露出了胸脯,笑得撑住两胯。另一个姑娘,额头撞出个大包,斜倚着车门,双手抱头。这时候,老百姓呼啦啦围上来,街上的小混混都往这边跑,还打着唿哨。商人们和他们的妻子挤到店铺门口,窗洞里全是看客。
主人:好生奇怪!雅克,你的构图井然有序,画面丰富生动,多彩多姿,充满动感。等我们回到巴黎,你把这个设想告诉弗拉戈纳尔(62),你看看他会创作出怎样的作品来。
雅克:在您将您的绘画观传授给我之后,我可以接受您的称道,没什么不好意思了。
主人:我打赌,这一定是于德松神父的经历。
雅克:的确如此。
看官,趁着这两个好人在睡觉,我有个问题问您,您倚着枕头想一想。问题是:倘若于德松与德·拉鲍姆莱夫人生个孩子,这孩子会是什么人?——可能是个正派人。——可能是个大恶棍。——您明天早晨告诉我。
说话间,早晨就到了。我们的旅行者要分手了,因为戴阿西侯爵不再与雅克和他的主人同路。——咱们是不是该继续讲雅克的风流事啦?——我希望如此,然而现在能够确定的是,主人已经知道到什么时辰了,他嗅了一下鼻烟,然后对雅克说:“我说,雅克,你的风流事怎么样啦?”
雅克非但不回答,反而说道:“这不是见鬼吗!他们从早到晚诅咒生活,可是从来下不了决心告别生活!这是因为生活,把一切都算上,代表了一种坏透了的东西,还是因为他们害怕未来的生活更糟糕?”
主人:二者都有吧。既然说到这儿,我就问你,雅克,你相信未来的生活么?
雅克:我既信又不信。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尽可能享受作为“生前遗赠”得到的东西(63)。
主人:我呢,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只蛹,我喜欢对自己说,蝴蝶,或者说我的灵魂,有一天会撞破蛹壳,飞向神圣的正义。
雅克:您这个形象很生动。
主人:这个形象不是我的发明,我是从书里读到的,我想,应该是意大利的诗人叫但丁的,他写了一本书,题目是《地狱、炼狱与天堂之喜剧》(64)。
雅克:喜剧起这么个名字真叫怪。
主人:但是,里面确有许多美妙的描写,《地狱篇》里尤其多。作者将异教徒关在火的坟墓里,火焰喷射,吞噬掉大片地方;背信弃义的人关在巢穴里哭泣,泪珠在脸颊上凝成冰珠;好吃懒做的人关在另外的巢穴里,血从他们的血管里涌出,被蠕动的虫子残忍吮食……不过,你刚才数落我们轻视生活又害怕失去生活,这些话从何说起?
雅克:还不是因为戴阿西侯爵的秘书跟我讲了双轮马车上那个美妇人的丈夫。
主人:那是个寡妇!
雅克:有一次她去巴黎,途中丈夫死了。那个鬼男人就是不愿意让人来做临终圣事。是理查遇到于德松的那家庄园的太太说服他与小帽子(65)讲和的。
主人:小帽子是什么意思?
雅克:小帽子就是给新生儿戴的帽子!
主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怎么做到让他接受小帽子的?
雅克:他们在炉火边围成一圈,大夫给病人搭了脉,发现脉搏很微弱了,他在其他人旁边坐下,我们刚才说的那位太太走到床边,向病人提了几个问题,她没有特别提高声音,但保证大家说的话病人不会漏掉一个字。然后,太太、大夫还有另外几个人议论起来,我给您学学。
太太:那个,大夫,您不给我们讲讲德·帕姆太太的情况?
医生:我刚离开一家诊所,人家说她病得很重,没什么希望了。
太太:这位王妃一直给人以虔诚的印象,她一旦感觉自己到了生死关头,便要求做忏悔和临终圣事。
医生:圣罗什的本堂神父今天从凡尔赛宫给她带来一件圣物,可惜迟了。
太太:像王妃这样做的不止一位。德·谢弗勒公爵病重了,没等别人提,他自己就吩咐做圣事,这叫全家人好生欣慰。
医生:这样做好多了。
一位谈话人:可以肯定,这样做不是催命,恰恰相反。
太太:其实,一旦命在旦夕,谁都应该履行自己的这种义务。显而易见,病人往往想不到建议做圣事对身边的人有多痛苦,然而对病人来说这又是多么必要!
医生:两天前,我离开一个病人家,病人对我说:“大夫,您认为我情况怎么样?”“先生,热度很高,发作的次数很频繁。”“您认为很快又会发作?”“不,我担心的仅仅是今夜。”“既然如此,我必须通知一个人,我同他之间有一点小纠葛,我要趁头脑清醒来了结它……”他做了忏悔,接受了全部圣事。晚上我回到他家,一次也没发作,昨天他有了好转,今天竟痊愈了。在我从医生涯中,做圣事的这种效果我见得多了。
病人(对仆人):我要吃鸡。
雅克:鸡端上来,他想切开,却没有气力,仆人帮他把鸡翅切成小块;他要面包,趴在上面,好不容易咬下一口,却咽不下去,吐到盘子里;他要纯酒,却只用嘴唇抿了抿,他说:“我身体很好……”是很好,过了半小时他就没了。
主人:不过,那太太干得还是不错的……说你的风流事吧?
雅克:您答应的条件呢?
主人:我心里有数……你在戴格朗庄园住下来,负责采买的老婆子冉娜叫她的姑娘丹妮丝一天探望你四回,照顾你。在往下讲之前,你告诉我,那时丹妮丝还保持着童贞么?
雅克:我想是的。
主人:那你呢?
雅克:我的童贞?我走南闯北的日子已经不少了。
主人:你当时不是初恋?
雅克:为什么这么问?
主人:因为一个人爱的是向他献出童贞的女人,而他也被自己夺走童贞的女人所爱。
雅克:有时候如此,有时候不尽然。
主人:你是怎么失去童贞的?
雅克:我不曾失去,我拿它凑合做了一笔交易。
主人:那就说说你的交易。
雅克:如果从第一个女人讲到最后一个女人丹妮丝,那就会像《路加福音》的第一章,没完没了的genuit(66)。
主人:哪个女人认为得到了你的童贞,哪个女人没有?
雅克:在丹妮丝之前,我家那间茅屋有两个女邻居。
主人:哪个让你失身,哪个没有?
雅克:都没有。
主人:跟两个女人,却都没有失身,那可不算很能干啊。
雅克:得了吧,主子,看你右嘴唇上翘,左鼻孔扭动,我就猜出来,我心甘情愿做事,与三请四邀再做,其实都一样。我感到嗓子难受加重了,下面的爱情故事又还长,所以我的勇气就只够讲几个小段子。
主人:假如雅克愿意让我一乐……
雅克:他该怎么做?
主人:他就从失去童贞那一刻讲起。你当真要我告诉你,我向来喜欢听这样的大事?
雅克: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主人:因为同类的事,只有这一件最刺激,其他都是老一套,雷同而乏味。
雅克:主子,主子,我发现您脑袋瓜烂坏了,您临死的时候,魔鬼一定会在您面前出现,和它出现在费拉古斯(67)面前一模一样。
主人:有可能。管它呢,我打赌,凭你过去在村子里那几件风流事,肯定是丹妮丝叫你失了身。
雅克:您别打赌,会输的。
主人:那是本堂神父的女仆?
雅克:您别打赌,您还是输。
主人:那就是他的侄女。
雅克:他侄女脾气坏得要命,又虔诚得要命,这两个性格彼此倒是口味相投,但是不合我的口味。
主人:这回我想我猜中了。
雅克:我压根儿不信。
主人:一天,逢会或者赶集</a>……
雅克:那天既不逢会,也不赶集。
主人:你进城的时候。
雅克:我从没进过城。
主人:那上边写着的,你在一家小酒馆碰到一个那种忒招人的女人,你醉眼蒙眬……
雅克:我还饥肠辘辘呢,那上边写的是,此时此刻,您的胡乱猜测应该已经抖落完了,您大概还染上了您曾经纠正我的毛病,就是猜谜瘾,而且永远是乱猜。先生,您瞧我这样子,我是做过洗礼的。
主人:就算你一出洗礼盆就想失去童贞,咱们也不该那么快就到那一步。
雅克:做过洗礼,我就有了教父教母。毕格师傅,我们村名气最响的车匠,他有一个儿子。他是我教父,他儿子是我朋友。十八九岁光景,我们俩都爱上了一个小裁缝,叫朱丝蒂娜。她并不叫人觉得特别凶,但是她一上来喜欢摆出瞧不起人的样子,以此引人注意。她挑中了我做那个倒霉蛋。
主人:女人就是这样古怪,叫人猜不透。
雅克:车匠毕格师傅,就是我教父,他的房子总共就一间店面和一间阁楼。师傅的床在店铺尽里头,小毕格睡在阁楼,上阁楼要爬一个小梯子,梯子正好在师傅的床和大门中间的地方。每当我教父毕格睡着了,我朋友毕格就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朱丝蒂娜就爬上小梯子,钻进阁楼。第二天天蒙蒙亮,趁老毕格还没醒,小毕格下了阁楼,打开房门,朱丝蒂娜便溜之大吉,静悄悄就如她进屋那般。
主人:然后去拜访你的阁楼,或者其他什么阁楼。
雅克:有何不可?毕格与朱丝蒂娜的关系原本很甜蜜,但是偏偏被搅和了,那上边写好了的,事情当然就发生了。
主人:被他父亲搅了?
雅克:不是。
主人:被他母亲?
雅克:不是,他母亲死了。
主人:被情敌?
雅克:妈呀,不是,不是!见着一窝鬼了!不是。主子,看起来那上边写了,您的余生,这毛病跟定您了;但凡有口气,您就要猜。我再说一遍,您是在胡猜乱猜。
有一天早上,我朋友毕格,要么是因为头天干活累的,要么是因为夜里快活过了头,反正他比平时更疲倦,正舒舒服服躺在朱丝蒂娜的肘弯里,这时梯子下炸雷般地一声响:“毕格!毕格!该死的懒虫!晨钟响了,五点半了,你还在阁楼上!你打算一直在上面待到中午不成?是不是要我上去,把你骨碌碌地揪下来?毕格!毕格!”
“干吗,老爸?”
“农场那个坏脾气老头正在车轴边上等着呢,你想让他再跑一趟,再发一次火?”
“他的车轴修好了,用不了十五分钟他就可以拿走……”
朱丝蒂娜与我可怜的朋友毕格如何提心吊胆,您自个儿去判断吧。
主人:我断定,朱丝蒂娜发誓再不去阁楼,但是当天晚上她又在阁楼上了。不过,那天早上她是怎么脱身的?
雅克:如果您自告奋勇猜测的话,我就不说了……当时,小毕格跳下床,光着双腿,抓着裤衩,夹着衬衫。他这边忙着穿衣服,那边老毕格在牙缝里嘟囔道:“自打他迷上这个疯姑娘,什么都乱了套。必须有个了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受够了。要是个值当的姑娘就罢了,却是这样一个女人!什么女人哪,老天才知道!唉!我那可怜的老太婆,周身上下透着正气,她要是看到这个,早就叫儿子吃棍棒,对另一个,会在弥撒做完之后,在教堂大门口,当着乡亲们的面抠出她的眼珠子,谁也甭想拦住她。我到如今一直忍着,可是他们如果觉得我还会忍下去,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
主人:这些话,朱丝蒂娜在阁楼听得到吗?
雅克:应该听得到。小毕格扛着车轴去农场老头家了,老毕格忙开自己的活。他刚刚砍了几刀,鼻子想嗅嗅鼻烟了,他寻烟盒,可是衣兜里床头上都没找到。“准定是那个混小子拿走了,”他说,“平日就爱这么干;去瞧瞧,他会不会搁在上面了……”于是他爬上阁楼。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烟斗和砍刀不见了,又爬上阁楼。
主人:那朱丝蒂娜呢?
雅克:她早已把衣服拢起,一骨碌翻到床下,趴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主人:那你的朋友小毕格呢?
雅克:他把车轴送还装上,收了钱,便飞跑到我家,将他恐怖的处境告诉我。我乐了一阵子,然后说:“听着,毕格,你到庄子</a>里去逛游,爱上哪儿上哪儿,我来帮你搞定。我只要求一点,你得给我点时间……”您笑了,先生,怎么啦?
主人:没什么。
雅克:我朋友毕格走了,我赶紧穿衣服,我当时还没起床哩。我到了他父亲家,他父亲起先没看到我,后来他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说道:“嗨!教子,是你啊!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大清早干吗来了?……”我教父毕格对我实在太好,所以我老老实实回答:“重要的不是我从哪里来,而是我怎么回家。”
“哈!教子,你变坏了。我很担心你是不是在和毕格演双簧。你在外头过夜了。”
“我老爸在这一点上是不跟人讲理的。”
“教子,在这件事情上不讲理是有道理的。来,我们吃饭,一醉方休。”
主人:雅克,这人倒是识大体。
雅克:我答道,喝酒也好,吃饭也好,我都不需要,也没有胃口,我烦得要死,困得要死。老毕格年轻时,在伙伴面前就得理不饶人,这会儿他冷笑道:“教子,她很俊,你很会找乐子。听着,毕格不在,你爬上阁楼,到他的床上睡会儿……不过,趁他没回来,我有话先跟你说。他是你哥们,你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跟他说我很恼火,非常恼火。一个叫朱丝蒂娜的小姑娘,你应当认识的(村里有哪个小伙子不认识她?),她把毕格带坏了,你要是能够给我把毕格从这女人身边拉回来,那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过去他是人家说的那种正经小伙子,自打他认识了这个丧门星……我说话你没听啊,眼睛都眯缝了,睡觉去吧。”
我上了阁楼,脱掉衣服,掀开床罩和毯子,四下摸索,哪有什么朱丝蒂娜。这时就听得教父毕格在说:“这些孩子!都不是东西!这不又一个不叫老爹省心的?”既然朱丝蒂娜不在床上,我疑心她是在床下。这间破屋子里黑魆魆的,我把手探到床下,碰着她一条胳膊,我抓住她往外拽,她战战兢兢地从铺底下钻出来。我吻她,安慰她,比划着让她躺下。她双手合拢,扑倒在我脚下,抱住我腿弯。假使无声无息的这一幕发生在亮处,我或许会心软的,但是黑暗要么叫人畏首畏尾,要么叫人胆大妄为,再说了,她往日瞧不上我,我心里还记着呢。我不理会她,径直朝通向店铺的楼梯推搡她,她吓得发出一声尖叫。毕格听见叫声,说道:“小子做梦呢……”朱丝蒂娜昏过去,双膝发软,昏昏沉沉之中有一声没一声地说:“他要来了……他来了……我听见他上楼了……我完了!……”“没有,没有,”我压低嗓子回答,“醒一醒,别说话,睡下……”她依旧百般不从,我也毫不退让。她最终认了,于是乎我们并肩而卧。
主人:骗子!流氓!知道你要犯的是什么罪吗?你是要奸污一个姑娘,就算不是使用暴力,也是通过恐吓。你会被带到法庭上,尝尝惩治强奸犯律条的厉害。
雅克:我是不是奸污了她,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清楚,我没有伤到她,她也没伤我半分。我上来要亲她,她的嘴却闪开了,凑近我耳朵低声说:“不,不,雅克,不……”听到这话,我假装下床要朝楼梯走,她拽住我,仍旧在我耳边说:“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坏,我看出来了,甭指望你可怜我,但是你起码得向我保证,向我发誓……”
“什么?”
“不让毕格听到一点风声。”
主人:你保证了,你起誓了,一切顺当。
雅克:然后也很顺当。
主人:然后的事也很顺?
雅克:您说得就像您当时在场似的。不过,我朋友毕格耐不住了,心里不踏实,在我家四周溜达烦了也不见我回去,便返回父亲家。老爹气恨恨对他说:“这么点小事,你去了那么久……”毕格回答得比他老爹气性还大:“那倒霉的车轴,两头太粗,不削小了能成么?”
“我提醒过你的,可是你干事总有自己的主意。”
“大了可以削,小了就没辙了。”
“拿这个轮箍到门外去,把它弄完。”
“干吗到门外?”
“家伙什儿声音大,会把你朋友雅克吵醒。”
“雅克!……”
“是雅克,他在上面阁楼里,正睡着哩。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好啦,你怎么不动啊?你这么像傻子似的杵在那儿,低着头,张着嘴,垂着手,活儿是干不出来的……”我朋友毕格火冒三丈,冲向楼梯,我教父抓住他说:“到哪里去?让那个可怜的家伙睡一会儿,他累坏了,换作你,别人搅了你的觉你高兴么?”
主人:这些朱丝蒂娜都听到了?
雅克:就像您现在听我说话一样清楚。
主人:那你怎么办?
雅克:我乐了。
主人:朱丝蒂娜呢?
雅克:她扯下睡帽,拽住头发,两眼望天——起码我这样感觉——紧扼双腕。
主人:雅克,你就是个野蛮人,铁石心肠。
雅克:不对,先生,不对,我是有感情的。不过我的感情要择机使用。有些人拿感情这种财富来挥霍,明明该省着用吧,偏偏大手大脚,待到该用的时候,却手头吃紧……这工夫,我穿上衣服下楼。老毕格对我说:“你需要的就是这个,这对你大有好处。你刚才来的时候,满脸土色,这会儿你就像刚吃了奶的娃娃,白里透红。睡觉就是好哇!……毕格,去地窖拿瓶酒来,有酒好吃饭。教子,这会儿想吃饭了吧?”“太想了……”酒来了,搁在工作台上,我们围台而立。老毕格把他和我的酒杯斟满,小毕格却把酒杯推开,生硬地说:“我,这一大早我不渴。”
“你不想喝?”
“不想。”
“嗯,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教子,跟你说,这里面有朱丝蒂娜的事。他应该去了朱丝蒂娜家,不是没见着,就是发现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跟酒闹别扭不正常,无非就是我跟你说的这事。”
我:您猜得也许八九不离十。
小毕格:雅克,少说笑,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我都讨厌。
老毕格:他不喝就不喝,咱们喝咱们的。祝你健康,教子。
我:祝您健康,教父。毕格,好朋友,来喝一杯吧。别为一点小事闷闷不乐。
小毕格:跟你说了,我不喝。
我:行啦!就算你老爹猜对了,见鬼,你还可以去找她,你们互相解释一下,你会发现闹别扭没意思。
老毕格:嗨,随便他。他叫我遭的罪,这女人用来教训他,倒也不坏,是吧?这个,再干一杯。现在该谈你的事了。我估摸着,我得送你去见你老爹了。你想叫我跟他说什么?
我: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把您儿子送回来的时候,您听他说了千遍万遍的话,都可以再说给他听。
老毕格:那走吧……
他前脚走,我后脚跟,来到我家门口。我让他独自进了屋,我闪到一个角落里,急切地想知道他跟我老爹谈些什么。我躲在一道板墙后面,听得真真切切。
老毕格:“嗨,伙计,这次还是得饶过他。”
“饶过他,为什么事?”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是装糊涂,是真不明白。”
“你上火了,你有理由上火。”
“我没上火。”
“你火了,我说。”
“你要盼我上火,那我巴不得上火哩,可你得先让我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傻事。”
“好吧。有这么三四回,还谈不上经常吧,一群小子和姑娘,一块儿喝呀,笑呀,跳呀,一眨眼几个钟头过去了,这当口,房门关上了……”
老毕格压低声音又说:“他们根本不听咱们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咱们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他们听话吗?你知道什么样的老爸是坏老爸?就是忘了自己年轻时做错事的老爸。你说,当年我们没有在外面睡过?”
“毕格,老伙计,你说,咱们就没有喜欢过叫咱爸妈头疼的女人?”
“所以嘛,我的办法是头不疼也要大声叫唤。你也这么办。”
“但是,雅克没有在外面过夜,起码昨天夜里没有,这我有把握。”
“好吧,不是昨天夜里,就是另外一天夜里。不管怎么说你不对儿子生气吧?”
“不生气。”
“我走了,你不会骂他揍他吧?”
“绝对不会。”
“你不骗我?”
“不骗你。”
“说话算话?”
“算话。”
“该说的都说了,我回去了……”
教父毕格走到门口,我老爹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说道:“毕格,老伙计,这背后有鬼。我儿子跟你儿子,两个人都精灵古怪,我担心今天他们是在捉弄我们。没关系,早晚会露馅的。伙计,回头见。”
主人:那你朋友毕格与朱丝蒂娜的事怎么了结的?
雅克:该怎么了就怎么了呗。他生气了,她比他还气。她哭了,他心软了。她咬死了说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咬死说她是村子里最正经的姑娘。他信了我们的话,我们请他谅解,我们越发相爱,也越发相互珍重了。这便是我失去童贞的起因、经过和结局。先生,现在有劳您来告诉我,我这段奇遇有怎样的道德教训。
主人:可以更好地了解女人。
雅克:换作您,这个教训有用么?
主人:可以更好地了解朋友。
雅克:那您真见过一个朋友,在您老婆或者闺女投怀送抱的时候,会板起面孔来?
主人:那就说可以更好地了解老爹和孩子。
雅克:拉倒吧,他们会轮流被对方蒙骗,过去如此,将来也永远如此。
主人:你说的这些吧,固然都是事实,不过不宜老挂在嘴边。讲完这段故事,你答应要讲的故事不管是什么,你放心,都不会毫无教益,除非听的人是白痴。你继续讲。
看官,说到这里我突然迟疑起来。有一些想法可能依法应属于您,我抬举雅克与他主人,安到他们身上了。如果真是这样,您尽管拿回去好了,雅克与他主人不会生气的。我还察觉到,“毕格”(68)这个词好像让您感到不快,我很想知道原</a>因何在。这是老车匠的真实姓名,洗礼证、死亡证、结婚证,签的都是这个名字:毕格。如今拥有这家店铺的毕格的后人依然叫毕格。这家的孩子们——个个都很精神——打街上过,大家都会说:“瞧,这些小毕格。”当您说“小球”这个词,您会想到您知道的那位最杰出的木工布勒(69)。如果您在毕格的家乡,您说“毕格”,您就不可能不想起那位杰出的车匠,大家对他记忆犹新。您在本世纪初每一本日课经的最后都能看到勒·毕格这个名字,毕格就与此人沾亲带故。设想日后毕格的哪个后人干出大事业,一举成名,那么毕格这个名字就会如恺撒或者孔岱(70)一般叫你肃然起敬。因为,毕格与毕格不一样,就好比纪尧姆与纪尧姆(71)是不一样的。如果我单说“纪尧姆”,那就既不是说大不列颠的征服者(72),也不是说《帕特兰律师》中的那个地毯商(73),单单“纪尧姆”这个名字,既无英雄精神可言,也无市井气息可言。毕格也是如此,单单“毕格”这个名字,既不是指那位名车匠,也不是指这位车匠哪个平庸的先人或者平庸的后人。咱们实话实说,莫不成一个人的姓氏真的有顺耳或不顺耳之分?被叫做庞贝的街里,到处是小混混在游荡。因此,别纠缠于您那些破讲究了,否则我就要学查塔姆伯爵(74)的样子对付您了,他曾经对议会的议员们说:“苏克,苏克,苏克(75),这名字究竟有什么可笑的?……”而我则要对您说:“毕格,毕格,毕格,为什么人家不能叫毕格?”因为正如一个军官对他伟大的将军孔岱讲的,有高傲的毕格,比如车匠毕格,也有善良的毕格,比如您和我,还有平庸的毕格,比如其他千百个毕格。
雅克:有一天办婚礼,约翰神父为一位邻居的女儿主婚,我充当招待。吃饭的时候,我坐在教区两个口无遮拦的男人中间。我摆出呆头呆脑的样子,其实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傻。两个人拿洞房夜的事问我,我的回答傻里傻气,他们哈哈大笑。桌子另一头,两个活宝的老婆叫道:“怎么回事?你们那边这么高兴?”“我们乐是因为太逗了,”一个汉子回答他老婆,“我晚上跟你说。”另一个汉子的老婆,好奇劲头不逊于头一个,向丈夫提出相同的问题,丈夫用同样的话回答。饭席继续,问题、愚蠢的回答、大笑、女人的诧异,也在继续。饭后跳舞,跳舞之后新婚夫妻入洞房,分新娘的吊袜带(76),我上我的床,活宝们上他们的床,跟老婆讲那件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事,说的是像我这样一个已经二十二岁、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容貌端正,做事利索,一点也不傻,却那么天真,天真得像刚出娘胎。汉子们觉得真神奇,他们的老婆也觉得真是神奇。第二天苏姗娜便冲我打个手势,对我说:“雅克,你没什么事要做吧?”
“啥事也没有,邻居,您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我想……”她一边说着“我想”,一边拉起我的手,特别奇怪地打量我,“我想请你拿镰刀,到官田(77)帮我割几捆柴禾,这活儿我一个人干太累了。”
“小事一桩,苏姗娜太太……”
我抄起镰刀,我们便往官田走。路上,苏姗娜不停地将头倚靠到我肩头,摸摸我的下巴,拉拉我的耳朵,掐掐我的胯。到了地方,那是一个坡地,苏姗娜往坡顶上四仰八叉地躺倒,两腿分开,双手举过头顶。我在她下方,挥动镰刀砍向小树丛。苏姗娜将两腿蜷起,脚跟靠向臀部,高高抬起的膝盖使裙子缩短了,我一个劲地挥刀砍树,眼光却没落在下刀的地方,不时砍歪。终于苏姗娜开口说:“雅克,你还没干完?”
“您想叫我停我就停,苏姗娜太太。”
“你看不出来,”她柔声柔气地说道,“我想叫你停吗?……”于是我停下活,我喘了喘气,然后停下另一件活,苏姗娜……
主人:夺走了你并不存在的童贞?
雅克:是这样,但是苏姗娜并没有甩脸给我看,而是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向男人们藏了一手,够滑头的。”“您想说什么,苏姗娜太太?”“没什么,没什么,再说你懂我的意思。照这样再骗我几次,我就不同你计较……”我将她的柴禾打成捆,驮在背上,我们一起往回走,她回她的家,我回我的家。
主人:路上没有歇歇脚?
雅克:没有。
主人:从官田到村子不远么?
雅克:不比从村子到官田远。
主人:她就值这个价?
雅克:换个人,换个日子,可能值更多:时候不同,价也不同。
过了不久,玛格丽特太太,就是另一个口无遮拦家伙的老婆,她有粮食要磨,可是没有时间去磨坊,她就来央求我老爹,要我们兄弟几个中间找一个替她跑一趟。我是老大,她断定差事会落到我头上,事实也果真如此。玛格丽特太太出门,我跟出去,把粮食口袋举上驴背,独自赶驴到了磨坊。粮食磨好,我跟驴子,我们一同往回走,相当垂头丧气,因为我原以为这趟苦差事不能白干,没料到想错了。从村子到磨坊要过一片林子,就在林子里,我遇到了玛格丽特太太,她正坐在路边。这时日头已经西沉。“雅克,”她说道,“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难熬的一个钟头了,你知道吗?……”
看官,您真是够矫情的。同意,“难熬的一个钟头”是城里太太的话,玛格丽特太太应该说“整整一个钟头”了。
雅克:就怪河水太低,磨子转得慢。还要怪磨坊主喝醉了,我没少使劲,还是回来迟了。
玛格丽特:坐在这儿,咱们聊聊。
雅克:玛格丽特太太,好啊……
我在她身边坐下,说是要聊聊,可是我俩谁也不开口。我忍不住道:“玛格丽特太太,您对我一句话也不说,那我们可没法聊。”
玛格丽特: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在想我男人说你的那些话。
雅克:您丈夫的话,您绝对不能信,他净胡说八道。
玛格丽特:他跟我担保说,你从来没有碰过女人。
雅克:啊,这个,他说的是真的。
玛格丽特:什么!从来没有?
雅克:从来没有。
玛格丽特:怎么会!你这个岁数了,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
雅克:不好意思,玛格丽特太太。
玛格丽特:一个女人是什么?
雅克:一个女人?
玛格丽特:对,一个女人。
雅克:我想想……一个女人就是穿衬裙,戴软帽,有大胸的人。
主人:呸!下流!
雅克:上次那个女人没被蒙骗,这个女人,我估摸会上当。听了我的回答,玛格丽特哈哈大笑,而且笑个没完,我不知所措,问她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笑。玛格丽特说,她笑我天真。“怎么!你这么大人了,真不知道更多了?
“不知道,玛格丽特太太。”
我的话一出口,玛格丽特沉默了,我也沉默不语。我说,玛格丽特太太,我再次开口道,我们坐下来是要聊天,可是您瞧您也不说话,我们这哪是聊天呀。玛格丽特太太,您怎么啦?您做梦啦?
玛格丽特:是啊,我做梦了,做梦,做梦……
她嘴里说着“做梦”,胸脯同时挺起来,嗓音低沉下去,四肢在颤抖,双眼紧闭,双唇微启;她深深吐了口气,瘫软下去。我假装以为她死过去了,用惊恐的声音喊道:玛格丽特太太,玛格丽特太太,您说话呀!玛格丽特太太,您不舒服啊?
玛格丽特:孩子,我没有不舒服,让我缓一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这样了。
主人:她撒谎。
雅克:是的,她撒谎。
玛格丽特:都怪我做梦了。
雅克:您夜里在丈夫身边也这么做梦?
玛格丽特:有时候。
雅克:他一定吓得不轻。
玛格丽特:他习惯了……
玛格丽特渐渐恢复,她说:“我梦到的是一星期前的婚礼,我男人与苏姗娜的男人取笑你,我心里有几分怜悯,而且不知怎么就陷进这情感了。”
雅克:您真好。
玛格丽特:我讨厌取笑别人。我一旦想到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变本加厉,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雅克:他们会不会变本加厉,那就全看您了。
玛格丽特:怎么讲?
雅克:只要您教我……
玛格丽特:教什么?
雅克:教我不懂的东西,就是叫您男人和苏姗娜的男人忒开心的东西,让他们笑不起来。
玛格丽特:啊!不不,我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不会跟什么人说,但是我还是不敢。
雅克:为什么?
玛格丽特:就是不敢。
雅克:哎,玛格丽特太太,教我吧,我求您了,我会对您感恩戴德</a>的,教我吧……我一面求她,一面抓住她的手,她也攥住我的手,我吻她的眼睛,她吻我的嘴巴。这时候,天完全黑了。我对她说:我瞧出来了,玛格丽特太太,您不愿意做好事,不想教我这些,我真的好伤心。那好吧,咱们起来,回去吧……玛格丽特太太一声不吭,她抓住我一只手,她把我的手往哪里拉,我也说不好,不过说实话,我当时惊叫起来:“什么也没穿!什么也没穿!”
主人:下流!下流加下流!
雅克:说实话,她脱得够干净,我脱得同样干净。说实话,我的手一直放在她什么也没穿的地方,她的手放在我身体上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说实话,我发现被她压在身下,所以她是在我身上。说实话,她非但没有少费力,反而必须全力以赴。说实话,她那么一门心思要教我,弄得我一度觉得她小命就此休矣。说实话,我当时与她一样昏头涨脑,嘴里说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我叫着:“苏姗娜太太,你弄得我好舒服!”
主人:你是想说玛格丽特太太。
雅克:不不,说实话,我当时张冠李戴了,想说玛格丽特太太,却说成了苏松(78)太太。说实话,我等于向玛格丽特太太招认,她教我的,苏松太太已经教过我了,大同小异,就在三四天前。说实话,玛格丽特太太冲我说:“你说啥?苏松?不是我?……”说实话,我的回答是“不是您也不是她”。说实话,就在她嘲笑自己,嘲笑苏姗娜,嘲笑两个男人,对我嘻嗔笑骂的时候,我却到了她上面,就是说呢,她就到了我下面,她坦言这样很爽,但是不及刚才的样子舒服,于是她又到了我上面,就是说我又到了她下面。说实话,稍事休息并且沉默之后,我发现,现在她不在下面,我也不在上面,她不在上面,我也不在下面,我们俩都侧卧着,她头朝前伸,两个屁股蛋子紧贴着我的两条大腿。说实话,倘若我不够老到,热心的玛格丽特太太会倾其所能教给我。说实话,我们花了很大气力才回到村里。说实话,我嗓子疼的毛病愈发严重,明摆着半个月说不了话。
主人:你没有再去找这两个女人?
雅克:请您见谅,找了不止一回。
主人:两个都找?
雅克:两个都找。
主人:她们没有争风吃醋?
雅克:她们各得其所,所以关系更亲密了。
主人:我们身边的那些女人应该学学她们,不过每个女人和她男人……你笑了。
雅克:我每每想起那个小男人吼叫着、咒骂着,口吐白沫,用脑袋、手脚以至整个身体去扑打,准备从草垛上一跃而下,也不怕伤着自己,我就禁不住地想笑。
主人:你说的这个小男人是谁?苏松的男人么?
雅克:不是。
主人:玛格丽特的男人?
雅克:不是……真应了那句老话:只要没咽气,就是这脾气。
主人:到底是谁?
对主人的问题,雅克不吐一个字。主人接着说:“就告诉我小男人是谁就行了。”
雅克:一天,一个男孩坐在一个女裁缝的台子前声嘶力竭地喊叫。女裁缝不胜其烦,对他说:“小朋友,你为什么叫?”“他们要我说一。”“你为什么不愿意说一?”“因为我刚说了一,他们就会要我说二……”这就是说,我要是告诉您这个男人的名字,接下来我就得告诉您更多的事。
主人:或许。
雅克:肯定。
主人:甭兜圈子了,雅克,我的朋友,告诉我小男人的名字吧。你自己想说得要命,对不对?那就别憋着了。
雅克:这人可以说是个侏儒,罗锅,内翻腿,结巴,独眼,好吃醋,好野食,好女色,有可能是苏松的相好。他是村里本堂神父助理。
雅克与女裁缝店那个男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不同的是,打从他嗓子有了毛病,让他开口说话便难上加难,但是一旦他话匣子打开了,他就会自觉来个竹筒倒豆子。
雅克:那时我在苏松的谷仓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主人:你跑到谷仓,总不会是闲的吧?
雅克:当然不是。但是神父助理来了,他大为光火,咆哮如雷,狠巴巴地质问苏松,跑到农舍最背静的地方,和全村最下流的小伙子耳鬓厮磨,她究竟想干什么。
主人:看起来,你那时已经臭名远扬了。
雅克:而且名不虚传。助理是真火了,又说了许多更加不中听的话。我也火了,我一句他一句,骂到最后厮打起来。我抄起叉子,朝他小腿中间扎过去,一个叉尖在腿这边,一个叉尖在腿那边,然后把他像草捆一般抛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进草堆。
主人:草堆高么?
雅克:起码有十尺高,这个小男人要想下来非摔断脖子不可。
主人:然后呢?
雅克:然后嘛,我拉开苏松的胸衣,握住她的乳房,轻轻抚弄,她半推半就。旁边正好有一副驴子的驮鞍,那玩意儿的好处大家都知道。我把苏松推倒在驮鞍上。
主人:把她裙子掀起来了?
雅克:把她裙子掀起来了。
主人:那神父都瞧见了?
雅克:像我这会儿瞧见您一样清楚。
主人:他一声不吭?
雅克:怎么会,您想想。他在愤怒之余吼叫道:“杀……杀……杀人啦!救……救……救火啊!抓……抓……抓小偷!”不一会,我们以为隔着老远的她老公却奔过来。
主人:真叫人扫兴:我讨厌神父。
雅克:如果在神父的面前做……您的兴致就来了。
主人:我承认。
雅克:苏松已经翻身起来,我立马整整衣服,溜之大吉。后来的事,是苏松告诉我的。她老公见神父蹲在草堆顶上,放声大笑。神父冲他一个劲地说:“笑……笑……好好笑,傻……傻……傻瓜,你真是个傻瓜。”她男人索性依了神父的话,越发放肆地笑,还问神父是谁把他弄上去的。神父说:“让……让我下……下……下去。”那男人笑得更凶了,反问神父他该怎么做。神父说:“就……就……就像我被弄……弄……弄上来那样,用……用……用草叉……”“哎哟喂,您说的有道理,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那男人拿起草叉,举到助理面前,助理照我刚才叉他的法子,将叉子夹住,男人用牲口棚的这个工具举着神父,在谷仓里转了一两圈,嘴里嗡嗡地哼着小曲。神父喊着:“放……放……放我下来,坏……坏……坏蛋,你放……放……放不放我下来?……”男人答道:“神父助理先生,我凭什么不让您在村里的街道上转一转?大家还没见过这样好玩的仪仗呢……”神父却已经吓得半死,于是男人将他放下。我不知道他对男人说了什么,因为那时苏松已经溜了,不过我听到那个小个子说:“你……你……你个挨千刀的!你……你……你竟敢打……打……打神……神……神父,我……我……我要把你赶……赶……赶出教会,你……你会下……下地狱……”这是男人在用草叉一记一记追打助理。我与众人一起过去,男人老远地瞅见我就放下叉子,“过来,过来。”他冲我说。
主人:苏松呢?
雅克:她逃脱了。
主人:吃了点亏?
雅克:没有,只要没被抓现行,女人总是能全身而退的……您笑啥?
主人:与你一样,我觉得好笑就笑,想起那个小男人被举在叉子尖上,我就好笑。
雅克:这件事传到我老爹耳朵里,他也乐了,不久以后,我跟您说过的,我就参军了……
有人说,一段沉默之后或者是雅克咳嗽一阵之后,还有人说,是他们又笑了一阵之后,主人望着雅克说:“你的风流事呢?”
雅克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
一个智者,一个风度翩翩还自诩懂得哲学的人,怎么会以讲这种下流故事为乐?看官,首先,这不是故事,而是真事,其次,我讲的是雅克干的荒唐事,比起转述提庇留(79)荒淫生活的苏埃托尼乌斯(80),我并不显得更龌龊,甚至可以说我比他是小巫见大巫。您读过苏埃托尼乌斯的书,却没人说他有什么不是。您读卡图卢斯(81)、马尔提阿利斯(82)、贺拉斯、尤维纳利斯(83)、佩特罗尼乌斯(84)、拉封丹等其他许多作家,没见您蹙眉顿足,那是为什么?您为什么不质问禁欲主义者塞内加,他描写在凹面镜前面淫荡作乐的奴隶,对我们有何益处?您为什么只对死人宽宏大量?对您这种偏心眼,您只消稍加思考,就可以发现它来源于一种恶念。如果您心地单纯,您就不会读我写的东西;如果您心术不正,那您读了我的东西也不会受伤害。如果我这样说,您还不满意,那就请您去读一读让-巴蒂斯特·卢梭(85)的序言,我的申辩就在其中。您这伙人中有谁胆敢指责伏尔泰,说他不该写《贞女》(86)!谁也不敢。那就是说,你们看待人事是有两杆秤的?但是,你们要说,伏尔泰的《贞女》是旷世杰作嘛!——所以读的人越来越多,无可奈何呀。——而您的《雅克》仅仅平淡无味地复制一些事件,真真假假,没有文采,不讲章法。——所以我的《雅克》不会有很多读者,谢天谢地。但是不论你们站在哪个方面,你们都错了。如果我的书是好书,它能叫你们高兴;如果它是本烂书,它也没什么坏处。最无伤大雅的书就是烂书。我用化名人物写你们干的蠢事。你们干的蠢事,我觉得可笑,而我把它们写下来,你们就一肚子怪话。看官,跟您坦率地说,我发现你我二人中,我不算最不厚道的那位。我的书,无聊或有毒,你们都可以轻易化解,而你们对我的诽谤,我若能同样轻易化解,那真是我的福分了!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无赖,别在我耳边聒噪了。你们尽管像卸了磨的驴那般发情好了,不过请允许我也说一声“我操……”。我让你们做,你们总要让我说吧。你们说出杀害、抢夺、背叛这些词,毫无忌惮,可是那个字眼,你们却羞于启齿!你们在言谈中越是避讳你们所谓的脏字,在你们的脑子里这些脏东西是不是就越多?性交这个再自然不过、再必需不过的行为究竟怎么惹着你们了,叫你们交谈时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它污了你们的嘴巴、眼睛、耳朵?大家用得最少、写得最少、经常三缄其口的词汇,却是大家最熟悉、知道的人最多的词汇,这应该是好事。唯其如此,就普及程度而言,这个词比起“面包”毫不逊色,不论年龄大小,无人不晓;便是白痴,也无人不知。在所有的语言里,这个词都有成千上百的同义词,每种语言都有它的印记,却偏偏看不出来,无声又无形。最热衷于此事的某性别的人,就是在此事上口风最紧的人。不过我又听到您在嚷了:“操,玩世不恭的!操,不要脸的!操,假模假式的!……”好胆量,您这是在臭骂一位可敬的作家,这位作家的书您经常拿在手里,而我不过是步他的后尘。对我而言,恰恰是他的油腔滑调为他正直的人品做了担保。我说的是蒙田。Lasciva est nobis piginat, vita proba(87).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雅克与他的主子谁都没有开口。雅克每咳嗽一声,主人就说:“这咳嗽真厉害!”一面就看怀表上的时间,其实什么也没看见;还心不在焉地打开鼻烟盒,嗅了一下鼻烟,对自己的动作却毫无意识。我的证据是,这些事他连续做了三四回,而且先后次序回回都一样。过了片刻,雅克又咳了一声,主人道:“这咳嗽真厉害!怪就怪客栈老板娘的酒你灌到嗓子眼,昨天晚上同秘书喝酒,你越发放肆,上楼的时候摇摇晃晃,满口胡话。今天赶路你停了不下十次,我打赌,你那酒壶里是不是一滴酒也不剩了?……”然后,主人从牙缝里吐出几句抱怨,又看怀表,又犒劳鼻孔。
看官,我忘了跟您说,雅克不把酒壶灌满好酒是不上路的。酒壶就往马鞍架上一挂。当他说什么事,只要主人一提出一个比较啰嗦的问题,他就取下酒壶,仰脖痛饮,主人什么时候不说了,他什么时候才把酒壶挂回去。还有一件事我也忘了讲,就是每当需要动脑筋的时候,雅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叩问他的酒壶。不论是要解决道德难题,还是澄清事实,是走这条路而不是另一条路,是应该接触、追踪还是应该放弃一个事件,是权衡某项政治措施、商业或金融投机的利弊,某条法规是明智的还是愚蠢的,某个战争的结局如何,选哪家客栈,在客栈里拣哪个房间,房间里睡哪张床,凡此种种,雅克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请教酒壶。”最后一句话一定是:“这就是酒壶和我本人的意见。”万一命运之神在他脑子里沉默不语,他便仰仗酒壶来自圆其说,酒壶就好比随身携带的皮提娅(88),而这个皮提娅一旦空空如也他便不再出声。在德尔斐神庙,皮提娅撩起长裙,光屁股坐在她的三腿木椅上,自下而上获得神启。雅克呢,他跨在马上,仰面朝天,摘掉酒壶的盖子,把酒壶口斜对着嘴巴,他是自上而下获得神启。不论皮提娅还是雅克,二人宣布神谕的时候都醉醺醺的。雅克认为,圣灵附着在使徒们身上,下到了酒壶里,所以他把圣灵降临节(89)唤作酒壶节。他还留下了一本小册子,讨论各种预言,一本有点深度的小书,对“神瓶”(90)的预言或者说借酒壶得到的神谕,不吝溢美之词。尽管他对默东的本堂神父(91)敬重有加,但是他对后者求教神瓶时叩击瓶肚子很是反感。“我爱拉伯雷,”他说,“但我更爱真理。”雅克认为Engastrimute(92)是邪门歪道。他引用了无数证据,一条比一条有说服力,说明神瓶或者酒壶传达真神谕不是通过瓶肚,而是通过那一滴又一滴的酒。他自己跻身神瓶的杰出信徒之列,与近几个世纪真正从酒壶中获得灵感者为伍,例如拉伯雷、拉法尔、夏佩尔、舒里约、拉封丹、莫里哀、帕纳尔、加莱、瓦岱(93)。柏拉图与让-雅克·卢梭虽然为美酒唱赞歌,却不喝酒,照雅克的意见,他们算不得酒壶的真兄弟。酒壶是有过几处著名圣地的,有“松果”酒家、“神殿”以及“甘盖特”(94),雅克给它们一一编史。他将如今神瓶派或者酒壶派身上依旧可以看到的那种热情、亢奋与癫狂绘声绘色地描写出来。杯盘狼藉之际,酒徒们双臂扶桌,这时节,神瓶或者圣壶就登场了,居中而立,呼啸长鸣,盖子横飞,富有预知力的酒沫喷注在酒徒们身上。在雅克的手稿上还配有两幅装饰头像,下面写道:“阿那克里翁(95)与拉伯雷,一是古人的酒壶教皇,一是今人的酒壶教皇。”
雅克会用Engastrimute这样的字眼吗?……为啥不会呢,看官?别忘了,雅克的队长就是一个神瓶派,他一定知道这个词,而他不管说什么,雅克都记在心里,如今就想起来了。好吧,事实上,这个词是我说的,雅克原文说</a>的是Ventrilogue(96)。
说得天花乱坠,您会说,可是雅克的风流事究竟怎么样啦?——雅克的风流事嘛,那只有雅克自己知道,而他这会儿正闹嗓子疼,他主人也只有看表、吸鼻烟来打发时间,那种百无聊赖的痛苦与您差不多。——那我们怎么办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或许此时此景之下正应该问问神瓶或者圣壶。然而雅克的信仰已经过时,那些圣地也都荒废了。自打我们神圣的救世主诞生以来,多神教的神谕就终止了,加莱去世之后,神瓶的神谕就静默了。因此,再也听不到伟大的诗篇,再也听不到壮美演说的片段,再也看不到不起眼处富于酒意和天赋标志的产品。一切都合情合理、条分缕析、中规中矩,因此也就平淡无味。啊,神瓶!啊,圣壶!啊,雅克的灵性!快快回到我们身边来吧!……看官,我真的想好好跟您说说神瓶的诞生,以及诞生时与诞生后的种种奇迹,说说神瓶当道时的祥瑞吉兆,以及神瓶消失之后接踵而至的天灾人祸。倘使我们的朋友雅克的嗓子一直这么疼下去,而他的主人又铁了心一声不吭,那么您还真应该听我讲讲这些事,我会尽量讲全了,直到雅克的嗓子痊愈,自己回过头来讲述他的风流事。
雅克与主人的谈话在这里确实有一段悲催的空白。不定哪一天,瑙铎,德·布罗斯议长,弗莱恩施海姆,或者布罗蒂埃神父(97)的某位后人会来填补这段空白,而雅克或者雅克主人的后人,作为雅克手稿的持有人,则可能因此而笑掉大牙。
雅克嗓子疼得说不出话,他的风流事一时没了下文,他的主人看起来可以开始讲自己的风流事了。不过这只是我按常理做出的猜测。在表示此处是空白的几行虚点后,您读到:“世上的伤心事莫过于当白痴……”这句名言是雅克讲的,还是他主人讲的?这个问题讨论起来,又耗时,又棘手。尽管雅克很粗鲁,很可能对主人说这样的话,但是他主人却也相当直率,很可能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说吧,事实是,很明显的事实是,主人接下来说话了。
主人:那是她命名日的前一天,我身上一文不名。我的好朋友德·圣乌安骑士是个什么也难不倒的人,他对我说:“你一点钱也没有了?“是。”“那好!得去弄点钱。”“你有办法弄钱?”“那还用说。”他穿上衣服,我们一道出门。他领着我曲里拐弯地穿过几条街,走进一栋黑魆魆的房子,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四层,然后进入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很古怪,中间有三个立柜,当中那个立柜的后面是一扇带柱头的大镜子,镜子太大,天花板不够高,下面便被立柜挡去足有半尺。立柜上堆着各种各样的商品,还有两副六子棋。房间四周放了许多椅子,都相当精致,却没有一张是相同的。有一张床,不带帷幔,床脚下放了一张“公爵夫人”(98)。一扇窗户下有一个簇新的大鸟笼,但是里面没有鸟。另一扇窗户下是一个多枝烛台,用一根扫把吊住,扫把的两头搭在两张草垫椅子的靠背上。左右两侧全是画,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摞在一起。
雅克:隔着十里地就能嗅出买卖人的味道。
主人:你猜对了。只见骑士与勒·布伦先生(就是这位旧货商兼高利贷掮客的名字)立刻扑进对方的怀里……“哎哟喂,怎么是您啊,骑士先生?”“没错,就是我,勒·布伦先生。”“那您怎么样?我可是很久没见到您了。世事艰难哪,是不是?”“很艰难,亲爱的勒·布伦。不过我来不是为这个,听着,我有话对您讲……”
我找个地方坐下,骑士与勒·布伦躲到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的谈话我只能断断续续捕捉到几个字。
“他可靠吗?”
“绝对可靠。”
“成年了?”
“成年了。”
“良家子弟?”
“良家子弟。”
“您知道我们最近的两笔生意?……”
“低声点。”
“他老爹?”
“阔佬。”
“上岁数了?”
“奄奄一息。”
勒·布伦提高声音:“您听着,骑士先生,我什么事也不想掺和了,麻烦事太多。他是您的朋友,好嘛!先生看起来倒像个正经人,但是……”
“勒·布伦先生!”
“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可是您有路子!”
“都是些癞皮狗,狐假虎威的骗子。骑士先生,您领教他们的手段还嫌不够啊?”
“这叫饥不择食。”
“您所谓饥就是吃喝玩乐,玩纸牌,赌大小,泡小妞。”
“老朋友!……”
“老是来找我,可我就是一草芥小民。您呢,我不知道您对谁的起誓曾经兑现过。不说了,打铃吧,看看福尔若在不在……别,别打铃,福尔若会领您去找迈瓦尔。”
“干吗不是领您去?”
“领我去!我发誓,这个可恶的迈瓦尔从来不替我办事,也不替我朋友办事。所以,您必须为您的朋友担保,他有可能——很有可能——是个正经人,我呢,在福尔若面前替您担保,福尔若呢,他在迈瓦尔面前替我担保……”
说话间,女佣进来说道:“叫福尔若?”
勒·布伦对女佣说:“不是,谁也不叫……骑士先生,我心里完全没有底,没有……”
骑士搂住他,安抚他道:“亲爱的勒·布伦!老朋友!……”我上前附和道:“勒·布伦先生!您是好人!……”
勒·布伦只好依了我们。
女佣对我们这番虚情假意露出哂笑,一边就出门去,一眨眼工夫她又折回来,领来一个小个子男人,跛足,黑衣,口吃,手执拐棍,干瘦的脸庞爬满褶子,目光却炯炯有神。骑士朝这个人转过身,说道:“您看,马蒂厄·德·福尔若先生,我们一刻也不能耽搁,快领我们……”
福尔若仿佛没听讲话,慢慢打开一个小麂皮袋。
骑士对他说:“您小瞧我们了,这是我们的事……”我挨身过去,抽出一埃居小钱,悄悄递给骑士,他一面摸摸女佣的下巴,一面就把钱给了她。这时勒·布伦朝福尔若发话了:“我不准你去,不准引见这两个先生。”
福尔若:勒·布伦先生,这是为何?
勒·布伦:那是个骗子,是条癞皮狗。
福尔若:我当然知道,德·迈瓦尔先生是……不过呢,大人不记小人过,再说眼下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他有钱。
勒·布伦:福尔若先生,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您二位,这件事我不插手。
福尔若(对勒·布伦):勒·布伦先生,您不跟我们一道去?
勒·布伦:我去!上帝都不答应。这个混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
福尔若:可是你要不去,什么也谈不成。
骑士:真是这样。好啦,亲爱的勒·布伦,就算是为了我,就算体恤一个身处困境的绅士,您别驳我的面子,去吧。
勒·布伦:去这个什么迈瓦尔的家!我去!我去!
骑士:好的,您看,就算为我去……
勒·布伦经不起哄劝被拉出了门,于是勒·布伦、骑士、马蒂厄·德·福尔若,我们一群人上路了。骑士一路亲切地拍着勒·布伦的手,一边对我说道:“大好人,这些人古道热肠,最好的朋友啊……”
勒·布伦:我感觉骑士先生是要逼我造假币……
一行人到了迈瓦尔家。
雅克:马蒂厄·德·福尔若……
主人: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
雅克:马蒂厄·德·福尔若……我想说,这些人,圣乌安骑士先生不但知道他们姓什么,还知道他们的名字,我想说,他跟这些痞子厮混,他是一个精明的无赖。
主人:你说得也许没错……反正要想结识比德·迈瓦尔先生更温和、更彬彬有礼、更坦诚、更客气、更讲人情、更有怜悯心、更无私的人,那绝对不可能。在证实了我是成年人,而且具备偿还能力之后,德·迈瓦尔显出十分恳切而忧伤的神情,用歉疚的声调说道,他万分抱歉,就在那天上午,他一个朋友有十万火急的需要,他不能不相助,现在他自己也已经囊中羞涩。接着,他面朝着我说道:“先生,您不必后悔没有早点来。不好意思,即便您早来,我也还是会拒绝您,因为友情高于一切……”
此言一出,我们目瞪口呆,骑士、福尔若,乃至勒·布伦,齐刷刷扑到德·迈瓦尔膝下,德·迈瓦尔忙说道:“先生们,我这个人你们都了解。我是乐于助人的,而且我不要别人央求,那就把好事办坏了。我拿名誉担保,我这屋子里现在连四个路易都没有……”
在这么一群人中间,我的处境就好比犯人听到了判决,我对骑士说:“骑士,咱们走吧,这些人谁都没办法……”骑士将我拽到一旁:“你想都别想。明天就是她命名日,我告诉你,我已经知会她了,她期待你识得风趣。你是了解她的,她不是什么尤物,不过同所有的女人一样,不高兴看到期望落空。她可能已经向父亲、母亲、姑婶、朋友炫耀过了,到时候如果你手里空空如也,那岂不羞煞人……”说罢,他回到迈瓦尔身边,愈发卖力地纠缠。迈瓦尔敌不过死缠烂打,终于说道:“我的耳根最软不过,我看不得别人遭罪。我这么胡思乱想啊,脑子里蹦出个主意。”
骑士:什么主意?
迈瓦尔:你们干吗不拿点实物呢?
骑士:您有?
迈瓦尔:我没有,但是我认识一位女士她可以提供。她讲义气,心肠很好。
勒·布伦:是很好,不过她给我们的那些破烂,卖的可都是金价,我们一点赚头也没有。
迈瓦尔:岂有此理</a>,那都是上好的布料,金银首饰,各种绸缎,珍珠,还有宝石,凭这些东西的价值,亏本是不会的。她是个好女人,只要她觉得事情稳当,有点赚头就高兴。那些东西都是女人常用的,进货价格便宜得很。再说了,你们可以去看看,瞄一眼又不需要破费什么……”
我告诉迈瓦尔与骑士,以我的身份,卖东西怕不妥当,而且就算这桩买卖我并不反感,我也没有时间交易。殷勤的勒·布伦与马蒂厄·德·福尔若异口同声道:“如果您担心这个,我们可以替您卖,难就难在只有半天工夫……”于是约好下午在德·迈瓦尔先生家再碰面。迈瓦尔先生和蔼地拍拍我的肩膀,用温软而又坚定的声音说道:“我很高兴为您效劳,不过,请相信我的话,这样的借贷还是少做为妙,最后难免叫人倾家荡产。在我们这个地方,您办事能碰上像勒·布伦与马蒂厄·德·福尔若两先生这样的厚道人,那真是撞上大运了……”
勒·布伦与福尔若·德·马蒂厄或者马蒂厄·德·福尔若自己对他又鞠躬,又致谢,说他心宅宽厚,说他们生意虽小,但是至今为止都凭良心做事,还说他们自己实在不值一提。
迈瓦尔:你们错了,如今这个时候,谁还讲良心?你们问问德·圣乌安骑士先生,这方面他应该是有一点心得的……
我们离开迈瓦尔家,他站在楼梯上问,他是不是可以相信我们,是不是要通知女商贩。我们回答可以,然后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吃饭,等待碰面的时间。
饭菜是马蒂厄·德·福尔若点的,点得很不错。用餐后甜点的时候,两个萨瓦女人拿着古弦琴挨到我们桌子边,勒·布伦招呼她们坐下,给她们灌酒,逗她们讲话,叫她们弹奏。就在他们三个津津有味地与一个女人打趣的时候,坐在我身旁的另一个女人压低声音对我说:“先生,您这几位伙伴不怎么地道啊,没有一个不在红名单(99)里。”
我们在约定的钟点离开酒店,奔迈瓦尔家去。我忘记告诉您,这顿饭花空了骑士的钱袋,还搭上了我的。路上,勒·布伦告诉骑士,骑士又告诉我,说马蒂厄·德·福尔若要十个路易的佣金,说这是该付的最低价,还说只要福尔若对我们有了好感,我们就可以用便宜的价格拿货,那十个路易轻而易举就从买卖中找补回来了。
我们到达迈瓦尔家,女商贩已经带着货先到了。布利杜瓦小姐(这是女商贩的名字)对我们大献殷勤,让我们观赏她的衣料、头饰、花边、戒指、钻石、金匣子。这些物件我们都看上了。勒·布伦、马蒂厄·德·福尔若与骑士,他们给东西估价,迈瓦尔拿笔算账。总价高达一万九千七百七十五法郎。我正要立字据,布利杜瓦小姐对我深深施礼(她对谁都是不施礼不张嘴的),开口道:“先生打算字据一到期就兑现吗?”
“那是自然。”我回答。
“既然如此,”她接着说,“那么立借据还是写汇票,您都无所谓了。”
听到“汇票”两个字,我的脸唰地白了。骑士觉察出来,对布利杜瓦小姐说:“小姐,您说汇票!可汇票是流通的,指不定会到什么人手里。”
“您说笑了,骑士先生,对你们这种地位的人应该保持尊重,这一点我们还是有所耳闻的。”说罢,施礼……“这些票据都放钱包里,不到时间不会拿出来。来,你们看看……”说到这里又是一礼……她从兜里掏出一个钱包,读了一长串名字,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都有。骑士挨近我,说道:“汇票!这他妈真是个事儿!看看你想怎么办。我觉得这个女人还算厚道,再说,不到期限你就会有现钱的,或者我会有的。”
雅克:您就签了汇票?
主人:没错。
雅克:难怪当爹的都有这个习惯,子女要去京城了,老爹总要叫他们起个小小的誓言,不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规规矩矩做事让上司高兴,保持宗教信仰,远离生活不检点的姑娘,远离一肚子坏水的骑士,最要紧的是,千万别在汇票上签字。
主人:那有什么办法,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呗。最先被我丢到脑后的就是父亲的嘱咐。这会儿,我有货可以出售了,可是我需要的是现钱。货里有几套带花边的套袖,很漂亮,骑士按原价买了,他对我说:“你看,你的货这就算部分脱手了,你一点也没亏。”马蒂厄·德·福尔若要了一块表和两个金盒,说很快就可以付款。剩下的东西,勒·布伦拿去存放在他那里。我自己拿了一个精美绝伦的饰品和两个套袖,权当作我要送出的花束中的一朵。马蒂厄·德·福尔若转眼间就回来了,送来六十个路易,他自己留下十个,我收到了五十路易。他对我说,表和金盒都没卖出去,不过他将它们抵押了。
雅克:抵押了?
主人:是。
雅克:我知道抵押到哪儿。
主人:哪儿?
雅克:那个爱施礼的小姐,拉·布利杜瓦。
主人:就是她。除了一对套袖与饰品,我又拿了一个戒指,还有一个包金的贴痣盒,我钱袋里还有五十个路易,我和骑士满心欢喜。
雅克:听起来蛮不错的。整个事情中间,只有一件事叫我疑惑,勒·布伦老爷居然那么慷慨,莫非在这场拔毛的把戏里他真没有分杯羹?
主人:得了,雅克,你又说笑了。你还不了解勒·布伦先生。我向他承诺,对于他热心相助,我一定会有所表示,他却生气了,说毫无疑问我将他看成了马蒂厄·德·福尔若,还说任何事他是从来不插手的。“这就是亲爱的勒·布伦,”骑士高声道,“永远做他自己。他比我们还要厚道,真叫我们汗颜哪……”话音未落,骑士已经从我的货里取出两打手绢,还有一条织巾,请他送给夫人与小姐。勒·布伦端详那些手绢,觉得确实漂亮,又打量那条织巾,发现确实精巧,既然确实诚心相赠,何况只要存在他这里的货脱手,他很快就有机会回报我们,于是他便应允了。我们赶紧出发,乘上出租马车往我心爱的女人家飞也似的奔去,把套袖、饰品和戒指给她献上。礼品大显威力,那女人百媚横生,立刻把套袖与饰品拿来试了,而那戒指却就如同专为她的纤纤玉手打造的一般。众人用膳,正如你想的,皆大欢喜。
雅克:您在那里睡了?
主人:没有。
雅克:在那里睡的是骑士?
主人:我想是吧。
雅克:人家把您这么一折腾,您那五十个路易撑不了多久。
主人:是啊。过了一个礼拜,我们来到勒·布伦家,看看剩下的货赚了多少钱。
雅克:半分没赚,要不也就赚三瓜两枣的。勒·布伦阴沉着脸,哭天抢地抱怨那个迈瓦尔和那个爱施礼的小姐,骂他们无赖,可耻,骗子,他又一次诅咒发誓,不管什么事,决计不再同他们打交道。他给了您七八百法郎。
主人:差不多,八百七十法郎。
雅克:如此说来,如果我账算得不错的话,勒·布伦拿了八百七十法郎,迈瓦尔或者福尔若,五十个路易,算上饰品、套袖、戒指,好,就再加五十个路易,您那一万九千七百七十五法郎,按货物计算,总共就收回这么多。我的天哪!真厚道啊。迈瓦尔说得不错,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这么值得信赖的人。
主人:你忘了算上骑士按原价买的东西。
雅克:我没算是因为他再也不提这事了。
主人:我认同。马蒂厄抵押的那块表与金匣子,你也没说。
雅克: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主人:问题是,汇票的期限到了。
雅克:而您的现钱没到,骑士的也没到。
主人:我没法子,只好藏起来。人家告到我父母家,我叔父来到巴黎。他向警署呈交了一份状子,告那几个骗子。状子转到一个书办手里,这个书办是迈瓦尔使了钱的,处处维护他。人家说这个案子从法律程序上说已经终结,警署无法干预。马蒂厄向其质押两个金匣子的债权人把马蒂厄告了,这官司我也卷了进去。打官司花钱如流水,表与金匣子都卖掉之后,还有五六百法郎没法偿清。
看官,这些事情也许您很难置信。不过我告诉您,我家附近有个老板,开一家小饮料店,不久前去世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有办事的来到死者家,贴上封条。又有人来揭了封条,进行财产的清理与出售。出售所得大约八百到九百法郎。除去诉讼费用,留给每个孤儿的只有两三个铜板。人家把这两三个铜板递到俩孤儿手里,然后将他们带到了慈善堂。
主人:太骇人听闻了。
雅克:这种事层出不穷。
主人:就在这当口,我父亲去世了。我偿清了汇票,不再东躲西藏。以骑士与我女友的名誉保证,我藏身期间,他们一直忠实地陪伴着我。
雅克:您看来跟过去一样依恋骑士与您的美人,而您的美人胃口空前膨胀起来。
主人:雅克,为什么这么说?
雅克:为什么?因为既然您能够自己做主了,还握有了一笔不算小的财产,那就有必要将您变成丈夫,一个完全的傻瓜了。
主人:果真,我相信这的确是他们的小算盘。但是他们的算盘没打成。
主人:除非是您走运,要不就是他们太笨拙。
主人:我怎么觉得你的嗓子不那么沙哑了,讲话也自如多了。
雅克:那是您的感觉,事实并非如此。
主人:你难道不能把你的风流事讲下去?
雅克:不能。
主人:那你的意思是我继续讲我的风流事?
雅克:我的意思是歇一会儿,把酒壶举一举。
主人:什么?你嗓子疼得那么厉害,你还把酒壶灌满了?
雅克:是的。不过凭所有的魔鬼起誓,灌的是汤剂,所以我脑子里什么主意都没有,就是一傻瓜。我的酒壶一旦灌了汤剂,我就成了傻瓜。
主人:你在干吗?
雅克:我把汤剂倒掉,我觉得它给我们带来祸害。
主人:你疯了。
雅克:清醒也罢,疯也罢,反正酒壶里一滴也剩不下。
当雅克将酒壶往地上倾倒一空之际,主人看看表,打开鼻烟盒,那架势是要继续讲他的风流事。我呢,看官,我想让他闭嘴,手指远方叫他瞧,要么是瞧一个老军人骑在马上,躬着背,向前飞奔,要么是瞧一个年轻的农妇,戴草帽,穿红裙,迈开双腿或者骑驴子赶路。那个老军人难道不会是雅克的队长或者队长的战友么?——可是队长死了。——您相信这话?……那年轻农妇为什么不会是苏松太太,抑或玛格丽特太太,抑或巨鹿客栈的老板娘,抑或冉娜大妈,要不就是她女儿丹妮丝?写小说的在这里可以大显身手,可惜我不喜欢小说,除非是理查逊的小说(100)。我写的是历史,这段历史有趣还是无趣,我毫不在意。我的目标是写真事,我一直遵循这个目标。因此我不会叫约翰修士从里斯本回来,这个乘轻便马车朝我们驶来、身边坐着美貌少妇的修道院院长,他也不会是于德松神父——那还用说,于德松神父不是死了么?——您相信这话?您参加他的葬礼了?——没有。——您亲眼见他入土了?——没有。——所以呀,他是死是活,悉听我便。叫那辆轻便马车停下,修道院院长与他的旅伴下车后,叫一连串事件随之发生,这个全由我来决定,结果是您甭想听雅克的风流事,也甭想听主人的风流事。然而如此这般的手段,我全瞧不上,我只是发现,但凡稍微有点想象力,但凡稍微能拽两下文笔,那就没有什么比写小说更容易的了。我们还是恪守真实,一边等待雅克的嗓子痊愈,一边听他主人唠叨吧。
主人:有天早上,我发现骑士愁容满面。头天,骑士、他女友或者我女友或者说我们俩人的女友,她父亲、母亲、姑妈、堂姊妹们,还有我,在乡下过了一整天。骑士问我有没有一时大意,向她父母泄露了我的感情。他告诉我,那老头老太对我的殷勤体贴有所警觉,向他们的千金问话了,说倘若我是诚心的,那就好办,对他们实话实说就行,以我现在的状况,接纳我他们很荣幸。但是如果半个月内我不明确表态,那么就请终止与他们的来往,这些来往惹人瞩目,已经引起议论,对姑娘不利,会耽误一些好机遇,因为人家担心遭到这边拒绝。
雅克:怎么样!主子,雅克的鼻子灵吧?
主人:骑士又说:“半个月!期限够紧的。你爱她,她爱你,半个月以后你究竟怎么办好?”我很干脆地回答骑士,我退出。
“您退出?这么说您不爱她?”
“我爱,而且相当爱,但是我有高堂,有封号,有身份,有前程,岂能将这些优势一股脑儿埋葬在一个小布尔乔亚的店铺里。”
“我就这样对他们明说?”
“悉听尊便。不过,骑士,这家人突然变得如此谨慎敏感,我着实吃惊。他们允许姑娘接受我的馈赠,他们不下二十次让姑娘与我单独相处;谁给她提供豪华马车,她就跟谁走,舞会、聚会、剧院、城乡的大街小巷,哪儿都能见到她;人家在她家弹琴唱歌,谈笑风生,他们家人却呼呼大睡。她府上你是随意出入的,咱们私下说,骑士,一个人家接待了你,也完全可以接待其他人。说他们家姑娘名声坏了,这些流言蜚语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不过,与其说她父母为姑娘的名誉担心,不如说他们觉察到了什么,我这样说你没有异议吧。你想听实话吗?他们把我当成呆子,以为可以牵着我的鼻子生拉硬拽到教区神父面前。他们错了。阿加特小姐有几分姿色,我为她着迷,我为她花钱如流水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不反对继续相好,但必须是我确确实实感到她对未来不那么计较才行。我可不打算把光阴、财富和情感没完没了地消耗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另外自有用武之地,而且效益更好。最后这几句话,你说给阿加特小姐听,前面的话对她父母说……要么彼此的关系就此中断,要么我能受到全新的接待,阿加特小姐对我的态度比过去必须有所改变。骑士,你得承认,当初你介绍我给这家人,你让我指望着种种便利,可我什么便利也没得到。骑士,这些所谓便利都是你的花言巧语吧。
骑士:老天在上,我要哄骗,首先是哄了我自己。鬼才能想到这疯姑娘看上去很轻狂,口无遮拦、戏谑笑骂,竟是一个小道学家。
雅克:哎哟,见鬼!先生,您这话听着真带劲,看来您这辈子也硬气过一回?
主人:人总有硬气的时候。那几个放高利贷的胆大妄为,布利杜瓦小姐逼我躲进了圣让德拉特朗(101),除此而外,阿加特小姐眼下又锱铢必较,所有这些我都耿耿于怀。老是这么被人戏弄,我真有点郁闷。
雅克:您对圣乌安骑士这个密友放胆说了这番话之后又怎么做呢?
主人:说话算话,不再登门。
雅克:好!好!我亲爱的主子!
主人:半个月过去了,我没听到任何议论,我离开之后那家人的动静全由骑士原原本本告诉我,他鼓励我坚持下去。他对我说:“他们发慌了,你看我我看你,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打问是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小姑娘丢不下面子,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望就知她受到了刺激——说道:“这位先生不再露面,明摆着是因为他不想让我们再见到他,好在这是他个人的事……”说罢,她轻盈地转个圈,哼着小曲走到窗口。从窗口回来她眼睛红了,大家都看出来她哭了。
“她哭了!”
“然后她坐下来,拿起一件针线活,她想做活,可是做不下去。大家闲聊,她一言不发;人家想办法逗她开心,她却沉下脸;有人随口提议去散步看戏,她同意了,待一切安排就绪,她却对另一件事有了兴趣,紧接着她又觉得索然了……哟,你该不是动心了吧!我什么也不说了。”
“可是,骑士,依你看,如果我重新露面的话……”
“依我看,你要重新露面,你就是傻子。你必须有定力,有魄力。人家没请你,你就自己找上门去,那你就死定了。必须叫这帮下等人知道应该怎样做人。”
“问题是假使人家不找我呢?”
“他们一定会找你。”
“假使很长时间都不找呢?”
“他们很快就会找你的。见鬼,像你这样的人,可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如果你自动送上门去,人家就会给你脸色看,你就要为你的任性付出大代价,人家想给你定什么规矩,就给你定什么规矩,你非遵守不可,你非卑躬屈膝不可。你想当主人还是奴隶?而且是最不受待见的奴隶?你自己看着办吧。跟你说实话,你当初的做法有点草率,不像一个热恋中的男人,但是事情做了,木已成舟,现在如果还有可能将错就错,那何乐而不为。”
“可她哭了!”
“是的,她哭了!不过叫她哭总强过叫你哭。”
“可是如果他们不找我呢?”
“他们会找的,我跟你说。每次我到他们家,我都闭口不谈你,就好像根本没你这个人。他们围着我问东问西,我便由他们问,最后有人问我见你没有,我就漫不经心地回答有时见、有时见不着。话头于是岔开,可是很快又转回来议论你的消失。首先开口的要么是父亲,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姑妈,要么是阿加特,无非是说:我们对他那是客气得无以复加啊!我们对他最近的案子是那么关心!我侄女对他真可谓一片赤诚!我待他极尽礼数了啊!我们听了多少爱情宣言啊!到这份上,男人还可信吗!……出了这种事,还敞开家门,谁想进谁进!……还相信朋友!”
“阿加特怎么说?”
“家里人无精打采,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阿加特怎么说?”
“她将我拉到一边,说道:骑士,您究竟了解不了解您的朋友?多少回了,您向我保证他是爱我的。您信以为真,肯定的,您凭什么不信以为真呢?我自己,我自己也是信的……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声音哽咽,双眼湿润了……哟,你莫不是也要哭了吧?我什么也不对你讲了,说到做到。我知道你指望什么,但是那会是一场空,绝对一场空。你已经犯了一次傻,莫名其妙消失了,我可不想你再做一次傻事,自己闯上门去。要利用这次变故,好让你与阿加特小姐的事有进展。必须叫她意识到她抓你抓得不牢,就有可能失去你,除非她改弦更张才能留住你。你已经那样做了,却还要去吻她的手!朋友,既然话说到这儿,咱们凭良心,你我是好朋友,你能直截了当地跟我解释一下,你真没有从她那儿得到过什么?”
“没有。”
“撒谎,跟我装正经。”
“我要装,那得有装的理由,可是我发誓,撒谎对我没好处。”
“不可思议,因为说到底你并不是木头木脑的人。怎么,她就没有一时把握不住自己的时候?”
“没有。”
“那是因为这种时候来的快,你没有发现,很可能就错过了。我恐怕你是一时发蒙,你这样正派、敏感、温柔的人容易犯这个毛病。”
“那么您,骑士,”我对他说,“在这件事上您究竟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
“您没有任何欲求?”
“恕我直言,我不但有所求,而且由来已久,但是你来了,你见了,你赢了(102)。我觉察到她经常望着你,对我却很少有正眼,在我看来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和她还是好朋友,她有心事愿意向我倾诉,我的意见她也能够听进去。你将我挤压成陪衬,无奈之下我接受了这种地位。”
雅克:先生,我得说说两件事:一件事,我讲故事,从来不曾有过不被这个或那个捣蛋鬼打断的时候,而您讲故事却总能一气呵成。生活的轨迹就是这样:一个人跑步穿过荆棘,毫发无损,另一个人东张西望,寻思何处下脚,发现能走的地方都是荆棘丛生,而等他到达营地,已经遍体鳞伤。
主人:莫非你忘了我的口头禅,忘了伟大的长卷,忘了那上边写的?
雅克:另一件事,我始终认为,您那位圣乌安骑士是个大骗子,这家伙先是伙同那帮放高利贷的,勒·布伦、迈瓦尔、马蒂厄·德·福尔若或者福尔若·德·马蒂厄还有那个叫布利杜瓦的女人,把您的银子瓜分了,现在又琢磨着在公证人与神父的见证下,把他的情人推给您来负担——不用说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咯——以便能够与您分享您的太太……哎呀,这喉咙!……
主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一件很平常却也很无礼的事。
雅克:这正是我所长。
主人:刚才你抱怨自己讲话时别人插嘴,而现在你就在插嘴。
雅克:要怪就怪你给我立了坏榜样。当妈的想卖弄风情,又想叫闺女循规蹈矩;当爹的想挥金如土,又想叫儿子省吃俭用;当主子的想……
主人:打断仆人讲话就打断,而且不允许自己讲话别人插嘴。
看官,您是不是担心再次出现客栈里发生的那一幕:一个说:“你给我下去。”另一个说:“我就不下去。”我凭什么不会让您听到:“我就要插嘴!你不许插嘴!”当然,尽管我没有挑唆雅克,也没有挑唆他的主人,争吵已经开始,可是如果我火上加油,谁知道要如何收场?不过事实上,雅克嗫嚅地回答主人:“先生,我不插嘴,我是与您聊天,这是您允许的。”
主人:好吧,不过这还没完。
雅克:我还干了什么坏事?
主人:你抢在讲故事人的前面把话说出来啦,人家暗忖给你个惊奇,这点乐子却被你夺走了,可恨你猜出了讲故事的人准备讲的事,在不该卖弄的地方卖弄小聪明,讲故事的人除了无语还是无语,所以我无语。
雅克:嗨,主子!
主人:聪明人就是讨人嫌!
雅克:同意,不过您不至于冷酷到……
主人:你起码得承认,这是你咎由自取。
雅克:承认,承认,不管怎么着,您不妨看看您的表,嗅一下鼻烟,等您气顺了,您再接着讲您的故事。
主人:这鬼东西,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同骑士这次交谈之后半个月,他到我家来,一脸的喜气。“嘿,朋友,”他对我说,“又一次,看你信不信我的预言?我对你说了,咱们战无不胜。这是小姑娘的一封信;没错,一封信,她写的信……”这封信写得温情脉脉,有责备,也有埋怨,如此这般……于是我回到了她府上。
看官,读到这儿,您停住了,什么情况?哦,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看看这封信。估计里柯波尼小姐(103)早晚会给您看的。我知道,拉鲍姆莱夫人对两个女信徒口授的信您没看到,一直感到遗憾。尽管这封信与阿加特的信要写下来,各有各的难点,况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是绝顶高手,可是我相信自己还可以对付。然而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不是原信原样,倒可能有点像蒂托·李维(104)《罗马史》或者班蒂佛格里奥大主教(105)《弗兰德战争》里面的高头讲章。这些高头讲章读来津津有味,但是幻想的空间却被毁灭殆尽。一个历史学家,如若他为其人物编造人物未讲过的话,那么他就可能编造人物未做过的事。对这两封信,我请您还是不要太在意,继续读下去就是。
主人:她家人问我为什么好久不见,我胡乱编个理由,他们也就不再追问。一切都恢复了常态。
雅克:那就是说,您继续挥霍钱财,而您的风流事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进展。
主人:骑士时常问我有什么新情况,他显得很着急。
雅克:他很可能真的着急。
主人:那是为何?
雅克:为何?因为他……
主人:把话说完。
雅克:我不能再说,得让讲故事的人……
主人:我的训教对你起作用了,我很高兴……有一天,骑士提议我们俩一块儿去散散心,到乡下去过一天。我们一大早出发,在一家客栈用了午餐,下午又在那里喝了酒。酒是好酒,我们喝得酩酊大醉,议论政府,议论宗教和女人。骑士从来不曾对我如此信任,如此友好,把他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我,坦率得叫人难以置信,不论好事坏事,统统不隐瞒。他喝酒,拥抱我,动情地流泪;我喝酒,拥抱他,也动情地流泪。说起过去的所作所为,他讲只有一件事感到自责,弄不好得把内疚带进坟墓。
“骑士,把这件事吐露给你的朋友吧,这样你可以轻松点。说吧,究竟是什么事?究竟是什么小小的过失让你耿耿于怀,小题大做?”
“不,不,”骑士高喊,头埋下去,双手羞愧地捂住脸颊,“这是一个污点,一个无法原谅的污点。你信吗?我,圣乌安骑士,曾经欺骗,欺骗,是的,欺骗了自己的朋友!”
“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当时我和他,同我和你一样,经常出入同一个人家。那家人有个姑娘,就像阿加特。我朋友看上了姑娘,但姑娘爱的是我。朋友为姑娘耗尽了钱财,我得以坐享其利。我一直没有勇气对他说实话。如果我们还能见面,我一定要把心里的话和盘托出。这个丑恶的秘密我一直藏在心底,沉甸甸的,我必须卸下这副重担子。”
“骑士,你这样做就对了。”
“你支持我这么做?”
“当然了,我支持你。”
“你认为我朋友会怎么样看待这件事?”
“如果他真是朋友,如果他知道好歹,他一定会看重你的道歉,他会被你开诚布公懊恼悔恨的态度所打动,他会搂住你的脖子,一如</a>我若是他会做的那样。”
“你真那么认为?”
“我真那么认为。”
“你也真那么做?”
“应该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