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品

3个月前 作者: 黑塞
    我站在一个大火车站的行李房窗口前,几分钟后我搭乘的火车就要开动。时值黄昏,天色正渐渐暗下来,灯光亮了起来。我一早就从家里出来了,在这里逗留了好几个小时,却始终没有找到我想找的朋友。于是我只好到一个我认识的艺术家的工作室里,在一幅幅图画和一行行黏土塑像中间消磨时间,心里却十分焦急,因为家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而且明天和后天还得为其中的一件工作到两处地方去演讲。


    我们去帮助那些可怜的战争中的牺牲者,那些无辜的流离失所的人,那些敌对国的俘虏,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常常有这种感觉,现在也正想着这些问题—一我们善良的、好心的行为所付出的全部勤劳和努力,是不是有点儿错误,在速度上是不是有点儿过快,是不是稍稍受到世界性的宿命论思想传染,对于我们的灵魂来说,这种颇为陌生的思想,不是正在这场大战中极其可怕而又令人屈辱地疯狂蔓延吗?好几个月以来,我不是成百上千次不自觉地以这句神圣不可侵犯的“啊,上帝,让我自己去吧!”的老话来掩饰自己病态的、满怀渴望的全部身心吗?


    我从管理员手里取过行李,想提到业已灯火通明、吐着蒸汽待发的火车里去。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正是我在城里要找的那位朋友,他站在我面前,两眼盯着我的脸。


    “留下吧,”他亲切地说,“今天晚上就住在我家!今天不要走了!”


    我当即笑着拒绝了他的邀请,于是他轻声补充道:“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我刚收到一封电报。”


    “什么事?”我问,始终没有料想到会出事。


    他接过我提着的箱子,说道:“不是好消息。你父亲突然去世了。”


    一刻钟后我坐上了一列火车,并不是去我预定去的地方,而是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今晚必须抵达自己的寓所。我心里火烧火燎的,可是除了起草一份急电,要找一列火车外,毫无其他办法。现在我已坐上火车——却不是根据内心的呼唤驶向我已故的父亲,而是驶往相反的方向,回我自己的家。因为我还没有办妥回老家的新护照,不能到德国去。目前正值战争时期,不允许人们有什么私人事务,有什么悲伤哀痛,不允许人们去做任何符合自然和正确的事,人们必须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去做一切谁也不感兴趣的事:盖印、照相、签字以及向当局提出申请等等。这一切于我已不是新鲜的事。但是在整个漫长的火车旅程中,我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父亲的死深深刺痛了我,而车轮隆隆的节奏好似恶魔在我耳边成千次地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喊声:“你的父亲死了,如今你没有父亲了!”


    与此同时又有许多其他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回家去还能找着什么人呢?我能很快就弄到护照吗?我的姐妹们都在干什么呢?我的弟弟又会怎么样呢?突然间我想起自己还应该有一套丧服才行。这时有一种深切的羞愧和悲哀使我非常痛苦,以致我现在不能够静下心来,集中精力思念我的父亲。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上百件愚蠢的小事要我去分心照料,这分散了我的精力。


    丧父之痛使我神志恍惚,心里不时有一股压抑的感觉,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眼睛后面的头部也在隐隐作痛。我试图集中精神在内心描绘出亡父的完整形象,却无论如何也画不完整和准确。唯一能使我在片刻间得到安慰并能舒畅地呼吸的良好感觉是:他有了好结果,得到了安息。他已经到他所渴望的地方去了。我常常想到病中的父亲肯定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病痛的折磨,于是我突然一下子清晰地看见了他的形象,看见了他那可爱、感人、充满了痛苦的容貌,看见他如何深深地呼吸,用一双光滑的手把长长的头发掠到太阳穴后面,他的眼睛好似从陌生的远方平静而又悲哀地望着我。于是我终于又重新觉得自己完全而清楚地掌握了他的本质,我对自己说:“他们不了解他,没有人,连他所有的朋友都不了解他。只有我完全了解他,因为我也和他一样,形单影只,是没有人了解的。”


    火车抵达我居住的城市时已是黑夜了,我登上电车,看见车厢里有几个熟识的人正坐着聊天,我转身面对车窗;我用陌生的眼光望着那些熟悉的、暮色中的街道和桥梁,好似自己在疲劳的旅途中正经过一处陌生的地方。我太太在城市的那一头迎接我,我们穿过黑魆魆的田野回转家去,而这个家正是我清晨时分才离去的。


    我的桌上有些信件,上面放着一份电报,我读着电文禁不住微笑了。“溘然长眠”,电报上就是这么写的。这听来多么好听,多么细致,用于已故者多么贴切啊!这完全是父亲的作风,我完全了解这种作风,这在他来说像是取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他成功地瞒过大家擅自逃遁了。他像是一只小鸟,一只关在笼里的小鸟,当窗户开着,又无人在屋时,便逃遁了。


    深夜里,我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从根本上受到了震动,在充满神秘的心灵深处,我觉得有一种带有凄惨的美的东西,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我禁不住失声哭泣起来。


    第二天从清晨至正午我一直为旅行护照而奔波。事情遇到了种种障碍和麻烦,就像是在一场噩梦</a>里一样,到处都有一点儿欠缺,到处都要等待那么一刻钟,我唯一可以搭乘的火车早已开走,而我仍然带着麻木的脑袋和冰冷的双手在各个办公室之间奔走,在这个不祥的、着了魔似的可怕世界里转悠。那些办公室里有漆成黄色的靠背椅,墙上钉着各种规章和公告。这个严酷异常、糟糕透顶、贫乏至极的世界,自从彭梯乌斯·彼拉多(1)以来,生命在此遭受排斥,连灵魂的实质也受到剥夺,那些空虚的不现实的幻想包围着我,并且重新窃取了我的痛苦和我高昂的激情。在这一瞬间我只能往返奔走于这个毫无实质的世界的四堵乏味的墙壁之间,我看到在极其遥远而空虚的远方,有一个沉默的男人,穿着死人入殓时的服装正在等待着我。随后我只好再度递交申请书,在各种纸张上签署名字,最后我终于迷迷糊糊来到街上,跳上一辆马车,回到家里我看见桌子已经铺好,行李也已收拾妥当,我打了很久电话,匆匆忙忙吃过饭,把几本书塞进衣袋里,便动身朝火车站赶去了。


    我今天肯定到不了父亲家;不过我无论如何是要赶去的。我动身前,看见孩子们放学回家了。


    后来我又坐上了火车。火车一小时一小时地朝前驶去,走的是我昨天早晨离开、夜晚返回时的同一条路线,黄昏时分火车又来到同一座城市,极其靠近地驶过我原定今晚要在那儿演讲的大厅。夜幕降临时,博登湖出现在眼前,湖上还有一条船,在港口的灯光下,我庆幸自己又重新见到了德国土地。我一生中有许多年代是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的;突然,在灯光中仿佛出现了成百幅变模糊了的画像,它们都是我吃过的鱼和我饮过的酒。在夜风中,火车驶过沉睡的弗里德利希港,沿着湖畔往前驶了一程。后来我就沉沉入睡了,直至次日清晨才醒来。


    眼下我正站在把我带往故乡的火车上,我仿佛清楚地看到,我父亲的灵柩正穿过不断变化的景色向我移近,他不只是向我移近,他也经过其他地区移近我兄弟姐妹们乘坐的火车和马车,因为他们都死了父亲,他们每一个人都完全(也许只是部分)了解和熟悉他的本质特征。


    我又经过了许多乡村和城镇,它们都属于我的故乡,我曾在这里上学,少年和青年时期曾徒步穿越这些森林茂密的群山。如今一切都在我眼前闪着光辉,我回顾自己的生活,它不像是一个变幻无常而又转弯抹角的山谷,而是一条独一无二、艰巨而笔直的道路,是无情却又是必走的道路,从父亲处延续而来,又回到他那里去。


    我又重新想到了那种不可知性,虽然我父亲具有上帝赐给的惊人的才能和光明磊落、为人开朗的天性,并总让别人舒适愉快,但是他还是在这种不可知性中度过了他艰苦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奇怪的是,在他刚强的一生中,痛苦总是接踵而来,但是他本人总闪烁出一种特殊的庄严,一种良好风度和骑士精神的高尚光辉。这并不是他那健康、朴实的自然本质所赋予的,尽管他得感谢赐给他这些本质的上帝。他的开朗谦逊是一个痛苦的人从艰苦的岁月中学会的,学会了小心翼翼地打开心灵之门让阳光和小小的安慰得以进入。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去看父亲时的情况,我们互相问候之后立即开始了互相理解的倾心交谈,交谈充满了喜悦和信赖。虽然父亲远比我了解他而更深地了解我,虽然他有充分理由不信任我,责备我,或者对我抱有其他希望,虽然同他那种细致的虔诚相比,我成了一个粗鲁的人,但是我们之间却充满了互相融洽、不可分离的感情,就像是共处于一个温暖的天空下一样。当然,在宽厚容让方面,父亲毫无疑问的要比我强得多。因为他虽然并非圣人,却确实具备了成为一个圣人的罕见的素质。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一起坐在他那间安宁的小房间里——对于我来说,这间小屋是一个远离尘俗的避难所和隐蔽之地。对于他却是一座监狱和痛苦的牢笼——那时他已经失明了一段时期,他向我讲述自己为打发那许多不眠的长夜而想出来的种种小办法。他尽力回想那些有价值的拉丁文词句和成语,按着字母顺序的排列一个个往下想,除了培养记忆力,还可锻炼勤奋,这显示出他保存记忆比保存财富更重要的信念。他要求我和他一起做这种游戏,从字母A开始。我想了很长时间才凑起两三句格言。首先想到的是“Alea iacta est”(2),接着想起了“Ars longa,vita brevis”(3)。而父亲只是闭着盲眼沉思,他就像一个水晶探测器似的仔细地按照字母的排列一个接一个寻找着美丽而完满的句子。——我清楚地记得他最后想出来的成语是“Aut Caesar aut nihil”(4)。——他对每一句美丽、简短而又音节铿锵的句子都是怀着尊敬愉快的声音读出声来的,读得清清楚楚、小心翼翼,好似一个收藏家把藏品拿在自己富有爱好和教养的手指里一样。


    眼下我又仿佛看见了父亲的模样,长长的往后梳的头发下是一副骑士的脸容,高高的额头显得非常高贵,从各个角度看都很美,紧闭着眼睑的一对盲眼上现出两道高高的弧形,自从我得悉父亲的死讯后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感到所有这一切可爱细腻珍贵的东西已不可复得,因而浑身发冷。我突然觉得损失重大,我再也不能受到他那温柔的手的抚摸——它们曾祝福似的抚摸我的头顶,也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我在摇晃着的车厢窗口前站了一会,除去被夺走了亲人的痛苦之外没有其他的感觉,当然还有对其他所有没受损失的人的一些愤慨之情,他们不认识我父亲,不知道他活着时是一个如何杰出的人物,而如今却死了。


    接着我又想起了许多更坏的、更可怕的事情——为什么我从前都没有想到呢!我想起自己最后写给他的一封信,也许他在临终前已经收到了——这是一张字迹潦草的、毫无感情的明信片,马马虎虎的问候,接着就是诉苦,抱怨自己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啊,上帝,这封信真是可怜、可恶、可耻,简直太糟了,还不如不写!我在青年时代给父亲造成的痛苦已经无所谓了,这些事很让人苦恼,然而却是理所当然和必需的。但是这种冷漠,这种对于空虚的事业和责任的迷失感,使我因而耽误了最初的爱的责任,又是多么不可饶恕啊!罪恶就像一股暗浊的泥流环绕着我汹涌翻滚。


    火车停在首都车站,一个朋友来接我,把我带到他的寓所,让我休息一下后继续赶路。随后我又搭乘行驶缓慢的乡村列车徐徐驶过许多村庄,列车最后停在一个小车站上。我看见月台上站着许多人,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了我的弟弟,我拥抱了他,还有我的妹妹,我们又重新在一起了,像儿童时代那样,我们的血又流到一起了。消逝的儿时的故乡,天真无邪的共同回忆,我们早已逝世的母亲那双亲切的棕色眼睛,所有一切往事都一下子呈现在眼前,给我带来了温暖和安定,我嗅着故乡的芳香,讲着儿时讲的方言,血液在我体内平静地流淌。我们曾多么可怜地在这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行走,又曾多么可怜地盼望能呼吸到更多的爱恋之情!噢,多么可怜,多么可怜!而现在一切都变好了,我现在回家来了。


    我们静静地走过村庄和初春的草地,到处还积存着残雪。多么好啊,真是无法形容的美好,我回来了,我来到了这里,我正挽着妹妹的手,拍着弟弟的肩膀!当我们越过小山走向家门时,心里又何等凄丧和惊讶,父亲在家里躺着,正在等我们。我又看见了那扇窗子,每一个孩子出门时,父亲都从这窗口向远游的孩子挥手告别。一走上楼梯便看见了玻璃门上的钩子,这里本来总是挂着父亲的软毡帽。走廊里和房间里充满了简朴、整洁和令人舒畅的气息,这是一种永远围绕在他身边的细腻纯洁的气息。


    我首先听了情况介绍,姐妹们准备好了咖啡。是的,父亲走得非常快,非常轻松,简直像开玩笑似的溜走了,不声不响地溜走了。我们知道他忍受了许多烦恼,他虽然对死亡怀有恐惧,却常常衷心渴望死亡降临。现在好了,他已经获得解脱,别无他求了。我看见桌上放着印好的讣告,上面标着一行赞美诗,根据他生前的愿望,这句诗将镌刻在他的墓碑上。我问妹妹们,这行诗句是什么意思,她们俩微微一笑,告诉我说:“绳索断裂,鸟儿自由了!”(5)


    我轻轻地朝父亲的房间走去,打开了房门。窗子开着,夹着雪花的寒风使鲜花的芳香四散。


    我们的父亲在花束中躺在白布下,双手交叉在胸前。他的头向后仰着,好似在作深呼吸,高高的额头庄严而有气派,双目却寂静地紧闭着。他的脸容显示出,他已经达到了极其深远的宁静境界!他躺着,获得了解脱,他那可爱的容貌露出非常满足的神色。他一生中长期遭受痛苦和不幸,把自己造就成为斗士和骑士,看来他对于目前包围着他的无边寂静由衷地感到极深切的惊讶。哦,父亲啊,父亲!


    当我哭泣着吻他的双手,把自己温暖的充满活力的手搁在他那冰冷的额头上时,脑子里倏的一下涌现出了我的童年时代。严冬时,每当孩子们双手冻得冰冷回到家里,父亲总是要我们把小手在他脑门上搁一忽儿,因为他经常整日受剧烈头痛的折磨;而现在我把自己不安和温热的手放在他额上,是汲取他带给我的寒冷。一切骑士精神、优秀品性全都是他的本质,如今更加清楚地出现在他的脸上,就像满是积雪的幽静山巅,显得庄严肃穆。哦,父亲啊,父亲!


    黄昏时,我的一个妹妹拿给我一枚金戒指。这戒指从前是我母亲的,是六十年代初期她第一次结婚时的纪念品,戒指上还刻有一句格言,十年后她第二次结婚时把它转送给了我父亲。


    我转动着这枚小小的戒指,读着那句古老的格言,然后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戒指大小正合适,我注视着它,过去我在父亲手指上见过它不止一千次,孩提时期还常常在父亲手指上玩弄它,这时我的大姐也过来看了,我们两人都发现我的手指、我的手同我们父亲的双手非常相似。夜里,我由于这枚戴着不习惯的戒指而醒了两次,因为我过去从来不曾戴过戒指。我躺着,幻想着,这枚戒指是一个微妙的象征,象征着我的存在和命运同我的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二天我又在父亲身边单独待了一段时间,父亲看来始终都在怀着内在的惊异倾听着伟大的和平之音,似乎已经完全同他融为一体。他那圣泉再度冷却了我的额头和双手。没有什么比这美好的冷却更能治愈我心中的一切悲痛。即使我是一个不肖子孙,曾对这位父亲那样的不敬,那么因此我也能使自己的灵魂趋于宁静,使自己剧烈跳动的脉搏得到安宁了。倘若在我的痛苦中再也找不到别的安慰,那么我就永远会采取这样的措施:也让我的额头变得如此冰冷,也让我的意识飞跃到和我父亲同样的本质中去。


    自从我在已故父亲寒冷、明亮的小房间里度过那些美好、深沉而充实的时刻以来,死亡的意义对我已变得日益重要和有价值了。迄至那时,我很少想到死亡,也从不惧怕死亡,并且经常在绝望时不耐烦地期望死神的到来。直到这时我才完全看到它的真实性和伟大性,它好似我们面前的相对极,它期待我们去完成自己的命运,完成一个生命的圆圈。迄今为止,它的生活始终是一条直路,开始时我久久逗留在母亲和童年的爱恋中,这段道路我一度是歌唱着度过,一度却是厌恶地度过的,那时我对未来是经常怀着希望的——但道路的尽头处在我眼前却是模糊的。一切滋养我生命的动力和能量在我看来只是来源于朦胧的开始,来源于从母体中诞生的时候,而且死亡在我来说只是偶然的一点而已,力量、活力和动力到这一点上便衰弱以致熄灭了。直至现在我才在这一“偶然性”中看到了伟大性和必然性,感觉自己的生命联结并决定于这两个极点,也看到我的道路和我的任务就是圆满地达到那个终点,接近它、促使它形成,使它成为一切庆典中最严肃的庆典。


    我们谈了很多,谁若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父亲的一些特别的小故事,谁就把它们复述一遍,这其间我们还阅读了父亲笔记中的一些片断。我们中不时有人从墙上到处挂着的家庭照片中拿下一帧来加以研究,寻找照片背后的拍摄日期。我们中不时有人不见了,到“那边”去和父亲待一忽儿,我们中不时有人失声哭泣。我的一个妹妹比其他所有的人“不见”的次数都多,父亲的死对她是一个命运的转折点,连她的表面生活也要改变了。我们其他人便围着她,把她置于我们的爱抚中间。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时光消逝着,对父母无数珍贵的回忆,以及我们共同的血统和精神,使我们互相拥抱在一起,因为我们对于已故者的遗产的本质,每个人的认识都是一致的,这份遗产就是“血统和精神”,我们将把它继承下来,血统的纽带不仅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它还使我们在危难时刻互相拥抱在一起。这份超出了纪律和信仰的遗产,我们的父母曾为之服务终身,他们的孩子们中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摆脱它,而对于我,在割断了一切言语和思想的束缚后,它也始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我们大家现在都感觉到了这种信仰,这是一种对于确定目标的信仰,对于一种使命和任务的信仰。这种信仰没有言语可以表达,也决不会由于行动而使它本能的冲动平息下来,它存在于我们共同的血液之中。尽管我们也会互相离散,但是我们明白我们永远属于受同一教规约束的团体,属于一个秘密的骑士组织,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这个组织,因为人们尽管可以践踏一个信仰,却不能消灭这一信仰。


    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


    如今在父亲和我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春天的褐色土地,也许今天在他的墓地上已有第一批花朵开放了。如今我已经没有祖国,母亲和父亲分别葬在不同的地方。我没有带走任何可资纪念的物品,只有这一枚微薄的金戒指,它戴在我的手指上已经习惯了。那里曾一度是我的祖国,是对我尽过母亲责任的土地。然而我对于自己所爱的世界并没有丧失信心,我只是对它感到陌生,如同我已故的父亲所感到的一样。从施瓦本大地上那座潮湿的褐色坟墓中,我获得的东西远远超过了我所丧失的。谁若有朝一日踏上了成熟的道路,他将不再有所丧失,而只有获得。总有一天这一成熟时刻也会向他降临,他将发现鸟笼业已打开,会带着跳动了最后一下的心脏逃离这个不完善的世界。


    倘若有什么人对于我这种类型的人也要从《圣经》中或者其他书籍中搜寻出一些好听的言语和格言,要表达出我想表达的一切的话,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整个事情会在镜子里反映出最美好可爱的光辉,并且除去那句赞美诗外便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句了:“绳索断裂,鸟儿自由了!”


    * * *


    (1) 彭梯乌斯·彼拉多(Pontius Ptuo)是古罗马驻巴勒斯坦的总督;据传说,耶稣就是被他审判钉在十字架上的。


    (2) 拉丁语:“骰子已掷出”。


    (3) 拉丁语:“艺术长,人生短”。


    (4) 拉丁语:“不是恺撒,就是一事无成”。


    (5) 参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一百二十四篇:网罗破裂,我们逃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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