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多力的一生

3个月前 作者: 宫泽贤治
    一 森林


    古斯科卜多力出生于伊哈托布(IHATOV)的大森林。他的父亲名叫古斯科纳多力,是知名的樵夫,不管多么巨大的树木,他都像哄小孩入睡一样能够轻易砍倒。


    卜多力有个名叫芮莉的妹妹,两人每天在森林中嬉戏,甚至跑到可微微听见父亲锯树声的深处。两人将摘来的草莓浸泡于山泉中,轮流对着天空模仿山鸠的叫声,并聆听从四处传来的鸟儿们仿佛即将入睡的回应声。


    母亲在家门前的小田地里种麦时,兄妹俩就坐在路边的草席上,用空罐头煮兰花。于是各种小鸟儿们就像是来打招呼般叽叽喳喳地从他们蓬乱的头发上飞过。


    自从卜多力去上学后,白天的森林就变得很清寂。倒是中午过后,卜多力又会和芮莉一起在森林里的树干上用红土或木炭写上树名或是高声欢唱。


    他们还曾经在由成串的啤酒花从两边垂下形成门一般的白桦树上写下“禁止布谷鸟经过”。


    在卜多力十岁、芮莉七岁那一年,不知怎的,太阳从春天起就显得特别白亮。往年此时雪已融化,并开出白色的辛夷花,但今年却毫无动静。到了五月甚至还下着滂沱雨雪,到了七月底天气也不见变热,害得去年种下的麦子只长出空心的白穗,大部分的果树也只开完花就凋落了。


    秋天终于来临,然而栗子树果然也只冒出带刺的绿色外壳,大家最常吃也最重视的谷物——米,则是连一粒也没长出来。整个原野已乱成一团。


    卜多力的父母不时会将材薪运到平原,入冬则改用雪橇将大块木头运到城里变卖,但每次都失望地只换回少量的面粉。好不容易撑过了冬天,隔年春天将珍藏的谷子播种,可是情况还是跟前一年相同。到了秋天终于发生饥荒。这时几乎已经没有人上学,卜多力的父母也被迫停止所有工作。他们经常在忧心忡忡地讨论过后轮流进城,有时会带回些许的黍稷,有时则是面有难色地空手而归。他们一家人只能凑合着吃这些谷物、山药、蕨草根和柔软的树皮等食物勉强过冬。


    然而到了春天时,父亲和母亲似乎都染上了重病。


    有一天父亲抱着头想了许久后,突然起身说:“我要去森林玩。”说完便步履蹒跚地走出家门。天黑之后也不见他回家。不管兄妹俩如何问母亲“父亲怎么了”,母亲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两人的脸。


    到了隔天傍晚,森林完全变暗的时候,母亲突然起身将炉里添了许多木屑照亮整个屋里。接着,母亲交代他们说:“我要去找你们的爸爸,你们可以慢慢吃掉柜子里的面粉。”说完也步履蹒跚地走出家门。兄妹俩哭着追上去,只见母亲转过头斥责他们:“怎么有这么不听话的孩子呢!”


    母亲踉踉跄跄地走进了森林。两人号啕着跑来跑去,最后还是忍不住冲进了黑暗的森林。兄妹俩跌跌撞撞地来到啤酒花的门帘下、山泉旁,一整晚哭着喊妈妈。只见星星从林木间欲言又止地闪着亮光,受到惊吓的鸟儿们在暗处飞窜,却一点也听不到回应的人声。最后两人茫然地回到家,疲倦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卜多力睁开眼睛时已经是隔天的中午过后。


    他想起母亲交代的面粉,于是打开橱柜一看,果然袋子里装有许多的荞麦面粉和枹栎实。卜多力叫醒芮莉,两人一起舔食面粉,并且升起了炉火,就像父母还在的时候一样。


    就这样茫然无事地过了二十天,有一天门口传来叫唤声:“有人在家吗?”卜多力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于是赶紧冲出门来看,结果是一个身上背着竹篓、眼光锐利的男人。男人从竹篓中掏出圆形年糕丢在地上说:“我来解救本地的饥荒。你们快吃吧。”看到兄妹俩一脸错愕的样子又说:“吃呀!你们快吃呀。”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吃,男人一直看着他们进食。


    “你们是乖孩子。可是当个乖孩子又有什么用呢?还是跟我一起走吧。反正男生本来就比较强壮,再说我也无法把两个人都带走。我说小女孩呀,你就算留在这里也没有东西吃,不如跟着叔叔进城去吧。叔叔每天买面包给你吃。”说完一把抱起芮莉放进背后的竹篓里,嘴里一边高喊着“噢嘿咿、噢嘿咿”,一边像风一般地冲出了大门。芮莉直到门外才开始放声大哭。“强盗哇、强盗!”卜多力哭喊着追了上去,只见男人已穿过森林跑向草原,芮莉颤抖的哭声也越来越小。


    卜多力边哭边骂地追到森林尽头,终于体力不支地扑倒在地。


    二 蚕丝工厂


    卜多力猛然醒来时,头上传来单调平板的声音。


    “你总算醒了。你以为还在闹饥荒吗?不如起来帮我做事吧?”


    那是一个头戴褐色蘑菇帽、身穿外套和衬衫的男人,手上拿着用铁丝做成的东西。


    “饥荒结束了吗?你说要我帮忙,帮什么忙呢?”卜多力问。


    “帮我挂网子。”


    “这里要挂上网子吗?”


    “要哇。”


    “挂上网子要做什么?”


    “要养蚕哪。”


    只见立刻有两个男人用梯子爬上卜多力前方的栗子树,拼命地将某种网子丢上去东拉西扯地调整,但卜多力却看不见任何网子或绳索。


    “那样就能养蚕吗?”


    “可以呀。你这孩子还真啰唆!喂,问那么多,只会触霉头。要是不能养蚕,我怎么会在这里盖工厂。当然可以养,眼前除了我之外还有很多人都靠养蚕过日子。”


    卜多力这才声音沙哑地回应:“原来如此呀。”


    “而且我已经买下了这整座森林,如果你想帮忙就留下来,不然就请你离开到别的地方。问题是无论你去哪里也不会有东西可以吃的。”


    卜多力听了差点哭出来,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说:“那我愿意帮忙。可是网子要怎么挂上去呢?”


    “我自然会教你。就像这样抓着……”男人用双手慢慢撑开手上的铁丝笼说,“看清楚了吗?这么一来就能变成梯子了。”


    男人大步走向右手边的栗子树,将梯子挂在低矮的树枝上。


    “好。轮到你了。你带着网子爬上去挂好。来吧,爬上去看看。”


    男人将一颗奇怪的球交给了卜多力。卜多力不得已便带着那颗球沿着梯子往上爬,可是他越往上爬梯子越窄,手和脚几乎快被梯子给卡住了。


    “继续往上爬。再爬高一点,继续再爬。然后扔出刚才给你的那颗球,要越过栗子树顶才行。对着天空扔出那颗球。搞什么嘛,你在发抖吗?没用的家伙。要扔出去呀!扔啊!快点,扔出去呀!”


    卜多力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力往蓝天扔去,顿时太阳仿佛在他眼前变黑,于是他整个人倒栽葱般地摔落。好巧不巧,那个男人一把接住了他。男人将卜多力放在地面上的同时,嘴里还叨念着:“真是个没用的家伙!整个人软趴趴的。要不是我接住了你,恐怕早就撞破头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今后可别再对我出言不逊了。对了,这一次换爬那棵树看看。再过一阵子,我会给你饭吃的。”男人交给卜多力一颗新的球。


    卜多力带着梯子来到下一棵树将球给抛上去。


    “很好,越做越熟练了。要知道球还多的是,所以不可以偷懒。只要是栗子树,就可以挂上网子。”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十几个球交给卜多力后,便径自往前方走去。卜多力才挂上三个网子,就觉得气喘如牛,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他想走回家,可是举目往家的方向一看,原本的房子上面不知从何时起竟冒出红土烟囱,门口还挂着“伊哈托布蚕丝工厂”的招牌。刚才那个男人正一边吸烟一边从屋里走出来。


    “孩子呀,我拿食物来给你吃了。吃完后,趁着天还没黑再帮我多做点事。”


    “我不想做了,我要回家。”


    “家?你家在那里?那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那是我的蚕丝工厂。那间房子和这附近的森林都被我给买下来了。”


    卜多力已经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吃着男人递上来的馒头,之后又挂上了十张网。


    那天晚上,卜多力缩成一团睡在曾经是自己的家、如今已变成蚕丝工厂的建筑物角落里。


    刚才的男人则是和另外三四个不认识的人围着炉火聊天喝酒直到深夜。隔天一大早,卜多力便来到森林做着跟前一天同样的工作。


    过了一个月后,森林里的栗子树都被挂上了网子。养蚕的男人便又要求在每棵树上挂上五六片沾满类似小米的木板。不久之后树木发芽,整座森林变得绿意盎然。只见挂在树上的木板冒出许多泛着青色的白色蚕宝宝成列沿着绳索爬上枝头。


    卜多力他们几乎每天都被要求砍柴。直到木柴在房屋周围堆积成山、栗子树的淡青色花朵开满枝头时,爬行在木板上的蚕宝宝,不论颜色还是形状也刚好发育成跟栗子花相似的模样。整座森林的栗子树叶也被那些蚕宝宝们啃食精光。


    不久,蚕宝宝纷纷爬进网眼之中,开始结成黄色的茧。


    这时养蚕的男人就像发了疯似的驱使卜多力他们将蚕茧采撷到竹笼里,然后一笼一笼地倒进锅里煮,同时用手转动鼓轮缫丝。他们不分昼夜地拼命转动三个鼓轮,并从中取得蚕丝。当黄色蚕丝几乎快堆满半间小屋时,放在外面的蚕茧开始有大白蛾破茧飞出。养蚕的男人神情变</a>得更加气急败坏,不仅自己也拼命缫丝,还从原野找来另外四个人帮忙。可是破茧而出的大白蛾越来越多,甚至多到整座森林就像白雪纷飞一样。有一天来了六七辆马车,将目前收集到的所有蚕丝运送到镇上。每一辆马车也都会有一个人跟车,到了最后一辆马车要离开时,养蚕的男人交代卜多力:“喂,屋子里我留了足够你吃到明年春天的食物。在那之前你就负责看守森林和工厂。”


    然后他露出诡异的笑容随着马车迅速消失无踪。


    卜多力茫然地留在原地。屋子里面就像遭到暴风雨肆虐一般脏乱不堪,荒芜的森林也像是被火烧过的模样。隔天,就在卜多力开始打扫屋内和房屋周围时,他在养蚕男人经常坐的地方发现一个破旧纸箱,里面塞满了十几本书,翻开一看,上面有很多蚕和机械的图画。有的书他完全看不懂,也有的书记载着各种草木名称和图画。


    那年冬天,卜多力开始很认真地照着书上的文字、图画学习写字画图。


    到了春天,那个男人带着六七名新的手下,打扮风光地回来了。隔天,又要求卜多力开始从事跟去年完全一样的工作。


    就这样将所有的网都挂好、黄色木板吊在树枝上,并在蚕宝宝爬上枝头之后,卜多力他们又被叫去砍柴。某天早上,卜多力他们正在砍柴时,地面突然开始震动,同时远方还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过了没多久,天色突然变黑,细小的灰尘不停地自天空洒落,森林顿时被覆盖成整片白色。卜多力他们吓得蹲坐在树下,养蚕的男人也神色仓皇地跑来。


    “喂!你们大家听好,完蛋了。火山……火山爆发了!所有的蚕都被火山灰覆盖死了。你们马上给我撤退!喂,卜多力,你想留在这里也可以,不过这一次我不会留食物给你。问题是你留在这里很危险,不如去原野找个工作过活吧。”


    他话一说完,立刻就走得不见踪影。卜多力回到工厂一看,那里已没有任何人留下。于是卜多力也垂头丧气地循着白色火山灰上众人的足迹往原野走去。


    三 沼田


    卜多力花了半天的时间才穿越被火山灰覆盖的森林往镇上走去。风一吹,火山灰就从树上洒落,又像烟尘,又像暴风雪。不过越靠近原野,火山灰就变得越薄,终于能看得见树木的绿叶,而众人的足迹也不见了。


    好不容易走出森林时,卜多力不禁睁大了眼睛。因为从眼前的原野到遥远的白云下方,就像是由三张美丽的桃红色、绿色和灰色卡片所组成的一样。凑近一看,原来桃红色的部分是一整片低矮的花田,蜜蜂穿梭其间忙着采蜜。绿色部分是长有小小稻穗的草原,灰色部分则是水位不深的泥沼。彼此之间隔着一道窄堤,有人利用马匹进行着挖掘整土的作业。


    卜多力走在原野上,过了一会儿看见路中间有两个人在大声争吵。右边那个蓄着红胡须的男人说:“不管你怎么说,我已经决定要大赚一笔。”


    “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一次施那么多肥,就算稻子丰收,实际上长的也都是空穗呀。”


    “才不是呢!根据我的推断,今年的高温肯定是过去三年的总和。今年我一定能种出三年的收获量让你瞧瞧!”


    另外一个戴着白色斗笠、身材较高的老爹回应:


    “不行,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不管,我就是要做。等所有的花都埋进土里,接下来得撒上六十块的豆渣饼和一百担的鸡粪。临时才想到怎么做,忙都忙不过来了。要是角豆藤能派上用场,我也会拜托它们来帮忙啊!”


    卜多力听到,不禁走上前去行礼。


    “既然如此,请问可否雇用我呢?”


    两人惊讶地抬起头来,一只手抚摩着下巴盯着卜多力看。不久后红胡须突然笑着说:“可以呀。那就拜托你来拉马吧。你要跟在我后面做事。至于成不成,到了秋天就能见分晓。我们走吧!真是太好了,刚好在缺人手的时候出现。”红胡须一边轮流对着卜多力和老爹说话,一边带头离去。


    老爹站在后面喃喃自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目送着他们的离去。


    从此,卜多力每天都拉着马到沼田犁土。只见桃红色块和绿色块的土地都一一被犁成沼田。马儿有时会将泥水溅开,打到大家的脸上。犁好一块沼田就换下一块沼地。一天工作下来时间很长,常常累到连自己是不是在走路都分不清楚,甚至产生错觉以为泥土是麦芽糖、泥水是汤汁。风一阵一阵吹来,吹得旁边的泥水泛起鱼鳞般的涟漪,远处的泥水亮起如锡般的光辉。天上每天都有云彩飘过,看起来好像又甜又酸,悠游自在的模样让人好生羡慕。


    经过了二十天,总算沼田的土都犁得差不多了。隔天一早,主人就精神抖擞地跟来自各地的帮手将短枪般的绿色稻秧插满沼田。大约用了十天插完秧后,主人又带着卜多力他们到那些来帮忙的其他人家做事。全部都轮过后,才又回到自家的沼田,开始每天除草。卜多力主人家的稻苗虽然长大了,沼田却还是黑色的,其他人家的稻田则是茫然一片的淡绿色。远远看过去,只有他们的沼田颜色跟别人的壁垒分明。整整七天将草除完后,他们又去帮其他人家。


    然而有一天早上,主人带着卜多力经过自己的沼田时,突然“啊!”地大叫一声,当场定住不动。只见主人的嘴唇发青、眼神发直地看着前方。


    “生病了!”主人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头痛吗?”卜多力问。


    “不是我,是稻子呀。你看!”主人指着眼前的稻茎说。


    卜多力蹲下去检查,果然每一片叶子都长了过去不曾见过的红色斑点。心情沉重的主人默默无语地巡视一圈沼田后便准备回家。卜多力也很担心地尾随其后。主人不发一语地将毛巾拧干放在额头上,直接就在地板上躺下。过没多久,主人的太太从外面赶回家。


    “听说稻子生病了,是真的吗?”


    “是呀,已经完蛋了!”


    “难道救不回来了吗?”


    “应该不行了。就跟五年前的情况一样。”


    “所以我不是要你别下那么大的赌注吗!老爹也一再阻止你,不是吗?”


    太太开始号啕大哭。主人突然振作精神起身说:“好吧。在这伊哈托布原野堪称数一数二大农家的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认输呢!好,明年我非得成功才行。卜多力,你来我这里做事,大概都没有好好睡过一晚吧?接下来不管五天还是十天,随你高兴,好好睡一觉吧。之后我将在那块沼田表演一段精彩的戏法,而今年冬天我们家只有荞麦可吃。你喜欢吃荞麦吧?”


    一说完,主人就戴上帽子出门了。


    卜多力听从主人的嘱咐来到仓库打算睡觉时,因为还是很为沼田的事情烦恼,只好悄悄起床前去查看。不料主人不知从何时起已双手抱在胸前站在田埂上。沼田里注满了水,稻子仅微微露出叶尖而已,水面上还浮着一层闪烁的煤油。主人开口说:“我正在用闷死的方式治病。”


    “煤油可以闷死病源吗?”卜多力一问,主人立刻回答:“把煤油从头上淋下去,就连人类也活不了。”说时还倒抽一口气,缩了一下脖子。


    就在这个时候,下方沼田的主人气冲冲地跑来大声怒呛:“你为何将油倒进水里?油水都流进我家田里啦。”


    谁知主人竟毫不在乎地冷冷回答:“你问我为什么要把油倒进水里,那是因为稻子生病了,所以我才把油倒进水里的呀。”


    “那为什么会流到我家田里呢?”


    “你问我为什么会流到你家田里?因为水会流动,油也就跟着一起流动了呀。”


    “那你为什么不堵住排水口好让水不会流到我家田里呢?”


    “你问我为什么不堵住排水口好让水不会流到你家田里,那是因为那个排水口又不是我家的,所以我不能将它堵起来呀。”


    邻居男主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立刻跳进水里用泥土堵住自己家的排水口。主人这才大笑起来。


    “那个男人很难相处。要是我把排水口给堵起来,他一定会来怪罪我为何那么做,所以我才会故意让他自己去堵住排水口。只要那里堵起来,过了今晚,田里的水就会漫过稻草顶端。咱们回家去吧。”说完主人便带头往回家的路上走。


    第二天一早,卜多力又跟着主人来到沼田。主人从水中摘下一片稻叶检査后,脸色依然显得很沉重。隔了一天还是一样,又隔了一天也是没变,再隔一天情况依旧。到了再隔一天的早晨,主人似乎下定了决心说:“唉,卜多力,看来得播种荞麦了。你过去那里将隔壁的排水口给敲开。”


    卜多力听从指示做事。只见混了煤油的水稀里哗啦地直往隔壁家的田里流去。卜多力心想对方一定又会跑来大骂。果然,中午时分,隔壁男主人拿着一把大镰刀过来。


    “喂!为什么让煤油流到别人家的田里呢?”


    主人用丹田的力道发出声音回答:“煤油流过去有什么不好吗?”


    “这样稻子不就都会死掉吗?”


    “究竟稻子会全部死掉还是不会全部死掉,你可以看看我沼田里的稻子呀。到今天已经整整四天泡在煤油之中,不是都还活得好好的吗?变红是因为生病,但长得好好的则是因为煤油的关系。煤油流进你的田里,不过只是经过稻子的根部,搞不好还能带来好处呢。”


    “煤油也能当成肥料吗?”对方的脸色稍微柔和了一些。


    “煤油能不能当成肥料,我是不知道啦。总之煤油不也是油吗?”


    “煤油当然是油哇。”男人笑着说,心情已经完全变好。


    积水渐渐退去,已经可以看见稻子的根部,上面长满了红斑,就像被大火烧过。


    “田里的稻子要收割了。”主人笑着说完,便带着卜多力从头开始收割稻子,接着又立刻播下荞麦种子并盖上泥土。那一年果真如主人说的,卜多力家里只有荞麦能吃。到了隔年春天,主人说:“卜多力,今年的沼田比去年少了三分之一,所以工作比较轻松。相应地,你得认真读我那死去的儿子读过的书,帮我种出健康的稻米,好让过去笑我是吹牛大骗子的家伙们刮目相看!”


    他说完后交给了卜多力一叠各式各样的书本。卜多力利用工作空当研读那些书本,尤其是对介绍古柏思想的书很感兴趣,反复读了好几遍。当他知道古柏在伊哈托布市开设一个月的课程时,不禁很想前去就读。


    很快地在那年夏天,卜多力就立下了一个大功劳。卜多力用木灰和盐巴成功遏止了和去年同时期稻子所生的病。到了八月中旬,那些稻子开始长稻穗,每束稻穗也长出白花,白花逐渐变成绿色的稻壳,随风摇摆仿佛绿浪一般。主人十分得意,逢人便骄傲地吹嘘:“我虽然在种稻方面下了赌注赔本四年,但今年将一举享有四年的收成。说起来也算是不错吧!”


    然而隔年还是事与愿违。从插秧的时节开始老天就不下雨,以致灌溉的渠道干涸,沼田也干裂了,所以秋天的收成仅够勉强过冬而已。想说明年再继续努力,谁知下一年依然还是干旱。之后的每一年都想力图振作,但渐渐地,卜多力的主人已经没钱买肥料,甚至还得变卖马匹和沼田。


    “卜多力呀,我曾经是伊哈托布的富农,赚了不少钱,可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寒害和干旱,现在的沼田只剩下过去的三分之一,明年要用的肥料也买不起了。不止是我如此,明年买得起肥料的人,我看伊哈托布里也没几个吧。照这样子下去,恐怕将来我也没有钱付雇用你的薪资。你还年轻力壮,跟着我过活太委屈你了。说来抱歉,这些东西你拿着到别的地方去碰碰运气吧!”


    主人给了卜多力一袋钱、一套蓝染的麻布新衣服和一双红皮鞋。


    卜多力早就忘记过去工作的辛劳,甚至还考虑无偿地继续留下来帮忙,但仔细想想,就算留下来也没有工作可做,于是一再对主人道谢后便离开待了六年的沼田和主人,往火车站的方向迈进。


    四 古柏博士


    卜多力走了两个钟头来到火车站,买好车票搭上前往伊哈托布的火车。火车经过许多沼田,一路快速地往前奔驰。车窗外连绵的黑森林</a>不停变换形体,终于也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卜多力百感交集。他很想快点抵达伊哈托布市,想要见到写下那本亲切书本的古柏本人。可以的话,他想要半工半读,做出不再让大家痛苦耕作的沼田,也去除火山灰、寒害、干旱等自然灾害。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火车实在开得太慢了。火车在那天中午过后抵达伊哈托布市。一踏出车站,地面传来的隆隆声响、肮脏污浊的空气、来来往往的车辆等让卜多力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良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赶紧询问路人如何前往古柏博士的学校。结果问了许多人,每个人一看到卜多力异常认真的神情便放声大笑,不是回应“没听过那种学校”,就是回答“你再过去五六条街问看看”。


    直到将近傍晚,卜多力才总算找到学校。从那栋行将毁坏的白色巨大建筑的二楼传来人的说话声。


    “你好!”卜多力高声呼喊,可是没有人回应。


    “你好哇!”卜多力用尽力气大喊。这才从头上的二楼窗口探出一个灰色大脸,鼻梁上的眼镜闪了两下。对方大声说:“现在正在上课中,你好吵哇!有事的话就直接进来。”


    他说完便将头缩回去,里面发出哄堂笑声,那个人似乎不以为意地继续大声说话。


    卜多力一鼓作气,尽可能不发出脚步声地爬上二楼。楼梯尽头的那扇门开着,卜多力走近一看,原来是间大教室,里面坐满了学生。最前方是一整面的黑色墙壁,上头画有许多白色线条,刚才那个戴着眼镜的高大男人正一边指着巨大高台模型的各个部位,一边就像刚才一样用很大的音量对着众人进行说明。


    卜多力一眼就看出那是老师在书上称为“历史的历史”的模型。老师笑着转动其中一个把手,模型咔嚓一声变成奇妙的船的形状;再转动一次把手后,这次模型变成一只大蜈蚣的形状。


    所有人都侧着头,露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的纳闷神情。卜多力倒是看得兴味盎然、津津有味。


    “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图。”老师在黑色墙壁上画出复杂的图。


    老师左手拿着粉笔奋笔疾书,学生们都很认真地跟着抄写。卜多力也从怀里掏出在沼田时使用的旧记事本依样画葫芦。老师已经画完了,站在讲桌前环视着学生们的举动。卜多力也画完了,正在从头到尾检查自己的图画时,坐在旁边的同学突然打起了哈欠:“啊……”


    “请问这位老师叫什么名字?”


    学生听了立刻露出轻蔑的表情冷笑着回答:“古柏博士呀,难道你不知道吗?”接着又上下打量着卜多力说,“你居然一开始就能画出这张图!这堂课我可是重复听了有六年哪。”


    说完他便将笔记本收进怀里。就在这时教室里的电灯亮起,已经是傍晚了。博士站在前方宣布:“马上就要天黑了,我的课也全部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想接受测验的人可将笔记本拿给我看,并接受几个提问,好决定你们的归属。”


    学生们一阵哗然,所有人都合起了笔记本。大部分的人直接就离开了,剩下的五六十人排成一列,经过博士面前时便摊开笔记本。于是博士会翻阅一下,然后提出一两个疑问,最后用粉笔在学生的衣领上写上“合格”“重修”“继续努力”等评语。这时学生们会担心地缩起脖子,等博士写好后仍微微缩着肩膀来到走廊,请朋友帮忙确认自己被写了什么评语,得知结果后自然有的人高兴,有的人失落。


    学生们陆陆续续接受测验,终于只剩下卜多力一个人。当卜多力出示那本又破又小的笔记本时,古柏博士刚好打了一个好大的哈欠,身体也跟着向前倾,眼睛都快贴到笔记本上,使得笔记本差点就被博士给吸了起来。


    不料博士似乎很满意地吐了一口气后说:“很好,这张图画得非常正确。其他地方我看看。哈哈,原来是沼田的肥料、马的饲料哇。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工厂烟囱冒出来的烟,有哪些颜色呢?”


    卜多力立刻大声回答:“有黑色、褐色、黄色、灰色、白色、无色,还有以上颜色混在一起的颜色。”


    博士听了大笑。


    “无色的烟哪,很好。那你说说烟的形状!”


    “没有风、烟又很大的时候,烟柱会往上蹿至云间,然后再往旁边扩散。有风的日子,烟柱会斜飘,倾斜的程度看风的强弱。烟柱之所以会变得断断续续,除了跟风有关系外,也受到烟囱本身的结构所影响。烟少的时候,可能会变成软木塞的形状。如果烟中夹杂了瓦斯等较重的气体,从烟囱口就会变成一坨,往四面八方而不是一个方向飘。”


    博士听了又放声大笑。


    “很好,你从事什么工作?”


    “我是来找工作的。”


    “有个不错的工作。我给你名片,你马上去问问看。”博士掏出名片,飞快地在上面写些字后交给了卜多力。


    卜多力行礼致谢后准备走出门口时,看见博士用眼神致意,嘴里还喃喃自语“什么嘛,原来在烧垃圾呀”,同时还将用剩下的粉笔、手帕、笔记本一把丢进放在桌上的公文包里,然后夹着公文包从刚才探头出去的窗户一跃而下。大吃一惊的卜多力赶紧冲到窗口探看,没想到博士已坐在像玩具一样小的飞行船里往前直飞。卜多力简直快看傻了眼,只见博士停在远方那栋高大灰色楼房的屋顶上,将飞行船锁好后,走进建筑物里消失不见了。


    五 伊哈托布火山局


    卜多力根据古柏博士给他的名片按图索骥,好不容易找到一栋高大的褐色建筑物,房子后面矗立着一根有着球体的高大柱子,在夜空下显得特别明亮醒目。卜多力爬上玄关按了门铃,立刻有人出来应门。对方收下卜多力递出的名片,看了他一眼,马上就将卜多力带往走廊尽头的大房间。


    里面有张卜多力从来没见过的大桌子。正中央端坐着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看起来好像很亲切、很有来头的名士,正在一边听电话一边写字。他一看到卜多力进来,就指着身边的椅子示意卜多力坐下,手仍继续写个不停。


    房间右手边的墙壁上挂有一整面的伊哈托布地图,上面有涂上美丽色彩的大型模型,不论是铁路、城镇还是河川都能一目了然。在贯穿正中央如脊椎的山脉、沿着海岸迂回曲折的山脉以及散落在海中群岛的每一道分支山脉上面都亮着红色、橘色、黄色的灯,灯光颜色不停变动并发出类似蝉鸣的声响,也会有数字出现后又消失。靠在墙壁下方的柜子上面,将近百台的打字机排成三列,全都悄悄地自行运作并发出声响。就在卜多力忘我地看着这一切时,那个人已放下听筒,从怀里掏出名片夹,取出一张递给卜多力说:“你就是古斯科卜多力君吗?这是我的名片。”


    卜多力低头一看,上面写着“伊哈托布火山局技师——潘内纳姆”。对方看到卜多力支支吾吾的连招呼都打不好,便更加亲切地说明:“刚刚古柏博士来过电话,所以我正在等你过来。今后你就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这里的业务是去年才刚开始的,其实责任重大,而且有一半还得在不知道何时会爆发的火山上工作。说到火山的习性,很难靠现有的知识去掌握,所以今后我们必须更加努力才行。今晚已经帮你准备好住处,你可以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带你参观这整栋建筑物吧。”


    隔天一早,卜多力在潘内纳姆老技师的带领下,一一参观了建筑物里的房间,也认识了各种机械的名称和功能。建筑物里的所有机械都跟伊哈托布境内的三百多座活火山和休眠火山连在一起,当那些火山开始冒烟、喷灰或流出熔岩时——当然有些外观好像无声无息的古老火山也会因为从中喷出熔岩、天然气而改变山的形状——就会转化成数字和图表显示爆发的情况。每一次产生剧烈变化时,模型就会个别发出声响警示。


    卜多力从那天起开始跟着潘内纳姆老技师学习所有机器的操作和观测方法,不分昼夜地努力工作与认真学习。两年过去了,卜多力可以跟着其他人前往各地的火山装设机械,装设的机械出问题时也能动手修理。卜多力对于伊哈托布境内的三百多座火山的情况已逐渐了如指掌。


    事实上伊哈托布境内,每天有七十几座火山会冒烟或有熔岩流出,有五十几座休眠火山会喷出各种天然气或温泉。剩下的一百六十七</a>座死火山之中,也有的不知何时会发生状况。


    有一天,当卜多力在和老技师一起工作时,突然间机械感受到南方海岸的山姆多利火山出现异状。老技师大叫:“卜多力君,山姆多利在这之前都很平静吧?”


    “是的,而且以前也没看出山姆多利火山有爆发的迹象。”


    “嗯,看来很快就要爆发了,应该是受到早上地震的刺激。那座山的北方十公里处是山姆多利市。一旦爆发的话,大概三分之一的山会被炸开喷向北方,大得跟牛、桌子一样的石块会连同炎热的火山灰、天然气覆盖住山姆多利市。无论如何得趁现在在附近海里钻孔,好让天然气和熔岩得以释放。我们马上前去看看吧。”


    两人迅速做好准备,搭上开往山姆多利的火车。


    六 山姆多利火山


    两人在第二天早上抵达了山姆多利市,将近中午时分上山来到山姆多利火山顶附近放有观测机械的小屋。那里是山姆多利老火山口外缘面海处的缺口。从小屋的窗口往外看,可以看见海面上形成好几道蓝色和灰色的直线,有几艘吐着黑烟的汽船留下银色的航迹行驶于其间。


    老技师默默地检查所有的机械,然后问卜多力:“你认为这座山再过几天就会爆发呢?”


    “我想应该撑不过一个月吧。”


    “撑不过一个月?恐怕连十天都撑不过吧。再不赶紧处理,到时就无法收拾了。我认为这座山的面海处,是最弱的地方。”老技师指着山谷上的青草地说。草地上有着淡淡的云影掠过。


    “那里只有两层的熔岩层,其他地层不是柔软的火山灰就是火山砾。而且有牧场的路可以通往那里,运送材料没有问题。我来申请工作队吧。”


    老技师开始忙着联络局里。这时脚底下微微传来隆隆声,观测小屋也跟着晃动了一下。老技师放下机械说:“局里说马上就会派出工作队。说是工作队,其实一半算是敢死队吧。我之前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危险的工作。”


    “十天内能完成吗?”


    “一定可以的。装设机械三天,从山姆多利市拉电线过来要花五天吧。”


    技师屈指一算并仔细想过之后,才略显安心地轻声说:“总之卜多力君,咱们先喝杯茶再说吧。毕竟风景这么漂亮!”


    卜多力将带来的酒精灯点燃,开始烧水泡茶。天空逐渐出现云朵,加上太阳也西下了,海水变成寂寞的灰色,一阵阵的白浪直扑火山脚下。


    忽然间卜多力发现眼前飞来一架似曾相识、形状奇特的小飞行船。老技师也跳了起来。


    “啊!古柏君来了。”


    卜多力跟着老技师冲出小屋。


    飞行船降落在小屋左侧的巨大岩壁上,高大的古柏博士从机舱里跳了出来。博士先是看看该岩壁上有无较大的裂缝,好不容易找到后,便迅速拧紧螺丝将飞行船给固定好。


    “我是受邀来喝茶的,晃得很厉害吗?”博士笑着说。老技师回答:“也还好啦。不过已经有岩石从上面掉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火山突然生气地发出怒吼,卜多力只觉眼前的天色似乎变暗了。火山仍继续摇晃,只见古柏博士和老技师都蹲下来紧紧抓住岩壁,飞行船就像是行驶在大浪中的船只一样也跟着慢慢摇晃。


    地震终于停了,古柏博士赶紧起身走进小屋。小屋里的茶壶掀倒了,但酒精灯的蓝色火焰还继续燃放着。古柏博士仔细检査了所有机械,然后跟老技师讨论了许多。最后他说:“看来所有的潮汐发电厂得在明年都完工才行。如此一来,遇到类似今天这样的状况就能当天处理完毕,也能施下卜多力曾经提过的沼田肥料。”


    “到时候就连干旱也不用怕了。”潘内技师也说。


    卜多力听了感到很兴奋,甚至高兴得想冲到山上。事实上就在这个时候,火山又剧烈地震动起来,把卜多力给摔倒在地板上。博士开口说:“震得很厉害呀,相信山姆多利市也能感受得到。”


    老技师也说:“看来刚才从我们脚下到北方一公里远的地底七百公尺处,有块大约是这间小屋六七十倍大的岩块掉进了熔岩里。不过要等到天然气冲破岩壁,至少还要一两百块同样大的岩块掉进熔岩里才行吧。”


    博士听了,想了一下后表示:“对了,我要先告辞了。”


    说完他走出小屋,纵身跳进了飞行船里。老技师和卜多力目送博士离开,博士晃动了两三次灯光以示道别,然后绕着山头飞离而去。两人回到小屋后轮流睡觉与观测状况。等到黎明工作队抵达山脚时,老技师留下卜多力驻守小屋,独自下山前往昨天手指的那片青草地。每当风从山下吹上来时,卜多力就能清楚听见众人的说话声、钢材的触碰声等,仿佛近在咫尺。潘内技师也会随时通知他工程的进度,并询问天然气的气压和火山形状的变化状况。接下来的三天里,在强烈的地震和地鸣中,不管是卜多力还是山下的工作队几乎都无暇入睡。到了第四天上午,老技师发来信息说:“卜多力君,准备已经妥当,你赶紧下来。因为小屋到了下午将不复存在。”


    卜多力立刻听从指示下山,原本放在火山局仓库里的大型钢材已在山下搭建成高台,各种机械只要一通电就能立刻启动。


    潘内技师面容憔悴、脸颊凹陷,工作队的人们也脸色铁青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笑着跟卜多力打招呼。


    老技师说:“我们撤退吧,大家准备好就上车。”


    所有人都迅速爬上二十辆汽车。车队排成一列,直奔山姆多利市。技师让汽车停在火山和城市的正中间宣布:“我们在这里搭帐篷,然后大家都睡一觉吧。”


    大家也都累得不发一语,听从指示立刻倒头就睡。那天下午,老技师放下电话后大喊:“电来了。卜多力,我要启动了!”


    老技师按下了开关。卜多力他们都走出了帐篷,凝视着山姆多利的山腰。原野上开满了一整片的白色百合,矗立在后方的山姆多利山是蓊郁的绿色。


    突然间山姆多利的左下角开始松动,一股黑烟才刚冒出就立刻蹿上天际,变成奇妙的蕈状。山脚下流出金黄色的熔岩,眼看着熔岩逐渐弥漫变成扇形流进了海洋。这时地面开始激烈晃动,百合花也都跟着摇晃,接着是轰然一声巨响,几乎将大家都给震倒。然后一阵风吹了过去。


    “成功了!成功了!”大家都指着那里大声欢呼。山姆多利的浓烟在空中扩散开来,天色顿时变得阴暗,灼烫的碎石纷纷从天而降。所有人都躲进帐篷里,神色显得很担心。潘内技师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宣布:“卜多力君,已经没有危险了。市区应该只会降下一些火山灰吧。”


    碎石渐渐都变成了火山灰,并且很快地变薄,大家又跑出帐篷外。原野蒙上一层灰色,天空变成了绿色。山姆多利火山旁则是多了一个小山丘,灰色浓烟还是不停从那里往上冒。


    那天傍晚,所有人一起踩着火山灰和石砾回到了山上,将新的观测机械装好后才回家。


    七 云海


    之后的四年里,一如</a>古柏博士的计划,人们沿着伊哈托布的海岸线配置了两百多个的潮汐发电厂。环绕伊哈托布的火山上也依序设置了观测小屋和涂成白色的钢架高台。


    卜多力成为副技师,一整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巡视各个火山,或是解决出了问题的火山。


    隔年春天,伊哈托布火山局在各地的村庄城镇张贴了以下的海报:


    氮肥施放通知


    今年夏天,本局将通过雨水,针对民众的沼田和菜圃施放硝酸铵肥。因此有预定施肥的民众,敬请注意斟酌用量。投放量为每一千平方米一百二十克。


    届时也会施放少许雨水。


    由于可降下即使遭遇干旱也不至于导致作物干枯的雨水量,过去因为缺水而不敢耕种的沼田,今年请毫无后顾之忧地播种。


    那年六月,卜多力驻守在伊哈托布正中央的伊哈托布火山顶的小屋里。底下是一整片灰茫茫的云海,伊哈托布境内的各个火山顶,就像黑色小岛般突出于云海之上。上面有一架尾部喷着白烟的飞行船,仿佛架设桥梁般在一座又一座的山峰间穿梭。喷出的白烟随着时间逐渐变粗而沉入云海里。不久,整片云海就像张起一面微微散发着白光的大网,盖住了所有的山峰。接着飞行船不再排放白烟,而是开始画圈圈,仿佛在跟卜多力打招呼一般。最后,船头向下一沉便没入了云海之中。


    电话声响起了,听筒传来潘内技师的声音。


    “飞行船刚刚回来,底下也都准备妥当。雨已开始下了,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了,你可以启动了。”


    卜多力按下开关。只见刚才那张白烟织成的网开始闪烁出缤纷绚丽的粉红色、绿色、紫色等刺眼亮光。卜多力简直看傻了眼。随着太阳的西下,当云海的亮光消失后,又变回了暗淡的灰色和黑色。


    这时电话又响了。


    “硝酸铵肥已经在雨水中形成了,这样的分量刚好。移动的情形也很不错。再过四个小时,该地区这个月的施肥量应该已经足够。你继续努力吧!”


    卜多力高兴得几乎快跳了起来,心想云海下方不管是从前的红胡须主人,还是质疑煤油也能当成肥料的隔壁邻居,大家都正欢欣鼓舞地听着下雨的声音吧,然后到了第二天早上,也会惊讶地伸出手抚摩起死回生的绿色稻子。卜多力一边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边眺望着忽而变暗忽而散发美丽光彩的云海。短暂的夏夜似乎已即将天明,在电光闪烁之间,云海的东方已微微开始泛黄。


    不料那是月亮出来了。又大又黄的月亮悄悄地爬上天空。当云海发出蓝光时,月亮就突然变得亮白;当云海发出粉红色光芒时,月亮便仿佛绽放出笑容。卜多力已忘了自己是谁、该做什么,只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电话声再度响起。


    “这里打了不少雷,网子似乎已经四分五裂。再这样子继续下去,明天的报纸一定会大肆评论,再过十分钟就结束吧。”


    卜多力将听筒挂好后,竖起耳朵聆听。果然,云海四处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再仔细一听,确定是断断续续的打雷声。


    卜多力关掉开关。完全笼罩在月光之下的云海也静静地往北移动。卜多力用毛毯包住了身体,很快地入睡了。


    八 秋天


    尽管多少也受到气候的影响,但因为那年农收是这十年来最好的一次,火山局收到许多来自各地表达感谢和鼓励的信件。卜多力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人生充满意义。


    然而有一天,卜多力从塔奇纳火山巡视归来的途中,经过一座沼田刚收割完毕的小村庄。因为正值中午,他想买面包果腹,于是前往一间卖杂货和点心的店家问道:“有没有面包呢?”


    里面坐着三个打赤脚的人正在喝酒,喝得眼睛都充血发红了。其中一人站起来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面包是有哇,但是不能吃。因为是石头。”


    其他人也像看热闹似的盯着卜多力放声大笑。卜多力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转身便走了出去,迎面走来一个理平头、身材高大的男人看到他,劈头就说:“喂,你不就是今年夏天用电力施洒肥料的卜多力吗?”


    “没错,就是我。”卜多力不觉有异地回答。


    那个男人提高音量大喊:“火山局的卜多力来了!大家快集合呀!”


    于是多达十八个农民纷纷从家中或从附近的田里带着冷笑跑了过来。


    “混账东西,都是因为你用电力,害得我们的稻子全都死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中一人说。


    卜多力心平气和地回答:“怎么会死了?难道你们没有看过春天时张贴的海报吗?”


    “可恶的家伙!”突然间有一人将卜多力的帽子打掉,接着其他人蜂拥而上,对着卜多力又踢又打。卜多力终于不省人事地倒卧在地上。


    醒来时,卜多力发觉自己应该是躺在某个医院的白色病床上,枕边有许多慰问的电报和来信。卜多力浑身发烫和刺痛,根本连动都不能动。还好经过一个礼拜后,卜多力的精神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之所以发生这次的事件,原来是因为有一名农业技师教了农民错误的施肥方法,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而将害死稻子的错推给火山局。当卜多力从报上得知原因时,不禁一个人放声大笑。


    隔天下午,医院的工友走进来说:“有位叫芮莉的妇人来看你了。”


    卜多力怀疑自己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不久之后,一名皮肤黝黑、看似农妇的女人怯生生地来到他面前。尽管外貌完全都变了,可眼前的人的确就是在森林中被带走的妹妹芮莉。两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好不容易卜多力才开口问起妹妹后来的遭遇,而芮莉则用着伊哈托布的农民口音娓娓诉说自己在这些时日的经历。带走芮莉的男人似乎三天后便受不了了,将芮莉丢在某个小牧场的附近便消失无踪。


    芮莉哭着在路上游荡,牧场的主人看她可怜便收容了她,要她帮忙带小孩。后来芮莉学会做各种农活和家事,就在三四年前嫁给了小牧场主人的大儿子。芮莉还说今年因为下雨施肥,让她省去了将马肥运送到远处田地的辛劳,只需就近施放在芜菁田里,而远处种的玉米收成也很好,一家人都很高兴。她也和主人的儿子回去那座森林找过许多次,因为看到老家已破旧不堪,也不知道卜多力的行踪,每次都失望而归。昨天因为主人在报上看到卜多力受伤的消息,她才知道来这里找人。卜多力答应伤好之后一定会去牧场拜访与道谢,芮莉便先回去了。


    九 卡鲁波纳德岛


    接下来的五年,卜多力真的过得很快乐。他也经常回到红胡须的主人家道谢。


    主人虽然年纪大了,却依然精神抖擞,现在除了饲养上千只兔子,也在田里种红色甘蓝菜,尽管生性还是喜欢放手一搏,但日子始终过得富足。


    芮莉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冬天的农事一忙完,芮莉就会将儿子打扮成十足的农夫样,在丈夫的陪同下一起来卜多力家玩,有时还会住下来。


    有一天,从前一起在养蚕男人手下工作的伙伴前来跟卜多力说,他父亲的坟墓就在森林深处的大榧子树下。据说当初养蚕男人到森林里查看每棵树时,发现了卜多力父亲冰冷的遗体,为了不让卜多力知道而偷偷埋在土里,并在上面插了一根白桦树枝。卜多力立刻带着芮莉他们前往那里,用白色石灰岩重新盖了一座坟墓,从此每次经过那附近就会过去祭拜。


    就在卜多力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可怕的寒冷气候似乎又将来袭。气候观测所根据太阳和北方海上流冰的状况于当年二月向大家发出了寒害预报。预报果然逐渐成真,先是辛夷花不开,接着到了五月还一连降下十天的雨雪,大家不禁回想起上一次的歉收,内心十分焦虑不安。古柏博士也经常和气象、农业的技师们共同商议,并在报上发表意见,但似乎对这严寒的天气仍束手无策。


    一进入六月初,看到还是黄色的稻苗和长不出绿芽的树木,卜多力感到坐立难安。他想如果能平安度过这次的灾害,不管是在森林还是原野,就像那年一样,将会多出许多情同家人的朋友。卜多力一连好几个夜里不吃不喝地陷入沉思。某天晚上,他造访了古柏博士家。


    “老师,如果大气层里的二氧化碳增加,天气就会变温暖吗?”


    “应该会吧。因为据说从地球成形到现在的气温,完全都是取决于空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


    “现在要是卡鲁波纳德火山岛爆发了,是不是会喷出足以改变现在这种气候的二氧化碳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计算过。如果火山岛现在爆发,二氧化碳气体立刻将随着上层循环气流的风包覆住整个地球,下层空气就能阻挡地表温度的流失,所以整个地球的温度平均应该可以上升五度左右吧。”


    “老师,有没有办法能让火山岛现在就爆发呢?”


    “应该可以吧。问题是那么做的话,最后一个人将无法逃脱。”


    “老师,让我来做吧。请老师帮忙说服潘内老师取得准许。”


    “那可不行,你还这么年轻,而且没有人能取代你现在做的业务。”


    “像我这样的人,今后还会更多。他们会比我更能干,也能轻松愉快地将事情做得更完美、更成功。”


    “这件事我无法决定,你还是去跟潘内技师说吧。”


    卜多力回来后,马上去找潘内技师商量。技师听了点头说:“你的想法很好,但应该由我来执行。我今年已经六十三了,很乐意为此牺牲性命。”


    “老师,这件事并不确定能办成功。就算顺利爆发了,说不定气体会被雨水给带走,也很有可能事情发展并不如我们的想象。如果老师罹难了,恐怕就没有人能处理善后工作了。”


    老技师低着头,沉默不语。


    三天之后,火山局的船紧急开往卡鲁波纳德岛,并在岛上搭建了好几座高台,连接上电缆。


    待一切作业结束后,卜多力让大家搭船回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岛上。到了第二天,伊哈托布的人们看到蓝天变成混浊的绿色,太阳和月亮也变成黄铜色。


    又经过了三四天,气候开始逐渐暖和了起来。到了秋天,农收几乎已恢复到跟往年差不多。就像这个故事的开头一样,许多卜多力的父亲、母亲带着许多的卜多力和芮莉,吃着热乎乎的食物、点燃明亮的柴火,一起幸福愉快地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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