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小镇
3个月前 作者: 舍伍德
一天早晨,某块陌生之地的一个乡村小镇。一切悄无声息。不,还是有响动的。声音在宣告自身。一个男孩在吹口哨。我身处此地,站在一个火车站里,可以听到口哨声。我远离家乡,来到陌生的地方。这里就没有寂静这种东西。我曾去过一个乡村,当时在一个朋友家里。“你看,这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片寂静。”我朋友这样说是因为对这里的点点动静早已习以为常,虫子的鸣叫,遥远的滴水音,远处某人用机器切割干草发出的微弱的咔嗒声。他已适应了这些声音,所以听不到。而此刻,在我所处的这块地方,我可以听到一阵敲打声。某人在晾衣绳上挂了一块毯子,正拍打着。随后又传来一阵遥远的男孩的喊叫声——“啊吼,啊吼。”
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随便走走是有好处的。这里有一条通往火车铁轨的街道。你带着行李下火车。两个脚夫为争夺你和你的行李而打起来,此情此景就如同你在自己的家乡,看到那里的脚夫对陌生人做的一样。
你站在车站里,一切应接不暇地映入眼帘。你看到通往车站的大街上,店门打开了。人们进进出出。
一个老人站住,朝这里张望。“为什么会有一班早班火车呢?”他的心在对他说。心总会对人这么述说。“看,得小心啊。”它在说。幻想总想游离出我们的身体。我们会加以制止。
我们大多数人过得就像蟾蜍,一动不动地在一片车前草叶下端坐着。我们静候一只苍蝇能飞过眼前。当苍蝇飞过,我们弹出飞镖一样的舌头将其捕获。
就是这样。我们将它吞食。
但是,有多少从未问起过的问题需要问出。苍蝇从何处飞来?它又要去往哪里?
苍蝇或许正飞去与爱侣相会。它被拦下:一只蜘蛛吃了它。
我乘坐的这趟火车是慢车,中途停过一段时间。好吧,我得去帝国大厦了。这么说好像我在乎似的。
我来的这个镇子——就这里——是个小镇。不管怎样,我在这里待得不太舒服。这里或许会配备廉价的铜床,就如同上次我像此番一样偶然经过的地方一样——床上或许还会有虫子。隔壁或许会住着一个大声嚷嚷的旅行推销员。他会与一个朋友,也就是另一个推销员交谈。“生意很差,”其中一个会说。“是的,都黄了。”
还会听到有关女人的窃窃私语——有些听得清,有些听不清。这种声音总让人恼火。
但是,我为何会在这个特殊的镇子下车呢?我记得有人告诉过我,说这里有一片湖——人们在那里钓鱼。我想我可以去钓鱼。
或许,我还想去游泳。我现在想起来了。
“脚夫,帝国大厦在哪里?哦,砖头搭建的那幢就是。好吧,去那里。我不久之后就会一个人了。你让酒店服务员给我留一间房,如果他们还有房间的话,带浴室的最好。”
我记得当时我在想什么。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在随后的日子里都在像这样游荡。一个男人有时会想要一个人待着。
独自一人并不意味着要待在无人的地方。它意味着身处人人皆陌生的地方。
那里有个女人在哭。那个女人,她正在老去。好吧,我自己也不再年轻了。她的双眼满是疲倦。她身边有个年轻一点儿的女人。这个年轻一点儿的女人总有一天会长得和她妈妈一模一样。
她会有同样承受一切、顺从天命的眼神。现在鼓起的皮肤会耷拉下来。这个母亲长着一只大鼻子,女儿也一样。
她俩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他胖胖的,脸上布满红色的血管。出于某种原因,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屠夫。
他有屠夫一样的手,长着屠夫一样的双眼。
我十分确定他是那个女人的哥哥。她丈夫死了。他们把一口棺材抬上了火车。
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人。人们会毫不留意地经过他们。在他们身陷悲痛之时,没有人会陪他们来车站。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住在这里。是的,他们当然是本地人。他们住在镇子边缘,抑或镇子外某处的一个相当破败狭小的房子里。你看,那个哥哥并不愿意和那位母亲和女儿一起上车。他是来送行的。
他们送这具尸体要去别的镇子,她的丈夫,那个死去的人,生前曾住在那里。
那个屠夫模样的人挽着妹妹的胳膊。这是一种温柔的姿势。这样的人只有在某个家人去世时才会做出这样的姿势。
阳光灿烂。列车检票员正沿着月台走动,并与站长交谈。他们说着小笑话,大声笑着。
检票员是一个欢乐的人。他在说话时,双眼闪着光。他沿途与每一个站长、每一个电报员、每一个行李员和快递员都说小笑话。运客列车上总有各种各样的检票员。
你看,人们经过死了丈夫、正把他送到某处入土为安的那个女人。他们收起了笑话,收起了笑容。他们变得一言不发。
身穿黑衣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那个胖乎乎的哥哥铺设出一条安静的小路。这条安静的小路始于他们家的房子,然后一路跟随他们,沿着街道铺到火车站,随后还会和他们一起上火车,铺到他们要去的那个镇上。他们是无足轻重的人,但他们突然变得重要起来。
他们是死亡的象征。死亡是一个重要且威严的东西,不是吗?
当你待在此地,待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旁都是陌生人,参透人生是多么容易!一切都与你曾经待过的小镇多么相似。生活是由一系列细微的机缘所组成的。它们重复着自己,在镇子的每一个地方,在城市里,在一切乡村里一遍又一遍重复。
它们是无尽的多样性。当我去年待在巴黎时,我曾去过卢浮宫。男男女女都在那里,照着挂在墙上的昔日大师的画作临摹。他们都是专业的临摹画家。
他们尽心费力地工作着,每个人都受过训练,要准确无误地进行临摹。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临摹到位。没人能复制原作。
世上没有两种生活经历,其细微的机缘是一模一样的。
你看,我现在已经住进这座陌生小镇的酒店房间了。这是一间乡镇酒店。屋子里飞着苍蝇。一只苍蝇落在这张纸上,我在这张纸上写下了这些想法。我停下笔,盯着这只苍蝇看。世上一定有数以亿计的苍蝇,但是,我敢说,没有两只是相同的。
它们的生活机缘也不可能一样。
我想我离开家乡出门旅行,就像现在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在家乡时,我们都住在某个固定的房子里。那里有我的产业、仆人,以及家人。我在家乡的镇子上是个哲学教授,无论在小镇还是在学校里,都有一定的地位。
晚上有交谈,有音乐,人们纷至沓来。
我自己会先去某个办公室,随后去上课的教室,去那里见见学生。
我知道某些东西依旧不够。
我的思想、我的幻想,在看到他们时变得迟钝。
我懂得已经很多,但依旧不够。
这就像我住的那条街上的房子。在那条街上——在我的家乡——那是一幢特殊的房子,我曾对它充满了好奇。不知怎么的,住在那里面的人都像是隐士。他们深居简出,甚至几乎从未走出过院子,走到街上。
好吧,这都是怎么回事呢?
我燃起了好奇心。这就是所有原因。
我经过那间屋子时,心里曾涌动着奇怪的想法。我已经发现了很多东西。有一个留着胡子的老人和一个白脸的女人住在那里。那里围着很高的篱笆,有一次我还朝里面望过。我看到老人在树下的一块草地上紧张地踱步。他将双手合上又打开,嘴还在嘟哝着。那幢神秘房子的所有门窗都关着。在我朝里面窥视时,那个白脸的老妇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朝外看了看那个男人。随后门又关上了。她对他什么也没说。她看着他时,眼神中流露的是爱意还是恐惧?我该怎么知道呢?我不明白。
还有一次,我听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尽管我从未在那里看到过年轻女人。那是在晚上,那个女人在唱歌——那是一个非常甜美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你懂了吧。这就是全部。生活要比人们料想得还要丰富。它由古怪的小碎片组成。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我曾神采奕奕,充满好奇地走过那个地方。我享受这个过程。我的心会为之跳得略快一些。
我听到的声音越清晰,感受到的东西就越多。
我当时非常好奇,所以向那条街上的朋友打听屋里的人。
“他们都是怪人。”人们说。
好吧,谁又不是怪人呢?
关键在于我的好奇心逐渐消失了。我接受了那个房间里的人的古怪。它逐渐成了我所处的那条街上的生活的一部分。我逐渐对它熟视无睹起来。
我开始对我家的生活、对我所处的街道、对我学生的生活熟视无睹起来。
“我在哪里?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谁还会问自己这些问题?
而那个我看到的女人,她当时正在把死去的丈夫抬上火车。我在进入这家酒店,走进这个房间(完完全全是一个普通酒店的房间)之前才见到她,但现在我坐在这里想着她。我重构了她的生活,想象着与她一起共度她的余生。
我经常这样做,独自一人前往陌生的地方。“你要去哪里?”我妻子问我。“我要去洗个澡。”我说。
我妻子认为我也有些古怪,但是她已经习惯了。谢天谢地,她是个有耐心、脾气好的女人。
“我要在一无所知的人们的生活中洗涤自己。”
我会坐在这个酒店里,直到厌倦为止,随后我会走在陌生的街上,看陌生的房子、陌生的面孔。人们会看到我。
他是谁?
他是个陌生人。
这很棒。我喜欢那样。偶尔成为陌生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无所事事,只在那儿走走,想想事儿,洗涤自我。
也给别人、给陌生地方的人们带去一点心跳——因为我是某种陌生的东西。
有一次,我还年轻时,我曾试着与一个女孩搭讪。身处陌生的地方,我想要通过与她在一起,让我获得心跳。
现在,我不会那样做了。这倒不是因为——如常言所说——我对妻子百分百的忠心,只能说,我对陌生而具有吸引力的女人不感兴趣。
这是因为别的事情。这或许是因为与妻子在一起让我觉得很脏,于是我来到此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在陌生的生活中洗涤自我,随后才能变得干净,再度焕发活力。
我就这样走在一个陌生之地的大街上。我做梦。我任由幻想驰骋。
我已经走到街上,走进了这个镇上的某些街道逛了起来。我心中冒出了一些新的幻想,它们聚集在一些陌生人周围,我是一个陌生人,慢悠悠地逛着,手里拿着手杖,有时停下来朝店铺望去,有时朝房子和花园望去,你看,我从别人身上得到了一种别人从我身上得到的一样的感受。
我喜欢那样。今晚,在镇上的某间房子里,人们会议论纷纷。
“那里有个陌生人。他行事古怪。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看上去如何?”
人们也想深入研究我,也想描述我。别人脑中勾勒出了一幅幅的图景。一小串思绪,一小串幻想,在他人头脑中浮现,也在我头脑中浮现。
我在这座陌生之地的酒店房间里坐着,感受到了古怪的焕然一新。我在这里已经睡过一觉。我睡得很甜。现在是早上,万物依旧。我想说,今日的某一刻,我会赶上另一班火车回家。
但现在,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昨天,在这座镇子里,我在一家理发店里理了发。我讨厌剪头发。
“我待在陌生的镇子里,无所事事,要不就去剪个头发吧。”我走进理发店时这样对自己说。
一个男人给我剃了头。“一周前下过雨。”他说。“是的。”我说。这就是我俩之间交谈的全部内容。
但是,理发店里还有别人在交谈,交谈声此起彼伏。
有个曾经来过这个镇子的男人开了很多空头支票,其中有一张十美元的支票还是开给理发店里的其中一位理发师的。
那个开空头支票的人是个陌生人,像我一样。人们对他议论纷纷。
有一个长得像库里奇总统的人走进来剪头发。
还有另一个人进来刮胡子。他是一个脸颊凹陷的老男人,出于某种原因看起来像个水手。我敢说,他就是个农民。镇子并不靠海。
人们在理发店侃侃而谈,话题接连不断。
我出门后,沉思起来。
这么说吧,我的情况是这样的。就在刚刚,我说起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会像这样突然去某个陌生地方。“自那件事之后,我就一直这样。”我说。我用的表达方式是,“自那件事情之后”。
那么,发生了什么呢?
也没什么。
一个女孩被杀了。她被一辆车撞了。她是我班上的一个女学生。
她对我而言没什么特别的。她就是我班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其实算是一个女人。她被撞时,我已经结婚了。
她以前会来我的房间,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们会坐在那里聊天。
我们会坐在那里聊我上课说过的内容。
“你是这样想的?”
“不,不完全是。而是这样的。”
我料想你是知道哲学家是怎样交谈的。我们自有一套说辞。我时常觉得所谈的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
我会和那个女孩——那个女人——先挑起话题,随后不断往下说。
她长着灰色的眼睛。她脸上有一种可爱的严肃表情。
你知道吗?有时,当我和她说起那些时(至于内容,我确定,全是无稽之谈),这么说吧,我会想……
她的眼睛在我和她交谈时有时会变大。我有一种感觉,她并没听懂我说的。
我并不在意。
我为了说话而说话。
当我们就这样在学校大楼里我的办公室里交谈时,有时会迎来古怪的沉默。
不,也不是沉默。周围还有响声。
学校大楼里的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走廊上走动。有一次,当我们陷入沉默时,我数了数那人走的步数。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我盯着那个女孩看——她也盯着我看。
你看,我是一个比她年龄大的男人。我结婚了。
我不是很有魅力的男人。但是,我的确觉得她长得很美。她身边有很多年轻的追求者。
我现在想起来,她就这样和我待着——在她离开后——我会好几个小时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就如同现在我坐在陌生的镇子里这家酒店房间里一样。
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想起了童年的事儿。
我想起了我的恋爱、我的婚姻。我像那样默默无声坐着,一坐就是很久。
我一言不发,但与此同时,我比以往更能体察事物。
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在妻子心中成了一个有些古怪的人。我有时会在和那个女孩、那个女人,默默端坐之后回家,回到家中之后,我会更沉默,更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点儿什么?”妻子问我。
“我在思考。”我说。
我想让她相信,我在思考工作的事儿,思考我的研究。或许是这样的。
好吧,说说那个女孩,那个女人被撞死的事儿。一辆车在她过马路时撞死了她。人们说她当时走了神——她就这么径直走到了车前。我当时在办公室里,坐在那里。一个男人、另一个教授走进来对我说:“当人们把扶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无法抢救了,无法抢救了。”
“好的。”我敢说,他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冷漠、非常没有同情心的人——一个学者,呃,没心没肺。
“这不是司机的过错。他是无责的。”
“她就这么走到车前的?”
“是的。”
我记得那一刻我正用手指触碰铅笔尖。我没有离开那里。我一定在那里又坐了两三个小时。
我出门散步。我在散步时看到了一辆火车。我上了车。
随后,我打电话给妻子。我不记得那时我对她说了什么。
她没感到什么不对。我编造了一些借口。她是个有耐心、脾气好的女人。我们有四个孩子。我敢说,她的心思完全扑在孩子身上。
我来到一个陌生的镇上,在那里闲逛。我逼迫自己吸收生活的碎片。我在那里待了三四天,随后回了家。
自那以后,我隔三岔五就会做一样的事情。那是因为我在家时对什么都提不起劲。身处这样的陌生之地会让我感知到更多的东西。我喜欢这样。这让我更有活力。
所以你知道了吧,在这个早晨,我身处陌生的镇子,在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我。
就如同昨天早晨一样,我来到这里,进入酒店房间,那里有响声。一个男孩在大街上吹口哨。另一个男孩,在远处喊着“啊——吼。”
在我的窗户底下,大街上响彻着声音,陌生的声音。某个人,在这个小镇的某个地方,正拍着毯子。我听到火车到站的声音。阳光灿烂。
我或许会在镇上再待一天,又或许会去另一个镇子。没人知道我在哪里。我就如同你看到的那样,在生活中洗涤自己,当我洗够了,我就回家,感觉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