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亥俄州的异教徒

3个月前 作者: 舍伍德
    一


    汤姆·爱德华兹是个威尔士人,出生在俄亥俄州北部,他是威尔士诗人托马斯·爱德华兹的后代。托马斯·爱德华兹在他的时代和国家里被称为“Twn or’r Nant”——在我们的语言中,意为“峡谷中的汤姆”。


    托马斯·爱德华兹是威尔士人精神史上的大人物。他不仅写了许多关于生、死、土、火和水的抒情诗歌,而且拥有威尔士强健、爱好吟咏的种族激情。他歌唱得很好,是个坚定完美的男人。曾有一则威尔士语的故事——诗人也将它写进了一本书——讲的是三百名威尔士人执行任务失败后,他如何带领一队人马将一艘大船从陆地拖到了海里。他还教威尔士樵夫使用起重机和滑轮在森林里搬运大块木材。有一次他还差点把一个村里的恶霸打死,那可是威尔士人中出了名的残忍家伙。而这诗人的后裔,汤姆·爱德华兹就出生在俄亥俄州离我家乡彼得韦尔镇不远的地方。他本来不姓爱德华兹,但他父亲在他出生时去世了,于是他威尔士的母亲,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男孩长到六岁时,母亲也去世了,有个叫哈里·怀特黑德的农民把男孩带到了自己家养活,孩子的父母都为哈里打过工。


    怀特黑德家族都是身材高大的人。哈里本人重达二百七十磅,他妻子则比他还要重二十磅。就在他带小汤姆来和他一起住时,这个农夫迷上了赛马,于是他丢下三个农场,来到了我们这个镇上。


    彼得韦尔镇有一幢老旧的木屋,那里曾是制作木桶的工厂,但已闲置多年,没有窗户的墙正对着街道。哈里以低价买下了它,并把它变成一间极好的马厩,里面有一间铺着木板的阁楼和两排养马的单圈。他在克利夫兰市举行的一次纯种马拍卖会上买了二十匹小马,所有的小马都是能参加慢速赛的赛马,随后他便以赛马训练师自居。


    就这样这些小马就被带到我们镇子,其中有一匹叫“布塞弗勒斯”的黑色上等马。哈里是从我们镇上的诗歌爱好者约翰·特尔弗那里得到这个名字的。“这是一个强者[22]养的骏马的名字。”特尔弗说,哈里听了很满意。


    年轻的汤姆被派去专门看护“布塞弗勒斯”,这匹拥有田纳西州“帕琴家族”[23]血统的黑色种马很快成了马厩里的骄傲。它本性是一头脾气粗暴的野兽,像一个歌剧明星天生充满奇思妙想,而且从一开始就喜欢惹是生非。整整一年时间里,除了哈里·怀特黑德和小汤姆之外,没人敢进它的马厩。两人照看这匹良驹的方式完全不同,但同样有效。有一次,在马厩的木板上,大个子哈里将骏马松开,随后关上了所有的门,手里拿着一根无情的长鞭,走到它身边,要么制服它,要么被它制服。结果他胜利了,从那以后,只要他靠近,马就变得很温顺。


    那个男孩采取的方法则不同。他爱“布塞弗勒斯”,而这个动物也爱他。汤姆无论日夜都睡在马厩的小床上,即使附近有母马,他也会毫不畏惧地走进“布塞弗勒斯”的马厩。种马发脾气时,有时会在男孩进门后转过身去,打一个响鼻,用铁做的马掌撞击着马厩的墙壁,但汤姆会笑笑,把一根简易的绳索套上马头,牵出它来清洗,或将它套上一辆车,好让它在我们镇上的半英里长的赛道上小跑。血管里流着“Twn or’r Nant”之血的男孩,牵着“帕琴”家族的贵胄——“布塞弗勒斯”的鼻子,此景可谓壮观。


    “布塞弗勒斯”长到六岁后,开始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举行的春季赛马大会上比赛和征战。大个子哈里架着马车赢下了“混速赛”的两场预赛——这是马会的重要比赛——随后颤颤巍巍地下了车。在接下来的一场预赛中,一匹名叫“东方之光”的骟马击败了它。汤姆那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坐上了马车,他们两个——马和男孩——同一匹骟马和一匹枣色的小母马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角逐,这匹马以前从未有人听说过,却突然迸发出旋风般的速度。


    最终高大的种马和瘦弱的男孩赢下了比赛。在一群咒骂、叫喊、挥舞着鞭子的人群中,一匹黑马蹿了出来,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向前探着身子,对那匹黑马喊起了什么。“加油,男孩!冲,男孩!冲,男孩!”在整场比赛的过程中,那个小伙子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布塞弗勒斯”取得了2分06?秒的成绩。汤姆·爱德华兹一下成了报纸争相报道的主角。他的照片刊登在《克利夫兰领袖报》和《辛辛那提询问者报》上。当他回到彼得韦尔镇的时候,我们这些男孩子都嫉妒得哭了。


    就在那时,汤姆·爱德华兹从高处跌了下来。他,一个高大的男孩,几乎和成年人一样高,除了冬天住在怀特黑德农场的那几个月,外加他在六到十三岁时读过一所乡村学校,在那儿学会了读、写、算术之外,他没受过其他教育。他在哥伦布取得胜利的那一年秋天,彼得韦尔镇的逃学督导——一个一头白发的瘦子,同时也是浸信会主日学校的负责人——在某个下午来到了怀特黑德的马厩。他说,如果汤姆不准备去上学,那么他和他的雇主就会有麻烦了。


    哈里·怀特黑德气坏了,汤姆也气坏了。他,一个高大苗条的小伙子,驾着赛马足迹遍布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纳州北部地区,而恰恰就在今年秋天,他刚从巡回赛中归来,在此期间,他参加了“巡回大奖赛”中的“混速赛”,并让“布塞弗勒斯”创下了2分06?秒的成绩。


    难道要让这样一个男孩坐在教室里,手拿一本愚蠢的教科书,学习如何处理黄油、鸡蛋、土豆、苹果吗?难道要让这样一个孩子和年龄小他一半,也没有他那般丰富生活经验的孩子坐在一起,受女教师的监督吗?


    汤姆很难接受。哈里·怀特黑德说,法律就是要让没有登记在册的孩子去读书。但这和他自己有什么关系,汤姆却不明白。逃学督导走后,汤姆和他的老板单独留在马厩里。男人和男孩闷闷不乐地对视了好久。受教育当然没有问题,但汤姆觉得书本上的教育他已经够了。他能读、能写、能算,一个赛马骑师还需要什么知识呢?至于书,每逢下雨的晚上,在没有人坐在马厩门口谈论马匹和比赛的时候,看看书倒是挺合适的。另外,如果他要去一个陌生的城镇看赛马,或许会在星期天抵达那里,但比赛要到下星期三才开始——那时候,在铺着马毯的箱子里放一本书倒也无妨。当天气很好,手上的活儿都在晴朗的下午干完了,别的黑人和白人马童都进了城,那时倒可以带一本书去树下,读读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的生活,那里的生活和他本人的生活一样奇怪,而且一样吸引人。汤姆读过《鲁宾逊漂流记》《汤姆叔叔的小屋》和《圣经故事》,这些书都是在他怀特海德的房子,以及彼得韦尔镇一个叫雅各布·弗里德曼的校监那里得来的。这个校监督喜欢马,会借给他冬天里读的书。它们就放在他的柜子里——一本叫《格列佛游记》,另一本叫《莫尔·弗兰德斯》。


    现在,法律规定他必须放弃赛马,要去上学,做一些愚蠢的算术题,他已经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哪个学生能比他更懂得如何生活吗?难道他不曾见过世上了不起的人,并和他们说过话吗?这些曾驾马打破了世界纪录的人难道不尊敬他吗?在他成为赛马骑师后,像波普吉尔、沃尔特·考克斯、约翰·斯普兰、墨菲等人或许不会问他读过什么书,也不会问他一根竿子长多少英尺,一英里等于多少根竿子。在哥伦布市举办的比赛中,他作为一名骑师赢得了荣誉,他已经证明了他拥有他所需的教育。驾驭那匹叫“东方之光”的骟马的车夫,在第三轮比赛中企图恐吓他,但没有得逞。那个车夫是个大个子,长着黑胡子,瞎了一只眼,看上去又丑又凶。当两匹马拼命角逐,并驾齐驱驶入非冲刺直道时,汤姆匀速且平稳地赶着“布塞弗勒斯”跑在前面,那家伙就坐在马车上盯着他,“你这个该死的傲慢小子,”他喊道,“你要是不收着跑的话,我就把你从车上揍下来。”


    他这样恐吓汤姆,然后用马鞭的尾端朝男孩打过去——或许只是吓唬他,于是鞭子故意从汤姆头边滑过,但汤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马,驾着它稳稳进入了上弯道,时机恰到好处,他又和后面拉开了距离。


    后来,他甚至都没有把这事儿告诉哈里·怀特黑德。他同时也隐约感到,这有关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资格。


    现在,他们要把他送去学校和别的孩子待在一起了。他正在马厩里干活,给一匹看上去很干净的小马擦腿,而“布塞弗勒斯”正在马厩里待命,它将被带去参加下周一印第安纳波利斯举行的晚秋马会,他有点受打击。哈里·怀特黑德走来走去,向两个坐在马厩门口的人发牢骚。“嗯,剥夺汤姆的机会,剥夺一个孩子的机会,你们说这法律像话吗?”他在那两人的鼻子底下挥舞着马鞭问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法律。要我说,国防部真应该废除这样的法律。”


    汤姆把小马牵回原处,随后走进了“布塞弗勒斯”的马厩。这匹种马这会儿情绪不错,转过身来让人给它揉鼻子,汤姆走过去,把脸埋在那匹马又大又黑的脖子上,就这样浑身颤抖着站了好长时间。他原以为哈里或许会让他在下赛季驾着“布塞弗勒斯”参加所有的比赛,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将被抛回童年,变成一个在学校读书的孩子。“我不要这样。”突然,他下定了决心,眼里闪过一丝执拗的光。他这样或许会牺牲未来成为一名赛马骑手的资格,但这不重要,因为相较之下,让他去读书这件事更让他感到羞辱。他决定什么也不对哈里或他的妻子说,独自采取行动。


    “我要离开这里。在他们把我送进学校之前,我要逃离这个镇子。”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用手抚摸着“布塞弗勒斯”——帕琴家族的贵胄——柔软的鼻子。


    汤姆在夜里离开了彼得韦尔镇,乘上一列货运火车往东去,那儿的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年冬天,他在克利夫兰市一个工厂地区找了一份开运奶车的工作。


    然后春天来了,又带回了他对过往春天的记忆——雷雨洒遍了麦田,田里刚从黑土地里冒出了鲜嫩的麦苗——新翻的土地发出甜美的味道,尤其是彼得韦尔镇的北部,怀特海德农场里的马厩里散发出的气味和声音。他清楚地记得在彼得韦尔度过的日子,那时他睡在马厩里,每天早晨赶着小马,绕着彼得韦尔赛马场里半英里长的赛道慢跑。


    那才叫生活!他们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年轻的马和年轻的男人在一起,什么也不想,内心却对生活充满了热情。马驹的腿正变得越来越结实,跑起来带动的风呼呼作响,这让男孩仿佛沉醉在梦中,像过着和美好、勇敢相伴的生活,这种生活充满了喷涌的生命力。在位于城镇边缘的马场里,赛道内的围场里长满高草,树上传来松鼠喋喋不休的声音,这声音伴随着筑巢的鸟儿的鸣叫,而蜜蜂探访早开的花朵,昆虫藏在草丛中发出的声音则在为鸟鸣伴奏。


    相比之下,春日里城市街道上的生活是多么不同!对汤姆来说,这是一种恶臭和肮脏的感觉。几个月来,他一直和六个人,有时是八到十个人,一起住在一条肮脏街道的寄宿公寓里。这些年轻人都还没有结婚,工资也很丰厚。每逢冬天的晚上和星期天,他们就会穿上漂亮衣服出门,喝个半醉回来,在房间里大声吹牛。因为汤姆生性害羞孤僻,有时还会被城里的所见所闻感到惊愕,所以其他人都不愿和汤姆来往。他们有点瞧不起他,把他当作一个“土包子”。傍晚,他干完手头的活儿后会经常独自徜徉在阴沉的街道上,呼吸着烟雾沉沉的空气,耳边是大工厂里的机器发出的嘈杂轰鸣。有些时候一吃完晚饭,他就会回到自己房间睡觉,他始终对他周围的一切抱有莫名的恐惧。


    于是,在他十七岁那年的初夏,汤姆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俄亥俄北部的家乡。他和一个叫约翰·伯茨福德的人一起找了份工作。约翰有一套脱谷设备,他们和俄亥俄州伊利的农民一起干活。这个曾驾着“布塞弗勒斯”获得大胜,并带领它跑出最快纪录的瘦弱孩子,现如今已然变成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他外表粗犷,长着棕色的眼睛和一双粗大无力的手——尽管他看起来有些笨拙,但依旧很有活力。现在,他赶着一队犁地的灰马,他的工作是保证脱谷机配有足够的水和燃料,并把脱粒的谷物从地里拖到谷仓。


    脱谷手伯茨福德是个肩膀宽阔、身强力壮的六十岁老人,除了汤姆之外,他还有三个成年的儿子给他当下手。他一直是个农民,一辈子都在租来的土地上干活,攒了一些钱,然后买下了一整套脱谷设备。他们五个人整天像奴隶一样干活,晚上就睡在谷仓的干草堆里。那是湖区多雨的时节,刚开始脱谷的时候,伯茨福德的情况不太好。


    老脱谷手很担心。投资脱谷设备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钱,他很害怕会欠债。由于他是个虔诚的教徒,所以他会在别人睡着以后,从干草棚里爬出来,跪在谷仓的地板上祈祷。


    汤姆身上也发生了一些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他现在正在乡下,在沐浴着阳光的金黄田地里,远离城市可怕的噪音和尘土,而且这里有一个他的同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他的兄弟,这个人不断呼唤着身外的某种力量,某种在太阳、云层、在夏雨的轰鸣声中的力量——它就蕴藏在这些东西中,同时也控制着这些东西。


    年轻的脱谷学徒被触动了。整个雨季里,当没有活儿干的时候,他就四处游荡,等待夜晚降临。等大家都进了谷仓准备入睡时,他依旧保持着清醒,思考着,倾听着。他想到了上帝,想到了上帝参与人间事务的可能性。脱谷工的小儿子,一个快活的胖墩儿,就躺在他身边。在他们爬进干草堆后,好长一段时间里,这两个男孩都会一起窃窃私语,一起欢笑。胖墩儿的皮肤很敏感,干枯的断草茎钻进他的衣服,戳得他直发痒。他咯咯笑着,身体不停扭动。汤姆看着他也笑了起来。关于上帝的思绪从他脑海中消失了。


    谷仓里一片寂静,下雨的时候,头顶会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汤姆能听到马和牛在下面走动的声音。所有的气味都很好闻。特别是牛的气味,那甚至让他感到兴奋,就好像喝了烈酒一样。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似乎被激活了。那两个年龄大一点的男孩,也像他们的父亲一样,生性严肃,正躺在地上,把脚埋在干草堆里。他们静静躺着,一股暖烘烘的霉味从他们的衣服上冒了出来,那上面全是汗水。那个留着胡子的老脱谷工已经睡了一觉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只穿着袜子走过干草堆。他从梯子上爬到楼下,汤姆仔细听着。那个胖墩儿打起呼噜来。楼下传来的每个声音都被放大了。他听到马在谷仓地板上跺蹄的声音,还有牛用角摩擦饲料槽的声音。老脱谷工热诚地祷告着,祈求耶稣来助他摆脱困境。汤姆无法一一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能听清几句话,其中一些词一直在重复:“仁慈的耶稣,”他祷告,“请赐予我好日子。让好日子快快来临。请赐福这片土地。赐予我们晴朗温暖的日子。”


    晴朗温暖的日子来了,汤姆心里却打起了鼓。最近每天早晨,等太阳高高升起,机器上摆满了一捆捆麦子之后,他就驾着拖罐车去远处的小溪或池塘里加水。有时他不得不驱车到两三英里外的湖边去。道路上灰尘飞扬,马匹慢吞吞地走着。他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一条小巷,来到一个有泉水的小山谷。他想起了那个老人在寂静和黑暗的谷仓中说</a>的那句话。他把自己想象成耶稣,像一个年轻的神在这片土地上行走。这位年轻的神穿过小巷,穿过荫蔽之地。马蹄在尘土中发出砰砰的声响,远处的树林里也发出了砰砰的回音。汤姆探身听着,脸颊变得有点苍白。他已不再是一个正在成长的男人,而是重新变成了那个善良敏感的孩子,驾着“布塞弗勒斯”穿过一群一心想取胜的愤怒暴徒。老诗人“Twn O’r Nant”的血液第一次在他身上苏醒了。


    脱谷队里的取水少年骑着飞马穿过农场屋后的小巷,来到了小溪边,他必须在这里给脱谷机的水箱装满水。在他身旁,年轻的耶稣在森林里松软的地上行走。在溪水边,诞生于海洋之泉的“帕加索斯”[24]踩在地上。农场里的马停下了脚步。汤姆·爱德华兹眼里带着茫然的神情,从马车座位上站起,准备用软管和水泵给水箱加水。耶稣走过这片土地,挥手召唤起那些欢快的日子。


    汤姆·爱德华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那正在成熟的笨重身体里似乎也洋溢着优雅。他涌起了新的冲动。当脱谷队穿过公路,越过村庄,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时,女人和年轻的姑娘都会微笑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有时,当他载着一袋袋小麦从田间到谷仓时,农夫的女儿会走出农舍,站在那里看他。汤姆看着这个女人,心中燃起了渴念。到了晚上,当脱谷工和他的儿子们坐在谷仓边谈论各自的事时,他就紧张不安地走来走去。胖墩儿对父亲和兄弟们的谈话并不太感兴趣,于是,汤姆朝胖墩儿打了个手势,两个年轻人便到附近的田野和乡道散步去了。有时,他们在黄昏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随后来到灯火辉煌的城镇街道。年轻姑娘们在商店的灯光下走来走去。两个男孩站在一幢建筑物旁的阴影里看着她们。后来,当他们摸黑回家时,胖墩儿说出了他们俩共同的感受。他们穿过一块漆黑的地方,那里有条路蜿蜒穿过一片树林。青蛙在寂静中呱呱叫着,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也被它们的出现搅扰了,四下拍打起翅膀来。那个胖墩儿穿着沉重的工装裤,两条粗壮的腿互相摩擦着。粗布发出一种奇怪的嘎吱声。他激动地说:“我想抱女人,紧紧、紧紧、紧紧地抱住她。”


    一个星期天,脱谷工带着所有人去了教堂。他们一直在一个叫卡斯塔利亚的村庄附近干活,但没有进过城,只去过一个白色的小教堂。这座教堂位于村庄以北一英里外的树林中,旁边就是一条在路边流淌的小溪。他们上了汤姆的运水车,他们把水箱提起来,在上面放了几块木板当座位。那个男孩赶着马。


    在教堂附近的小树林里,有许多队人把马拴在树荫下,而陌生的人们——农夫和他们的儿子——三三两两谈论着当季的庄稼。虽然天气很热,但微风在他们脚下的树叶间游走,小溪在教堂背面和小树林里的石头上流过,不停发出柔和的潺潺声,盖过了人声的嘈杂。


    在教堂里,汤姆坐在胖墩儿边上。胖墩儿在他们走进教堂时一直盯着乡下姑娘看。布道开始后,胖墩儿就睡着了,汤姆则热切地听着布道。牧师是个留着胡子、身体强健的老人,汤姆觉得他的样子和他的雇主——脱谷工伯茨福德——并无二致。


    乡村教堂的牧师说起了抹大拉的玛利亚,这个女人因通奸而被人抓了起来,而忘了自身有罪的人们想要朝她丢石头,在牧师所说的故事里,耶稣那时走进人群并救了那个女人,汤姆听得心怦怦直跳。后来,牧师又谈到耶稣在高山上如何受魔鬼试探,不过那个孩子没在听了。他身子前倾,视线越过窗外的田野,牧师的话断断续续传到他的耳朵里。汤姆把牧师所说的耶稣在山上受到的诱惑,理解成了玛利亚跟随了耶稣,并把身体献给了他,而到了那天下午,当他和其他人回到第二天一早要脱谷的农场时,他把胖墩儿叫到一边,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两个男孩走过一片麦茬地,坐在小树林里的一块圆木上。汤姆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男人会被一个女人所诱惑。他一直觉得情况一定是相反的,女人会被男人诱惑。“我以为总是男人在索要,”他说,“现在似乎女人有时也会主动索要。如果这事儿能发生在我们身上那就好了,你不觉得吗?”


    两个男孩站起来,在树下走着,黑影开始在他们脚下集结成形。汤姆突然口若悬河,不停地问这问那,而那个胖墩儿有点尴尬,因为他常去教堂,耶稣的形象已失去了大部分的真实性。他认为不应该像这样随意讨论这个问题,而那时汤姆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耶稣的想法,他被一个女人纠缠、引诱,他咕哝着说出了不赞同的观点。“你认为他真的拒绝了吗?”汤姆一遍一遍地问。胖墩试图解释。“耶稣有十二个门徒,”他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们总跟着他。你看,她连一点机会也没有。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们都跟着他。他们都是他教导的传道人。其中一人后来把他出卖给了士兵,后来士兵把他给杀了。”


    汤姆犯起了嘀咕。“这是怎么回事?那样的人怎么会被人出卖呢?”他问道。“因为一个吻。”胖墩儿回答说。


    在汤姆·爱德华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教堂的那天晚上,天空下起了小雨,这是三个月来,约翰·伯茨福德手下的脱谷工人遇到的唯一一场雨,而这位威尔士男孩一直跟在他们身边,这场雨没有妨碍他们要干的活儿。雨不期而至,下了几分钟就停了。因为那是星期天,没有活儿可干,人们都聚集在谷仓里,从开着的谷仓门往外看。从农场主的房子里来的两三个人和他们一起坐在箱子和木桶上,按乡下人的习惯,他们很少说话。人们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开始削一根小木棍。老脱谷工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安地走来走去。汤姆坐在门边,不时有一滴雨打在脸颊上。他一会儿望望老板,一会儿望望田野上的雨点。有个农民说,雨季快到了,好几天不会有适合脱谷的好天气了,与此同时,脱谷工没有回答,汤姆看见他的嘴唇在动,灰白的胡子上下摆动着。他觉得脱谷工在抗议,但不想用言语来抗议。


    当脱谷队在乡下干活时,北面,南面和东面都下过雨,并且在有些日子里,乌云会整天挂在他们头上,但一滴雨也不会下,当他们到达一个新地方之后,他们被告知前三天已经下过雨了。有时,当他们离开农场,汤姆就站在运水车的座位上回头看。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朝他们曾干活的地方望去,然后抬头望向天空。“现在可能要下雨了。谷子已经脱好了,麦子都放进粮仓了。雨水现在不会对我们的劳作产生负面影响了。”他想。


    星期天晚上,当他和这些人一起待在谷仓时,汤姆确信现在肯定会下雨了,但只是暂时的。他想,雇主一定和掌管天堂事务的耶稣很熟,因为这位脱谷工不愿意下大雨,所以雨一定不会下很久。他陷入了沉思,约翰·伯茨福德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脱谷工把手放在门框上,往外看,汤姆还能看到他的灰胡子在动。那人正在祈祷,但他离自己太近了,裤腿碰到了汤姆的手。男孩的脑海里浮现出约翰·伯茨福德晚上在谷仓地板上祈祷的情景。就在那天早上,他刚祈祷过。天刚亮,这个男孩就被弄醒了,因为当老人爬过干草下去时,脚碰到了他的手。


    汤姆那时就像往常一样,竖起耳朵想听清老人祈祷的每一个字。他紧张地躺着,倾听着从下面传来的每一个声音。一缕微弱的光从谷仓侧面的裂缝里透进来,一只公鸡在叫,谷仓附近的猪圈里,几头猪在大声哼哼着。它们听见了脱谷工的走动声,想要讨点吃的,它们发出的咕噜声,还有从楼下马厩里不时传来的马或牛不安的走动声,让汤姆无法听清祷告。然而,他却明白了,他的雇主正在感谢耶稣为他们带来这么好的天气,并说他请求继续赐予这样的天气并不是出于自私。“耶稣啊,”他说,“你若愿意,因我们对你的爱,就降一点雨下来吧,因为我们今天不用在地里干活。而到了明天,就赐给我们一个好天气吧,等我们从教堂回来,再让雨水使大地焕然一新吧。”


    汤姆坐在谷仓门旁的箱子上,看到耶稣对他雇主的请求做出了恰如其分的回应,他知道这场雨不会持续太久的。在他看来,他为之工作的那个人如此接近上帝,以至于他举起手来,将约翰·伯茨福德的裤腿拉到嘴边偷偷亲吻了一下——然后他又朝外面的田野望去,看到云被风吹走了,傍晚的太阳即将落下。在他看来,年轻而迷人的主耶稣一定就在他身边,就在能听到他声音的范围内。“他正站在……”汤姆对自己说,“果园里的一棵树后面。”雨停了,他悄无声息地走出谷仓,朝农舍旁边的一个小苹果园走去。当他来到篱笆前正要翻过去时,他停了下来。“如果耶稣在那里,他是不会想让我找到他的。”他想。当他再次转向谷仓时,看到田野的另一边有一座低矮的长满草的小山。他断定耶稣根本不在果园里。夕阳倾斜的光落在山顶上,轻拂着青草的茎,那上面落满了沉重的雨点,顷刻之间,这座山就像戴上了一顶珠宝王冠。无数小水滴反射着光线,山顶闪闪发光,仿佛镶满了宝石。“耶稣就在那里,”这个男孩喃喃地说,“他正肚子朝下,趴伏在草地上,正从小山的边缘望着我。”


    二


    约翰·伯茨福德和他的脱谷队去了桑达斯基镇附近,去给一个叫巴顿的大农场主干活。脱谷的季节快结束了,天气依然晴朗、凉爽动人。汤姆现在进入的这片乡村,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永远不会忘记夏日最后的几个星期里,在巴顿的农场里所经历的一切。


    牵引车拖着沉重的红色脱谷机隆隆前进,它冒着浓烟,狗和孩子们都兴奋地注视着它。它缓慢地拖着机器走了好几英里的路,几乎快到伊利湖了。汤姆和身边那位伯茨福德家的胖墩儿一起坐在运水车上,他们跟在冒着烟隆隆前进的牵引车后面。当他们抵达要在这里待上几天的新地方时,他从车座位上看到,从桑达斯基镇的工厂里冒出的烟,正在早晨清爽的空气里冉冉升起。


    约翰·伯茨福德要为之打谷的人拥有三个农场,一个建在河湾的一个小岛上,他就住在那里,另外两个建在大陆上,在大陆上那个较大农场的谷仓附近,地里堆着大量的小麦。这座农场位于一块广袤的盆地,土地肥沃,一条小河从这里向北流进桑达斯基湾,除了盆地里的那一堆堆小麦之外,小河边的高地上也堆了一些,一片丘陵地带的乡野从那里开始延展开去。从这些土地上可以看到,河湾里的水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汽船从桑达斯基开往一个叫雪松角的旅游胜地。每当北风或者西风吹起的时候,待到中午时分,脱谷机停下之后,工人们就靠在麦秆堆上休息,那时可以听到从汽船上传来的乐队演奏的声音。


    那一年的秋天来得早,沿着河流低洼处铺设的道路边有一片片树林,树林里的树叶开始泛黄、泛红。到了下午汤姆去小河取水时,他走在马的边上,干树叶在脚下噼啪作响。


    由于这个季节收成不错,伯茨福德决定让最小的儿子在秋冬时节去镇上读书。他给自己买了一台砍柴机,打算和两个大儿子一起干这份营生。“要把原木从伐木场拖到我们安装锯子的地方,”他对汤姆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干。”


    脱谷工开始和汤姆谈论学习的价值。“今年冬天你最好自己到城里去一趟。最好去一所学校念书。”他严厉地说,渐渐激动起来,在运水车旁走来走去。汤姆就坐在座位上听他说着话。他说,人的身心都是上帝赐予的,不能因为旷课而腐朽。“我已经注意到你了,”他说,“我猜,你不怎么说话,但你会想很多。去学校吧,看看书上是怎么说的。而当他们说谎时,你不必相信他们。”


    伯茨福德家住在贝尔维尤镇附近面朝石子路的一个租来的房子里,那个胖墩儿则准备动身要去那个镇子了——那里距离他们工作的地方大约十八英里。到了晚上临行之前,他和汤姆走出谷仓,打算最后一次在路上一起散散步、说说话。


    他们在秋天傍晚的薄暮中走着,各自想着心事,朝山谷中小河上的一座桥走去,随后在桥栏上坐了下来。汤姆没什么可说的,可他的同伴却想谈谈女人。夜幕降临时,他对这一话题不再感到尴尬,于是便大胆地畅所欲言起来。胖墩儿说,在即将到来的冬天,他在贝尔维尤镇生活和上学时一定会和一个女人搞在一起。“遇到这样的机会,我可不会被骗。”他宣称。他解释说,等他搬到镇子去之后,父亲就管不着他了,这样他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住处。


    胖墩儿的想象力被激发了,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汤姆。“我不打算同任何年轻姑娘交往,”他精明地说,“那样只会把人困住,我就不得不娶了她。我要去和一个寡妇住在一起,这就是我的打算。到了晚上,我们俩会单独待在一起。我们开始交谈,我会不停地用手抚摸她。她会被我摸得兴奋起来。”


    胖墩儿跳了起来,在桥上来回走。他很紧张,还有点害羞,想要证实自己所说的话。他渴望得到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一种可能——已实现了一半。他站在汤姆面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晚上我会去她的房间,”他说,“我不会告诉她我要来,等她睡着了我再偷偷溜进去。然后我会在她的床边跪下,我会吻她,狠狠地、狠狠地吻她。我会紧紧抱着她,让她无法动弹,我会亲吻她的嘴,直到她也想做我想做的事儿为止。我整个冬天都会住在她家。没有人会知道。即使她不想要我,我搬出去就可以了,这样肯定能保证我的安全。如果她告发我,没有人会相信她说的话。我再也不会像个小男孩那样了,我告诉你——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要像男人一样做事,这就是我。”


    两个年轻人回到谷仓,他们要睡在那儿的干草堆上。他们现在为之工作的富农有一栋大房子,富农为脱谷工和他的两个大儿子提供了床铺,但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则被安排睡在谷仓的阁楼上。前一天晚上,他们就躺在一条毯子上。然而,在经历过桥边谈话之后,汤姆感到不太舒服,而那个浑圆的小伯茨福德也有些尴尬。在路上,这个名叫保罗的年轻人略微走在他同伴的前面,他们到达谷仓时,两人都在阁楼上找了一个单独的地方。两人都希望自己的思绪不要被另一个人所干扰。


    汤姆的身体第一次燃起对女人的强烈欲望。他躺在谷仓的一边,那里可以从一条裂缝望向外面,起初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动物。他从下面的马厩里取来了一条马毯,侧身躺在上面,眼睛紧盯着那条裂缝,心里想着马和牛的交配。他回想起为赛马人怀特黑德工作时,在马厩里看到的事情,一种奇怪的动物般的饥渴感掠过他的全身,他的腿僵住了。他不知为何在干草堆上辗转反侧,他的欲望转变为愤怒,他恨那个胖墩儿。他真的很想爬过干草堆,用拳头揍他的脸。虽然他在保罗·伯茨福德谈论寡妇时,汤姆没有看到他的脸,但他能感觉到保罗身上志得意满的气息。“他以为他打败了我。”年轻的爱德华心想。


    他又翻身到那条裂缝边,凝视着外面的夜色。一轮新月升了起来,田野的轮廓朦胧初显,通往桑达斯基镇的道路两旁,一丛丛的树木就像笼罩在大地上的乌云。不知为何,月光下的那片朦胧且安静的土地的景象,平息了他所有的怒火,他开始想,倒不是在想保罗·伯茨福德眼神中闪耀着炽热的欲望,悄悄进入贝尔维尤一个寡妇的房间,而是在想主耶稣,想他与他的女人玛丽一起上了山。


    他的同伴想要走进一个有女人睡觉的房间,悄无声息地把她带走,这一想法在他看来完全是卑鄙的,那种由炽烈的嫉妒转变成的愤怒和仇恨现在完全消失了。他开始想,那个给脱谷带来美好日子的神会</a>对一个女人做什么呢?


    汤姆的身体仍然被欲望灼烧着,脑子里装满了淫荡的念头。藏在云背后的月亮探了出来,起风了。天刚黑,在桑达斯基镇寻欢作乐的人正乘船越过河湾到度假村去,风把音乐声吹到了汤姆的耳朵里,风越过海湾的水面,顺着水域吹了过来。在谷仓附近的一个小树林里,风轻轻摇摆着小树的树枝,地上到处晃动着阴影。


    伯茨福德家最小的孩子已经在谷仓的一角睡着了,现在大声打起了鼾。汤姆双腿上的紧张感消失了,他准备睡觉。但在睡觉前,他略带胆怯地嘀咕了几句,一半在祈祷,一半是在对黑夜中的某个精魂恳求。“耶稣啊,给我个女人吧。”他低声说。


    谷仓外面的田野里,风越刮越大,麦秆的碎片都被刮了起来。风吹在硬挺的残茬之间,发出轻柔的低语,像是众神在回应他的请求。


    汤姆把胳膊枕在头下,眼睛紧贴着那道能看见月光下的田野的裂缝,睡着了。在梦里,那叫声在他的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神秘的主耶稣已经听到并回应了他雇主的恳求。约翰·伯茨福德确信自己的需要也会得到理解和眷顾。“给我一个女人。我需要她。耶稣啊,给我一个女人吧。”他在夜里低声自语。


    伯茨福德家的小儿子走了以后,汤姆的工作性质发生了变化。脱谷工现在已经进入一个有大农场的乡村,那里的小麦都是从地里运来的,堆在谷仓附近,而且附近总有充足的水。一切工作都很变得简单了。脱谷机被拖到谷仓门附近,脱了粒的谷子就从脱粒机直接运进箱中,把成捆的谷物塞进旋转的分离机的齿轮里,这不是汤姆的工作——这项工作是约翰·伯茨福德的两个大儿子干的——所以这队人里的车夫也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有时,约翰·伯茨福德会离开半天,去安排下一站的行程,这时候,学了点操控技术的汤姆就会来操作机器。


    然而,在别的日子里,他什么事也没有,头脑长时间没有什么可想的事儿,于是便开始捉弄他。第二天早晨,在这队人喂好了农场里的马,把毛梳理得像赛马一样发亮之后,他走出谷仓,走进果园。他在口袋里装满了成熟的苹果,随后走到篱笆前,弯下身子。马驹在田野里玩耍。当他拿着苹果,轻声叫唤它们的时候,马驹就会胆怯地走上前来,警觉地停下脚步,然后再向前走一小段,直到其中胆子大一点的马,从他手中吃起了一只苹果。


    在这些明亮、温暖、晴朗的秋日里,汤姆总觉得有一种不安贯穿着自然界的一切。在静静竖立在农场的这一簇林地里,树枝向外蔓延着火红色,在谷仓附近,种着一片幼小的枫树,看起来就像一队姑娘,她们从一块坡地上走下来,机警地停下脚步,观看在干活的男人们。汤姆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树。一阵微风吹得它们轻轻左右摇摆起来。两匹马站在树林里,彼此靠得很近。其中一匹缠住了另一匹的脖子。互相蹭着脑袋。


    脱谷队去了另一个大农场,这将是他们这个季节的最后一站。“我们干完这单活儿后就回家去,把我们家自己的秋收搞定。”伯茨福德说。星期六晚上,脱谷工和他的儿子们赶着马去自己家度周末,把汤姆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们星期一一大早就回来。”他们驾车离开时,脱谷工这样说道。在陌生的农民家独自度周末,给汤姆带来全新的体验。他体验过这种感觉后,便决定不等脱谷季结束,就在这几天给自己放假——但得辞去工作,进入城市,向学校妥协。他想起了雇主的话:“看看书上是怎么说的。当他们说的都是谎言时,你不必相信。”


    在那个星期天的早晨,汤姆穿过草地,走过农场的山坡,停在桑达斯基湾的岸边,他一直在想他的朋友,那个胖墩儿,年轻的保罗·伯茨福德。他在秋冬时节就要去贝尔维尤了,他想知道他在那里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自己也曾住在彼得韦尔这样的小镇上,却很少离开哈里·怀特黑德的马厩。在这样一个小镇上会发生什么?晚上,在小镇里的房子里会发生什么?他还记得保罗的计划,他要和一个寡妇独处,他要在夜里潜入她的房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直到她想要他也想要的东西。“不知道他会不会有这个勇气,不知道他会不会有胆量这么做。”他喃喃自语。


    保罗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在汤姆心里,事情有了新的变化。他走在林子里,脚下的干树叶发出沙沙声,阳光洒在田野上,影子在嬉戏,昆虫在小路篱笆旁的干草堆里歌唱。到了晚上,谷仓里的动物发出幽静而满足的声音,这些声音对他来说不再那么甜美了。年轻的主耶稣不再与他同行,不再走在他的视线之中,不再走在低矮的山后,不再走在干涸的河床。他内心沉睡的东西现在觉醒了。当他在秋日晚上从田野散步归来,一想到保罗·伯茨福德在贝尔维尤与一个寡妇在一起,他就希望自己也能和他一样。他在这位温文尔雅</a>的老脱谷手面前感到羞愧,之后再也没有躺在床上偷听老人祈祷。附近农场来的男人过来帮忙脱谷,他们说笑着,有的把稻草堆成一垛,有的把装满的谷袋搬到谷仓。他们当中有人是带着妻子女儿一起来的,她们正在厨房里干活,那里也传来了笑声。厨房门口不断有女孩和女人走出来。她们当中有高高笨笨的女孩,有丰满红润的女孩,有脸庞瘦削、胸部下垂的女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似乎都很配。


    人们说说笑笑,很有默契,只有他形单影只。没有一人让他感到温暖亲近,没有一个人让他想要靠近。


    那个星期天,伯茨福德一家都走了,汤姆在田野里走了一上午,回来后和其他人一起吃了晚饭。为了给接下来脱谷的日子做好准备,也为了填饱更多人的肚子,农场来了几个女人,她们是来帮忙准备食物的。农夫的女儿已经结婚,住在桑达斯基,她也和她的丈夫一起来了,另外还来了三个女人,她们都是住在附近农场的邻居。汤姆没看她们,只默默地吃饭,吃完他就走出屋子,去了谷仓。他走进一个棚子,坐在一辆马车上,这辆车因长期不用而沾满了灰尘。燕子在头顶的椽子间飞来飞去,它们在棚上的一个角落筑起了窝,黄蜂在半明半暗的地方嗡嗡叫着。


    那个从镇上来的农夫的女儿,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从屋里走了出来。又到了喂奶的时间,她想从那间挤满人的屋子走出来喂奶,但她没看见汤姆,于是就坐在小屋门附近的一个箱子上,撩开了衣服。汤姆很尴尬,同时又被女人的胸部给吸引住了。他低着头,一直躲在那儿,直到那个女人回屋为止。


    那个星期天下午,那位威尔士诗人的孙子</a>在路上又有了许多新的感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开始明白,保罗曾说过要做的事情,以及不久前曾让他厌恶的事,现在对他自己也都成了一种新可能。过去,当他想到女人的时候,情欲中总有一种动物性的东西,但现在它们有了新的形式。身体以外的某种激情,钻进了他的脑海,他开始看到幻象。女人对他来说,成了与自然界其他所有东西都不同的存在,比自然界其他所有东西都更令人向往。同时,自然界的一切也都成了女人。在谷仓旁的苹果园里种着的树,就像女人的手臂。树上的苹果圆圆的,像女人的乳房。它们就是女人的乳房——当他爬上一座低矮的山丘,篱笆的轮廓就变成了女人身体的曲线,连天空中的云朵也像女人的身体。


    他沿着小巷走到小河边,跨过木桥,又爬上另一座山,那是整个乡下最高的一座山。他在那里觉得身上更燥热了。一种奇怪的疲倦感笼罩着他,他躺在山顶的草地上,闭上了眼睛。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一种安静的、半睡半醒的、无梦的状态中,然后他睁开了眼。


    女人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他面前。在他的左边,河湾被微风吹得起了波纹,远处的桑达斯基湾显然有帆船正在比赛。船的桅杆上挂满了帆,但在一大片水面上,它们似乎一动不动。在汤姆眼里,河湾就像一个女人的头和身体,那两艘帆船就是女人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海湾是一个女人,她的头躺在桑达斯基市。浓烟从停靠在城市码头上的汽船上冒出来,烟雾就成了一团又一团的黑发。一条小河穿流而过,来到了他脱谷的农场。河流从他躺着的山脚急转而下。那条小河就是那个女人的胳膊。她的一只手伸到陆地,身体的下半部分隐去不见——在遥远的北方,海湾汇聚成了伊利湖的一部分——但她的另一只手臂还能看见。河湾的远岸勾勒出她的轮廓。她抬起另一只胳膊,用手捂着脸。她的身体因疼痛而扭曲着,但与此同时,这个巨型的女人正对山上的男孩微笑。那微笑中有某种东西,很像那个在小屋里给孩子喂奶的女人不经意间从嘴角流露出的笑意。


    汤姆把脸从河湾移开,望向天空。一大片白云在南部地平线形成一个巨人的头颅。汤姆看着云慢慢划过天空。巨人的脸和头发高贵而宁静,纯白、浓密得像六月的小麦,这更增添了他的高贵感。不过,只能看到那张脸。肩膀下只有一团白色的、不成形的云。


    然后这个无形的物体也开始变化。一张巨大的女人的脸出现了。它朝着一个男人的脸扑面而去。那个男人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女人。两张脸合二为一。汤姆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什么。


    他笔直地坐起,既不望向海湾,也不抬头看天。夜幕降临,柔和的阴影开始笼罩大地。在他的下面是农场、谷仓和房屋。在他躺着的那座小山下面,还有两座小山,在他的眼里,那两座小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丰满的乳房。两只白羊出现了,站在那里啃着女人乳房上的草。它们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谷仓附近果园里的树就是那个女人的头发。他上山时穿过木桥走过的那条小河,其中有一条伸向河湾的支流,它穿过两座小山后面的一片草地,在那里扩展成一个池塘,池塘成为女人的嘴巴。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田野上的两个洼地,猪把那里的草啃完之后,正在寻找草根。水坑里注满了黑色的水,像在对他发出诱人光芒的眼睛。


    这个女人也笑了,她的笑现在成了邀约。汤姆站起身匆匆下山,悄悄走过谷仓和房子,来到了路上。他整晚都在星空下散步、思索。“我想有个女人,这想法让我着迷。我还是到城里去上学吧,那样就可能会拥有一个女人,”他想,“今晚我不睡觉,我要等到明天,等伯茨福德回来,然后就辞职到城里去。”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计划。即使像约翰·伯茨福德这样的人,也有自己的女人。他为什么不行?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兴奋。那一刻,他仿佛觉得只要到城里去一趟,到学校里念一段时间的书,他就会变得更好,就会有女人爱上他。处在这种半狂喜的状态下,他忘记了在克利夫兰城里度过的冬天,忘记了那些阴森的街道、一排排漆黑如监狱的工厂,也忘记了城里生活的孤独。他走在月光下尘土飞扬的路上,此刻,他想到了美国的城市,那里是所有像他这样的人都可以展开华丽冒险的地方。


    [1]西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美国现代小说的先驱、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嘉莉妹妹》。


    [2]此句是友人在给当天生日的人送礼物时念的顺口溜。通常是送礼人站在受礼人身后,把礼物放在受礼人头上,口念此句以制造送礼悬念,给人意外之喜。——译注(此书注释如无说明均为译注)


    [3]本书所涉及的马赛对我国读者来说可能较为陌生,译者在了解了相关知识背景后,在此做出一般性的介绍,以帮助读者稍作了解。美国在20世纪早期举行的赛马比赛一般被称为“辔马赛”(Harness Racing)。与一般意义上的骑师直接骑在马上的赛马比赛不同,这种比赛骑师会</a>坐在马后拉的两轮小车里进行竞速。此外,参赛的马匹会按“落蹄”方式不同分为:慢速赛(trot)和快速赛(pacing)。参加慢速赛的马匹会按照对角线落蹄,也就是左前腿和右后腿同时落地;而参加快速赛的马匹则是同方向落蹄,比如右前腿和右后腿同时落地。一般而言,“同方向落蹄”的马匹跑得较快,而“对角线落蹄”的马匹跑得较慢,所以译文相应翻成了“慢速赛”和“快速赛”。这类马赛一般具有选马和赌博的性质,通常会在预赛时设置一个达标时间,作为准入资格。


    [4]原文为swipe,意为用刷子给马刷洗的人,考虑到本书中这些人所干的具体事务不仅仅局限于“刷马”,故译文略作引申,译成“马童”。下同。


    [5]一种打成蝴蝶结的领结。


    [6]原文为About Ben Ahem,该名或是作者戏仿英国19世纪诗人詹姆斯·亨利·李·亨特(James Henry Leigh Hunt)写的一首名为《阿布·本·阿德姆》(Abou Ben Adhem)的诗歌中的同名主人公。


    [7]英里,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合1.6千米。


    [8]蒲式耳,谷物和水果的容量单位,相当于8加仑,36.4升。


    [9]拉格泰姆(ragtime),美国流行音乐形式之一,为美国历史上第一种正意义上的黑人音乐。


    [10]美国历史上著名的一匹赛马,速度极快。


    [11]杰罗姆的昵称。


    [12]镍板铁路(Nickel te Railroad)是美国19世纪末修建的一条从纽约到圣路易斯州的铁路。


    [13]原文romance,通常取音译,作“罗曼司”解。“罗曼司”本是一种文学题材,起源于欧洲中世纪,带有传奇冒险的色彩。本文指的是梅编造的一系列空想,并构成谎言的故事。


    [14]语出《圣经·旧约·诗篇》。


    [15]1864年成立于华盛顿,是首个取得美国国会特许的兄弟会组织。


    [16]英尺,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合0.3米。


    [17]由四对男女组成的跳舞队形进行的一种舞蹈娱乐形式。


    [18]鲍勃·菲茨西蒙斯(Bob Fitzsimmons,1863-1917),著名拳击手,于1888年在澳大利亚开始拳击生涯,一生击败过许多美国有名的拳手,一时名震美国。


    [19]刮尺(darby):一种给马梳毛的工具,这里形容此人喋喋不休的状态。


    [20]赛马场上接近冲刺直道前的最后一个弯道。


    [21]英寸,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约合2.54厘米。


    [22]布塞弗勒斯曾是亚历山大大帝坐骑的名字。


    [23]美国赛马历史上著名的赛马族群,曾出过被誉为“铁马”的“乔·帕琴”等骏马,因此“帕琴”马族的马一度被认为是品质的保证,在赛马界赫赫有名。


    [24]飞马帕加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缪斯女神的坐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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