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外剩笔 头陀话说枕中四十八城 稗史大成本传二十八年
3个月前 作者: 曲亭马琴
此篇系述作者之心意,用以代跋。其中或亦补本传之遗漏。颇类世间所谓之幕后消息。
文化十一年甲戌春正月下旬,本传之作者曲亭主人,为撰写这部小说,拭案呵笔将待搦翰操觚。这时有一云游的头陀自上总来到。一日他来叩著作堂的松门,请与主人相见。顽婢禀之,主人道:“我因厌恶世间尘埃,经常垂帷谢客,以读书习字送此半生。然而世间遐迩之人,不论亲疏雅俗,误闻吾之虚名,不知有多少人前来求见。我最讨厌与此辈交谈,空费时光,故托病不见。只是对相识介绍之客,权看其面不得不出去问问来意。对远方未识者寄来的书信也是如此。许多想见我之人,多半是在两国桥边看过曲艺或戏曲后,回乡之日想来随便聊聊。打发他走吧。”他挥了挥手,顽婢会意,出去以主人有病向头陀谢绝。头陀闻言道:“不,野衲带来了与老翁相识的某甲之荐书,就请允许相见吧。”他不住请求,主人无奈便将他请到书斋与之相见。宾主落座后,主人问他带来的荐书,头陀答道:“没有。因为您说素不相识者前来造访,如无相识者的介绍则不见,所以便说了谎。”主人听了忙说:“你也过于开玩笑了。出家人的五戒,妄语是其中之一。贵僧既有破戒之罪,我们还有何好谈?算了吧!算了吧!”主人如此指责后便想站起来,头陀拦阻道:“翁且休怒,请听我说。妄语虽是五戒之一,但妄语亦有二。或伪言期获利欲,或蜚语毁谤圣佛,皆对人有害,这是佛所说的妄语。还有如吓唬小儿,其言虽诳,但只为惩人之恶;或以谎言解人之怒,或为更好地规劝别人,这是善巧方便,不是佛所说的妄语。譬翁所作之小说,必以劝善惩恶为宗旨,以警醒蒙昧。这也是善巧方便。翁没有想到这一点,而骂我是破戒,这不是过诬了吗?”他言语急促地进行辩解,主人听了笑道:“你说得好。那么贵僧来意为何?”头陀答道:“贫僧好闲寂山居,有山水之癖,然而寡闻驽才,不知古人之有诗歌,更无力探索当地的历史、古迹。只是游历了名山古寺拜了佛。这一二年贫僧来到安房、上总,借长期化缘之便,听到了昔日房总国主里见氏之事,很想知道他的事迹及其旧址,但当地的土俗都说不清楚。
有人说昔日里见氏在上总有四十八城。今考查其地仅有二十六城,其余都说不知。以后又问了许多人,也收获甚少。所以便又四处打听,一日因过于疲劳,坐在松荫下不觉得了一梦,有人告知说:‘今在大江户的著作堂有个乖僻的人,虽博学多识,但不好为人师。年年写了许多儿戏的小册子,以供朝夕之需。他今年应书肆之求,想写一部大部头的小说,书名叫《里见八犬传》。有关里见氏之史实,他必有研究,何不去问他呢?但是那个人讨厌未见过的无用之人;同时又因择友之故,他虽身居大城市,但无同好之知己。因此他自号蓑笠。蓑笠即隐遁之义。衣笠内大臣有这样一句歌:
用以做为隐身处。
大概与这种心情是一脉相通的。由是观之,蓑笠二字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可是世人却不那样想,而是因为他有名才想见他,以便向别人夸口说与曲亭相识,因此才投刺求见,可是见到的不多。你要先知道这一点,然后去到那里,倘他说无人介绍不肯相见的话,你就如此这般地编造点儿瞎话儿。’他如此告诉完后,我就从梦中醒来。这好似神仙托梦,使我暗自心喜,便从木更津上船前来造访,果然不易进来,我撒谎说有人介绍,是按梦中人的指示做的。翁想撰写有关里见的小说,并已开始执笔,一定查阅了许多记载他家的历史、军记、地图等书,贫僧很想知道那四十八城在何处?望乞示教。”他不住地叩头请求,主人听了笑着说:“贵僧即使说的不是妄语,也善巧方便太过了。说梦中人让你问我,纯属谎言。不管怎样,我今撰写的《里见八犬传》纯属虚构,无须考究事实,但我素有尚古之癖,时常涉猎有关书籍,然而迄今尚无刊行的安房、上总地图,很难查考。另外有关里见的历史,在坊间很难看到其抄本。据我所知有《里见记》、《里见九代记》、《房总治乱记》、《里见军记》等。其中《里见军记》坊间虽有抄本,但很疏略,且有许多错误,不足备作考证。听说《里见记》有四五部,但我尚未见到异本。其他如《北条五代记》、《甲阳军鉴》以及《本朝三国志</a>》等通俗读物,虽也记载有关里见之事,但因是出自他乡人之手,难免有误传之事。最近有上总国夷灊郡臼井乡村民之长者、中村国香所著的《房总志料》五卷,虽尚未见其全豹,但粗略记载了房总的地理和里见的旧址,且有编者的想法,是我这部著作的指南。我想上总人告诉你说在四十八城中,今存其名者只有二十六城,恐怕不是个人想到的,而是根据《房总志料》讲的。在该书内上总的附录之卷中有‘四十八城辩’,所载者是二十六城。请看!”他说着将那书拿出来打开给头陀看。头陀接过来读道:
国香曰:所谓四十八城者,在上总有二十六城录之如下。有关因战争而产生的兴废,因另有记载,故在此省略。其二十六城是:○大田木〔夷灊郡〕 指政木大全的居城根小屋城。其后……〔以下是编者对每城的想法,在此无用者均省略。〕 ○土气〔山边郡〕 ○东镜〔山边郡〕 ○舍人〔埴生郡〕 ○八幡御所〔市原郡〕 ,有关小弓义明之事详见前说。○榎木〔长柄郡〕 见前说。○椎津〔望陀郡〕 见前说。○久保田〔望陀郡〕 ,《里见记》中有明应三年里见义成攻久保田城之事。城主之姓名遗失。○造海〔天羽郡〕 ,即今之百首浦。○胜见〔天羽郡〕 ,于《房总治乱记》中由胜见御所莳田左兵卫正垂统辖。国香按:御所可能是镰仓持氏之余裔。据该地人说,御所是新田义贞之后裔,称之为寺崎御所。天正后……○真里谷〔望陀郡〕 ,其说见本编。○池和田〔埴生郡〕 ○胜浦〔夷灊郡〕 ,其说见本编。○一宫〔长柄郡〕 ,其说见本编。○小滨〔夷灊郡〕 ,枪田美浓守之居城,载于《房总治乱记》。最初从里见氏渡海去三浦。又云:因见枪田美浓守是土歧之家臣,故后来可能属万木。○鸿台〔夷灊郡〕 ,不在下总的国府台,载于《房总治乱记》。三阶图书助之居城,后属万木之土歧氏。○万木〔夷灊郡〕 ,载于《房总治乱记》。万木城主土歧弹正少弼赖春是贞赖入道启岩之子。国香按:于土歧氏的墓寺海雄寺的禅院中,置有为弘、为赖、赖春三代的画像。启岩之事尚无从查考。于《甲阳军鉴》的十三将内有万木少弼,实乃赖春之事。○矢岳〔夷灊郡〕 ,载于《房总治乱记》,麻木主水佐之居城,属万木。○鹤城〔长柄郡〕 ,于《治乱记》中又说是鹤见弹正之居城,属万木。○鸣土〔武射郡〕 ,又作鸣东,羽贺伊预守之居城。○帆丘〔长柄郡〕 ,黑熊大膳之居城,后属里见家。为土气阪井氏所灭。○久琉璃〔望陀郡〕 ,又云:里见越前守之居城。于《里见记》中云:里见实尧筑久琉璃城,可能后令里见越州守之。○佐串〔天羽郡〕 ,朝仓能登守景隆之居城,属里见氏。○鬼本〔其地今不详〕 ○厅南〔埴生郡〕 ,武田信荣之居城,里见义弘于国府台战败后,自己独立。○峰上〔天羽郡〕 ,于天神山上有叫峰上之处,载于《里见记》。峰上之城主是真里谷入道道环。本编所载之望陀郡真里谷村之城主,当地人相传与之同名。我想道环这个人是把峰上和真里谷给调换了。本编如果遗漏予以追记。〔本传作者曰:鬼本以下之三城是追加的,以上共二十五城。尚漏掉了一城,即本传中的馆山,今充其数。〕 国香按:以上四十八城中,在上总有二十六城,其他当在下总、武藏、上野等地。根据前说应知此二十六城悉属里见氏。独有厅南之城主属甲州,胜赖灭亡之后,既不属里见,也不属北条,而自己独立。(以上见《房总志料》) 。
头陀读罢很高兴,把书放下向主人致谢道:“赖您的指教,犹如消除了多年的疑雾,立即得见青天。真是应该多读书啊!想再请问,在战时众武士之采邑有载多少贯的。《房总志料》中编者言,在里见氏时俸禄的贯数较高,尚不甚清楚。翁必有高见,请示教。”主人听了点头道:“是的,我也曾对贯的多寡思考过。在北条的身份地位名册上,将众武士的采邑也都录做几贯、几百文。里见氏的众武士录也必是如此。在《甲斐名胜志》中,提到贯多寡之事,但不甚详细。关于此事未见解释,只知其大概。愚按:田圃之收入称做永几贯、几百文。如今算账称之为永钱。教算盘的老师也用此法教给人。把这个永钱认作是永乐钱就错了。永是颖的假字 (1) ,颖是稻穗之义,用以表示田圃收成的价值。笔之异名叫毛颖,也是因其形颇似稻穗之故。然而颖的笔画多,世人和乡下人不好写,故且做永。永将一两金作为一贯;金一分是永二百五十文;二朱 (2) 是一百二十五文。以今之银价兑换,银六十钱是永一贯。银分作几匁的匁字唐山也有,是钱之简字。当时稻谷的价钱不算贵。元弘、建武施行纸币,从京都将军中叶,流行的钱、银较少,故物价很便宜,此事从《室町将军日记》和《室町将军物语》中可知。由是观之,从前以一贯钱换一石粗米,其一贯钱是金一两,这便是如今俗云的石一两。石是斛,十斗为一石,即表示俸禄之石,和一贯是有关系的。做为俸禄所收的年贡是收成的三分之一,如果收米一石,贡米便是其三分之一,即三斗五升。剩余的六斗五升又一分为二,其一是耕者所得;其二是明年的种子,俗称之为三分成。四分成也可从而得知。然而俸禄的颖一贯,领主的武士之所得是否实际是三百五十文,尚不得而知。根据丰年和凶年,米价虽有高有低,大致平均为石一两。由是解释,颖一贯即玄米一斛,其实是三斗五升。以此原则推之,百贯文是百石,千贯文是千石,当知其实是百包、千包罢了。关于贯多寡之事,其他细情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对俸禄之多寡写做高,是多寡之简字,因高与多寡同音都读做:“ちか”。如《孟子</a>》中所说,五谷多寡同则价相若。然而多寡也类似颖字,因为难以书写,大概就为方便而写作高。顺便说说,上古唐山之圣人,唐虞三代和成汤文武之时,用井田制取之于民。井田是将一块方田分做九份,譬如一町方二百四十间的田 (3) ,其中之一做公田。所谓的公田是备作贡米之义。有诗曰: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天朝上古概亦如此。仁德天皇时,据说有禁纳三年之贡以富民之故事。和汉至战国之世,财力不继,取之于民之事自然就多起来。今如据井田之法则不能养士。正如圣人所说,生之于今世而想复古之道,则将祸及其身。温故知新也可以说是好学。”主人这样亲切地反复解释,头陀佩服得五体投地地说:“诲人不倦乃君子的忠恕之道。野衲初次前来,妨碍了你的著述,请恕罪。闻一得二,何乐及之。古语有云: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又云: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于闻名。以后再来拜访。”头陀即告辞而去。
是年〔文化甲戌〕 冬十月,《八犬传》第一辑十回五卷由刊行的书贾山青堂发售。及至次年冬出了第二辑五卷,谈论此书者渐多。
至第三、四、五辑,本传的销量大增,然而山青堂因耽于他事而本钱不继。此后便由书贾涌泉堂收购其旧版,代出第六辑。可是他也不是个正经商人,在刻第七辑时,得到文溪堂的帮助才好歹得以发售。这时此书更受欢迎,据说盈利很多。但由于上述两个书贾的不经心,前后发行中断了五六年。今之书贾文溪堂将旧版全部收购过来,继续发行了第八九辑。此书之畅销实非同一般,不仅江户、京都、大阪,连其他县乡、渔浦樵山,凡足迹所至、车船所通之处;或纳年贡之地、贷店铺之所,也可以说凡是能听到鸡犬之声和洪钟之响的所在,只要认识四十七个假名的田翁野媪,或山妻牧童,凡是有精力之人,据说无不爱读此书者。这个消息年年都不绝于耳。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本传从初版到今年天保十二年辛丑秋八月,已历星霜二十八年。作者不觉老之已至,业是古稀过半七十有五了。当本稿按预定之所想完稿之际,不知哪阵风又把那头陀吹来了,真是位稀客,彼此互道别后的寒暄,然后那头陀道:“昔年多蒙教诲,迄今难忘。这些年游遍了西海南海的九州四国,逗留之地甚多,久疏问候,望乞恕罪。去岁又到了安房,住在某院。无论是在关西还是关东,《八犬传》之流行实耸人听闻。所以就更思念老翁,即使受到叱责也想来登门拜见。别后算来已近三十年,翁实老矣。见《八犬传》之附录,得知琴岭君已早逝,实感吃惊和不胜哀悼。不该现在提起此事使翁难过。听人传翁在二十多年前就与已故的令郎〔指琴岭〕 同住在神田,但不知卜居于此山寺,所以好不容易才找到。《八犬传》出了很多卷,已出到了第九辑四十五卷,年年接着出,贫僧在等着看,所以知道翁尚健在,甚感欣慰。只是急着想看到结尾之篇。
不知是否已全部完稿,即使一卷也好,请麻烦老翁让贫僧先睹为快。”主人听了点头道:“是啊,第九辑有许多编,从第四十六卷至第五十三卷的第一百八十胜回下,九卷才结束。与追刻的首卷全书共一百零六卷。其四十七卷因页数太多,分做上下。故从四十六卷就变成每卷一出,当于今冬发售。剩下的从五十卷以后的下五卷,据说接着在明春刊出。此事已委托刊行之书肆文溪堂。请看这个!”他拿起身旁的四五卷书稿给头陀看。头陀接过去无暇细看,随便翻阅后,惊讶地说:“这书稿似出自女人之笔,翁为何不自己写呢?”主人听了不胜嗟叹,他说:“这三四年我的老眼病衰,从去冬十月,连看书写字都不能随心自如了。因此便不得不让妇幼代笔,书写此稿。”头陀听了紧皱眉头道:“这太不方便了。倘若琴岭在世还可为翁代劳,帮助抄写,太可惜了。未知代写稿本的是哪位门人?”主人摇头道:“不是的。我自早年戏墨便无门人。于三四十年前,我戏作了一部看图的通俗小说,落的笔名是门人魁蕾子〔又作傀儡子〕 ,然而实无其人,而是一时玩笑。于文化和文政年间有荒唐的年轻人,想做我的弟子,求亲朋介绍前来拜访者有八九个人,我一个也未答应,并对他们说:‘戏墨是读书之余乐,不是我真正的事业,而是赖以糊口之计,并用以购买我所需要的书籍,自然不认为它是个好的技艺。既是己所不欲之事,又怎能教给别人呢?所以收徒之事实难答应。你们浪费光阴做此无益的游戏,莫如求师就学,定有很大裨益。同时戏墨不是从师可学的,应各从其才。我看了许多唐山人的稗史小说,选其文之精巧者而效仿之。你们为了晤谈而来访,我毫不厌恶。但是你们的希望就放弃了吧。’这样一说他们很失望,但还没死心,时常来访,为使他们能有所获,便教给他们修身齐家的道理,有时也讲《老子</a>》、《庄子</a>》等,但他们很少不打瞌睡的。其中有的说,您不收我们为徒,毫无办法,但请允许我们用琴字的笔名如何?
我说以琴字做名号非我一人,昔今儒者中有琴所、琴台,此事各位可随便。他们听了很高兴,有叫琴雅的、也有叫琴梧的,或叫琴川、琴鱼者,有五六个人,也仅过了一两年便断绝了往来。如今想来已是三十多年前之事,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其中有个栎亭琴鱼与他们不同。他是我知音之友伊势人筱斋之弟,《窗灯余谈》、《青砥石文》等小说的作者,可惜四十多岁便去世了。此外女流也有从远地给我寄信和其撰写的小说书稿,请我删改的。还有一少女通过其父向我请求收她做戏墨弟子。最近又有一孀妇来信,问我怎样教育儿子和处理家务。其志可嘉,我也不能不受感动,但因其是妇女,均末作答。其中有位陆奥真葛的才女,也是孀妇,据说是比我大七岁的姐姐,这位老大姐善书法、能咏歌,和文也不错,且并有男子气魄,写了议论书</a>《独考》三卷、随笔《奥州故事》一卷;还有《海滨纪行》纪行文一卷和其他小册子三四卷,将原稿寄来请我删改,我情不可却,只对《独考》二卷写了编写的意见,予以答复。然而也因其为女流,便辞退而未与之长期交往。这是文政元年之事,七年过后听说她已入鬼籍。这虽是些多余的话,但只说我没有徒弟,你恐怕认为不是实话,便随便唠叨了这些。”头陀听了感叹道:“世之通俗小说作家,都以能多有一名弟子为荣,曾见过某某在其弟子的书上录其名,而翁却不然,实人之所不及。您的眼睛怎样了?此病不可轻视,要很好治疗,并祈您早日康复。这书稿出自女人之笔,却抄写得很好。看了一下汉字和假名都没有错误,即使是您教的,也不容易啊。此事亦望示教。”主人听了不胜嗟叹地说:“确如你说的那样。说起来话长,请你坐着慢慢听我说。我自总角之时便喜好读书,成年之后也没有一天放下过书本。于宽政二年冬开始编写了戏墨的看画小说,由书肆甘泉堂出版。至今五十二年,出版的各种书籍和小说二百九十余册。其他没有出版的笔记、杂辑或二三叶的小册子多不胜数。其中文化年间书</a>贾所约之长短篇小说甚多,所以每日很早就起床伏案撰稿,一直写到夜间入定之后,为别人写作而不厌疲劳。直至亥时过后困睡以前,总是以读书为乐。倘入佳境,则不觉直读到天明。有时听到邻居鸡叫,便匆匆起来又面几写作。如此经过多年,患头晕牙疼,至五十岁牙年年脱落,以至一颗不存;同时夜间就寝,仰卧则目眩,侧卧则好些。最近同一名医晤谈,我将此事告之,名医吃惊地说:‘足下素来精力过人,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九石之弓如只张不弛,其弦也不能不断。以其所乐,而为名利殉命乃贤者之所不为,今后应再松弛些。’我认为言之有理,便答道:‘您的教诲我领受了。我虽非为名利忘身,而耽溺于无益之笔墨,但从年少时就有侠义之心,今仍不失其癖,一旦对书贾许诺了书稿,如马马虎虎不按期完成,会影响他们的发售,损失不少赢利,这也似乎是不义。想到事已至此,实悔当初太糊涂了。’自此以后夜间便不再看书,对书稿也约定一年两版,其余便一概不应。晚间在入定前赶快就寝,身体这才感到好些,仰卧也不感到目眩了。这样讲究一些养生之术,在我花甲之年的丁亥年夏秋之间,还得了场大病,几乎有生命危险,幸而痊愈了。大概是在九年前癸巳年秋的八九月间,一天早晨起床,突然右眼就看不见了。我十分惊讶,告诉了儿子,他说是瞳仁的上部流出来了,要赶快治疗。其后亲朋甚至书贾许多人都劝我治疗,可是我没听,心想:‘我从幼时就没患过眼疾,如今一个朝晨便右目失明,定是多年来读书和写作劳累,同时在冬春之际身旁放个高火盆,以防几边的寒气,为时已久,不知何时其火气侵入右眼,而使右眼干瘪,这犹如老树枯了个枝。即使用尽医疗之术,药力也达不到草根树皮般的末梢啊。’所以一天也没放弃写作。最初看不见砚台心,濡笔很困难,及至时间长了,也就不觉不便。其后在吾儿去世的那年,因是职业,过了忌期又不得不开始写作。次年移居四谷,因左眼没有异常,仍旧年年从事写作。从戊戌春,不知不觉左眼也有些模糊不清,到了夏天则更加明显,但还没想到是眼睛坏了,只误当作是眼镜的缘故,就不惜价贵,买真正水晶制的眼镜,前后换了几付,仍坚持写作。可是到了己亥春,更觉得模糊不清了,虽已知道是眼疾,但因尚未至最后的大团圆,书肆之约难以推却,依旧勉强工作,此外还有些别的写作任务。这样到了去年春,还是照旧写每页十一行的小字,但到了夏天,眼睛模模糊糊地写不了小字,只好写每页五行的大字,这也是摸着写。去秋九月写完本传第九辑四十五卷,总算堵上了发行书肆的嘴,但对明年写完四十六卷以下的各卷,心里没底儿。便鼓励自己,拼命干吧,能多写一卷是一卷,写至第九辑第一百七十七回‘一颗智珠途惩一骑骄将’一段,就将五行大字写做四行的大字,而且是七扭八斜,甚至还有墨迹不到之处。由于很难认,便让家属们将不清之处再描一描。到了十一月这眼睛就如同蒙上了一层云雾,或好似站在朦胧的月光之下,一字也不能写了。不仅不能写作,连书画也看不清了,仅能辨出昼夜和知道东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离开书案,投笔自叹咏歌曰:
徒活世上目不见,书卷朦胧渡长河。
在每天坐在炉旁无可如何之际,文溪堂和租书铺的人都听到了此事,无不为我担忧。他们想为我找个代书的人,但无如意者。我也想,如双目失明,则活着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从这年秋至次年,经人介绍换了三位医生行医用药,但都毫无效验。至今年〔辛丑〕 春,我复想《八犬传》是古今罕见的长篇小说,如有始无终,不仅使看官感到不满足,同时也影响文溪堂今后的利益,将是莫大的遗憾。为人谋而不忠,亦是我的耻辱。然而吾孙兴邦尚乳臭未干,无写作之意,且生性好习武,帮不了这个忙。其母能一般地写点字,便想是否让她代书?于是从第一百七十七回音音在茂林之滨得重生的一段便让她书,每个汉字都得教,每一句注的假名也得教她拼写。妇人连普通的俗字都知道得很少,汉字雅语更不晓得;对使用てにをは等助词弄不清楚,部首偏旁也不懂,只靠口授教她写,这种困难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被教的如同在梦境之中领会不清,艰难得哭了出来。待代书完一页后让她重读,再教她注写假名,她对熟句不知道,句读也不懂,重读时不是脱字便是多字,口授其不懂之事,想起代书人的艰难,实令人痛心。几次想算了吧,但又一转念,便咏歌以自慰,歌曰:
年老目衰难执笔,教媳抄写苦何言?
这样代书了一二卷之后,困难也不似起初了。她对偏旁也稍分辨得出,再不那么多费口舌了。篇中之绣像无法让别人代书,我便将那个人物圈上,详细告诉画工让他代画。稿本自不用说,书画工的抄本是否按我所说书画的,很不放心,但也毫无办法。还有文中想引用的典故,如不查阅原书唯恐记忆有误,便让她拿出书来读,汉籍自然她不懂,连带假名的古书她也读不了,勉强让她读,就如同舌侏离,不能引用。书写虽可教她,读则因我看不见,实在毫无办法。然而被教者如无不怕艰难百折不挠的毅力,能写完十卷至最后的结局吗?做针线活儿和烧火做饭是她的职责,让她代做文墨风流之事,明知是强其所难,可是经年累月,到今年辛丑秋八月二十日本传第一百八十胜回下‘众将得失叙其尾’的最终大团圆的结局总算叙完。啊!说了这么多无用之言。”主人说着哈哈笑了起来。头陀叹息之声不绝于口,稍过片刻道:“老翁真是个老实人,和汉古今的稗官者流虽多,但如此艰苦地克服种种困难,为书肆执笔,实是难得的情操。可是世上的看官却忽略了这一点,一定会在说长论短。这样一部巨著,如果是对人有裨益的杂纂,可以劳而有功,但是那样的书,世之善读者甚少,书肆也不愿意出,只喜欢这样的书。因此老翁也就做了稗官者流,这也是天命啊!太可惜啦,太可惜!”他反复地感叹不已,主人也一同感叹道:“你说得虽然有理,但若无这些小说,我这些年怎能写作以操副业呢?昔清人毛声山喜好小说传奇,曾评注《三国志演义》,其手笔之妙在金圣叹的《水浒传</a>》评注之上。然而他不幸老年失明,可是还不放弃所好,又评注了《琵琶记</a>》,据说是他口授由一两个子弟代书完稿的。早年我读过《琵琶记》,故知之。他和我是同好,且眼疾也相似,然而其评注之精妙如同自己执笔一般。盖唐山乃文字之国,其子弟都无不能文,所以将其口述的一字不差,代书得很好。天朝以语言为本,从来不以文字为国风。何况由妇幼代书,怎能握笔凝思,写出波澜曲折的文章呢?仅只能传其大意而已。同时由笔工抄写,其刻本再让妇幼阅读校对,有漏字我会让她改,可是有错字我看不见也就无法改了。看官不知详情,定会有人耻笑校对的粗糙。在《庄子》中说</a>,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文章虽不仅指文字之事,但瞽者怎能做文场之游呢?只能咏歌赋诗。另外在枚乘</a>之《江赋》 (4) 中说:‘水母目虾’。我是否也以虾为眼?但那虾亦难得。因是愚蠢的遨游,所以不喜欢者一定会诽谤。
憎恨小说者,从前和汉都有。《续文献通考</a>》中诽谤罗贯中</a>因作《水浒传》得恶报,生了三代哑子。据说有人在梦中看到紫式部因作《源氏物语》之恶报,而下了地狱,《宝物集》〔卷四〕 中有此证文。《水浒》、《源语》是稗史小说中之大笔妙文,但或以其传是写绿林的义侠;或以其内容是写贵人的淫荡,而加以诽谤,可以说和汉是如出一辙。果真是那样,为何《西游记</a>》、《宇津保物语》也是大笔妙文,而其作者却未得到哑子或下地狱的恶报呢?因此唐之韩愈</a>曰:‘动而得谤名亦随之。’由是观之,一定会有人诽谤说,我也是由于作《八犬传》之恶报,老而成了半盲,那就随便让他们说好了。我从总角时就好读书,和汉历史、诸子百家、小说传奇、诗歌、草子物语 (5) ,无所不读,辱圣教贤诲自不待言,医书佛经、占卜方位也略窥一隅。虽孤陋寡闻,但对和汉的治乱之道、君臣之得失、士农之所务、工商之巧拙奸直、货殖与清贫之所乐、渔猎牧樵之所、名胜古迹、禽兽草木之名、才与不才、人情之厚笃浮薄,也略知其大概。以致学之余乐,且启蒙昧,故应书肆之需而作戏墨之小说。为满足润笔之需,则节衣缩食购买所需的和汉书</a>籍。五十多年藏书五六千卷,达六十多箱。想留给儿子,他却早逝,我也老眼衰亡读不了书,便全部卖掉,一点也不剩。世事皆成画饼,但腹中还有些书文,故尚能稍有这么点儿作为。我就是如此不幸!想昔日唐山孔门诸贤,子夏</a>老而丧子,终于双目失明,曾子</a>去看他时哭了。子夏也大哭,嘟哝说:‘苍天啊!我有何罪?’曾子责备他说:‘商〔子夏之名〕 ,你怎能说没有罪?’便举三罪而责之。子夏弃杖而谢,此事见于《礼记</a>·檀弓》。子夏是贤人,仍不得不有三罪,何况我这样的人,当有五罪或六罪。然而曾子之意并非说子夏因有三罪得恶报而失明。子夏言</a>己无罪,曾子以三罪责之,是想让他知道因丧子失明哀伤过甚的过错。如果不然,伯牛乃大贤,其德行与颜渊、闵子骞不相上下。然而他得了癞病,在生命垂危时,孔子</a>去看他,因其病臭气难闻,不能入至其病榻前,便从窗户持其手叹息说,死大概是命吧?这样的人却得了这样的病!他并未责之罪。当然伯牛是无罪的。凡说人之非者有二。举出其错误使之知其过,这是朋友之信。另一种人对凡是不合己之爱憎的,便举而责之,好说人之恶。文化年间在浪速有个人号赤水、名惠迪、字文敏,文化五年己辰秋,他著《赤水余稿》一卷,书中对我批评得很苛刻,说我是任意妄为,咒骂我是贼。当时京师的朋友角鹿比豆流告诉我,并说要为我作解嘲</a>之文。我未允,并对他说,好说人之恶者乃圣贤之所憎。他与我素不相识,且无一芥之怨,他是何等人,却那样肆无忌惮地骂我呢?他必是个狂人。狂人飞跑时,如果不是狂人也跟着跑,则也如同狂人无异。我从少年时就不理睬好吵架的人。
像他那样的人何足挂齿,为他浪费笔墨作解嘲文是没有大人气度。
我今阅《赤水余稿》,他在哀悼其次子的文中,对其子受到男娼 (6) 女妓的悼念颇以为荣,其心术的卑鄙便可想而知。我虽不肖,但不犯国法,不行不仁不义事。我多年撰写的小说,对世人虽无大裨益,但官府许可,刊行的书肆和书画工、刻工、租书铺等,也因而得到了衣食,他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咒骂,大概是忌妒别人的名利吧?今江户写通俗小说者甚多,而他只对我口出恶言,盖认为我颇有学问,却写这种儿戏的东西,故而恨之吧?他是个好争之人,焉知吾志?最近我在此地的书肆打听《赤水余稿》,竟无知其名者。这样看来大概是卖不出去的书籍吧。他是否为了想卖其书,而借我的名字在书中夹了这篇恶论也未可知。如我作解嘲文则</a>中了他的圈套,却正好给《赤水余稿》做了广告。于是自我劝阻:‘算了吧!算了吧!’心中并未介意,既未告诉别人,连我自己后来都忘了。现在顺便想起此事,算来已是三十多年了。人间真是什么样人都有啊!”主人说着把火盆拉过来,吹火盆里的烟。头陀非常钦佩地说:“老翁大概是学唐之张公艺吧?忍辱是我佛的第一教义,但非野衲之所能及。有人做汉学却不明谨慎之德,动辄好论,说人之恶。更有一种人以无恶为恶,大发议论而不怕别人憎恨,即俗所谓不讲理的浑人。如非老翁,谁能忍受这样的恶评?实在令人钦佩。顺便想再请教,最近此地的书贾,随便再版老翁之旧作,绘图小说。他们没有告诉老翁,便改换插图,甚至把像赞之词都加以增减,伪称是新版。老翁曾在本传的附录中指出过此事,故而知之。然而今年〔辛丑〕 春正月下旬,书肆英某出版的《雅俗要文》是老翁的著作,但有令人怀疑之处。此书的自序是天保十二年春正月,但并非在作序的那个月刻成发售的,且在左边有已故的令郎琴岭君的略注。令郎是在七年前乙未夏五月八日故去的,与老翁的自序的岁月不符。而且其书落款是著作堂马琴作,这也令人不解。马琴这个笔名老翁只用于合卷本 (7) ,譬如南亩这个笔名也仅用之于合卷本;狂诗用寝惚之号;狂歌用四方赤良,或称做杏花园等等。我想《雅俗要文》并非通俗小说,不该用那个笔名。同时文中也有错字,似乎并未经过老翁校订,这究竟是为何?”主人答道:“是的,确有其事。拙著之《雅俗要文》是文政十一年春,应江户伯乐</a>町的书肆永寿堂西村与八之约,于同年夏六月完稿,立即交给了与八。后来只听说那个书肆营业不佳未能出版,他也未来见我,已有十几年。可是今年二月听有人说《雅俗要文》出版了。我很吃惊,便买来一本让妇幼读给我听。诚如贵僧所说,稿本的自序是文政十一年夏六月吉日,同时在序中载有永寿堂之号。而那个英某随便加以更改,堂号和自序的年月都是假的。因此我急忙派人去英某处,询问其出版之事。他说:‘是从永寿堂的家人那里买来我的稿本,立即让笔工抄写刻印出版的。’于是又问他:‘为何不早告诉我,让我校阅?同时随便更改自序的年月和序中的堂号,更是错误的。另外这等著作不应用马琴的笔名。何况本文和略注都有错误?
后来想起自从永寿堂不到我这里来之后,很长期间也未将刻版的清样拿来给我看,便过了这些年。因此这些必须补刻,先将自序的年月和马琴二字赶快削去。’向他说了几次,他答应说:‘本来应当及时告诉您,可是疏忽了,实在对不起。’听说已经发售了一千多册,所以我的话有用还是没用,就没把握了。将那个刻印本让妇幼读给我听,虽然都注有假字,但因丢字太多,读了也听不清楚,真还不如隔靴搔痒。因此至今尚未读完,哪里能够勘误?譬如‘单叶’的注音假名ひとへはな,竟误作:‘ヒトヘハ’,这类的例子便知道两三个。又如三月部分的‘雏游’(注:三月三日女儿节摆偶人之游戏) 引了飞鸟井荣雅老君之歌:
都にてやよひのそらののどけくてひな
のあそびも思ひやるかな
(京师三月天晴朗,不觉想起摆偶人。)
将のどけくて误做のどかにて;あそびも的も误做を,这是笔工的误写。还有杂部三十八的本文中有竹都神宫之辞是错误的。对此辞之义,我友伊势松阪的小津桂窗,他有个看法,说竹都是指斋宫 (8) 的遗址,距伊势神宫约二十来里,清水滨臣不知而误认作是神宫。竹都在古歌中也有读做故乡的。还有该人的评论,在略注中的‘标识称谓辨’下,对‘样’的解释说:‘虽然书中称做是近世的俗称,但永享年间的古书中有此言,说做近世是值得考虑的。’但我却不那样认为,天朝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便无革命的世代,即使是二三百年前也可说是近世。此辨的文字甚多,容他日有机会再谈。还有一件事也颇似《雅俗要文》的经过。宽政年间京都的书贾中川新七侨居江户时,我应他之所约撰写了一卷叫《花鸟文素》的妇女所需的文字,完稿后给了他,这是文化元年甲子春之事。他说将与近江屋的新八合刻。这年新七回了京都便没再来,这个稿本究竟怎样了毫无消息。经过三十八年,到今年初夏时</a>候,有人告诉我说,与我相识的书肆森屋某,买到《花鸟文素》的稿本,没有告诉我便刻印了。
我很吃惊,便派人去找森屋某,说《花鸟文素》是昔年我给中川新七撰写的粗文,内容写的是什么如今都忘了,一定很拙劣。既没有告诉我,也未请我校阅便刻印是不对的。你如果想刻这部书,我可以为你另写一部,请先将那稿本给我看看。他说《花鸟文素》的稿本已经出版审查当局批准,盖有印信,并已经刻印了。没有告诉你,也未请你校阅是有缘故的。因先生厌恶刻书粗糙,而那个刻版刻得不好,即使拿去请您看也一定不满意,所以便没去。因此我又另派人去,说你的回答我不能同意,如果刻得不好我可将它买下,请把刻版给我看看。这样反复地对他说,他回答说不是把它做单行本,而是做了《百人一首》的附录,而且书都卖光了,如今已一本也没有,待他日翻印后再送给您看。所以至今也没看到。他在十年前,年年向我索戏墨之文稿,从纸皮儿的绘图故事书开始,还有《女西行》、《金鱼传》等许多合卷的绘图通俗小说都已出版。如今没有需要了,便尽说些蛮不讲理的话。我想亲自去同他谈谈,但是我的腿脚不好,没有轿子,就连百八十米也走动不得。况且实不愿为这等麻烦事伤身劳神。且事已过后,说也没有用,所以便放下而没有追究。恐怕有识之士因对那两部书不明就里而加以议论,故谈了这些。书肆为获利而粗率出版,作者为惜名而感到羞耻,两者是水火不相容啊!有人将我的旧作再版伪称做新版;有人买我的旧稿随意出版。
出卖我名号之人,并不知其书之好坏,他们出售我的名号也不告诉我,各自恣意妄为,究竟是何居心呢?有些人不通人情,不明道理,唯利是图,概皆如此。俗语说寿长辱多,我就是这样。”主人这样发牢骚,头陀便安慰道:“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是言之有理的。贫僧还想请问,那《朝夷巡岛记》、《侠客传》、《美少年录》等都只写了一半,距结尾相差尚远,老翁的眼疾如此,恐难以续出,百年后如有他人以凡笔续之,将是莫大的损失啊。”主人听了点头道:“是的,唐山亦有此事。如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a>》、天花翁的《后水浒传</a>》以及《续西游记</a>》、《后西游记</a>》等,他们不知作者之隐微,只是随便地画蛇添足,因此不那么受欢迎。因玉不全而以瓦补之,谁能以连城与之兑换?即使不是卞和也将捏鼻而走。不知己便不知人,冒牌儿的作者在唐山也有。《巡岛记》和《侠客传》是由浪速的书肆出版,其书、画的刻版清样,曾让书工和画工拿来给我看,我老后对其已经厌烦,而且志向也不一样了,所以在老眼没有失明之前,就对他们不感兴趣,以至于今。但《侠客传》是我得意的戏墨,据说世之许多看官也在等待出第五辑、第六辑,所以未能续出就是因为上述缘故。另外《美少年录》与本传相同,是文溪堂的藏版,他们虽想把它续完,但是如上所述,现必须由妇幼代书,所以是否能完连我也不得而知。还有随笔等也是由文溪堂约的,几年来想将抄录之书让人读给我听,可是既无其人,也就更难以完成了。我为了慰藉长夜之不明,将我三十多年旧作之小说,让妇幼读给我听,大有隔世之感,如同初次看到一般,许多都已忘记了。其文之拙劣自不待言,其创作方法究竟如何呢?我认为其中不少如果是今天决不会那样写。昔卫国之蘧伯玉据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他是异国之大贤,每五年一化易知前非 (9) ,非我之所能及,我仅是偶然能知昨之非。本传是在二十八年前开始动笔之旧作。第四辑五辑以前的体裁与今不同。那是因为已厌恶旧我,而且当今时好也有所不同的缘故。因此回想关东阳、后后山英子曾对本传第一二辑中,八房犬的毛色形似牡丹花感到诧异,问其义于我,还有其他人也曾问过。其后故儿兴继和铃有年叠翠君也感到诧异,当时我未做答,只是说到了结尾你们自然会知道的。问其事的朋友皆是有同好之才子,或二十四五岁,或三十七八岁,皆不幸与世长辞。虽不是业平朝臣之歌,但亦有唯我一人之感。及至不久前撰写了对八房犬毛色的解释,怃然不禁有怀旧之念,甚至将口授之笔停下,凄然落泪。我的知音好友未能看完本传便早已入了鬼籍的,有出羽的茂木巽、江户的蒲生秀实、伊势的栎亭琴鱼,这几个人都是在文化、文政年间夭亡的。今年又听说轮池、孤云、奈须等三翁仙逝。去秋老妹身亡;今春老荆去世还不在此数。还有翠君擅书画、嗜小说,是同好的风流之士,于阳月初五收到了他的讣告,还不到五十岁。因此在广大江户的知音之友皆丧失,今只有我一人了。只在他乡的牟礼、松阪两地还有默老、筱斋、桂窗三同好而已。和汉之才子著大部头之书虽多,但只不过一世一部。我写了四部大部头的戏墨,有三部未完成。以前认为活至何时也感到不足,如今才知道长生并不太好,实在有些后悔。”主人说着叹息不已。头陀也垂涕说:“翁之慨叹是有道理的。不仅翁之知音,世上喜欢此书的青年人未能看完此书便早逝的,也会有的。
据说唯有安房、上总人不看《八犬传》。问其故,许多人说里见氏根本在我国,用不着看他乡人之作。”主人听了笑着说:“乡下人顽固,乖僻者较多。盖稗史小说皆是虚构,何必究其是否属实?要欣赏其创作的新奇,文字的精致。譬如吴蜀之人,能够说三国之事我国是根本,用不着看他乡人之作,便不看《三国志演义》吗?实在可笑。当时在上野也有里见氏,与安房的里见是同宗,驻在桐生城,后被由良国重〔一书云谦信〕 讨灭。其后裔去出羽为藻上氏之臣,领六千石,大概就是里见越后。此人后来有罪被赐死。其后在奥州又有个忠臣里见十右卫门,房总人对这些人又该怎么说呢?且本传中地名等与今不同者甚多。譬如安房的富山,当地人称做トミサン,而本传做トヤマ。这是因有雅俗今昔之差的缘故。还有洲崎,当地人叫スノサキ,而本传读做スサキ,与江户深川的洲崎同称。不仅本传如此,又如《三国志演义》的落凤坡、《水浒传》的史家村,都是作者不得不捏造的地名。稗史小说的这种随意编造是不少的。当地人也许因与今之称呼不同而发笑。这是不知小说之为小说,是无须争辩的。另外人名也有故意改变而不据实际的。譬如足利成氏应读做シゲウヂ。因为当时在足利学校的一老僧于随笔中书作重氏。由是观之成氏之和训无疑是シゲウヂ。此义最近载之于《南亩莠言》等随笔中,故不待我说已有人知。因此我想,结城的成朝乃持氏、重〔成〕 氏的余党。他可能是被授予重〔成〕 氏的一个字。那么成朝的成字,也不能按字面读而应读作ツゲトモ。以此例推之,里见义成当时的称谓,也许是ヨシシゲ也未可知。然而本传故意没有据实,而按世俗的乡音傍训做ナリウゲ、ナリトモ,说明并非纯属史实。
其中两管领定正、显定,其名之和训无异,而书中将其大大贬低,似乎是污辱古将,然而亦是有意为之。那两个管领从其父祖时就不思君臣之礼,而是乱世的枭雄,太平的逆臣,所以不得不心诛其以下犯上之罪。而且定正不才,显定多变,都没有多久子孙便衰亡。这样构思是想让看官明白,此乃其父祖不忠的余殃,终于难逃天理顺逆的报应。这便是俗语所说的弄假成真。这部小说中此类用意虽然很多,但房总人自不待言,其他人也恐怕多不明白。”这时已听到入定的钟声,头陀吃惊道:“不觉已经夜深,告辞了。”他急忙起身跌了一跤,把灯也扑倒了,主人惊叫了一声愕然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啊,卢生之荣华五十年,本传作者笔耕二十八载,哪一个不都是梦呢?这部犬物语就此结束,有诗、歌为证:
汉诗:戏墨新奇长,多编有是书。
学仙师砚寿,毛颖汝何如?
和歌:蓑笠隐身渡浮世,奈何挣得此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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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与颖是同音字,都音“えい”。
(2) 是金币的一种。
(3) 一町六〇间,约一〇九米。
(4) 应为郭璞</a>《江赋》,“水母目虾”。
(5) 草子是绘图的通俗小说。
(6) 指出卖男色者。
(7) 江户时代的一种通俗小说。
(8) 斋宫是侍神的公主,即古时天皇即位时选定派往伊势神宫侍神的皇室未婚女子。
(9) 《庄子·则阳》说:“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非五年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