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备中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辽太郎
信长从甲州回到安土时,已经是夏季了。
天气很热。
比起往年更加酷暑难当。然而,人们的忙碌并没有因为炎热而有所减轻。天下终于开始出现了新气象。
信长的统一大业自从平定甲州后,步入了一个新的台阶。他每夺取一处国土,便颁布自己的法律和经济政策。例如在商业方面,他撤销了垄断制度,废除了让百姓苦不堪言的通行税。随着信长征服范围的扩大,保守的室町体制开始土崩瓦解,充满信长特点的合理性社会得以构建起来。这一革命版图,已经覆盖到东海、近畿、北陆和甲信地区。
接下来就轮到四国、关东以及这几年一直处于交战状态的中国地区。信长以安土为大本营,向四方都派出了大军。
中国 羽柴秀吉
四国 织田信孝(副将:丹羽长秀)
关东 泷川一益
负责关东的泷川一益已经侵入了上野,西部地区率领四国远征军的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则把大军聚集在大坂准备渡海作战。
光秀却暂时离开了前线的战务。他负责的近畿平定后局势渐缓,暂时可以休养兵马。信长却不肯给光秀喘息的机会。
“你负责接待三河殿下(家康)!”
信长命令他。
东海的家康终于摆脱了武田氏的威胁,从持久战中得以解脱出来。信长将骏河国赐给了家康。家康除了自己夺取的三河、远江两国之外,现在又拥有了新的一国。长期以来,家康一直充当织田家东部的防守堡,抵挡武田氏的西进,几度濒临灭亡的边缘也不曾背弃过与信长之间的盟约。而信长给家康的回报,不过是区区一国而已。
(大人未免太吝啬了。)
众人心下暗想。对待辅佐自己大业的同盟者,信长的谢礼也未免太不值一提了。然而,信长这么做固然有自己的理由。倘若给家康丰厚的属地,说不定他的势力会赶超织田家。信长死后,难保家康不会铲除织田家的子嗣,为了防患于未然,信长便把家康的势力限制在东海三国的领土上。
(信长公的心思复杂。)
此时看穿了信长用意的,正是负责中国地区的羽柴秀吉。信长要想平定天下,就得给诸将领论功行赏,维持他们的斗志。事实上,统一天下得以实现之日,德川家康、柴田胜家、丹波长秀、明智光秀、羽柴秀吉及泷川一益这六名高官,说什么也得各自获得数个国家的封地。信长也曾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地承诺过要大家平分日本国土。然而,此事一旦成真,织田家的天下将化为泡影。实力过大的大名太多将军则无法控制,室町体制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于是顺理成章的,创业的功臣们会被扣上各种罪名而被接连除去。古代中国的汉朝成立当初,就对功臣们进行剿杀,他们甚至流传下谚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验证了这一事实。林通胜、佐久间信盛就已经被铲除,也许这正暗示着织田帝国成立后功臣们将要面临的命运。
(就算我再卖命,最后也只是死路一条吧。)
最近,光秀的这种不安情绪与日俱增。机灵的羽柴秀吉早就有所觉悟。幸亏他膝下无子,便向信长讨了他的老四于次丸作为养子,成人后取名秀胜,并立为嗣子。这样一来,无论秀吉拥有多么大的领地,最终还是要回到织田家的后代手中。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秀吉敏锐地看透了信长的心思。
另外,秀吉中途从中国战场返回安土城汇报情况时,半真半假地请求道:
“将来把朝鲜让给我吧!”
表明自己并不在意封地。秀吉的用辞极其巧妙,他说:
中国地区很快就能拿下了。这场仗打完后,可以把中国各地分给野野村、福富、矢部、森等信长身边的将领。自己什么都不要。随后希望派自己去九州征战。九州平定后让自己统治一年。这一年期间储存兵粮,营建军舰,把九州献给信长后自己则渡海前往朝鲜。希望到时候能把朝鲜赏赐给自己。
信长听后大笑不止,夸赞道:
“筑前真是胸怀广阔啊!”
再回到家康封赏骏河国的话题。这份微薄的赏赐,家康并未表现出不满。他洞察出信长的用意,装作十分高兴的样子,立刻派了家臣前往安土城传话道:
“我会择日从滨松出发,前往谢恩。”
如此程度的封赏原本不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可以说这是家康采取的心术。这么一来,信长一定会觉得——
没想到,家康还是个谨慎可爱的家伙。
如果不给信长造成这种印象,恐怕今后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如果此时不表现出欣喜而是漠然应对的话,信长会起疑道:
家康这家伙难道不满足吗?
以后,信长就会把家康看成一个贪婪的野心家,凡事从这个角度来判断是非,迟早一天会算计着把他铲除。
五月十五日,家康抵达了安土城。
信长下令要全城大举款待,光秀就是这个时候被下达接待任务的。信长虽然仅仅赏给了家康一个国家,但他想通过这次的款待,来极力表现织田家对家康这么多年来支持自己的感激之情。
接待方案都由信长亲自构思,再逐条传达到执行官光秀这里。
信长为了迎接家康,甚至在安土城新建了一条路。家康从自己的领地出发后,信长还下令在家康每晚借宿之地,附近的大名都要前往请安或是招待。
例如近江番场,信长派出丹羽长秀一夜之间建好一处行宫,用作家康下榻。
安土城内则请来四大名家表演了能剧和狂言,还欣赏了丹波的梅若太夫的滑稽表演。梅若太夫的表演并不尽人意,信长大怒道:
“你竟敢让我在三河殿下面前丢人!”
他从座位上跳下来把这位表演家拽到家康面前,挥拳一顿暴揍。可见信长对家康的在意程度。
(此举是真是假。)
负责接待的光秀冷冷看着信长充满孩子气的举动。如果是真,那么信长对家康的招待也太超出常识了吧!只恐怕信长也觉得区区一个骏河国,太对不住家康了。信长一定是想用招待的方式,来弥补对家康封赏的不足吧。
(真狡猾。)
光秀看信长的眼光,开始充满了恶意。
信长极尽地主之谊,二十日(此时光秀已经离开了安土)在高云寺殿中举行的宴会上,信长甚至亲自为家康端菜倒酒。
家康还在安土城中的十七日,备中战线上的秀吉派了使者紧急求见信长,要求道:
“请大人出马。”
这几年,羽柴秀吉一直对毛利方面施加战斗和谋略的手段,终于成功地将毛利的主力部队引到备中,决一雌雄。秀吉恳请道,再往后请恕拙者无能,唯有请大人亲自出马,指挥军中万事。
——请恕拙者无能。
是秀吉故意这么说的。
秀吉拥有三万兵力,毛利也是同样三万,双方实力相当。不过,秀吉在决战到来之前,在毛利方面的备中高松城周围建起了长达二十六町的长堤,引入足守川的河水用作水攻,可以说秀吉占据了有利地形,气势冲天,一切都对秀吉有利。只要秀吉有心,完全可以以一己之力取胜。
然而,深知信长脾性的秀吉,却不敢自己独自打胜仗。自己以一名司令官的身份立下攻破毛利大军的巨大功绩,将来织田家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信长不知道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自己。摧毁敌人这一战功,应当非信长本人莫属。之前的主要战场上,也几乎都是由信长亲自指挥的。
“请务必出阵。”
秀吉的使者恳求道。此时,信长正在接待家康的筵席上,他双手拍膝道:
“嗯,我自然要去。”
信长当即决定,立即派了在场的堀久太郎作为上使前往备中转告秀吉:
“近日出发。”
同时,他向诸将下达了军令。光秀第一个接到了出发的命令。正好是家康到达安土后的第三天。这段时间,光秀每天都要到家康下榻的大宝坊,有时候忙得连觉都睡不上,又突然要随军出征。然而,何时何地都不能忤逆信长的命令,是织田家的家风。
而且,除了信长自己的大军外,织田家目前不在战线上的司令官,也唯独只有光秀一个人。
光秀把自己军中的大名细川忠兴、池田恒兴、盐川吉大夫、高山右近以及中川濑兵卫等人叫来,命令他们各自回城做好出发的准备。
光秀自己也要回城着手准备。他打算当天就离开安土,于是先去向家康告了别,回到城下的府中时,信长派来了上使。
“传令。”
来者道。光秀伏在下座接令,内容竟让他大吃一惊。
“赐出云、石见两国。但,收回现今的近江、丹波两国。”
光秀不禁愕然,忙追问原因。使者却答道:
“无可奉告。”
便转身离开了。
对丹波和近江这两座属国,爱好民政的光秀正为当地的治理忙得不亦乐乎。如今却要被收回。哪里,已经被夺走了。
而作为替代,信长口中要“赐”给自己的出云和石见,目前尚且属于敌人毛利家的领土。光秀愕然的理由就在此。事实上,他等于失去了俸禄。不仅仅是光秀,光秀手下的家臣们的领地也都消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变得一无所有了。
信长的意思是:
“把出云和石见抢过来。”
然而,征服这两个国家需要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失去俸禄的光秀既无法养得起手下多达一万数千名的将士,也无法补充弹药。倘若短短几天就能进入山阴、征服敌人的话,也许还不至于活活饿死,然而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可以说这项处置让人摸不着头脑。
信长真正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越想越不明白。
近江、丹波两国紧邻京都,确实直接归属织田家管辖比较合理。然而为何却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呢?
收回封地,让自己去抢夺敌人的领地。光秀和家臣们由于担心长期无米下锅,一定会与毛利军殊死搏斗。这样的话,信长平定中国的计划就能早日实现。
(……如此居心叵测。)
如果这确实是理由的话,简直就是在人的屁股上点上火催人快跑。
(人只是他利用的工具而已。)
光秀想道。这也是信长能取得今日之成就的一大优点。就像木匠钟爱凿子这一工具,严加挑选并通晓它的功能,才能充分利用,信长对待家臣们也是一样。正因为如此,一介流民出身的光秀、无名无姓的秀吉才能得到提拔,他们的才能因而得到无限的发掘。光秀能有今日,不能不说是源自于信长这种近乎偏执的爱好,他却感觉到:
我这个工具,也许正在成为信长的眼中钉。
就连对待盟友家康,信长也不过才分给他一个骏河国而已。而自己只是信长捡来的一个工具,就更舍不得封赏领地了。
一旦解决了毛利,织田家将摆脱常年的苦战状态。那么,如同巨大工具的光秀将失去用途。到时候织田家旗下共有四五十万大军,只怕九州、奥州等地会主动率军前来投降。
(正好应验了“狡兔死、走狗烹”这句古话。)
织田家的历代老臣林通胜和佐久间信盛销声匿迹后,相同的命运降临到了光秀的头上。信长在驱赶前面的两人时,强加上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放逐,对光秀则采取了“赏赐敌国领地”的手法,收回了光秀的领地。
(将来的事可以猜到。织田家唯一能生存的,也只有收养信长之子秀胜的秀吉一人了。)
十七日傍晚,光秀策马离开了安土城下,连夜疾驰,回到了自己位于琵琶湖南岸的居城。
“我要去备中。”
光秀告诉阿槙。
光秀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备中以外的地名,然而决心未定,他不能告诉阿槙。
(万一殃及到阿槙和孩子们。)
光秀的心里充满了畏惧。想到他们有可能会遭到荒木村重一家所受的苦难,光秀迟迟下不了决心。
“你怎么了?”
阿槙小声问道,她注意到光秀的脸色惨白。
“哦,没什么。我要去备中。”
光秀点头望着阿槙,他其实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备中。”
他微微地颔首,吞掉了后面的话。——真的要去吗?耳边有个声音似乎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