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屋的万阿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辽太郎
    次日,京都晴空万里。


    炎热难当。


    虽然炎热,战国的百年间据说不像今日湿气那么重。人也好,气候也好,都干干爽爽。


    奈良屋的万阿在通风良好的里屋舒适地伸展着身体,从午睡中醒来。


    “谁呀?——有客人吗?”


    “是。”门帘后,管家杉丸小声地答应道,“有位客人要见您。”


    “还困着呢。”万阿说着,缓手把中式的团扇伸到裙角驱赶蚊子。团扇上贴着槟榔叶,镶着金边,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仅此一物,就不难猜出奈良屋家产的殷实。


    “没见过的人吗?”


    “正是。”


    “没见过的人有些别扭。”她盯着自己白净的手指。


    自从守寡后,似乎有些发福。手指根处长出了五个小酒窝。


    “杉丸,我看上去很瞌睡吗?”


    “隔着门帘看不见啊。”


    “掀起来看看。”


    “是。”杉丸掀起帘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进来。


    在杉丸眼里,这个女人就像吉祥仙女般美丽。


    “真美啊。”


    “是吗?”万阿从碟子里捏起一粒花生豆,放入口中。


    “来人什么样?”


    “虽说是武士,其实是浪人。对了,是这么回事——”


    杉丸把昨天夜里发生在左兵卫督弃屋的事情描述了一番。


    “什么?”万阿惊得坐起身来,“镖头恶右卫门被杀了?谁干的?”


    “最近市井上横行霸道的青乌帽子源八。”


    “然后呢?”


    “然后干掉源八的,就是外面要见您的浪人。”


    “什么样的人?年纪大不大?”


    “很年轻。”


    “让他进来吧!”


    万阿匆匆地下床,开始梳洗打扮。


    “真不小。”


    松波庄九郎穿过走廊,感受着四周的宽敞。


    (虽说是商人,奈良屋可以称得上是府邸了。)


    他被领进一间屋子里。


    中式的风格,摆着桌椅。墙上挂着波斯地毯。应该是边境那边过来的货吧。


    “杉丸。”庄九郎叫道。他不仅记住了这个名字,而且,一大早他就开始打探奈良屋的底细了。


    有二十名下人。


    其中,这个叫杉丸的年轻男人,深得寡妇万阿的信任。


    (反正要夺到奈良屋的家产。不能有半点含糊。)


    “你是在西冈出生的吧?”


    “您怎么知道?”杉丸年轻的脸上显出惊奇。


    “我也是西冈人啊。”


    西冈位于京都的西郊。即如今的向日町通往山崎一带。直到今日,由于出产山城竹笋而扬名四方。


    “那么,松波庄九郎——您可是松波家的人?”杉丸忽然瞪大了双眼。


    “正是本族。”


    “天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太失礼了。”杉丸说完急忙下跪。


    “起来吧,”庄九郎仍端坐着说道,“虽说本族历史悠久,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提起松波,估计也只有你会吃惊吧。”


    松波左近将监[1]。


    庄九郎自称这是松波家世袭的官名。


    左近将监乃皇宫北面的武士,随着皇宫的衰退,在西冈买了一小块田地世世代代住了下来。


    但是,毕竟人地生疏,不出三代就没落了。


    松波血统的稀少家族,散布在西冈至山崎一带。(想必庄九郎此人就是这种出身吧。)


    虽说是战国时代,那时人们对血统的崇拜,要远远超出我们现代人的想象。


    杉丸的态度便是如此。


    “松波大人,请稍候片刻。”说完即匆匆退出房间去了。


    (一定是去向寡妇报信了。)庄九郎脸上露出了苦笑。


    全部都是骗人的。


    庄九郎是西冈出身的母亲和当地男人私通后生下的。庄九郎甚至不知道父亲姓甚名谁。


    (幸亏不知道。父亲是哪里的谁根本无所谓。家族姓氏,自己可以决定。)


    然而,家族姓氏往往很重要。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庄九郎从妙觉寺本山还俗后就寻访了松波家族,并拿出若干钱财,在族谱的角落里添上了“左近将监本宗庶子庄九郎”一文。而此时,在奈良屋派上了用场。


    (什么啊。)


    庄九郎的心底并不觉得可耻。


    (汉高祖不就是无名无姓、不学无术的百姓出身吗。年轻时在老家沛县还是人人避之而唯恐不及的地痞无赖呢!)


    而这个无名无姓的无赖,建立了汉朝。和高祖刘邦相比,庄九郎通晓内外(佛典、汉学)、精通兵法、武艺出神入化、音律舞蹈样样精通,连公卿都望尘莫及。试问具有此等才华能力,岂有夺不了天下的道理。


    (不过一步难以登天。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首先要瞄准奈良屋的庞大家产。)


    庄九郎心里揣摩着,却仍稳稳端坐着。


    这时,奈良屋的墙外站了一名化缘的老僧人。


    他拄着竹杖,抬起斗笠,表情怪异地挨个端详了奈良屋的门、墙和仓库,良久后留下一句“有红气冲天”,便扬长而去。


    就是说,奈良屋的屋顶上有红气升天。


    店小二忙赶上去问个究竟。


    老僧从压得低低的网纹斗笠下眼也不抬地说:“你是看不见的。”


    “请问是吉兆,还是凶兆?”


    “吉兆。”说完老僧就离开了。


    店小二回去后就报告了杉丸,杉丸又汇报给了女当家万阿。


    “红气?”


    万阿无动于衷。毕竟这个女子,年纪轻轻就掌握了奈良屋的家业。


    “那小子是晚上做梦了罢。要不就是天热得中了邪。”


    她往脸上抹着脂粉,语气淡淡的。随后又问道:


    “早上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看来,她还是有一点在意的。


    “没有。出货、分给卖油郎,永乐通宝[2]的入库,一切正常,和昨日、前日没什么两样。”


    说着,杉丸好像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


    “要说有什么奇怪,不就是那位浪人吗?他是西冈有名的松波家的……”


    “刚才听说了。杉丸,你太年轻,容易相信别人。”


    “这,可是……”


    杉丸听到那个人的血统,又看过他不同常人的容貌后,便认定了“此人是贵人”。眼光锐利,却又面带柔和的笑意。骨骼似玉般让人感觉到光泽。(此人竟斩杀了洛中人见人怕的青乌帽子源八?)


    他带来的见面礼是两个人头。


    一个是奈良屋镖头恶右卫门的脑袋,还有一个是青乌帽子的。


    (吉兆莫非就是他?)


    在这一点上,万阿和常人一样。


    (红气发自他身上?或是他的到来给奈良屋带来了吉运?)


    红气成为庄九郎,即后来的斋藤道三的传说之一。


    确实是庄九郎。抑或是他雇了化缘的老僧,演的一出戏也说不定。


    万阿走到客室。


    “在下是庄九郎。”客人微笑着站起来。


    一见钟情。


    万阿被他的笑容吸引住,仿佛在哪里遇到过。


    “我是这里的当家万阿。”她先谢过了庄九郎替她报了镖头被杀之仇。


    “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来送恶右卫门和青乌帽子的人头。请当家的给他们超度吧。”


    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万阿反而有些着急了。她原以为这人不过是来讨赏钱的。


    “那个……”


    “先走一步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杉丸,杉丸,”万阿急急唤道,“快去追,那位客人已经走了。”


    (就知道会这样。)


    杉丸拔腿追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万阿一人,尚未缓过神来。


    (善人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长相不俗,举止文雅,走后尚留有余香。


    杉丸追了一会儿,到了路口,已然不见踪影。


    (都怪当家的。心高气傲,生性多疑。这么好的吉兆之人,竟让他走掉了。)


    最后还是没找到。


    “接着找。”


    万阿命令所有的下人。


    不过,有一条线索。


    念珠。


    客人忘了带走。


    (真是好东西!)


    念珠工艺精美,一百零八粒玉石选自上好的帝释青[3]。


    万阿吩咐下人跑遍了各大宗派的本山,颇费周折,折腾了好些天却一无所获。


    (京都的寺庙太多了!)


    由此更感到惊讶。


    “这是日莲宗本山妙觉寺的僧人之物。”


    得到这个消息,已是十天后了。


    “谢天谢地!”


    此时,万阿对庄九郎的思慕已经极度膨胀。但此时的思慕,还称不上是爱恋。


    应该说是敬慕之情吧。然而,对女人而言,敬慕与爱恋的界线,本来就是模糊不清的。


    (这人真是有意思。)


    万阿想。然而转念一想:弄不好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佛祖的化身显灵了。


    竟有些想得痴了。红气之事不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吗。


    杉丸叩响了妙觉寺本山的大门。


    如今的妙觉寺,位于乌丸鞍马口的西侧,占地仅一万五千坪[4],塔头子院[5]也几乎全都没有了,而当年杉丸踏入的大山门位于衣棚押小路,寺内环绕的宝塔不下百座,气势不亚于一座城池。


    “请问,松波庄九郎是在贵院吗?”


    杉丸沿着寺内百余座的塔头子院,挨家挨户地询问。


    一直到第二十三家的龙华院。


    这里的住持是庄九郎的同门师兄。


    “你说的是法莲房吧。”


    用的是庄九郎的旧法号。


    “有什么事吗?”


    当时的本山塔头住持,和如今可不一样。如果放在今天,其社会地位不在原帝国大学</a>的教授之下。


    杉丸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这样啊。他在里面,俗名叫作松波庄九郎。”


    “太谢谢了。”


    杉丸被领到客室。


    庄九郎出现在面前。


    (总算是找到了。)


    杉丸激动得要哭出声来。而实际上,杉丸叫了一声“松波庄九郎大人”,便垂下眼睛,身体一直在发抖。


    细想也真是奇怪。在奈良屋的大管家眼里,不过区区一介浪人而已。怎么会如此地感激涕零呢。


    “好久不见啊。”


    “我找您找得好苦啊。庄九郎大人为何对奈良屋如此无情?”


    “此话怎讲?”庄九郎反笑。


    “总之,松波庄九郎大人,请随小人前往奈良屋一趟如何?当家的想当面言谢。”


    “这可不妥。”仍是面带微笑。


    杉丸猛然醒悟过来。奈良屋当家的,应该亲自上龙华院登门拜访才对。


    “我……我懂了。”


    “杉丸,”茶水送了上来,“听说最近要到备前去运紫苏吧。”


    “正是,现在店里正犯愁呢。车夫、马夫、店里的下人加上保镖的浪人们虽有八百多人,率领他们的大将恶右卫门却——”


    “死了。”


    “对啊。要运一大笔钱物经过山城、摄津、播磨、备前四国,途中难免遭遇土匪强盗。如果没有得力的将领的话……”


    “杉丸,”庄九郎抿了一口茶说</a>道,“其实,我正想前去见识见识播磨、备前,打算上路。就让我来保</a>护货队的人马吧。”


    “啊——”


    不吃惊才怪。


    松波庄九郎这般大人物,竟然愿意屈就奈良屋的运货队镖头?


    “这,这是真的吗?”


    杉丸不自觉地膝行向前靠近了一步,其实仔细想想不过是一文不名的浪人而已——杉丸却没这么想。


    “是啊,”万阿听到报告后也颇为吃惊,“真的吗?”


    “绝无半句假话。松波庄九郎大人真的愿意带队。奈良屋的货物可是日本第一啊。”


    万阿嘱咐杉丸带上好些金银绸缎,立刻赶往龙华院。


    在龙华院的里屋等待时,她的心怦怦直跳。


    就像是要和情人相会。


    * * *


    [1] 左近卫将监,左近卫府的三等官。


    [2] 永乐帝时代的货币。铸有“永乐通宝”字样。


    [3] 念珠的材质之一。


    [4] 日本常用的计量单位。一坪相当于3.3平方米。


    [5] 塔头原本是高僧死后弟子为表示纪念而建盖的塔或小院。后来,寺庙里高僧引退后住的地方也被称作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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