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托克维尔
我与拉马丁的关系——拉马丁的犹豫不定
这时,正是拉马丁的名声达到最高的时期:所有遭到革命的损害和恐怖的人,即国民的大多数,都把他视为大救星。他被巴黎和11个省选进国民议会 【97】 。我还没有见过其他人表现出 【98】 他那种天生的过激的狂热。为了理解能以什么样的疯狂热情 【99】 去爱人,就必须注意那种被恐怖激起的也很热烈的爱 【100】 。怀着想要抑制革命的过激行为和同蛊惑煽动分子进行斗争的希望来到巴黎的所有议员,事先就把拉马丁视为他们的唯一领袖,期待他坚定地站在他们的前头去攻击和打倒社会主义者和蛊惑煽动分子。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看到拉马丁并未理解他所剩下的任务只要稍微努力就可简便完成。应当承认他的处境是非常复杂的和非常困难的。当时,人们忘记他对二月革命的成功的贡献大于任何人,但他自己是忘不了的。恐怖这时已把这个记忆从民众的心中抹掉,但社会的安全又不能不赶快使人们回复这个记忆。不难预见,当事态发展到不能不停下来的顶点的时候,就产生了逆转,以飞快的速度把国民推向拉马丁不能去和不想去的远方。山岳派的成功,将导致拉马丁马上垮台。但山岳派的彻底失败,又将使他成为无用的存在,并且迟早可能和必然失去自己手中的政府。于是他发现,对他来说,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同样是损失和危险。
我确信,即使拉马丁一开始就毅然站在想要放慢和调整革命步伐的大党的前头,并领导它取得胜利,他也将很快被他的胜利所遗忘,不能在一定的时候使他的大军停止进军,而他的大军将把他丢掉,去找另外的指挥官。
我认为,他采取什么行动都不能长期保住权力,而他的可能下场,是以救国为名而光荣地失去权力。拉马丁确实不是可以不顾一切地牺牲自己的人。我不知道在这个我也生活在其中的迷漫着利己野心的世界里是不是会遇到比他还只顾自己而全无公益精神的人。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是一帮为了使自己伟大而乱国的人。这是当时流行的邪恶行为。但我认为,好像只有拉马丁一个人是为了排解积怨而总在准备推翻世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最缺乏真诚、最彻底轻视真理的人。我曾说他轻视真理,但这样说是不够的,应当说他从来就没有以任何方式尊重过真理 【101】 。在他讲话或写文章的时候,他不是不顾真实情况,就是东拉西扯而言他;他关心的唯一事情,是想当场制造一定轰动的效应。 【102】
?2月24日事变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拉马丁。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议会于新大厅里开会的前日。我刚在会场里选好自己的座位,而且没有同他说话,他当时被几位新朋友围着。他看到我以后,装作在会场的另一端有事要处理的样子,便匆忙地离我而去。后来,他通过香浦 【103】 (此人以一半是朋友,一半是仆人的身份跟随他)给我传话。请我不要为他躲开我而见怪,谈他对旧议员们不得不采取这种态度,说我也要出现在共和国的未来领导者名单中,但要使我们能够直接对话以达到互相理解,当前还有一些重大困难亟待解决。香浦还自称,他是就当前形势负责向我征求意见的。我开诚布公地陈述</a>了我的意见,但完全没有用处。于是,通过香浦在我和拉马丁之间建立了一定的间接联系。香浦经常代表他的主人来见我,向我通报当前进行的一些事情,我也有时去香浦在圣奥诺雷大街租用的一间阁楼去进行有疑问的访问。他虽然在外交部有宿舍,但为了接见形迹可疑的来客,他总是使用这个阁楼。
我到他那里,一般都见到他被投靠者所包围。要知道,在法国,这样的政治乞丐在任何体制下都有,甚至被反对这种钻营拍马的革命 【104】 所助长,因为所有的革命都要有一定数量的人没落,而在我们中间,一个没落的人只有依靠国家才能复出。在这群乞丐中有各式各样的人 【105】 ,被沾了一点与拉马丁的友谊的光的香浦以权谋私而拉进来。我想起其中有一位厨师。我当时觉得这个人的手艺并不高明,但他说他一定要为当上共和国总统的拉马丁服务。香浦对他大声喊道:“但他还不是总统!”这个人回答说:“虽然像你所说他还不是总统,但他即将当上总统,而且应当早点儿考虑自己的厨师问题。”为了安抚这个只能当个帮厨的人的执拗的野心,香浦答应他说,一旦拉马丁当上总统,他的名字一定会被拉马丁想起。于是,这个可怜的人,便在遐想他将来的厨具 【106】 如何精良的美梦中感到极大的满足。
尽管香浦十分傲慢,多嘴多舌,令人讨厌,但在当时我又不得不时常去见他,因为我不能绕开香浦去找他的主人说话,而在同他的谈话中可以知道拉马丁在想什么和在计划做什么。 【107】 香浦的一派胡言乱语反射着拉马丁的思想,这就像太阳落在一个被熏黑的巨大玻璃容器里,它射不出光,但使人能用肉眼看得更为清晰。我不难推断: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差不多都沉湎于我方才说的厨师的那种幻想;而拉马丁本人已在自己的内心品味这时正在从他的手里跑掉的最高权力的魅力。但他在走这条很快就要导致他垮台的崎岖道路时,他要努力设法控制山岳派而不是打倒它,减轻革命火焰的势头而不是熄灭它,使国家得到足够的安宁以使民众对他感恩戴德</a>,但他却被民众完全遗忘了。当时他最害怕的是,议会的主导权落在昔日议会的领袖们手里。我认为这是他当时的主要情结。在关于执行权的构成的大讨论时,就清楚地看出他的这种心情。但没有一个党派不露出以一般理论 【108】 掩饰其党派利益的那种卖弄学问的伪善面孔。这是各党派的惯常表演,但这次表演比往常更为精彩,因为当时需要每个党都设法把它们向来视为异物,甚至完全反对的理论当做挡箭牌。旧的王党主张议会应自行管理和选出内阁,这与蛊惑煽动的做法抵触;而蛊惑煽动家们则要求将执行权交给一个常设委员会,由这个委员会管理政府和选出政府的所有官员,这是一种接近君主主义思想的体制。所有这些辩论,都表示一些人想把赖德律—洛兰从政权当中清除出去,另一些人想把他留住。
国民当时从赖德律—洛兰身上看到恐怖政治的血惺图像,认为他是制造罪恶的魔鬼,而拉马丁则是善的保护神,但这两种看法都是错误的。赖德律—洛兰不过是一个非常善感和多情的胖胖的青年,他没有原则和几乎没有思想,没有真正勇敢的精神和心灵,甚至没有罪恶的意图,而从心里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他也没有抹过自己的任何一个反对者的脖子 【109】 ,因为他可能是不记旧仇或对朋友表示宽容。
讨论来讨论去,长时间没有得出结果。在讨论中,巴罗发表了支持我们的非常漂亮的演说,但他使讨论的方向变得对我们不利。我在议会的舌战中多次看到这种意想不到的事件,而一些党派也不断因此而失败,因为这些党派听到本阵营的大演说家们演说后只感到愉快,而没有考虑演说可能对反对者发生危险的刺激。
?至于一直保持沉默的拉马丁,我看他是没有拿定主意,他在2月以后首次听到王党左翼的昔日领袖巴罗的发言引起强烈反响和获得成功后,突然决定要求发言。这使我想起香浦曾对我说过:“拉马丁无论如何要首先阻止议会按照巴罗的意见通过决议。”拉马丁登上讲坛,像往常一样,发表了一通十分动听的讲演。
已经踏上巴罗所开辟的道路的多数派,听到拉马丁的演说后又退了回来。(因为这届议会比我所知道 【110】 的任何一届议会都更容易受花言巧语的辩客们的欺骗 【111】 ,它要想从讲演人的话语中识别他行动的动机,还显得十分缺乏经验。十分无知 【112】 。)因此,拉马丁的主张得到赞同,但他不走运。于是,他在这一天就种下了对他不信任的种子,这种不信任不久便日益增强,而他已经得到的深孚众望从顶点下滑的速度,比他上升到顶点的速度还快。第二天,当人们看到他拉拢赖德律—洛兰,强迫他的朋友支持他把赖德律—洛兰作为同僚拉进执行委员会的时候,人们对他的怀疑就成形了。在这种情况下,议会和国民当中就产生了失望、恐怖和难以表达的愤怒。而我自己,则感到后两种情感达到最高点。我清楚地看到,拉马丁离开了使我们摆脱无政府状况的光明大道;我很难推测,如果顺着他指引的歪道走下去,我们将会陷入什么样的深渊。实际上,我们怎么能预测不受理念或道德限制的一贯正确的想象力会走向何方呢?拉马丁的良知并不比他的不偏不倚更使我安心。实际上,我把他看成除了可能的行动和庸俗的谈话以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人。
我承认,六月事件稍稍改变了我对他的行为方式的看法。六月事件使我看到,我们的敌对者的人数、组织的精良,特别是他们的决心,远远超过我的预想。
两个月来,拉马丁没有离开巴黎,在所谓革命派的内部自行吹嘘革命派的力量,认为法兰西全国已经没有活力。由此他离开真理越走越远。我并不同意他的看法,但也没有提出相反的意见同他对立。我认为应走的道路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因而绝不能让人们犯错误而偏离它。我已清楚地意识到,应当尽快利用议会拥有的道义力量,摆脱民众对议会的干扰,而大胆地夺取政府,并通过艰苦的努力强化政府。一小点儿延误,都使我自然觉得这是在减弱我们的力量和增强敌对者的力量。
实际上,从议会开会到六月事件发生的六周里,巴黎的工人已鼓起抵抗的勇气,斗志昂扬,自行组织起来,储备武器和弹药,作好投入战斗的准备。尽管如此,但仍有可能出现 【113】 拉马丁犹豫不决和与敌人半真半假共谋的局面。这种局面将使他自己破灭而拯救我们,而对山岳派则会发生麻痹它的领袖们和使他们分裂的作用。仍留在政府内的旧的山岳派,将与被排除在政府之外的社会主义者分离。如果这两派由于共同的利益而联合起来,和像在我们胜利之后那样在胜利之前就由于共同的失望行动起来,人们就会怀疑我们的胜利能否长久。当我想到我们只是反对没有领导人的革命武装,但没有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就在思索没有这些领导人率领的战斗和只能得到三分之一的国民议会议员支持的起义将会得到什么结果!
拉马丁能比我更就近和更清楚地看到这种危险,而到今天我仍然认为,拉马丁害怕引起致命冲突的担心,同他的野心一样影响了他的行动。我听到拉马丁夫人对她的丈夫的安全以及议会的安全表示极度不安时以及以后,我就开始和继续认为我应当作出这样的判断。她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说:“请不要把事态推到极端,您不知道革命派的力量。如果我们同他们打起来,我们都将完蛋。”我经常责备自己没有兴趣同拉马丁夫人交往,我所以不爱同她交往,是因为我一直认为她虽然具有真正的美德,但也有可能混入虽使美德不变但使她不再受人爱慕的一切缺点。总之,她是那种有点霸道,十分傲慢,心直口快,但有点僵硬,有时还很粗鲁,既不能冒犯她的尊严又不能与她同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