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入社
3个月前 作者: 张大春
撮其要,探其源,可知李绶武所承袭自济宁李氏这一支的功法大致上不免沾染了一种遁世的色彩;以饱览杂学博闻深思而不致用为务。这一支的传人究竟身怀何等绝技?何等神功?始终成谜。后人祇知道化名「陶带文」的李绶武极有可能也化名为「留都龙隐」为自己的著作《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写了一篇所谓「代跋」文字,其实这正是另一种隐匿的表现。而李绶武本人恐怕还算是这一支中的异数,因为他是十数代以来唯一以文字记录披露了十九世纪末直至二十世纪初,中国各地秘密社会之间复杂轇轕的李氏子弟。作为一个以「隐」为尙、以「遁」为髙的传人,李绶武和他的老祖师爷走的是相反相成的两条道路。在吕元那里,最终的体悟是用肉身之死解脱「我之为我」必将对世界有影响、对世人有损益的执念困境——在《七海惊雷》里甚至还用「尸解」的场面和「字句湮灭」的细节来象征此一解脱;虽不失夸张,却切合义理。可是李绶武却不同,「留都龙隐」的代跋强调:随缘随遇、不忮不求,祇是一种立身处世时「为而不有、成而不居」精神的内化,这内化的功夫绝不可以钻角营深,反而陷入迷障。「隐」应该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业、不立形迹,反而应该是一种滚遍风尘、蹚透泥水、激浊扬清、知黑守白的智慧。
谓之智慧,又岂是一人一生等闲可以企及的呢?这毕竟还须累积多少世代的传衍承启,日以浸之、月以润之;万一遇上个资质顽愚騃劣的子孙,也就前功尽弃了。所幸济宁州李氏家风淳笃,这李某日后落籍安徽,娶妻生子,也能持保着一脉淡泊宁静的习气,历世以耕读维系生计教养,从无一人致仕觅官。十四代单传下来到李绶武的祖父,已经是个于书无所不读、于学无所不窥的地步。凤阳府在地自令尹以迄庶人,皆敬重李氏一家陶然向学,不慕荣利的风华气度,径以「素儒李氏师尊」呼之。日后李绶武之所以能写成《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其所根据者,不乏自乃祖独力修撰而成的古本武林史资料而来。而这部古本武林史资料并未成书,仅以散稿存世,其中有相当大的篇幅即是在考校建于北魏时代山西大同云冈、龙门等石窟的佛像与盛唐「武藏十要」之间的关系。这,正是李绶武不辞千辛万苦前往国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员会中干一名小科员的来历。
话说民国十八年五月,提调丐帮人丁盗斫九十六颗云冈石佛头像的大同分堂堂主邢福双自逐出帮,随口说了个江西的去处,再懊悔也来不及了——他是非得流落江西不可的了。实情也果如邢福双所料:丐帮太原总堂上一声令下,自山西以至江西沿途省县诸丐帮堂口弟子无不严阵以待,紧迫跟监:看他邢福双是不是眞地上江西投亲,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如若不然而另生尴尬,便一定跟那失落了的佛头、甚至「武藏十要」的传闻有什么瓜葛。这邢福双虽说一度神智昏失,掉了记性,不意却让那敲门砖三打天灵盖给打回了神;一回了神,也添了烦恼——试想:他要是寻思不出一条脱身之计,岂不要教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丐帮弟子监视掌控一辈子?
且说邢福双行脚年余,好容易来到了南昌,正愁苦日夜教人盯梢放水、动弹不得,还不得不假意四处打探:当地有没有一个姓邢的堂叔?其实他自己肚中明白得很;别说南昌一地,就是走遍了——江西,他恐怕也找不着这位压根儿不存在的堂叔。眼见身上的盘缠就要花完,而邢福双既已自逐出帮,当然不能回头再干行乞的勾当,这可就要山穷水尽了。忽値一日,大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穿西式服装、头戴昵帽、足登革鞋的中年男子,兜头按住他两肩膀,大喊一声:「福双!」邢福双还没意会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暗中使劲,居然将他按得双膝落地,成一高跪之姿,邢福双还来不及答话,但听那人又叫道:「你找得我好苦哇!快起来快起来,让叔叔好生看一眼。」说着倒也奇怪,那人双手掌心似有千钧万担的磁石之力一般,又将邢福双给吸拽了起来。偏在这一瞬间,邢福双耳鼓上传来一句细微的话语:「还不快认堂叔?」
邢福双一听这话,还以为他慌急告天,老天爷又可怜他走投无路,当眞赏他一个堂叔解围济困来了。且看这堂叔仪貌堂堂,穿戴光鲜,即使不是富贵中人,家道必定也在丰实之上,自然喜出望外,不知不觉掉下几颗眞情至性的泪珠。他一面啼哭、一面也随之喊叫起来:「叔叔、叔叔!侄儿也找得您好苦哇!您老可终于还在啊!」这话不消说,自然是喊给左近的叫化子听的。
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堂叔随即抢住邢福双臂膀,不知道用哪一只手指头扣住他曲尺穴;邢福双自忖也是练家,此时此刻却浑如一滩烂泥,通体上下没了一点气力,任那堂叔半扯半架地拉过了街。偏在这一瞬间,旁侧迎过来一辆人力车,车夫稍一停脚,俟两人登座,便撒开劲朝前飞奔——显然,这车是早就在一边伺候多时的了。
坐在车上,那堂叔脸上也没了笑、也没了哭,一张煞白板硬的马脸更长了几分,看在邢福双眼里,倒有几分白无常的鬼样。好在路程不远,车夫箭步如飞,不多会儿便到了地头。邢福双教那白无常一抖手,居然便摔下车来,几乎跌个大踉跄;昂首斜窥,但见面前是一幢临街的楼宇,门楣右边挂着个亮漆木牌,上头用黑漆写了六个大字,他只认得前二字是「南昌」,第四字是个「匪」。这一下可恍惚死人了——邢福双暗道:这要是个什么土匪窝,我岂不是逃了前狼、躲不过后虎?可普天之下,哪里有什么土匪窝敢在通衢大街之上挂起这么大招牌现世昵?正琢磨得半天霾、一头雾,但听身后的白无常朝里大门里喊了声:「来啊!押到谍报科去。」「叔叔!」邢福双回头陪个谄笑,道:「这是——」
「谁他妈是你叔叔?」白无常说着,飞起一脚,正踹在邢福双胁下。邢福双但觉身形一轻,朝大门里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飞去。许是白无常用力精准,邢福双恰给这一脚端上二门的台阶,就让两名身着土色制服的卫士给撺进楼里去了。
邢福双起初还想挣扎两下,猛一用劲,才发觉臂膀自腋职以下血路已经闭锁,腰际见骨以下也渐渐麻痹——他的四肢可以抵挡者不过是一个「废」字。那两名卫士将他拖行到楼上一个阴暗森凉的厅房之中,径自离去。邢福双但闻这房里还有絮絮聒聒的人声,却不见半个人影。至于那人声,可谓南腔北调俱全,说得是又急又乱1,1似有争执,又似有极大的惶惑;啾啾嘈嘈,更像鬼狐作语。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辰光,邢福双才渐渐听出其中有四川人、有两湖人,也有广东和河北人。一个湖南人说:「大元帅说这样的重话,不是教亲者痛、仇者快吗?」接着一个浙江人立刻斥道:「大元帅要你我这就去死你我能不去死么?说两句重话又有什么要紧?」那湖南人嗫声再杭了两句,另一个河北人却道:「我也认为这话说重了,什么『我的好学生都战死了,尽留下来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好像我们也该去死一场——」「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不可以!」另一个四川口音的厉声道:「大元帅说得对:现在日本帝国主义者压迫我们,共产党又捣乱;我们党的精神完全抓没有了,弄得各省市党:部又给包围、又给打砸;这样革命当然要失败。大元帅是痛心这失败,才骂我们的。我们想不出个保住大元帅的主意,怎么连骂都捱不起了呢?」此言一出,众人忽然安静了片刻。邢福双、这也才稍稍习惯了在幽暗之中辨东识西,发现自己置身所在的厅堂中空无一物,连桌椅也不见一张;至于那七嘴八舌的人声,却彷佛是打从前方的墙壁里面传出来的。
正由于四肢动弹不得,邢福双只能就地乱滚,想要碰撞些个尖棱之物,先解开一边腋职处的穴道,使有一只可用之手,便可解其余。不巧的是:放眼望去,这方圆几丈之内祇有一平似镜的地面,四边不知用什么材料阻隔的墙板,以及一方连吊灯也无半盏的房顶——看光景,那白无常就是要他像只肉球般地囚在此地了。
不多时,墙后又有了人声,那声色俱厉的四川人沉声说道:「如今大元帅眼见就要复起,我们也还只能一天到晚穷开会,也拿不出具体做事的法子,甚至连干什么事也不知道——」「康兄这就责备太过了。」一个河北口音的此时插口道:「现在是把组织定个范围、定个规章的阶段。你好比说军务方面我们要不要管?能不能管?你再好比说财政上头我们要不要拿主意?拿几分主意?大元帅已经嫌我们不中用了,那好——我们是该多尽心思多出力、多管些事昵?还是少揽权责少费事、少说些话呢?这中间很有些分寸关节,我们得揣摩得十分仔细才行。」话才说到这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先前那抱怨「亲者痛、仇者快」的湖南人应声抢道:「是嘛!要保大元帅的局殆无疑义,可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进如何?退如何?抓几分?放几分?自然要好生商量,不是说做就做的——弄得不好,过犹不及,大元帅还是要怪我们的。」
这湖南人的话刚说到这里,外面忽地一连三声叩响,接着好似有人推门而入,众人则是一片哄叫。而那刚进门的人一开口,竟是白无常的声音:「看我挖回来什么宝贝!」
话音甫落,邢福双但闻皮鞋之声「格登格登」发自壁中,随即双眼乍然一亮,面前的墙壁忽然开了个门形的大洞,洞中立时出现广高矮胖痩,各具体态的十多口子人影。那白无常接着笑了起来:「不是说这行当叫『特务』吗?不才兄弟就特别给物色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他是什么人?」四川人双手一叉搭腰眼,道:「你什么时候带回来的?」
「刚在路上捡的。」白无常又是嘿嘿一阵冷笑:「是个叫化子。」说时瞬一眼四川人,刻意放低了声:「不碍事。」后头这句话用意至显,指的是无论邢福双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都毋须担心。
却原来这阎罗殿也似的所在还有隐情。此处不是别处,正是「老头子」的一帮亲信在南昌所设的一个专属「老头子」私辖的单位:南昌剿匪总部——日后改称南昌行营的便是。
这是民国二十年秋的时节。先前在九月里,日本军阀对华发动「九一八事变」,「老头子」以国民政府主席兼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宣示了一个「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必先剿匪」的主张。可是各地的工、农、学生都掀起了一场极其热烈的抗日运动热潮,包围了许多地方党政机关,请愿的请愿、示威的示威,大凡皆以发起抗战为标的。且不说这些群众里头自有钱静农、汪勋如等人。此处先述「老头子」这一方面——到了十二月初,为了反对「老头子」的「不抵抗主义」,举国哗然,竟诤诤然有逼「老头子」下台之势。「老头子」只得约了他黄埔军校早期的十几个门生聚会,商量「如何挽革命于功败垂成之夕」。
然而当眞如「老头子」所言:他黄埔的「好学生」都在北伐战事中殉身,活着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这群人在南京聚了三次会,另外还到一丬「浣花菜馆」大摆了两桌酒筵,却总商量不出一套救亡图存的办法。结果还是「老头子」下帖至上海小东路请来了老漕帮老爷子万砚方,两人促膝密谈,一谈谈了三天三夜。万砚方纵论时局、盱衡世态,给定下个八字眞言的方略;所谓「以退为进,再造中枢」。「老头子」在第四日一大清早即宣布下野,辞去国府主席;然而这祇是八字眞言中的一个「退」字而已。
至于如何于退中求「进」,则系乎「再造中枢」的建言了。在万砚方看来,「老头子」固然统有军权,夙负威望,且领导北伐军打过几场风光的胜仗,使骄镇悍将一时蒲服。但是神州赤县是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想要在三年五载之间仿效秦皇汉武那样一统天下、包揽寰区,其实是不可能的。「老头子」倘若想要重整旗鼓,号令诸侯,便不得不暂且容忍中国保持一个强藩林立、分而治之的局面——这正是当年汉高袓大封群臣为王为侯的一个策略——所谓「犬牙相制、盘石之固也」。能保持这样一个局面,起码是让各地表面上已然臣服的军阀维持其内张外弛、彼此牵制的形势。在「老头子」的布局方面,万砚方建议他暂且同汪精卫合作,促汪氏出掌阁揆;而国府主席则委邀党国大老林森出任。「老头子」本人则保留其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如此一来,对日本之战和问题、对共产之容剿问题,不论急图缓议,国人自不便将一切责任尽付之于「老头子」一人之身。
这些建议,「老头子」困于千夫所指、情势危迫,也都采纳了。但是万砚方在「再造中枢」四字上却出了一个大难题。他是「世系江湖」出身——其父万子青继前任老漕帮总舵主俞航澄之后成了「老爷子」;而万子青又可以说是老漕帮在备受天地会党人胁迫陷害之下的中兴之主,自然极受推崇爱戴。对于万砚方继承帮务,统领数十百万庵清光棍,万子青的遗训是:「广结方正、肃远小人」。这是两句堂皇的勖勉,自然不外仍是鼓励儿子多结善缘,但是不要因为交际结络而亲近了不肖的小人——这里的小人所指的恐怕也就是天地会。然而万砚方应遨赴南京与「老头子」密商之际,也没有忘了将「广结方正」的道理作成一番「老头子」闻所未闻的言论。当「老头子」问万砚方:要如何「再造中枢」的时候,万砚方搬出来的却是他惯熟无比的江湖经。他说:
「大元帅做的是革命事业;在革命事业上,把同帮光棍叫做『同志』。原先不过三、五人,有志一同,便结通声气。之后三、五人再去结识三、五人,这便是十多人了,如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几层递转,就有千百之众。这正是先父遗训所谓『广结方正』的道理。大元帅要重整旗鼓,匡复社稷,如果不能寻贤访能,求才问德,号召一批向所未见、向所未闻的新知,怎么能一新江山,再缔大业昵?以庵清规矩来说:资历勋绩是一回事,想要另开局面,再拓宏图,岂能不从晚生后进里拔擢根苗呢?」
此时的「老头子」尙在老漕帮帮籍,自然要服膺仪节,是以拱明字拳作一长揖,道:「还请老爷子赐教诲。」
「眼前海内初平、群雄分立,许多地方各成势力范围;中央政府军命令鞭长莫及。大元帅若要在各个营垒之间重建威信,非借助于地方上的人力不可。设若不能公开征辟人才,便只好潜秘其事,以一特别机关指导,在各地发展组织,收揽人才,要之以青年为主。大元帅莫要忘了:二十年前贵党孙总理起义成功,不也仗恃着些十几岁的少年儿郎么?方今贵党分崩离析,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个少年儿郎一朝显达起来,皆作功臣元老之态,哪里还能革人之命昵?」万砚方一发不可收拾地谠论下去,终于没遮拦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诚若革起命来,老漕帮数十百万之众直如一人耳——这些光棍任凭大元帅调遣倒还便宜些个呢。」话才出口,「老头子」眉峰乍地一蹙,紧紧抿着的双唇不禁颤了颤,眸光如电似炬地扫了万砚方一下,万砚方也才惊觉:不妙!一时兴起得意,说出这样言语,岂不激得对方以为我夸口老漕帮才是眞正的革命势力?
尽管两人腹中各有猜疑,毕竟「老头子」还是接受了万砚方的建议;祇不过这「再造中枢」四字的实务,却走上了发展秘密组织的路子——因为「老头子」满心期待的仍旧是由他一人所出之令、所谋之事、所持之见,必须贯彻四方,而非缓不济急地到地方上和敌垒内部去发展会党。于是日后才拼凑两块蓝图,成立了一个叫「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的机关。这的确是一个如万砚方所称:「潜秘其事」的「特别机关」,只不过它主要的工作并非收揽青年革命人才,而是秘密侦伺、调查、控制乃至暗杀敌人的机构。至于「南昌剿匪总部」就是这机构的前身。
邢福双先前听到那抱怨「老头子」骂人的湖南人叫贺衷寒、那浙江人叫蒋坚忍、四川人叫康泽、河北人叫余洒度。最麻烦的是把邢福双赚来的这白无常,他姓居名翼,字伯屛,山西人氏。是南昌剿匪总部谍报科的大科员;也只有他能从万砚方那种江湖人的角度看这「再造中枢」的工程——祇不过他走得更偏。居翼相信:倘或成立一个特务机关,那么这机关里的人便应该像古代宫廷禁军中的龙武军——也就是大内高手一般——可以有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武艺,能够施展「流血五步,决胜千里」的本事。他在这群日后组成「复兴社」——译号「蓝衣社」的人们之中最称阴险狠辣;也最缺乏搞革命、耍权谋、玩政治的野心。此人志之所在便是习武杀人。正当诸谋士反复磋商,如何形成组织、力保「老头子」东山再起之际,他一人整天价装束齐洁,以剿匪总部谍报科干员的身分四出打探:前两年在江苏宿迁一带地面上流传出来的那个有关白莲教「武藏十要」的谣言究竟眞伪如何?首尾如何?在他个人而言,当然是宁可信其有的。也说得上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一年多的明查暗访之后,居翼从一个山西老乡的口中打听出从邢福双盗斫佛头到自逐出帮的一节内情。偏偏这邢福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头便栽进南昌府地界,直入网罗了。
居翼自然不便当着众人鞫问邢福双那些佛头的下落,但是在一帮个个儿自诩为「老头子」贴身死士的牛鬼蛇神面前,他总要拿出个说法来——一则好教人瞧得起,再则将一个尴尬人就这么拘进谍报科密议重地也非得有个缘由不可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点上一支烟,朝邢福双喷了一口,道:「这小子今日直着入了社,恐怕就很难不横着出去广。诸位的会要是还开着,就请继续。稍顷我要借间壁这密室一用;有意思留下来的也十分欢迎,居某要从这小子身上挖下一部机关来。」
众人一听,反而面面相觑起来。会是可以开.卜去,也可以就此打住,改期再开的。只不过众人皆知居翼讯问人犯的手段极其狠辣,谁也不当眞愿做壁上观。先是余洒度拱手一揖,道:「今天也吵累了,自凡是发展青年组织这个方向定下了,咱们明后两日都还在南昌,我看就再会了罢。」说完,贺衷寒和蒋坚忍也抚掌齐道:「我们还要待几日的。」康泽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阵,却扭头冲居翼道:「这叫化子——」
居翼自然明白康泽是不放心这邢福双究竟底细如何——可是他自己对于能问出什么口供来也并无十足把握,是以耍枪花儿卖了个关子,没把话说死,祇道:「此人在敌友之间。我若审得清、问得明,他身上那机关的价値不亚于十万雄师。万一他不能成为『同志』,康公是知我手段的。」
康泽这才点了点头,随众人朝门外走,同时扔下几句话:「大元帅是求才若渴的;祇要是『同志』,就留着罢。」
听得众人脚步声渐远,居翼才缓缓转回身来,两手之间忽然多出一支玻璃管子,内盛淡黄色液体少许,管梢有尖刺长约两寸,管底另有托柄半截,抵在他的大拇指上。居翼阴郁惨白的一张脸上乍然浮起了笑意,道:「叫化子!今儿『叔叔』!不楔你、二不夹你,祇给你打上一针。你乖乖听话,嗯?」
邢福双浑身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反抗?祇见居翼俯身蹲下,将那玻璃管的尖刺朝他脖根处一扎,拇指压住托柄使劲儿一挤,一注冰凉似霜雪的物事便渗进他的颈子和胸臆。邢福双心口一麻、两眼一花,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居翼这一针里装的正是江湖中人称之为「通仙浆」的蔓陀罗汁。古人知其用不知其理、明其术不明其道,多以此汁为诱人吐实之刑讯利器。其实蔓陀罗是一种茄科植物,含有阿托品和莨菪碱两种毒素。这莨菪碱若把来当药用,既可以明目,也可以放松内脏平滑肌,达到缓镇胃痛的疗效。然而毒即是药、药即是毒;凡物有一治,必有一乱。蔓陀罗的毒亦可以起破坏人脑的作用。服之不当者,计算能力会衰退、语言表达会有障碍、产生幻觉、辨识和判断力丧失等不一而足。可是相对言之:遇到意志坚强、性情悍烈之辈,这蔓陀罗反其道而摧之,常常令顽抗者心荡神弛、意乱智昏,在不期而然的错乱之间吐露其原本不愿说、不肯说的秘密。
居翼这一针扎下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扎出邢福双失落了十八个月的记忆。邢福双闯荡江湖多年,称得上是机关玲珑、城府幽深。他自己当然也没料到:一针毒药注入,偏教他把在云冈石窟接引佛洞中摩挲佛头而得的一部「四至四自在」的武艺给唤了回来,朦胧转了个心思,暗想:我若趁此刻一举出手,运用那神功之力,将这白无常给劈了,可说是易如反掌。但是看这什么社的所在确乎是偌大一个江湖堂口;论气派、讲格局,那丐帮简直不堪较量。且方才听他们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什么「老头子」、「大元帅」等庙堂之上的大人物,看来这倒是一个可以栖身图谋的帮派。我何不将错就错,跟这白无常结纳结纳?倘或也能跻身于彼等之列,岂不比流落街头、餐风宿露,还得到处受丐帮子弟监看的下场要强它个千倍万倍?这个主意才打定,居翼已忙不迭地朝他脸颊上轻轻掴了两巴掌-道:「叫化子,听见你居爷问话了没有?」邢福双假作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喊了声「居爷」。
「你老兄当年是山西大同丐帮的堂主不是?」
「是的、是的。」
「嘿!」居翼一乐,不觉低声道了句:「这『通仙浆』果然有效!」也偏就是这一句露了底——邢福双转念一忖,更明白了些:原来这白无常给我下了「通仙浆」,怪不得一针扎得我神昏智钝;好在药力胡乱冲撞之下,反倒让我想起那佛洞中的奇怪武功——我这厢且不动声色,随他讯问,我便依他语气神情答去,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再说。
「十八年春天,你替白莲教当了一批石佛头,据说有九十六颗,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有的。九十六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这批佛头呢?现在何处?」
「有一十二颗教先行兄弟携入泰安境内,给白莲教的混蛋劫了去,不知下落——」
「可还有八十四颗呢?」
邢福双自然提防到他会有如此!问,当下心念电闪,将前尘往事想了一通:当时情急无着、进退维谷,且自己又犯了个「撂爪就忘」的失忆之症。他祇记得众丐帮子弟一见砸了差使,领头堂主又成了「鼠哥」,随即一哄而散。他自己显见不能照管驮运这八十四颗佛头,于是索性背着众人,趁夜暗将运佛头的「材船」凿沉,算是销赃灭迹。孰料天明之后,忘性发作,连沉船之地究在何处都不记得了。可是日后回太原总堂自逐出帮,教那敲门砖一打硒,他又忽忽想起来——只不过当时并不觉得那些个失落的佛头有什么大了不得的用处。直到这「通仙浆」毒性激逼,反倒提醒了他:倘或接引佛洞中祇那两颗佛头上的穴图便能让他有了恁的能耐,要是能练成其余,岂不眞地要震古烁今,独步江湖了吗?可眼前这一关却是个难处——万一他推说不知,难保这白无常不突下杀手,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万一他摅实以告,则眼见就要到口的一块大肥肉岂不又奉送他人了?便在这时节,居翼哼哼一声冷笑,道:「我看这一针是不敷裕,居爷再给你补上一针,如何?」
邢福双闻言双目一瞑、两腿一伸,口中吐出一标又浓又腥的白沫,咳了个满天雪花,涨红着一张面皮,喘道:「我、我把它们给沉了河了。」
「听说那些佛头之中藏着一部『武藏十要』的机关,你怎么舍得昵?」居翼厉声逼问,连脸色都益发地白如柬纸了。可他这么一说,反而直似摊了底牌,承认他正是为这传闻中的武功秘笈而来,这样正好给了邢福双一个投其所欲的机会——他知道:掌握了这个机会,非但可以拣回一条性命,说不定还可以反手将这三分不像人、七分浑似鬼的白无常扣在手中,当得过一张护身宝符。若要如此行事,则非得给对方一点甜头不可。于是,邢福双连忙作状,一副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的模样:
「居爷说得是、说得是!我又想起来了:原先白莲教托咱们砍佛头,其实未曾交代什么情由;倒是我砍了佛头之后,尙未起程交运之前,教大同县政府的太爷给逮起来,关了五天。我听那县太
爷说:『这臭要饭的不能就这么问罪发监,求刑结案。』」
「哦?」这突如其来的节外生枝,果然让居翼迟疑了一下,显然也迸生了格外的兴趣。邢福双一见谎言得售,便顺理成章地编下去:「县太爷说:『这九十六颗佛头切切关乎北五省里几个黑道帮会之间的异动。把他关起来,不过是以损毁国家宝物加罪,那么,白莲教也罢、丐帮也罢,还有什么这会那会的棍痞究竟要搞些什么名堂,怕不就无从查察了?』底下还说了些什么,太爷没让我听见。总之,几天之后他们爷们儿就把我给放了。」
「那么后来呢?」居翼皱着眉,点着头,显然是吃了邢福双这一套:「你把那八十四颗佛头给沉到哪条河里去了?」
「就在泰安城外,我们雇的是条运木料的『材船』,离城不过几里之遥。前头进城的兄弟没回来,我心想莫不是白莲教那帮狗彘不如的东西谋了货、害了人,那我这干堂主的怎么还能由着他们戏耍?干脆——我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八十四颗佛头连『材船』通通沉了河。」
「泰安城外——那是泮河啰?」居翼又追问了一句。
邪福双的确将那八十四颗佛头沉了河——不过不是泮河,而是一条叫九丈沟的运河支流——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吐实,于是附和着说:「兴许是罢!一、两年前的事了,哪记得这许多?当时我祇想着赶紧把这批扎手的佛头给扔了,免得回头又给那县太爷逮一家伙。」
居翼听到这里,面上第一度绽露了开心的微笑,道:「如今叫县长了,不叫太爷了——那么我再问你:佛头之上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一问正问到邢福双的心坎儿里;这也正是他准备给居翼的一点甜头。四下小心张望一阵,他刻意压低了声,道:「有,好像有一部行功图。」接着,他把当年在接引佛洞之中的遭遇说了一部分——祇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他让居翼知道的不过是「四至四自在」中的四分之一,且立刻把穴位指示得仔仔细细。居翼按照他的传授一试之下,瞿然大愕,道声:「妙极了!」
邢福双初学乍练的不过是云冈石窟所藏武学的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前文说过,传到唐代,佛门之嗜武者才将各窟佛顶上的门道演化,集成为所谓的「武藏十要」。而邢福双偶遇巧得者,正是那十要中载入「文殊无过瑜伽」的一小部分——这叫化子为了苟全性命而教给居翼的则是「四至四自在」里的第三式:「若风之轻盈飘摇」。此外三式,「如水之清澈灵明」、「似火之温煦柔暖」以及「犹雷之暴烈焦燥」则只语不提。他肚里明白:一旦倾囊相授,他恐怕当下就有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居翼按那穴位行动,将右手拇、食、中、无名四指朝顶门一按,其肤触感应一如邢福双在接引佛洞中的体会一般。而居翼又是个比邢福双不知高明凡几的练家;登时身轻似羽,双腿祇稍稍用了些许力道便猱身窜入半空,扑剪翻腾,旋飞游舞,一边乐道:「好叫化子!不枉居爷饶你一条性命。」
「就让小的跟了居爷,咱们主仆二人何不便上山东寻那批沉河的佛头呢?」邢福双一张算盘打得飞快。在他看来,只要居翼和这帮南腔北调的怪人肯把他当「同志」留用,他不但毋须再畏惧丐帮乃至白莲教的棍痞逼害,日后说不定还有飞黄腾达之一日。
居翼闻言笑了,猛可吼了一声,扑身落地,笑道:「那有什么难处?你这一条贱命既然拣回来了,将来保不准还有大好的荣华富贵可享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