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

3个月前 作者: 卢梭
    论日内瓦的宗教。宗教改革的原则。作者开始讨论奇迹问题。


    先生,我在上一封信中做了这样一个假定,假定我确实犯了人们所说的违背宗教信仰的罪,而我同时也论证了我的那些罪过对社会是毫无危害的,因此,在人类的法庭面前是不该受到惩罚的。上帝自己会替他自己辩护,对只伤害他的错误,如果要惩罚的话,也由他自己来惩罚。有些人口口声声说要替神雪恨,这无异于亵渎神灵,无异于说神还需要他们来保</a>护。只要人在世界上遵守社会的法律,则官员和国王对人的灵魂便不拥有任何权威;人们来生变成什么样子,官员和国王根本就无法过问;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官员和国王是管不了的。如果人们无视这个道理,则为人类的幸福制定的法律就会变成对人施加的苦刑;可怕的宗教裁判所如果不根据人的行为而根据人的信仰来审判人的话,则它想迫害谁,就可以迫害谁。


    既然在只与宗教信仰有关的事情上,法律无权过问人们的看法,那么,对阐述有关宗教信仰的书,法律也是无权过问的。如果这类作品的作者该受惩罚的话,那也不是因为这些作品散布了谬误,因为法律和执行法律的人不审判纯属信仰错误的问题。《乡间来信》的作者 注69 似乎同意这个观点 注70 ,说不定他甚至还赞同政治家和哲学家应支持写作的自由 注71 ,放手让人写作哩 注72 ;不过,我在这里想论述的,不是这个问题。


    可是现在,那些先生们及《乡间来信》的作者竟改口说什么要对我的书和我这个人进行审判,而且不把我当作基督徒来审判,而要当作一个公民来审判;不把我当作亵渎上帝的罪人,而要当作违反法律的犯人来审判。他们说我犯的不是亵渎宗教罪而是触犯法律的刑事罪,是宣扬异端邪说而不只是不信宗教。按照他们的说法,我攻击了国家的宗教,因此应当像制裁攻击法律的人那样依法惩办我。我认为,他们在为他们的做法辩解方面讲的那些话,让人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有三个小小的疑点需要首先弄清楚。第一个疑点是,必须弄清楚这个国家的宗教究竟是什么宗教;第二个疑点是,必须弄清楚我是怎样攻击它的;第三个疑点是,必须弄清楚按照什么法律审判我。


    这个国家的宗教是什么宗教呢?这个国家的宗教是新福音教;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美好名称。不过,这个新福音教今天在日内瓦是什么样子呢?先生,你知道吗?想必不知道吧?如果不知道的话,我反倒为你感到庆幸。至于我,我是不知道的。我以前以为我知道,可是我同许许多多其他人一样,完全错了。他们在其他问题上都比我聪明,但在这个问题上,却同我一样无知。


    当宗教改革家们 注73 断然与罗马教会划清界限时,他们便明确指出了它的许多错误。为了从源头上纠正那些错误,他们赋予了《圣经》一个崭新的意义;这个意义,与罗马教会赋予《圣经》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若问他们根据什么理由抛弃过去的教义?他们回答说是根据他们自己的认识,根据他们的理性。他们认为,在拯救灵魂的问题上,《圣经》中的话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人人都懂得了,因此,每个人都可作这个教义的合格的裁判者,按照每个人的心去理解作为这个教义的指针的《圣经》中的话 注74 。这样,大家就可以在主要的问题上协调一致;而不能协调一致的,就只不过是一些并不重要的问题了。


    只有独一无二地按照这种精神来理解《圣经》,才是正确的(天主教的主张之所以遭到否定,就是因为它不承认这一点);每一个人都应当按照这种精神对教义做出自己的判断。新教的两个基本观点是:承认《圣经》是衡量人们信仰的标准;除自己的理解以外,其他任何人对《圣经》的解释,都是不被认可的。这两个观点合并起来就构成基督教新教的原则;新教徒就是根据这个原则而与罗马天主教徒分道扬镳的。不这样做,他们就会陷入矛盾,因为,在否定了天主教的权威之后,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权威呢?


    也许有人会问:按照这样一个原则,新教徒怎么能团结起来,联合一致呢?既然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思想方法,他们怎么能步调一致地与天主教这个铁板一块的团体相对抗呢?他们能与天主教相对抗,他们在这一点上是齐心协力的。他们认为,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合格的裁判官。他们对各种各样的理解方法都持宽容态度;只是对一种方法不宽容:那就是一切不允许自由理解的论调。他们所否定的,正是天主教的这种对《圣经》要统一解释的主张。他们齐心协力抵制罗马,而罗马也使劲抵制他们。他们的思想方法的多样性,是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的共同纽带。许多小国就是这样结成联盟对抗大国的:小国结成的联盟并不损害其中任何一个国家的独立。


    新教之所以能建立,其原因就在于此;它之所以能持久不衰,其原因也在于此。是的,大多数人信奉的教义,可以被看作是所有的人都信奉的教义,被看作是好的或最有权威的教义。当权者甚至可以把它编写成书,交给他派去当教师的人宣讲 注75 。当然,在公立教育机构里是需要有一定的秩序和一定的教规的,不过,不能因此就限制任何人的自由,不能强迫人非讲授这种书不可;更不能因此就得出结论说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这种教育,都必须遵行向他讲授的教义。相反,在信仰问题上每个人都依然是他自己唯一的裁判官;除了他自己的权威以外,他不承认任何其他人的权威。良好的教育方法应当少定一些刻板的规定,而多想方设法使人们具有做出正确判断的能力。这才是宗教改革的真正精神,这才是它赖以前进的真正基础。只要从共同遵循的教义中去寻求信仰,每个人的理性都会大声宣告:信奉《福音书》。理性的精神是如此的自由,以致,即使它想屈从他人的权威,那也是办不到的。只要对这个原则有一丁点儿破坏,则《福音书》的全部教导都立刻会失去其意义。如果有人今天能向我证明我在信仰问题上必须服从某一个人的决定,那么,我明天就去当天主教徒,而且一切言而有信的人都会像我这样做。


    对《圣经》的自由解释,不仅包括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解释书中各个段落的权利,而且允许每个人有权对他认为可疑的地方保持怀疑,对他不明白的地方表示不明白。这是每个信徒应有的权利。无论是牧师或政府官员都不能侵犯这个权利。只要人们尊重《圣经》,奉行《圣经》中的主要之点,就是按照《圣经》的教导行事了。日内瓦的有产者们的誓言没有超过这一点。 注76


    现在,我发现那些博士们表现得很神气,以为他们在几个主要的问题上做得满对,而我全错了。且慢,先生们,别急着下结论。因为,现在要保持头脑冷静的,不是我,而是你们。首先,你们要弄清楚那几个主要的问题是什么问题,要弄清楚你们凭什么权利硬要我在不明白的地方(也许连你们自己也不明白)说我明白了。请你们千万记住:如果你们要我把你们的决定当法律来执行,那么,你们就背离了神圣的《福音书》的精神,动摇了它的基础;你们该受到法律的惩罚。


    无论是从新教建立之后的日内瓦共和国的政治状况来看,还是从早先的法令在宗教方面所订的条文来看,人们发现,新教与罗马的天主教是对立的,而法律早有明文规定,要取缔罗马天主教的教义和敬拜仪式,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两者都是有害于自由的。


    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形势下,可以说,不将两个教会彻底分离,国家就不可能存在;如果让唯教皇之命是从的天主教卷土重来,那么,共和国就必然会被消灭。因此,法律明文规定:取缔天主教的敬拜仪式,而按《福音书》上的教导敬奉上帝。这一点,一听民间流行的骂人语或脏话,就可以得到证明,而且,在你们的第一部《宗教法》中也使用了那些骂人语来抨击天主教的敬拜仪式,只是后来在危险已经过去之后,才把那些脏话删除了。此外,从教规督导委员会的誓词中也可得到证明:该誓词独一无二地要着重申明的,就是严禁“一切偶像崇拜;对一切亵渎宗教及其他各种有损上帝和新教荣誉的言行,都要严加禁止。”这是1562年通过的《教会法》的原话;在1576年修订这部法律的时候,在誓词的前面还加了一句“严厉防范各种坏事和坏言行。” 注77 这充分表明第一个誓词的目的只是宣告与罗马的天主教分道扬镳,而修订后的誓词则表明要进一步从纯正风尚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一个教会开始巩固以后,自然就会这样做的。需要指出的是:无论在前一个誓词或后一个誓词中,还是在政府官员的誓词、有产者的誓词和牧师的誓词中,都只字未提错误观点和异端邪说的问题。没有把这两者作为宗教改革和法律制裁的对象,因为,如果把这两者作为制裁的对象的话,教会就会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由此可见,你们的《宗教法》中的“改革”一词所指的,全都是从前与罗马的天主教相争论的问题。


    我知道,在你们国家的历史和宗教改革运动的历史中充满了许多表明宗教裁判非常严酷的事例。原本是受迫害的改革者,后来都变成了迫害者。这一矛盾的现象,在基督教的历史中到处都有,而就你们的国家而言,它所表明的,不是别的,乃是人的浮躁情绪和强烈欲望战胜了理智。正是由于同天主教教士相辩论,新教教士才养成了好争论和爱吹毛求疵的习气。他们企图主宰一切,裁决一切,凡事都由他们一锤定音。他们每个人表面上都很谦逊,但最后都把他们提出的意见当作最高法律,硬要别人服从。这不是大家和平相处的办法。加尔文无疑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但他毕竟是一个人,而更糟糕的是,他是一个神学家。他自以为他的天才胜过其他一切人的天才,不喜欢别人同他争论,而他的大多数追随者也是这样。在这一点上,他们愈强词夺理,便愈应受到谴责。


    他们的这种做法,岂不是给天主教徒提供了一个大好的批评机会吗?看见这些饱学之士,这些聪明人,在其他问题上讲得头头是道,而在为他们自己辩护时,却如此言不由衷地胡说一气,岂不令人痛心吗?若问何以会出现这种矛盾的现象,其原因不是别的,而是由于他们更多地是从他们的欲望和情绪出发,而不是从他们的教义出发。他们僵硬的正统观念,本身就是一种异端。这是宗教改革家的思想方法,但不符合宗教改革运动的精神。


    新教是持宽容态度的宗教,它的本质决定了它不排除异己;正是由于它有成为持宽容态度的宗教的可能,所以它才成了宽容的宗教。它唯一不能宽容的是不宽容。这一不可克服的障碍,使我们和天主教彻底决裂,并把所有的其他的教派联合在一起。每一个教派虽都认为其他教派有谬误,但任何一个教派都不把也不应当把它看作是灵魂得救的阻力。 注78


    我们今天的新教徒(至少是今天的牧师们)不了解或不喜爱他们的宗教。如果他们了解和喜爱他们的宗教的话,他们就会在我的书出版之时异口同声地发出欢呼之声;他们就会同我这个抨击他们的敌人的作者团结在一起。可是,他们宁可放弃他们自己的申诉,也不支持我的申诉。从他们可笑的傲慢态度和废话连篇与不容异己的做法就可看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信仰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想说些什么和已经说了些什么。我只能把他们看作是教士们的走卒;他们不是由于爱教士,而是由于恨我才反对我。 注79 不过,在他们使劲争辩,大声嚷嚷,吵闹一番之后,正当他们庆祝他们小小的胜利时,站在一旁冷笑的罗马天主教等他们闹够了之后,便拿出无可辩驳的有力论据,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声告诉他们:“你们干得好嘛;你们这些瞎掺和者,别再闹了,你们闹了半天,得益的是我们。”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谈我的主题。


    由此可见,日内瓦的教会没有而且也不可能像新教那样有一个明确的、为它的成员共同遵行的信仰宣言。如果日内瓦人想有这样一个宣言的话,那就必然会伤害《福音书》中所说的自由,就会背离宗教改革的原则,甚至破坏国家的法律。所有一切订立了某些信条的新教教会,所有一切公布了某些教义的教区大会,都只告诉牧师们应当讲授些什么教义。这种做法,是好的和恰当的。如果这些教会和教区大会试图通过这个办法去达到更多的目的,并规定信徒们非信仰某些教义不可,那么,这种做法的本身不表明别的,只表明它们不了解它们自己的宗教信仰。


    日内瓦的教会很久以来就表现得似乎不像其他教会那样背离基督教的真正精神。正是根据这个虚假的表面现象,我才对日内瓦的牧师们作了我以为他们应当受到的称赞 注80 ;(不过,我当初称赞他们,并不是为了欺骗公众。)然而在今天,从前是那么平易近人的牧师们竟一下子变得成天板着面孔,说话十分生硬,而且爱挑毛病,随意指摘一个在俗教徒 注81 讲的话不符合正统教义,甚至信口开河地把他们的教义乱讲一通;今天出现的这些情形,谁能料到呢?人们问他们:耶稣基督究竟是不是神?他们不敢回答;人们问他们:宗教究竟有哪些奥义?他们不敢回答。他们能回答什么呢?在他们要求人们奉行的信条中,有哪些主要的信条和我的主要信条是不同的?他们的信条能否包括我的信条?


    有一位哲学家 注82 匆匆把他们瞅了一下,他一眼就看出他们是阿里乌斯派教徒,是索齐尼派教徒。他这样评论他们,以为是在称赞他们,殊不知这正好暴露了他们是看重世俗利益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人的信仰通常都是由这个因素决定的。


    一受到惊吓,他们便立即集合起来开会,你一言我一语地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注83 。经过翻来覆去地商讨和研究之后, 注84 才发表了一个含糊其辞的声明,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就像拉伯雷书中的那两份辩护书 注85 注86 一样,根本就叫人看不懂。其实,该怎么办,他们的教义中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吗?他们不是已经把它熟记于心了吗?


    他们当中有一个人 注87 为了批驳我的基督教信仰,竟不惜糟践他自己的基督教信仰,写了一本虽文字通顺但通篇充满了戏谑之言的小册子来攻击我。日内瓦的牧师们对这位同行的学问,尤其是对他那本小册子的文笔大加赞赏,认为它是一本大才子的作品,还派了一个代表团去祝贺他。日内瓦的牧师先生们真是怪人!人们不知道他们究竟信仰什么和不信仰什么,更不知道他们假装信仰什么。他们表达他们信仰的唯一手段是:攻击别人的信仰。他们像耶稣会教士那样强迫他人遵行那道《教皇圣谕》 注88 ,而他们自己却不遵行。他们不仅不解释人们认为他们所宣扬的教义,反而欺骗其他教会,一再同他们自己的辩护人发生争吵,试图以他们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来证明他们今后已不再需要我来为他们辩护,以为以迫害我的姿态出现,就可表明他们是相当正统的基督徒。


    从以上所说,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今在日内瓦,神圣的宗教改革应包括哪些内容?这个问题一时还很难说清楚。不过,可以确信无疑的是:它应当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消除早期的宗教改革家尤其是加尔文与罗马天主教争论的那些问题产生的影响上。这是你们国家的宪法的精神;你们之所以能成为一个自由的民族,靠的就是这种精神;宗教之所以能纳入国家法律的组成部分,也单单靠的是这种精神。


    现在让我从第一个问题转到第二个问题。在一本书中尽量把宗教的真理、用途和必要性详加论证,并表明不排除其他任何宗教 注89 后,作者 注90 宣称他宁愿信奉基督教而不信奉其他宗教,宁原</a>信奉按《福音书》的教导行事的新教,而不信奉其他宗教:作者这样信仰新教,怎么还说新教受到了我的攻击呢?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你看,天下竟有这等谬论。


    我在前面已经大体上论证,而且此后还要详细论证,在我的书中,基督教一点也没有受到攻击。在不攻击一般的教义的情况下,而要专门攻击任何一个教派的教义的话,就只能用两种方式进行;一种是:用支持它的对立教派特有的教义的方法而间接攻击它,另一种是直接攻击它特有的教义。


    请问:我在哪里赞同过天主教特有的教义?恰恰相反,我唯一攻击的,就是它特有的教义,而且,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才惹得天主教徒全都反对我;天主教徒不反对我,基督教徒肯定也不会反对我。我认为,这种情形的确是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怪事之一,然而,这的确是真的。我在此重申:我在巴黎曾明确表明我信的是新教,我在日内瓦也明确表明我信的是新教。


    我怎么会攻击新教的教义呢?恰恰相反,我曾竭尽全力支持他们的教义。在信仰问题上,我不断主张要服从理性,不断主张对《圣经》可自由理解,主张按《福音书》的教导持宽容态度,并服从法律,即使在敬拜仪式上也不要违反法律的规定。所有这些,都是新教特有的基本教义;没有这些基本的教义,新教不仅不能牢固地建立,甚至根本就不能存在。


    不仅如此,单单这部作品的写法,就对新教的论点是多么有利啊。说话的人是一个天主教教士;他既不是亵渎宗教者,也不是不信教者而是一个极其虔诚的人。他为人十分正直和忠厚,尽管他心中有一些疑难不解的问题和不同的看法,但在他的心灵深处,对他所信奉的宗教是非常尊重的。他的话,全都是发自他内心的肺腑之言;他说:既然被召唤来为这个宗教服务,他就一定要尽可能准确地履行他应尽的职责;即使在微小的事情上稍有怠慢,他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对于违背他的理性的宗教奥义,他只静心沉思,并依然在举行祝圣仪式的时候,按照教会和圣洁的圣事的要求行事,而不乱发议论。他怀着敬重的心情朗读祝圣的颂词,对它的效果深信不疑,而且,不论这种不可思议的奥义将产生什么效果,在最后审判之日他都不惧怕因为在他的心中曾对它持怀疑态度而受到惩罚。 注91


    这个真正善良的和令人敬佩的聪明人,这个真正的基督徒,世上罕见的最虔诚的天主教徒,就是这样思考问题和讲述他心中的想法的。


    现在让我们听这位道德高尚的教士对一个已经皈依天主教的年轻新教徒是怎样讲的,是怎样劝告他的:“回到你的故乡,再信奉你的祖先所信奉的宗教,诚心诚意地信奉它,再也不要脱离,因为它非常的朴实和神圣;我相信,在举世所有的宗教中,只有它的道德最纯洁,它的教理最能自圆其说。” 注92 注93


    歇了一会儿以后,他又继续说道:“只要你愿意倾听你的良心,即使有千百重虚幻的障碍,也是阻挡不住它的声音的。你将感觉到,像我们这样怀疑,宁愿信奉其他的宗教而不信奉我们生来就隶属的宗教,那才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冒失行为,是一种虚伪的行为:口头上说信奉那种宗教,实际上又不忠实地照那种宗教的话去做。如果你自甘堕落,你就会剥夺你自己在最高的审判面前受到宽恕的巨大权利。难道你不知道他能原谅我们在别人的教唆之下误入歧途,而不能原谅我们自己存心选择错误的道路吗” 注94 注95


    在这段话的前面几页,他说:“如果在附近或我的教区中有新教徒,我在基督徒的慈善事业方面,对他们也跟对我本教区的教徒一样,一视同仁。我将教他们平等地互相亲爱,教他们彼此看作是弟兄,教他们尊重一切宗教,教他们在各自的宗教中安宁地生活。我认为,勾引一个人离开他生来所属的宗教,无异于勾引他去做坏事,因此也无异于我们自己在做坏事,在期待更无限光明到来的时候,我们要保守公共秩序;我们在所有的国家中都要尊重法律,不能扰乱法律规定的崇拜形式;我们绝不能叫那个国家的公民不服从它的法律,因为我们一方面不知道,叫他们抛弃自己的见解而采纳别人的见解,对他们是不是有好处;而另一方面我们又十分确切地知道:不服从法律是一件很坏的事情。” 注96


    先生,你看,这就是一个天主教教士在这本书中所说的原话。他们指摘我在这本书中攻击新教,然而事实上,我什么攻击的话也没有说。也许,他们可以责怪我的是:我太偏向他们了,我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让一个天主教教士用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天主教教士用过的那种语言说这番话。可见,在这些问题上,我所说的话,与他们硬说是我讲的话,恰恰是相反的。看来,日内瓦的官员们也有点儿举棋不定;如果他们明知我讲的话是真的,还硬说不是的话,他们是不会成功的。


    不过,在这本书中也确实提出了许多反对的意见和疑难问题。请问:为什么不能提呢?一个基督教徒对他认为值得怀疑的事情提出疑问,对他认为不妥当的事情表示反对,这有什么错?如果你们认为很清楚的问题而我认为不清楚,如果你们认为已经论证的问题而我认为还没有论证,你们有什么权利硬要我的理智屈从于你们的理智,把你们的话当法律?难道你们自以为像教皇那样永远正确吗?用一副天主教徒的口吻指摘我攻击新教,这岂不是很可笑的吗?


    还有,我提的那些反对意见和疑难问题,是针对信仰的基本观点提的吗?怎么能说我表面上是在提出疑问,而实际上是在收集一切割裂、动摇和摧毁基督教的基本教义的论点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问题的性质就变了,我就是有罪的了。可见,他们的指摘全是一派谎言,是那些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是什么的人的弥天大谎。至于我,我对于我的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了解得非常清楚,而且已经讲得明明白白。朱莉 注97 的信仰自白几乎全篇都是肯定的意见;牧师的信仰自白 注98 第一部分也全都是肯定的意见,第二部分有一半也是肯定的意见;《论公民的宗教信仰》 注99 那一章也有一部分是肯定的意见;《致巴黎大主教先生的信》 注100 中表述的意见,也是肯定的。先生们,你们先看一看我的基督教的基本教义,然后再看一看你们的基督教的基本教义。


    这些先生们的鬼点子多得很。他们为那帮迫害者制定了一套新的和最便当的论战方法,对所有一切含糊不清的教义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然而当一个作者一不小心触犯了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在他的书中逐字逐句地查找他的论点。当他们以为找到了的时候,他们就从反面去解释该作者的言论,说它们是他攻击宗教信仰的铁证,并大声嚷嚷说他亵渎宗教,辱骂神灵,指摘他在书中无一语道及他们所制定的信条,因此,对该作者必须大加挞伐。


    在他们攻击我的那一大堆论点中,要怎样才能弄清楚他们究竟攻击了我些什么呢?要怎样才能把他们的无耻谰言分门别类地加以阅读呢?谁愿意跑到日内瓦的破烂王那里或纳沙泰尔的旧货市场上去淘那些破铜烂铁和旧衣服旧袜子呢?面对他们的那些荒唐语,我愈看愈糊涂,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仅从其中挑选一个他们最得意的问题作例子,来说明他们那帮说教者 注101 吵吵嚷嚷闹得天翻地覆的问题是:如何看待奇迹。


    我将详细探讨这个问题;请你原谅我的文章写得很长,使你看起来很累。要不是为了省得你去思考他们为什么对有些问题不愿意深谈的话,我是不会谈论这个可怕的问题的。


    他们说:“尽管让-雅克·卢梭自称是基督徒,但他不是。我们这些真正的基督徒,从来不像他那样看问题。尽管让-雅克·卢梭声称他相信‘启示’,但他从来不相信。举一个例子如下。”


    “上帝并不直接向每个人都表露他的意志;他通过他的使者告诉人们,而他的使者行奇迹作为他们的使命的证据。因此,谁否定奇迹,就等于是否定上帝的使者;谁否定上帝的使者,就等于是否定神的启示,而让-雅克·卢梭公然否定奇迹。”


    首先,让我们认为他们讲的道理和事实都是对的,然后再回过头来进行分析。如果这个假定成立的话,则前面那段话便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它是在直接批驳那些使用这个论点的人;它对天主教徒很有利,而对新教徒则很不利。现在就让我来证明这一点。


    你也许已经发现我经常重复我以前讲过的话;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当我觉得同一个论点对不同的问题是有用处的时候,我怎么能避而不再使用呢?如果硬要避而不使用的话,那是很可笑的。因为,问题不在于说法要有变化,而在于说的是真理,要说得正确和说明问题。好了,让我们接着往下谈,集中力量谈主题。


    当早期的宗教改革家开始向人们讲解他们的教义时,全世界的教会都处于和平状态,人们的看法都是一致的,没有任何一个教义在基督教中遭到非议。


    在这种宁静的状态中,突然有两三个人提高了他们的声音,在欧洲大声叫喊:各位基督徒,你们要当心呀,有人在欺骗你们,想把你们引入歧途,把你们带入地狱。教皇是反基督者,是撒旦的走卒,他的教会是传播谎言的温床。如果你们不听我们的话,你们就会遭到灭亡。


    对于这些早期的叫嚷者,吃惊的欧洲人有一阵子默不作声,等待着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来,教士们终于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发现那些新出现者是一些宗派分子,他们的行径同说话武断专横的人是一样的,于是,教士们觉得必须同他们把事情弄清楚,问他们到底是在和谁这样大吵大闹?那些人神气十足地回答说他们是传播真理的使徒,是上帝派来对教会进行改革,把信徒们从神甫使他们走上的沉沦</a>的道路拉回到光明之途。


    神甫们反驳他们说:是谁派你们来担任这项扰乱教会的宁静和公众的安宁的差事的?他们回答说是他们的良心、理智和内心的觉悟,尤其是上帝的旨意;谁不听从上帝的旨意,谁就有罪。是上帝召唤我们来担负这项神圣的使命的,因此,我们要履行我们的天职。


    于是,天主教的神甫们说道:看来,你们真是上帝的使者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认为你们当然可以进行讲道、改革和教化人们等活动。不过,为了获得这项权利,请先把上帝给你们的委任状给我们看一下,然后当众作预言、给病人治病、启迪愚顽和显现奇迹,以此作为向我们展示你们确实负有上帝使命的证据。


    宗教改革家们回答的话很漂亮,值得转录如下:


    “是的,我们是上帝的使者,不过,我们的使命并不特殊,只不过它是在正直的良心和圣洁的理性推动下进行而已。我们没有给你们带来什么新的启示,因为此前早已给你们了,只不过你们并未真正理解罢了。我们到你们这里来,也不给你们带来什么奇迹,因为那是骗人的东西,许许多多虚伪的教义都靠这种东西糊弄人。我们给你们带来的是永远不骗人的真理和理性。我们给你们带来的是这本圣洁的书;这本书已被你们糟踏得面目全非,只好由我们来向你们详细讲解,你们才能明白它的真谛。我们的奇迹是不可辩驳的论据,我们的预言是陈述</a>事实。我们现在就向你们作这样一个预言:如果你们不听我们口中向你们传达的基督的话,你们就会像不忠实的仆人那样受到惩罚,因为,尽管人们向他们传达了主人的意思,而他们却不去执行。”


    天主教的教士自然是不会认为这些新的论点是讲得很对的,因此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十分小心,生怕漏出一言半语表示支持这些论点。人们发现,这场争论一形成这个样子,这场争论就难以结束,每一方都想旗开得胜,打倒对方,新教的教徒认为他们讲的道理和提出的论据是如此的明白,所以,只有心怀恶意的人才拒不承认,而天主教发现自己这一方的某些人的巧妙的论点并不是无可辩驳的,因此不可能让整个教会都表示信服,何况在许多已争论许久的问题上,整个教会已表明与他们的看法完全不同。


    这场争论至今仍停留在这个状态,人们不停地争论各方论据的说服力,只要人们不是同一个脑袋,这场争论就永远没个完。


    不过,对天主教徒来说,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他们的战术错了;如果他们对他们对手的论据不翻来覆去瞎挑毛病,不搞文字游戏,而始终坚持对对手以理服人的话,我觉得,他们也许会把他们的对手弄得狼狈不堪的。


    他们应当向他们的对手指出:“首先,你们的论点只不过是一种‘预期理由’ 注102 ,因为,虽说你们的论据的说服力表明你们负有此项使命,但在它们不能使之信服的人看来,你们的使命是假的,因此我们有权把你们当作异端分子和假使徒,当作教会和人类中的捣乱分子,严加惩处。”


    “你们说你们不是在宣讲新的教义,那么,请问你们在向我们宣讲的时候,讲的是什么呢?给《圣经》中的话以一种新的解释,这不是在传播新的教义,又是什么呢?这不是硬要上帝另外讲一套话,又是什么呢?他给我们的启示,不是他说的话的声音,而是他的话中的含义。改变教会确认的意义,就是改变神的启示。”


    “还有,你们是多么地不讲道理啊!既然你们也认为要使一项神的使命具有权威性,就需要有奇迹来证明,而事实上,你们(你们自己也承认你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在同我们讲话时却摆出一副神的使者的架势。 注103 你们甚至说你们的那套胡言乱语具有解释《圣经》的权威;你们试图剥夺我们也可自由解释《圣经》的权利,把我们这些组成教会的人都享有的权利全都据为己有。你们有什么权利硬要我们大家的意见服从你们个人的意见?你们硬说自己一贯正确,这是多么不可容忍的狂妄自大啊!你们说只有你们讲的道理是对的,而其他的人讲的道理都不对,而且不让那些不同意你们的意见并认为自己也是正确的人保留他们的意见。 注104 只要你们只是发表你们的看法而不做其他事情,则你们同我们之间的区别是可以容许的;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你们向我们公开宣战,你们到处煽风点火;你们拒不做日课,就是叛逆,就是偶像崇拜者,就该下地狱。你们想把所有的人都改信你们的教,甚至强迫他们信你们的教。你们武断地按你们自己的意思解释教义,强词夺理地批评他人,把不同意你们意见的人逐出教会,甚至惩罚他们,置他们于死地。你们行使先知的权威,把自己看作是特殊的人物。怎么!你们这些新冒出来的革新家,单单只得到几百人支持你们的意见,就可以把反对你们的人处以火刑!而我们这个有十五个世纪历史的教会,在千千万万人的支持下,还不能把你们处以火刑吗?好了,你们赶快住嘴,别再装腔作势冒充使徒了。现在,把能证明你们身份的证据给我们看一看,否则,我们就要凭比你们强大的实力,有权把你们当作骗子,加以惩处。”


    对于这番话,先生,你看那些宗教改革家能拿出什么招数来加以对应?我,我可看不出来。我觉得,他们不是被弄得哑口无言,便是只好施展奇迹。如果被弄得只好使用奇迹的话,这在真理的朋友们看来,以这种办法来解围,实在是太可悲了!


    我由此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要用奇迹来证明那些宣讲新教义的上帝的使者的使命的话,这就彻底推翻了宗教改革运动的主旨,就等于是用对方无中生有地指摘我们的那番话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不过,我要讲的话不能中断,必须写一封长信一口气连续地讲,才能把它讲清楚。好了,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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