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舍

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那时,“怎样都好了,总之,我会好好了结这一切。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真的。”她低语的声音是如此诡异。


    “那可不行,你的决心我可是一清二楚。要不是想一个人死,就放任自己堕落下去吧!你的双亲都还在,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我既然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可没办法说‘喔,请便’然后置之不理。”


    嘉七说着这些看起来很明理的话,但他也突然想死了:“死吧!一块死吧!神明也会原谅我们的。”


    两人肃然地开始打点行装。


    妻子爱了不该爱的对象,而正是那严重荒废自己日常生活的丈夫,致使妻子不得不出轨——若要给这团乱麻一刀痛快,两人认为只有一起去死了。早春的某日,他们悄悄带上了那个月的生活费十四五元,还有能带着走的换洗衣物、嘉七的丹前 [1] 、和枝的衬里和服还有两条和服腰带——其实他们也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把它们用包袱巾打包,由和枝背着,夫妇俩极其罕见地携手外出。丈夫并未披着斗篷,而是穿着久留米絣 [2] 制的和服以及猎帽,颈子上搭着深蓝紫色的围巾,只有袜子是又白又新。妻子身上亦无外套,无论是外褂还是和服都是矢絣 [3] 花纹的铭仙 [4] ,那浅红色的外国制披肩则像是一块破布般,过大、毫不合身地罩在她的上半身上。在快要到当铺前,夫妇俩人分头行动。


    正中午的荻洼车站,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嘉七站在火车站前默默地含着烟草,吞云吐雾。她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嘉七的身影。当她发现嘉七就在那里时,她用像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倒般的速度冲了过来:“成了,大成功!”她兴奋地说着:“整整当给了我们十五元!真是笨呢!”


    不能让这女人死,不能让她白白地死,她还有生命的力道,不像我早已经被生活给压烂了。她是不该死的人,光是“曾经想要寻死”,就足以成为她脱罪于这个世间的理由。光是这样,便已足够。这个人将获原谅,要死的话,我就自己一个人死吧。


    “这还真是大功一件呢。”嘉七微笑着赞美她,突然有点想轻拍她的肩膀,“总共有三十元呢!这下就算来趟小旅行也没问题了。”


    买了前往新宿的车票后,在新宿下车,接着跑向药店,买了一大盒的安眠药后,又去别的药铺买了别种的。和枝在店外等着,嘉七则面带笑容地去买药,所以药铺的店员们都未曾怀疑。最后,他进了三越百货,前往药品的专柜。或许是店内的熙熙攘攘使嘉七胆子大了些,他向着店员,开口就是两盒的安眠药。那位柜台人员有着一双漂亮的黑瞳,一副十分认真的瓜子脸。在听到嘉七的要求后,她眉间浮现了狐疑的皱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而嘉七这才回过神来,这时的他连微笑都挤不出一个。女店员</a>冷淡地将药品交给他——她正看着我们的背影!完全知道这一点的嘉七,刻意跟和枝两人依偎着没入了人群中。即使自己觉得这没什么,但从他人看来,显然还是有些异常吧!嘉七忽然感到一阵悲哀。两人在离开三越百货前,和枝在特价区买了一双足袋 [5] ,而嘉七则买了上等的外国烟草。出了百货的他们搭上出租车前往浅草,进了活动写真馆 [6] ,里面刚好正在上映《荒城之月》。片头映出乡下的小学</a>屋顶和栅栏,而当听到孩子的歌声时,嘉七更是哭了出来。


    “听说情侣们啊,”嘉七在黑暗中笑着朝妻子说,“就是这样看着活写,然后这样握着手的呢。”本着一点怜悯,嘉七用右手将和枝的左手拉过来,用他那顶猎帽盖住后,握了一下和枝那小小的手。但在这夫妇双方都尴尬的状态下,嘉七突然感到这动作的不洁和随后而来的无比恐惧,所以他悄悄放开了她的手。和枝轻轻笑了,她不因嘉七笨拙的笑话而笑,而是为了电影里无聊的喜剧场面而笑。


    这个人,是个光是看着电影就能感到幸福的单纯好女人。绝对不能让这个人死,这种人的死亡,本身就是错误的。


    “还是,别死了吧?”


    “嗯,请自便。”看似陶醉于电影之中,和枝却回答得十分利落:“毕竟我本来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死。”


    嘉七感到了女人的不可思议。当他们离开活动写真馆时,已是夕暮时分。和枝说想吃寿司,嘉七则讨厌寿司的生臭味——而且,今晚总想吃些更贵的东西。


    “寿司吗,这还真有点……”


    “可是,人家想吃嘛!”让和枝知道什么是“任性的美德”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嘉七自己。他当时便是把忍耐与服从的表情作为不纯的例证,大剌剌地“教”了她一番。


    ——每个人最后都像这样报复到了我身上。


    到了寿司店,嘉七喝了点酒,点了炸牡蛎。他告诉自己,这是在东京的最后一餐了,接着他不禁露出了苦笑。妻子则吃着铁火卷。


    “好吃吗?”


    “难吃。”她一副打从心底讨厌它的样子,又吃了一个,“啊啊,真难吃。”


    两人没有说什么话。


    出了寿司店,他们又去看了相声。里面客人挤得满满的,完全坐不下。观众已经回堵到了入口,大家都站着看,但即使如此,人群还是常同时发出“啊哈哈哈”的笑声。两人被埋没在人潮中,和枝已经离了嘉七有五间 [7] 那么远。和枝身高不高,所以光是要从人墙间看到舞台就相当辛苦,这也让她的动作看起来相当乡巴佬。嘉七虽然被客人淹没,却也不停拉长脖子,用视线紧张地盯着和枝的样子,他看着和枝的时间,比看着舞台还多。和枝的怀中紧拥着黑色的布包,里面包着药和一些东西,她不停地动着头,试图把表演者插科打诨的样子收进眼底,偶尔也会转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嘉七的身影。两人的视线即便偶尔交会,也不会相视而笑,更不会让两人表情有什么变化,但却令人如此安心。


    我受到了这个女人不少的照顾,这件事绝对不可忘记。责任全都在我的身上,要是这世上有任何人要指责她,无论如何我都该挺身担下。这个女人是个好人,这件事我知道,我也相信。


    那这次的事呢?啊,不行、不行,我可没办法笑着原谅!不行,只有这件事我没办法云</a>淡风轻地看它!这令人难以忍耐啊!


    原谅我吧!这是我最后的自我中心!伦理我还可以忍耐,感觉则否!完全无法压抑啊!


    欢笑的涟漪在馆内如波浪般展开。嘉七给了和枝一个眼色,他们一起出了相声馆。


    “去水上吧!好不好?”去年,我们在距离水上车站徒步一小时的山中温泉区,也就是谷川温泉过了那个夏天。虽然那个夏天是如此痛苦,但那回忆到了现在,反而像是张色彩浓厚的明信片般甘美。如果是在那霭白的骤雨之下的山川,必然能够死得十分悲凄吧!水上。听到这个名字,和枝突然变得充满活力:“呀,这样的话我要去买甜栗!阿姨一直说她很想吃呢!”和枝非常喜欢对那间旅店的老板娘撒娇,同时似乎也很受那位老板娘喜爱。那间旅馆完全称不上是间专业的旅店:房间只有三间;旅馆里没有温泉澡堂,要泡汤也得去隔壁的大旅馆;下雨的时候得撑伞,晚上要泡澡就得提灯笼或是点着蜡烛下到谷川,在河畔那小小的露天温泉入浴。经营旅馆的老夫妇似乎没有孩子,但三间房间还是有可能客满——这时老板夫妇就会忙里忙外,而和枝也会一起到厨房去,只是就不知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了。餐点上会看到鲑鱼卵或是纳豆之类的,完全不是旅馆该端出的料理。即使如此,嘉七在这里却感到万分舒适。某次看着老婆婆牙齿痛到睡不着觉,嘉七给了她阿司匹林,结果药效卓越,她没一会就舒适地睡着了。平时很疼妻子的老先生,在旁边不停走来走去看望着,和枝不禁大笑了出来。某次嘉七垂着头在旅店附近的草丛晃来晃去,当他抬起头看向玄关,便发现在玄关楼梯下方那微暗的木板房间里,老妇人正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自己。这可是嘉七尊贵的秘密之一。说是“老妇人”,其实她也不过四十四五岁,有点富态且优雅大气,至于老先生则像是入赘的一样。她正是这样一位老妇人。和枝买了一点甜栗,嘉七让她再多买了一点。


    上野车站有种故乡的味道。嘉七总是怕会在这里遇到家乡的人。特别是当天晚上店里的职员和女侍们的着衣,看起来就像是刚从乡下放假回来一般,这让他更加害怕被人注视。在小卖店,和枝买了《摩登日本》的侦探小说特辑号 [8] ,嘉七则买了小瓶的威士忌,搭上了十点半前往新潟的火车。


    两人面对面坐好后,相视而笑:


    “呐,我穿成这样,阿姨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啊?”


    “没差啦。你就说咱俩去了浅草看活写,在回家路上,醉得厉害的老公嚷嚷着要去水上,怎么说都不听,就来了——这样就好啦。”


    “这么说,也是呢。”和枝不以为意地说道。


    才刚闭口,她又立刻开了口:“阿姨她,应该会大吃一惊吧!”一直到火车开动为止,她都完全静不下来。


    “会喜出望外吧,一定的。”车子开了。和枝突然用一种认真的表情看向外面的月台。这样就好了!或许是有了些勇气吧,她解开了放在她腿上的布包,拿出杂志后开卷阅读。


    嘉七的脚仍有点无力,胸口更是痒得厉害。他像是在喝药一般吞着威士忌。


    要是有钱的话,也不需要让这个女人死。要是她外遇的对象是更有能力的好男人的话,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真让人看不下去!这个女人的自杀,一点意义都没有。


    “喂,你说,我是个好人吗?”嘉七唐突地说道,“是不是只想让自己当个好人,其他都不管了呢?”


    嘉七说得太大声了,这让和枝有些狼狈,她皱起了眉头,像是生气了,不过嘉七只是无力地笑着说道:“但是啊,”嘉七将自己的声音又压得小了点,“你也没那么不幸福嘛。毕竟你是个普通的女人,不好也不坏,本质上就是个普通的女人。但我不同,我是个不一样的人,而且,搞不好还是比普通人更坏的那一种。”


    火车过了赤羽、过了大宫,在黑暗中不停奔驰着。或许是由于微醺,也有可能是火车的速度所致的兴奋,嘉七开始能言善道了起来:“都已经让妻子对自己没有爱了,却还是毫无办法地跟在妻子的身边打转,这到底有多丢人,我是很清楚的。这实在是太愚蠢了!但是我不是什么好人。当个好人什么的最讨厌了!我先说‘因为我人很好所以常被女人骗,结果因为无法放弃那个女的,所以被她拉着自杀’之类的,一起搞艺术的同伴说我‘纯粹’,普通人说我是个‘柔弱的好人’——我可不是要别人施舍这种廉价的同情啊!我是因输给了我自己的痛苦而死的,绝对不是为了你而死。我有太多太多不好的地方了:太依赖别人、太相信别人……还有很多很多丢脸至极的失败,这些我自己都懂。我是如何拼死拼活地想要过个正常人的生活,你难道一点都不了解吗?抓着那一根稻草,把它当救命索般攀着、活着。就算是那么一点轻微的重量,都能让那根稻草看起来像是要断了!我是如此认真!如此努力!你应该也知道啊!我并不是软弱,而是痛苦太过巨大了。是的,这是抱怨,是我的怨恨,但要是不切实际地把它说出口,别人,不,连你也会认为我的脸皮如钢铁,轻视我,说:‘那个男的,虽然每天都在说自己好痛苦、好痛苦,但不过就是在装模作样,是在强说愁!’”


    和枝好像想说些什么。


    “不,没关系的,我并不是在非难你——你是个好人,你是如此真诚,是会相信那一字一句原本含义的人。我并不想责怪你,毕竟连比你拥有更多学问的人——那些我的老友们,都不知道我的痛苦,不相信我的爱情!这也没办法,毕竟,我就是这么笨拙啊。”嘉七边这么说着边微笑,而和枝则露出了得意的样子:


    “我懂了,那就别再说了吧。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不就更麻烦了吗?”


    “你还是一点都不懂啊。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无与伦比的蠢蛋吧!我啊,现在还是很痛苦,因为我觉得,大概在我心底的某个地方,还是觉得只要自己好就好了吧!跟你在一起也六七年了。但你一次都没……不,我不想用这个责备你。这无可厚非,也不是你的责任。”


    和枝根本没有在听,她默默地读着自己的杂志。嘉七摆出了严肃的表情,开始对着那黑暗的窗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阐述了起来:“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啊!别人都说我什么呢:骗子、懒鬼、自恋狂、浪费癖、花花公子,除了这些,还有很多很多可怕的恶名!但是我沉默着,我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我有我自己的信念!但是,那是不能说出口的,不说出口,它却又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思考着我在这个历史上的使命,不能只求自己幸福。我想,我在历史上扮演的,大概就是个反派角色吧!我觉得我是个会自取灭亡的人,我的世界观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尝试了一个强烈的对比法:灭亡者越是象征恶,作为其对立面而诞生的健康之光的光芒也越强烈——我相信这件事,我也希望它发生。我自己怎样都好,作为反证而存在的我,要是能为接下来的光明做出一点贡献,我想我就算死了也没关系。这番话大概无论谁听到,都只会笑笑而不会当真,但我这个蠢货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也许我错了,或许我在某个环节太过自大了,这不过是个天真的梦想,人生毕竟不是一场戏。而我输了,我要死了,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这句话搞不好也是错的。舍弃一条生命换来的大餐想必尸臭满溢,这种东西连狗都不吃。而这份佳肴被端到别人面前时,那人想必也是困扰至极吧!如果不是共存共荣的话,这一点意义也没有……”窗户当然是不可能回答他的。


    嘉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厕所。他走进厕所后,将门紧紧地关了起来,稍微踌躇了一下后,合起手掌。他的姿势像是在祈祷。


    抵达水上车站时是早上四点,周遭还是暗的。积雪也已经消融了大半,只在车站的阴影下静静的留有一点鼠灰色的痕迹。嘉七虽然觉得这样说不定可以步行去谷川温泉,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保险一点,把车站前的出租车店给“敲”了起来。


    出租车绕着那宛如闪电般扭来扭去的山路爬坡而上,景色也出现了变化,覆盖了整个山野的皑皑白雪,甚至让夜空都变得明亮。


    “真冷啊。还真没想到会这么冷。东京可是已经有人在穿粗梳毛纺 [9] 的衣服了呢。”和枝向司机说明两人穿得少的原因。“啊,那边右转。”


    随着车子接近旅馆,和枝变得越来越有活力了:“一定还在睡吧!”这次她朝着司机说,“嗯,再往前面一点!”


    “好,就到这里吧。”嘉七出声了,“剩下的用走的吧。”前面的路,窄得很。


    下了出租车,嘉七与和枝脱掉了他们脚上的足袋,大概走了半条街到了旅馆。路面的雪半融不融,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弄湿了两人的木屐。当嘉七正要敲旅店的门时,走在稍微后面一点的和枝跑了过来:“让我敲,让我敲,让我把婆婆叫起来。”她就像是个要争功的孩子般。


    旅馆的老夫妇大吃一惊,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嘉七和和枝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嘉七独自上了二楼,进了去年夏天住的那间房,转动了电灯的开关。和枝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结果啊,他就说要来阿姨这里,怎么说都不听啊。艺术家啊,真是孩子气。”和枝好像完全没有在说谎的自觉似的,用快乐的语气说着。她又说了一次东京现在已经在穿粗梳毛纺的事。


    老妇人轻轻地上了二楼,缓缓地将房间的雨窗撑开,说了这么一句:“你们能来可真好呢。”


    外面已经开始有几分明亮,那雪白的山腰立刻就出现在眼前。望向谷间,在那霭霭晨雾的底边,有条黑色的溪水正在流动。


    “冷得有点可怕呢。”谎话,嘉七并不觉得冷到了那个地步。“想喝点酒。”


    “还好吗?”


    “嗯,身体已经比之前好了,你看我这不也胖了些吗?”


    和枝就在这个时候,独自搬了一个很大的暖被桌来:“啊,好重!阿姨,我跟叔叔借了这个。叔叔说可以借给我们用。实在太冷了,受不了啊。”异常欢欣的她,连正眼都没看嘉七一眼。


    老妇人离开后,她又遽然认真起来:“我累了。我想先泡个澡,然后小睡一下。”


    “下面的露天温泉这时节还能用吗?”


    “好像可以。听说叔叔他们好像每天都会去泡呢。”


    旅馆主人穿上了他那双大大的稻草鞋,将昨天才刚下的积雪踩了个紧实。和枝和嘉七跟在他的后面,沿着那条被踩出来的小径,下到了日出前微明的谷底。他们把衣服脱在老店长带来的草席上,让自己的身体滑入了温泉水中。在嘉七的眼中,和枝那丰满匀称的肉体,完全不像是今晚就会告别人世的东西。


    店主离开后,嘉七开口:“那边怎么样?”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依然缓缓流动着浓厚朝雾的雪白山腰。


    “挺好,不过雪那么深应该爬不上去吧?”


    “那下游呢?水上车站那边也已经全都没雪啦。”


    两人讨论着要在哪里死。


    回到旅馆时,棉被已经铺好了。和枝立刻钻进了被窝里,然后开始读起自己的杂志。她的被窝尾端刚好接进了暖被桌里,看上去十分暖和。嘉七则干脆把棉被拉起盖着,盘腿坐在桌前,仰赖火钵的温暖开始喝酒。小菜有蟹肉罐头、蘑菇干,还有苹果。


    “你是说,不再延一</a>晚吗?”


    “嗯,”妻子边看着杂志边回答,“怎样都好啦,不过,钱搞不好会不够吧?”


    “还剩多少啊?”边问着,嘉七边感到一阵羞耻。


    留恋!还真是不堪啊!这大概是这世上最要不得的了。这样不行,我这样磨磨蹭蹭的,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这个女人的肉体吗?


    嘉七闭上了嘴。


    要不要就这样活下去,跟她重新展开生活呢?借钱!这不负责任的一屁股债,要怎么办?污名!被人当作是半疯的耻辱,又要怎么办?病苦!没有任何人愿意相信自己肉体上的痛楚,这又要怎么办?然后,血亲!


    “话说,你果然还是输给了我的血亲呢,看来是这样的。”


    和枝的目光依然盯在杂志上,回答道:“是啊,反正我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媳妇嘛!”


    “不,这个不能完全怪他们啊,你也有你不够努力的地方。”


    “够了没啊,我不想听。”和枝将杂志丢到一边,“就是因为一天到晚讲这种道理,才会变成讨厌鬼啊。”


    “啊,这么说来,你讨厌我。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说出这句话的嘉七,口吻一如</a>醉汉。


    为什么我不嫉妒呢?是因为我自恋吗?是因为我相信对方不可能讨厌我吗?我连愤怒都没有,是因为那个人太过弱小了吗?我这种理解事物的观点,难道不是一种倨傲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想法全都行不通,我到现在为止的生活方式,也全都不对!这也是没办法的,为何不能不把它当成一个谜,为何无法单纯地去憎恨呢?这样的嫉妒,才谨慎而美丽吧!绑一起切四块 [10] ,这种愤怒才是高尚且真诚的吧!被妻子背叛,在那巨大的打击下死去的样子,才是真正的悲伤吧!但我又是怎样呢!又是留恋、又是扑克脸、又是道德、又是借钱、又是责任、又是受到照顾、又是对比法、又是历史性的义务、又是血亲什么的!啊,这样不行啊!


    此刻的嘉七突然有股冲动,想抡起棍棒砸烂自己的头。


    “小睡一下,就出发吧!”


    嘉七大动作地拉了拉自己的棉被,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他也醉得差不多了,所以还算是一觉好眠。他朦胧地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中午。在难以忍耐这份静寂与孤单下,嘉七弹坐而起,边说着“好冷、好冷”,边向楼下点了些酒。


    “来,该起床了,出发吧。”


    睡着的和枝微微地张着嘴,而下一刻,她睁开了眼睛:“啊?哎呀!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才刚过了中午。时间怎样都好,我无所谓。”


    已经不想再想任何事情,只想快点去死。


    在那之后的动作非常迅速,嘉七让和枝跟店主夫妻表示他们两人想去附近的温泉区逛逛,然后离开了旅馆。用“天空一望无云,所以我们俩想走路看风景下山”解释了不搭出租车的理由。走了大概半条街,一转头,便发现那位老妇人追在我们后面,跑了过来。


    “啊,阿姨来了!”嘉七十分不安。


    “这个、这个……”老妇人红着脸,朝嘉七递出了一个纸包,“蚕丝棉。虽然是急就章 [11] ,但是这是我们家纺的。总不好让你们空手回去。”


    “谢谢。”嘉七说。


    “阿姨,哎呀,居然那么费工夫。”和枝说。两人都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嘉七再度往前走。


    “保重啊!”


    “阿姨也保重!”在嘉七身后,两人依然在告别。嘉七于是转过身,“阿姨,握个手吧!”


    手被握得紧紧的老妇人脸上显露出了一点不知所措,接着,她心中的恐惧浮现到了她的脸上。


    “他醉着呢。”和枝从旁补充道。


    醉着呢。笑着跟老妇人道别后,两人自在地晃下了山。这趟下山路走得越远,雪就越浅。嘉七小声地朝和枝问,那里好呢还是这里好呢?和枝总是说,再离水上车站近一点,这样才不会寂寞。


    过了不久,水上的市街开始黑压压地在两人眼前展开。


    “已经没什么地方可以选了。”嘉七故作开朗地说。


    “嗯。”和枝认真地点了点头。


    嘉七缓缓地走进了道路左侧的杉木林,和枝跟在后面。地上几乎没有残雪,只有大量的落叶,地面依然湿湿滑滑的。但两人不管那么多,快步地往前移动,攀上一个有点陡的斜坡。看来自杀也是需要努力的。两人最后终于找到了可以一起坐下的草地。那儿可以照得到一点阳光,还有山泉水。


    “就这里吧。”累了。


    和枝把手绢铺在地上才坐下的举动,让嘉七笑了出来。相对于嘉七,和枝更沉默。她接二连三把药品从包袱里取出,开封,而嘉七拿起那些药:“吞药只有我才懂,我来看看……你吞这些就够了。”


    “还真少啊,这样真的能死成吗?”


    “对第一次服用的人来说,光是吞这么多就会死了。我一天到晚都在用这种药,因此不吞你的十倍的量我就死不成。毕竟要是真的活下来了,下场可是凄惨得很呢。”要是真的活下来了,就只能蹲苦牢了。


    话虽如此,我该不会正在试图让和枝活下来,让我得以进行那卑微的复仇吧?要真是这样,那还真像是又差又天真得要命的通俗小说!开始有点生气的嘉七捧着像是要满出他手掌般的大量锭药 [12] ,配着山泉水,分了数口将它们通通吞了下去。和枝也用笨拙的动作跟着一起吞药。


    接吻,两人并排躺下。


    “那么,别了。无论谁活下来,都要坚强啊。”


    嘉七知道光是靠着安眠药几乎不可能死成,所以他悄悄地把自己的身体往悬崖边上挪了一点,把腰带解开后系在颈上,另外一端则绑在那看起来有点像是桑木的树干上——这样的话,就能在睡着的同时从悬崖滑落,顺便吊死自己。这个小小的崖上草原,便是自己之前早就已经选定好的地方。啊,睡意。在朦胧的意识中,身体在缓缓地滑动……


    好冷。睁开了双眼。一片黑暗。月亮已经偏西。这里是——啊?!


    我活下来了。


    腰带确实还绑在那上面,而腰则冷冰冰的。身体落到了水洼里——从现状得出的结论便是: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从悬崖垂直坠落,而是侧滚进了悬崖上的小洼地。泉眼所涌出的山泉灌满了这个地方,此刻嘉七整个背和后腰,都有如冻结般寒冷。


    我活下来了。我没有死。这是个事实。要是这样的话,就千万不能让和枝死掉。啊!希望她还活着,希望她还活着!


    四肢无力,要站起来实属不易。嘉七使出浑身的力气,总算是成功地撑起了上半身。他先解开了一端绑在树干上,另一端系在自己颈上的腰带,接着又盘腿在水洼里坐起,看向四周——和枝,不在附近。


    嘉七爬来爬去寻找和枝的身影。这时他才发现,悬崖下有一个黑色的物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小狗。他艰辛地爬下了悬崖,靠近才发现那正是和枝。他抓了抓她的脚。好冰!死了吗?接着用自己的手掌轻轻探上和枝的口鼻,没有呼吸!笨蛋!居然死了!怎么可以这么任性!异样的愤怒涌了上来,猛地抓住和枝的手腕探脉:还有微弱的脉搏!还活着!还活着!再把手掌探入胸口,还很温暖。什么啊,这个大笨蛋!这不是还活着吗!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心中被怜爱所充满。也是,只喝了那么一点,怎么死得成呢?借着那一丁点的幸福感,嘉七在和枝的身旁躺了下来。而下个瞬间,嘉七就不省人事了。


    再度醒来时,旁边的和枝打着响鼾沉睡着。嘉七听着那鼾声,甚至有那么点不好意思了。这家伙还真强韧呢。


    “和枝,醒醒。我们活下来了。我们两个人都活下来了!”他苦笑着摇摇和枝的肩膀。


    和枝依然安稳地沉眠着。深夜的山林中,杉木默默伫立。而就在那尖锐的树梢上方,冰冷的半月正挂在上头。不知为何,嘉七开始流泪,开始哭泣。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为什么我这么辛苦呢?


    突然,身旁的和枝开始喊叫:“阿姨!我好痛!我的胸口好痛!”喊声恰似笛声。


    嘉七心里满是惊骇,要是有人这时刚好从山麓的道路经过……要是被人听到,那还得了!


    “和枝,这里不是旅馆,阿姨不在这里。”


    和枝当然是不可能听懂的,她现在边叫着“好痛啊!好痛啊!”边痛苦地蜷曲着身体,就这样开始往下滚动——那缓缓的坡道,看样子会让和枝一路滚到山麓的公路上!嘉七于是也不管那么多了,就让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往下滚,朝和枝的方向追去。一株杉木挡住了和枝的滚动,而她攀在那树干上:“阿姨!好冷!拿暖被桌来吧!”她高声叫道。


    嘉七靠近月光照耀下的和枝,发现那已经称不上是人的样子了:发型塌了,散乱的头发上现在满是杉木的朽叶。那披散的烦恼丝既像是狮子的鬃毛,又像是山妖婆婆的头发。


    就算只有我,我也得振作啊!嘉七举步维艰地站了起来,抱住和枝努力地将她往杉木林的深处拖去。跌倒又爬起来,滑倒又抓住树根,刨着泥土,总算是将和枝一点一点带回了林子的深处——到底花了几个小时在这渺小的努力上呢?


    啊,我不干了。这个女人对我来讲太过沉重!她是这样的一个好人,我却承受不了。我是无力的人,我难道就要一生为了这个人如此劳苦吗?不!我不要!还是分开吧!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了!


    那时,嘉七的决心已然明朗。


    这个女人不行,她总是赖在我身上。无论要被别人说什么都好,我要跟这个女的分开。


    黎明即将到来,天空开始发白。和枝的动作渐渐地趋缓。朝霭弥漫在林间。


    就回归单纯吧!回归单纯吧!人类除了素朴地活着以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嘉七把那杉木的朽叶从在一旁熟睡着的和枝头发上仔细挑掉。


    我爱着这个女人,爱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而这女人也是我苦恼的根源。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我已经得到了一种莫名的强韧,一种可以边爱着对方边远离对方的力量。若是要活下去,就得牺牲爱情。哎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个世上的人都这么活着,这么自然而然地活着。如果要活下去,就只能这样子了。我不是天才,也不是疯子。


    和枝一口气睡到了下午。在她沉睡的时候,嘉七脱下自己的湿衣服并将它们晒干,四处寻找和枝的木屐,把已经空了的药箱埋进土里,用手帕把和枝衣服上的泥巴擦干净……做了不少事。


    和枝醒了。在听嘉七说完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后,她说:“老公,对不起。”说罢,她低下了头。而嘉七,笑了。


    嘉七已经能走了,但和枝显然还不行。所以两人又坐了一阵子,讨论了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钱的话,还剩下近十元。虽然嘉七表示想要两人一起回东京,但和枝觉得自己的衣服脏成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搭火车。最后决定:和枝坐小客车回谷川温泉,等待回东京拿钱和换洗衣物的嘉七来接她。同时得跟阿姨撒个谎,说因为自己在附近的温泉区散步时不小心跌倒所以才这么狼狈。此时嘉七的衣服已经干了,他便一个人离开杉林,去水上的市街买了点煎饼、牛奶糖和气泡饮料,又回到了山上跟和枝一起吃。和枝才刚喝了一口气泡饮料,就把它吐了出来。


    两人一直到周围变暗都还在一起。和枝总算是能走路了,于是两人悄悄地出了杉木林。嘉七让和枝搭上车子前往谷川之后,自己搭火车回了东京。


    之后嘉七向和枝的叔父坦白了一切,并麻烦他善后。那位寡默的叔父只说了一句:“真可惜啊。”


    他确实露出了一脸可惜的表情。


    叔父将和枝带回来后,就这样让她住在他家。


    “和枝她啊,就像是那间旅馆老板的女儿一样,睡觉的时候把棉被铺在老先生和老妇人中间,睡得很安稳呢,还真妙。”叔父说着这段话的同时,缩着颈子笑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提。


    这位叔父是个好人,即使嘉七与和枝离婚</a>,他还是跟嘉七保持着可以喝酒游兴的情谊。不过偶尔,他会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出这一句——


    “和枝她啊,也真可怜呢。”


    嘉七每听这句话,总是十分狼狈。


    译者记


    背景上《姥舍》虽然是一九三八年刊出,但其创作时间在《创生记》的半年后。《姥舍》的男主角嘉七可以替换成太宰治,女主角和枝则可以替换成小山初代(太宰治的妻子)。


    一九三七年三月,初代出轨的事露馅,两人于是决定上谷川温泉吞药寻死。二人自杀未遂这件事确实发生过。而文中提到的“虽然(去年的)那个夏天是如此痛苦”自然便是《创生记》里那个一九三六年在谷川温泉等待芥川赏发表结果却发现自己没有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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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套在和服外面穿的宽袖棉袍。


    [2] 主要由福冈县久留米市所出产的一种经纬棉织品,通常以深蓝配白色花样为主。为太宰治所喜欢的布料之一。


    [3] 矢絣(やがすり )即箭羽型的格子花纹。


    [4] 铭仙为一种平织的绢织品,在大正、昭和年间为常见的女性日常穿着。


    [5] 日式的二指袜,通常用来搭配木屐或草履。


    [6] 活动写真,简称“活写”。日本西化初期,也就是明治、大正年间对电影的称呼。“映画”这个现代日语拿来指称“电影”的用词在大正晚期、昭和前期才开始被广为使用。


    [7] “间”为一九五八年底废止的长度单位,一间约1.818米。


    [8] 《摩登日本》,原文为《モダン 日本》,为1930年由菊池宽在文艺春秋</a>社创办的娱乐杂志,1951年废刊。


    [9] 原文为“セル ”,语源为荷兰文的“Serge”,现代中文一般译为“哔叽”。在昭和前期的日本,这种布料通常拿来做稍薄的和服。


    [10] “绑一起切四块”的原文为“重ねて四つ ”,为江户时期对私通男女的刑罚:绑在一起后斩断两人的腰部,让两人上下身分离成四块。不过实际上往往是庭外和解为多。


    [11] 为了应付需求,匆忙完成的作品或事情。


    [12] 制成锭子状的小块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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