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受择定之
恍惚与不安
二者兼具于吾身
——魏尔伦 [1]
想要去死。今年正月,从外人那边收到了一件和服。看来是当作压岁钱。麻织的,上面有鼠灰色的细致条纹。看来是夏天穿的衣服呢。那么我想,就活到夏天吧。
娜拉 [2] 也开始思考了。走到走廊,关下身后的门的同时,她开始思考:是不是要回去了呢?
当我没做任何坏事回去时,妻子以笑容迎接我。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被生活拖行着:在住的地方独酌、独自沉醉,然后偷偷摸摸地展开被窝躺平睡下,这种夜晚特别辛酸。连梦都不做一个。累到一个极致。无论是做什么都一脸忧愁样,他也曾买过《该如何改善粪坑式厕所?》这种书来认真研究——他当时对于人粪的处理实在是思索枯肠、绞尽脑汁。
在新宿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缓缓在走路。石头在趴着走呢!他脑海内只浮现了这个念头。但随后他发现:那石块上头绑着一条线,而一个有点肮脏的孩子正拖着它,走着。
他感到寂寞,但那并非由于遭到小孩子欺骗,而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自弃:即使是此等天变地异,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不就要一生与这种忧郁争斗,直到死亡为止?一想到此,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可怜!青绿的稻田一瞬间模糊了:他哭了。他因此十分狼狈,为了这种一如</a>廉价的殉情般的事涕泪俱下,实在让人无地自容。
下电车的同时哥哥笑了。
“别在那边消沉啦,打起精神来吧。”
他在龙那小小的肩膀上用扇子“砰”地敲了一下。在落日时分的微暗中,那把扇子白得让人恐惧。龙的脸颊此刻高兴得都红了起来。哥哥拍他肩膀为他打气,这更是让他十分受用。虽然有点缥缈,但他还是希望这样子能够化解前嫌。
要找的那个人,不在。
哥哥这么说着:“我不认为小说很无聊。从我看来,它只是太过迂回了点:要说出一行的真实,却得花一百页去酝酿它的气氛。”我有点难以启齿般地边想边回答:“真的,话语越短越好——要是,那样就能让人相信的话。”
哥哥也不喜欢自杀,他觉得自杀是一种不瞻前顾后的行为。但那时的我觉得,自杀正像是一种处世术,处处充满打算。所以哥哥的意见让我有点意外。
坦白吧!嗯?你到底是在学谁?
水到而渠成。
他在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写了一篇名为《哀蚊》的短篇小说。 [3] 那是篇好作品,同时也是用来解读他混沌生涯的关键。形式上可以看到《雏》 [4] 的影响,但这篇作品的心确实是他的东西。以下引录原文:
我曾见过一个奇怪的幽灵。那是我才刚入小学</a>没多久的事,所以这记忆像是幻灯片般地模糊。不过,虽说那记忆正像是映照在青色蚊帐上的幻灯片,但奇妙的是,我总觉得它的影像一年一年清晰了起来。
家姐有了姐夫——啊,正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两人婚礼那天晚上的事。有不少艺妓来到我们家。还记得那天夜里,有位漂亮的新人艺妓帮我缝了礼服的破洞,家严则在别馆那黑暗的走廊里,跟身高很高的艺妓们“玩相扑”。家严隔年就病殁了,现在他被放进了我们家客厅那张大大的照片里。我每当看到那张照片,就会想起那天晚上他们的相扑——我想,家严不是那种会欺侮弱小的人,所以那一定是因为那些艺妓们做了些非常严重的事,家严才不得不惩戒她们吧。
把这些回忆拼凑起来的话,确实,那是发生在婚礼的那晚没有错了。要在这边先跟各位读者道个歉:我的回忆就像是那透过青色蚊帐的投影,所以实在无法保证接下来的这个故事能够满足所有人。不过,那是场梦吗?自然不是的。那天晚上,老婆婆讲《哀蚊》这故事给我听时的眼神,还有幽灵,就这两样,无论任何人说了什么,都绝对绝对不是场梦。若要说这不过是场愚蠢的迷梦,那又怎么可能这么历历在目呢?那老婆婆的眼神,还有……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位婆婆,没人比她更美了。她在去年夏天刚过世。要说那死后安眠的样子,大概举世无人能出其右。那宛如白蜡的两颊,甚至可以映上夏天翠绿的森林。虽然她这么美,不过姻缘甚远,一生都未沾上铁浆 [5] 。
“以我万年白齿,换这百万家产——”
她在生前常熟练地用着富本节 [6] 那十分素致古雅的声调说着这句话,我想,个中必也有其趣味的因缘吧。至于详情,真的去问也就太不解风情了,婆婆会哭的。我的这位婆婆呢,就是这么一位风流人物,她那件双绉的羽织从未离身。将富本流的师傅招来她房间进行练习这事,想必也行之有年了。从我懂事以来,就常常陶醉在婆婆的《老松》《浅间》之类哀戚悲泣的曲调里。外面的人啊,都称赞我们家有位隐居的艺者,而婆婆听到了这些话,也会美美地报以一笑。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很喜欢这位婆婆。只要一离开奶妈,接着就会奔向婆婆的怀抱。当然这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家慈多病,不常照顾孩子。家严和家慈都不是这位婆婆的孩子,所以婆婆也不太常去家慈那边探望。她总是待在别馆的房间里,而我总是在旁边赖着不走,就这样子三四天不见家慈一面也不怎么稀奇。也因此,婆婆比家姐还疼爱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念草双纸 [7] 给我听。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听到《八百屋阿七》 [8] 的故事时我有多么兴致盎然,还有婆婆半开玩笑地称我“吉三”时的开心感。在油灯那黄色的灯火前,婆婆读着粗糙的草双纸,那美丽的姿态现在我也全都还记得。
总之不可思议地,那天晚上的睡前故事《哀蚊》,我完全无法忘记——这么说来,那时确实是秋天呢。
“活到了秋天的蚊子呢就叫作哀蚊,对它们是不用蚊香熏的,毕竟太可怜了。”
啊,一字一句,我都还记得这么清楚。婆婆边躺着边用阴郁的语调说着。这么说来,当婆婆她抱着我睡的时候,一定会把我的两脚夹在她的脚中间为我取暖。某个晚上,她更是把我的睡衣给剥光,然后她也自己脱光,并用她那美丽的肌肤拥抱着我,让我暖洋洋地进入梦乡。婆婆便是这么疼爱我。
“哎呀。哀蚊不就是我吗。这还真……”
她边这么说着,边看着我的脸。我从没看过那么美丽的双眼。本馆那边婚宴的狂欢也已经沉静了下来。大概已经是子夜了吧!我依然能忆起那个晚上,秋风飒飒地抚摸着遮雨木门,而檐下的风铃也随它的动作发出小小的响声。是的,我就是在那晚看到了幽灵。我突然醒了过来,说了一句“想尿尿”。但是,婆婆没有回应。我用我惺忪的睡眼看向周遭,发现婆婆并不在我的身边。虽然有点害怕,不过我还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被窝,在黑得发亮的榉木长廊上,提心吊胆地前往茅房。脚底整个都冰冷了起来,但那时我依然相当想睡,这让我有种像是在弥漫的大雾里缓缓游动的感觉。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幽灵。在那长长的走廊一隅,有一个白色的人影蹲着。因为我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它,所以那就像是底片上的一个小白点,但它确实在偷窥着家姐和新入赘的姐夫的房间——幽灵!不,这不是一场梦。
艺术的美说穿了不过就是侍奉市民的美。
有为花痴狂的匠人。碍事。
之后,美知子垂下眼睑,低语道:“你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吗?只要用手指一摸,它就会碎裂、喷出肮脏的汁液,让自己的手指也跟着腐朽——要是能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就好了呢。”
我嗤笑着,将两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你知道这种树的名字吗?它的叶子一直到凋落之前都是绿色的。即使叶子的底端已经枯了、被虫啃了,但它还是装出一副青翠的模样——要是能知道这种树的名字就好了呢。”
“死?你要去死吗?”
小早川觉得,他搞不好真的会去死。大概是去年秋天吧!发生在青井家的佃农纷争,台风尾也扫到了青井。那时他因试图吞药自杀而昏睡了整整三天。“我之所以继续放荡,就是因为我的身体还受得住我的放荡吧!若是我现在人命危浅,那么我就能够屏蔽一切感官的快乐,专注于那斗争的金援上了吧!——于是我有一次整整三天都去了P市的医院,每天在那传染病院旁边喝那水沟的水。不过最后失败了,我只是拉了肚子。”之前青井还曾红着脸这么说。小早川对这满是知识分子习气的嬉戏,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快,但青井那颗苦思困扰的心稍微打动了他,这点也是事实。
“死是最好的了。不,应该说不只是我,对社会进步贡献是负分的家伙最好都去死一死——还是说,你有什么科学的理由,能指出负分的人只要是人都不该死吗?”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
小早川突然开始觉得,青井说的话实在是蠢透了。
“这可笑不得!你不也是这样吗?为了要拜祭祖先,所以我们不得不活着;为了完成人类的文化,所以……他们只告知了我们这些重大的伦理义务,但却没有人打算为了这些东西,给我们任何一点科学性的解释!若真如此,我们这些负分的人类最好全部死光为好。死的话,好歹是个零呢!”
“蠢蛋!你在说什么蠢话!首先,你根本想得太美了!确实我们两个都是对生产活动没有任何贡献的人类,但即使如此,我觉得我们的生命也绝非‘负分’……确实,虽有程度之差,我们都寄生在布尔乔亚之下,但这并不等于我们支持布尔乔亚啊!你说,我们‘一分贡献给无产阶级文艺,九分贡献给布尔乔亚’,但你说的‘贡献给布尔乔亚’又究竟是在指称什么呢?让资本家的钱包鼓满,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我们还是共产文艺都没有差别——要是生活在一个资本主义性的经济社会就算是一种背叛的话,无产阶级的斗士们大概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吧!你这种主张才是偏激左派!是幼稚病 [9] (Kinderkrankheit)!那对无产阶级文艺一分的贡献就够了!只有一分也非常宝贵!正是为了那个一分,我们才要努力活下去,而这也是我们伟大且‘正分’的生活!去死什么的太蠢了!去死什么的太蠢了!”
他拿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本数学课本。小小一本,全黑的封面。啊!书页里那些数字的排列是多么美!少年用手指翻着这本书,而最后,他在最后那一页上发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他皱着眉低语道:“真是无礼啊。”
屋外雨雪齐下。列宁雕像又因何而笑。
姑姑说:“你的脸长得不好,就让你的态度好点;你的身体不好,就让你的心好点;你的谎话说得好,那么你就要让你的行为也好。”
明明都知道,还要对方坦白,这刑罚也未免太阴险了。
满月的夜晚。海浪发出光芒后散解、卷起后又坍解。在这涡卷的浪花中,两人为了不分离而抓着彼此的手。当我不得已,而故意放开手的时候,那女人便为浪花所吞没。她口中高喊着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
吾乃山贼。将盗取汝之骄傲。
“大概是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虽然大概不可能发生!不过要立我的铜像时,请把右脚往前踏半步,微微仰头,左手放进无袖西装背心里,右手则做出捏烂原稿的样子。然后,就别装上头部了。没!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我的鼻头沾上麻雀的大便!基座上,就这么刻吧‘这里有个男人,生下来,然后死了。他的一生,耗费在撕破那些没写成的原稿上’。”
这上面写着:梅菲斯托费勒斯是被如雪花纷飞的蔷薇花瓣烧焦了胸膛、脸颊和手掌而往生。
在拘留所大概过了五六天。某天中午,我伸长了身子,从窗户窥探了一下外面:中庭满是小春时节那温暖的阳光。窗户旁三株梨子树上满是绽开的花朵。在树下有二三十人的巡警正在进行操练:他们照着那名年轻的巡警部长的号令,大家或一起从腰际抽出警绳或吹响自己的警笛。我边眺望着这样的景色,边开始思索那一名名巡警的家该是什么样子。
我们在山上的温泉胜地举办了那无依无靠的婚礼。母亲自始至终都笑着。她辩白道,是因为旅馆的仕女发型太过奇妙才笑的。大概是太开心了吧。无学的母亲把我们叫到了炉边,打算训诫一点东西。“你啊,因为十六魂 [10] ……”说到这,或许是突然没了自信,于是她看向了更加无学的新娘寻求同意:“我没说错吧?”——母亲那句话根本一点都没错。
花了整整三年来教育妻子。教育完成的那一瞬间,他也开始想死了。
病妻滞云鬼芒草。
红红红红的烟啊,弯弯曲曲像条蛇般爬到了天上,膨胀了,然后飘飘地流动着,积着积着晃了一个大浪,开始咕噜咕噜地打转。不过一下,那火啊,哄哄哄哄地狂野起来,让大地发出震响地开始爬起山头,山啊,那顶端也整个变亮啦!那载着人的黑黑的马啊,在千万根轰轰燃烧起来的冬天树林里,像风一般奔了过去啦!(以上文章使用故乡话)
请用一句话告诉我吧!“Nevermore.”
只要是天空蔚蓝晴朗的日子,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猫,便会窝在庭院里的山茶花丛下打盹。画洋画的朋友问道,这不是波斯猫吗?我则回答,大概是被抛弃的猫吧。那只猫完全不亲近人。某天,当我正在烤着早餐的沙丁鱼时,它竟在庭院里开始悲伤地哭了起来。我走到了面向庭院的廊下,说了一声,喵。那只猫站了起来,静静地走向了我。我丢给了它一条沙丁鱼——虽然还是一副警戒的姿势,它却开始啃起了那条鱼。我的心中此刻浪涛汹涌:吾恋成矣!我想摸摸它那白色的毛,所以走下了庭院——当我的手抚上它的背毛的下一瞬间,猫咬上了我小指的指腹,深可见骨。
想要当个演员。
以前的日本桥,长三十七间 [11] 四尺五寸,现在只有二十七间长。你可不能单纯地猜测这只是因为河道变窄了。毕竟以前,无论是河还是人都远比现在来的大上许多。
这座桥是在庆长七年 [12] 盖的,在大概改筑了十次后,现在的这座是在明治四十四年 [13] 落成的。大正十二年震灾 [14] 时,装饰在桥护栏上的青铜铸龙的整个翅膀都被烧得火红。
在我小时候喜欢玩的木版“东海道五十三次道中双六” [15] 里,这里便是起点。数名家仆各自拿着长枪,在桥上走着的悠哉景象便绘在那上面。原本大概便是如此繁华的地方,不过到了现在也变得非常冷清。自从鱼市场搬迁到筑地之后,连这座桥的名字都渐渐地不为人所知了。现在大部分的东京著名景点明信片里,都已经不见它的名字了。
今年,在十二月下旬某个浓雾弥漫的夜里,有位外国女孩与乞丐的团体保持距离,兀自伫立在桥头。卖着花的,便是这位女孩子了。
大概从三天前开始,一到黄昏,她就会捧着一束花,搭路面电车来到这里。在那只摆弄东京市圆形市徽的青铜唐狮子下,就这样默默地站上三四个小时。
日本人呢,只要看到这种落寞的外国人,就有个可憎的习性:自然地觉得那必然是白肌肤的俄国人。看着这个小女孩在浓雾中在意起自己手套上的破洞,大部分的日本人想必都会以一种轻松的心情说,“哎呀,是俄罗斯人呢。”但是,如果是有读过契诃夫的青年,想必会陶醉地独断道,她的父亲是退役的陆军二等大尉,母亲是傲慢的贵族,而稍微缓下脚步吧! [16] 若是最近开始读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学生,则搞不好会叫出一声“哎呀!是涅尔莉 [17] ”,而赶快把外套的襟口给立起来也说不定。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去更加深入探索这个女孩子的一切。
不过在那么多人之中,总会有一个人想着:为什么选了日本桥?在这么一座人烟稀少、灯光昏暗的桥上卖花绝不是个好主意——为什么?
这份诡异其实有一个简单又颇为浪漫的解答:这位女孩的双亲对日本桥有个温暾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日本”这个国度,想必最繁华最壮丽的桥,就是“日本桥”了!
少女在日本桥能做的买卖自然是不多了。第一天,她卖掉了一朵红花。买了那朵花的客人是位舞女,她选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赤色花蕾:
“会开吧!?”
她用稍嫌粗鲁的问法问道。
那少女清楚地回答了:“会开的。”
第二天,则是一名喝得颇醉的年轻绅士跟她买了一朵。绅士虽然醉了,但表情却毫不开朗:“哪朵都好。”
少女从昨天卖剩的花束中,挑出了一朵白色的花苞。绅士就像是个盗贼般,悄悄地接过了它。
她真的卖出去的花,也就这样了。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她在寒雾中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有任何人愿意多看她一眼。
在桥头另一边的男乞丐拄着拐杖,晃过路面电车的轨道来到了少女身边——显然是由于少女在这边卖花“冒犯”了他们的地盘,来找麻烦的。少女鞠躬致歉了三次,而那拄着拐杖的乞丐瘪着嘴,缩起黑色的胡子思</a>索着:“别再来了。”
他低声说道,然后就像是被雾吸收了一般进入了浓雾里。
少女立刻就开始准备回家。她晃了晃手上的花束:买下花店不要的杂花到了现在也已经过了三天,这些花多多少少都开始枯萎了。垂下头的花儿们,每当在花束里被摇来晃去的时候,她们的花苞都不停地颤抖着。
少女将那花束夹在自己的腋下,看似有点畏寒地缩着肩膀,前往附近的中华面摊。
她已经在这里吃了三个晚上的云吞了。这个摊位的摊主是位中国人,而他将这名少女当成是一名普通的客人,这让她还挺高兴的。
摊主边包着云吞边问:“有卖出去吗?”
她瞪大了眼回答:“没……这就回去。”
这句话让摊主的心中掀起波澜:她一定是要回国了。一定是的。他轻摇了几下他那漂亮的秃头,边回想着自己的故乡,边从大锅里捞起云吞。
“不是,这个。”
她看着摊主交给她的黄碗,一脸困惑地低语道。
“没问题。叉烧云吞。算我请的。”
摊主也紧张地回答。
云吞的价格是十钱,但叉烧云吞可是二十钱。
女孩子还有点迟疑,不过最后她收下了放着云吞的小碗,然后从她腋下夹着的那束花里抽出一根花蕾丰满的,交给摊主。似乎是要送他。
她离开了那个摊位,前往车站的途中,开始渐渐地后悔起把渐渐枯萎的花交给了三个人这件事——她突然在路旁蹲了下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开始激烈地做起祈祷。
最后,她用日文说</a>了两句话:“希望能开。希望能开。”
生活安乐时,便谱下绝望之诗;生涯挫折中,便书写生命之喜悦。
春近乎?
反正都会死了,真想来写写看一篇足以沉眠的好罗曼史啊——男人如此祈愿道,大概是因为那是他生涯中最抑郁的一段日子吧。男人开始东思西想,最后将黄金箭矢射向了那位希腊时期的女诗人萨福 [18] 。呜呼,想必那才色兼备,亘古流传的萨福,定是唯一一位能够让这位男人那心兴奋欢喜的女性了!
男人翻阅了跟萨福有关的一两册资料,而他知道了接下来的这些真相:
萨福完全称不上美人,她肤色甚黑、牙齿凸出,但她深恋上了那名美青年法翁。但法翁不懂诗。于是她信了那个迷信——只要跳进海里,若能不死,便能一扫胸中那令人焦灼的爱情。她从那路卡迪亚的悬崖上跃身进了那怒涛之中。
生活。
在好好干活后
啜饮一杯茶汤
那水面的泡上
有我美丽的脸
无数的无数的
映在它们上面
总能、过下去的。
译者记
初刊于一九三四年(昭和九年)四月十一日发行的季刊文艺杂志《鷭》上面发行的《叶》,是太宰治将他的各篇作品断片式地引用、联结后所产出的作品——当然里面也有些不可考或是改写的部分,例如里面的“吾乃山贼”就是很像《逆行》里的《盗贼》的“吾乃盗贼”,但不完全相同。
每一个空行都代表一个断片的衔接。实质上我们可以说这部作品是由36个东西“缝”起来的,故在文脉上看起来非常跳跃,但彼此间其实还是太宰在艺术论上的联结。能不能从叶子开出文学之花,大概便是这篇作品的主题。
* * *
[1] 保罗·魏尔伦(Paul Ve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晚年的作品被视为颓废主义的开祖之一。
[2] 易卜生名作《玩偶之家》的女主角。
[3] 这里的“他”就是太宰治。《哀蚊》是太宰治(当时的他还是津岛家的末弟,津岛修治)在弘前高等学校就读时以“小菅银吉”这个笔名发表的作品。
[4] 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一九二三年作。
[5] 铁浆即染黑牙齿用的液体。黑齿在日本的明治时代以前为已婚妇人的标志之一,到了大正时代除了乡下以外这个习俗几乎绝迹了。太宰治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指这位婆婆一生未嫁。
[6] 净瑠璃的流派之一。
[7] 盛行于日本江户时期,以插画为主体的小说本。以现代人的观点而言,这东西更类似于绘本。
[8] 《八百屋阿七》为一盛行于江户中期的故事。为了再度去寺院避难与见到爱人,所以杂货铺的女儿阿七就放火把自家的杂货店给烧了。在各流传的演艺里,这位阿七的爱人就叫作“吉三郎”,简称“吉三”。
[9] 原文是德文,意指“儿童疾患”。不过在此文脉中的本字出自列宁一九二〇年的著作《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该书主要用来批判过度激进,不与其他左翼组织共进的左翼团体,或是高举一些无视现实状况的主张者。
[10] 太宰治的故乡——津轻的方言。意指多才多艺,不易定心、善变的人。
[11] 间,日本计量单位,1间约为1.8米。
[12] 公元一六〇二年。
[13] 公元一九一一年。
[14] 即公元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
[15] 配置上类似于中国的“升官图”的一种游戏,玩家们需丢骰子让自己的旗子前进,比赛谁最先抵达终点。
[16] 即俄罗斯剧作家契诃夫的《三姐妹》中的人物。
[17]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登场的孤儿。
[18] 萨福(Sappho),公元前七世纪末至六世纪初的著名希腊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