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地毯

3个月前 作者: 坂口安吾
    为了出版《言叶》这本翻译杂志以及《青马》这本同人杂志 [1] ,于是我们用芥川龙之介的书房充当编辑部。这是因为其中一位同好——葛卷义敏 [2] 是芥川的外甥,当年他才二十一二岁,已经负责处理芥川的身后事,为他出版全集,关于出版同人杂志这件事,也是靠他暗中打点,负责大部分的工作。那是芥川辞世的三年后。


    在我认识的文人当中,芥川家应该是最气派的了,不过还称不上中流。那是一栋小巧别致的日式建筑,没有什么砸了大钱的部分,也没有什么精雕细琢的地方。我只去过二楼的两间房间以及别院的两间书</a>房和两间房间,还有院子,我没去过家人的起居室。虽然那是一栋采光良好的房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很阴森,有股死亡的气息,即使我当时年轻气盛,但一想到那股阴森,也会驻足不前。


    我新潟的老家以前是一所和尚学校,有点类似寺庙风格的建筑。再加上位于天然松树林中,随便都能找到两人环抱或是三人环抱的松树,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平常只看得到乌鸦和猫头鹰的巢。曾经有个和尚在阁楼悬梁自尽,后来大家把那里单独隔成一个小房间。阁楼是侍女的房间。小时候,我很怕撞见和尚的幽灵,却还是在梁上走来走去,我完全不觉得那栋房子阴森。


    牧野信一在小田原的家中自杀后,我也曾经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那栋房子就在寺庙旁边,进出的时候,前后左右都要经过一片墓园,他上吊的儿童房约莫1.5坪宽,铺着木质地板,采光很差,房间总是很阴暗,不过我从来不觉得那是“死亡之家”。


    相较之下,芥川家位于高台,采光良好又别致,没有阁楼、病态、陋巷等,没有会跟“死亡之家”画上等号的条件,对我来说,却是一栋阴森至极的房子。我最痛恨的就是葛卷在二楼生活起居的房间,四坪大小的房间里,铺着青色地毯,一想到那个地毯阴森的颜色,我就忍不住想要掉头离开。如果我没记错,这地毯是出版芥川全集初版的时候,制作封面时剩下来的青布,铺满整间房间后,成了肮脏的青色。真是阴森的地毯。别这样嘛。当时我总是不断痛骂那条地毯,可是葛卷少年——其实,我觉得他像个贵族少年——每到这时候他总是突然露出老人般的窃笑,随便敷衍我两句。他肯定很喜欢这条地毯。他应该觉得这条地毯与芥川生前完全无关。


    葛卷曾说,这房间的某个书柜底下埋着瓦斯管,舅舅(芥川)曾企图含着那条瓦斯自杀,差点死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死去的主人怀着相当大的敌意,我根本不想了解自杀者的心声。此外,我曾在这间房间里阅读芥川的遗稿。几年后,当我重新阅读这份遗稿时,这份未完成的小品让我惊叹不已,关于这部作品,我已经两度发表感想,但是当时的我完全看不懂。不对,因为那股旺盛的敌意,我还记得自己没看几眼就放回去,一口咬定内容无聊。


    我经常在这间房间里熬夜。为了无趣的原因熬夜。葛卷曾说不想把这些无聊的原稿登在杂志上,我回答,没什么不好啊,就算他们的原稿很烂,只要我们好好做事就行了,反正同人杂志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从年头吵到年尾,葛卷出身于文学名门,却不能自豪地说自己是绝对不登烂稿子的编辑。即使原稿已经送到印刷厂,校对工作进行到一半,他也会闹起脾气——你在明天之前写点什么吧,或是,你翻译这篇文章吧,或是,那你自己写嘛,嗯,我也会写哦。因为他露出软弱的微笑,所以我们两人只好熬夜写稿。在这种时候,葛卷一天晚上就能写一百多张稿纸的小说,写完再撕掉,结果连一篇都没发表过。其实他一晚真的能写一两百张,简直是令人不敢置信的写法。跟每天细心写短篇的舅舅完全不一样。我不得不陪他翻译,一晚能翻完一本厚厚的原文书。像是安德烈·纪德 [3] 的《关于王尔德的回忆》,我才花三天就翻完了,玛莉亚·显克微支这位有闲贵妇的《普鲁斯特回忆录》也是一晚就翻完了。虽然这是一本有闲贵妇的精装书,不过我只用三十张稿纸就翻完了。因为我的法语不够灵光,而且只有一个晚上,所以我完全没查字典,遇到不懂的词,我嫌麻烦就直接跳过,中间经常一下子跳过五行,在《普鲁斯特回忆录》中写到一些普鲁斯特喜欢的菜,大半的料理和原料都是我不认识的词,我怕麻烦就直接省略了。我这么不负责任,读过我译本的人,也许会猜想普鲁斯特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办晚宴的菜色居然少得可怜。保尔·瓦雷里 [4] 的《杂集》(variete)等作品也是用这种方式翻译的,遇到不懂的就跳过去,结果晦涩的原文在我的手中变得极为明快,不懂原文的人还大为赞叹,因为我删掉了不懂的地方,所以才会这么清楚、流畅,当时真的很乱来。每次有人夸我翻译得很好,我总是不知所措。


    熬夜这回事,在壮年体健的时候,特别容易疲劳。最近即使熬夜也不觉得累了,熬夜似乎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当时真的很累。也许是因为翻完一本书要耗去全部的精神,加上紧张的关系,我一脸憔悴,黑眼圈加上满脸油光,整张脸又皱又黄。吃着兔屋的最中 [5] 配浓咖啡。我绝对忘不了熬夜后的早晨,我们通常都会吃咖喱饭。我只记得我几乎没有食欲。


    我憎恨熬夜赶稿。一旦葛卷开始闹脾气,我就会满腔怒火,用顶撞的口气跟他吵架,尽管葛卷跟女性一样温柔、病弱,却是一个非常执着己见的人,他的口气温和,笑容软弱,讲话不会带刺,却会坚持到底,不肯善罢甘休。最后都是我认输。再怎么说,葛卷的意见通常比较有道理。因为他说我们的原稿太烂,他说得没错,而且在他的野心之中,贪念也比较少。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想成为有名的文人,只是专心致志地想要出版好杂志。他热爱某位千金小姐,这件事占去他大部分的生活,除此之外,如果还有其他的愿望,大概是想要获得三四位名媛贵妇的宠爱,的确是名门少年该有的愿望。一本好杂志等同他的仪表,所以非得要是好杂志才行。烂原稿令人伤脑筋。他的心思传统,我则是粗枝大叶,像个到处掠夺的野武士。一心只想着扬名立万,根本没想到自己才疏学浅。明明对在这个房子自杀的屋主感到敌意,却接受把屋主的书房当成据点比较容易赢得世人的好评的提议,只想踩着别人往上爬,充满轻率的干劲。


    对于爱情,葛卷也非常直率,虽然他的爱情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对于朋友,葛卷则从不欺瞒。不过他有点可怜,怎么也不敢对那位千金小姐坦白。因此,他想要一本好杂志来充实自己,顺利的话,也许能帮他追到千金小姐,由于他纯洁无瑕的心愿,他对于原稿的优劣也没有邪念。不过其他人全都是野武士,只想要捡个现成的首级出人头地,即使是过不了评论家那关的不良品,只要作品可以当成商品获利,我就觉得可以登上杂志,心思不够纯正。不过我总不能大肆宣扬这件事,所以会找很多借口,老实说,我认为作家的本性下流,就算找了那么多借口,作家本人也觉得这样的作品不会红吧。


    当时的编辑有葛卷、我,偶尔还有诗人本多信,大致上,所有的同志都抱着野武士的心态。虽然我在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有利,倒也不是如此,毕竟葛卷的立场比较纯粹,他讲话比较有分量。我这个少年野武士,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纯真的心灵还没被黑暗吞噬。从来都辩不过葛卷的道理,我经常为此感到遗憾难平。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的时候,我住在京都伏见的外送便当店二楼,那是我最惬意的时光,待在利根川河岸的取手市时,有时候日子苦到只能喝水度日,不过那时的回忆很快乐。我面临一个严肃的难题。身上只剩八钱,这个星期不会再有收入,这时,该用八钱吃荞麦面呢?还是该拿去买烟?虽然遇过好几次难关,不过我每次都拿去买烟,从来不曾拿仅剩的钱去吃乌冬面。后来我问过同好,结果发现大家都一样,所有人都拿仅有的钱去买烟。


    不过,在伏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重病。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当时是葛卷救了我,那是我搬到外送便当店二楼之前的事,我当时住在一个会计师家的二楼,他家对面就是一个军火库。我之所以住在京都,就是想要离开所有的朋友,让自己处于真正孤独的状态,因此,一时兴起就搬过去了,不过我在会计师家的二楼生了一场病。我的背上长了一个脓包,长在手勉强可以碰到,但是绝对看不到的地方。我没理会它,过了一个月左右,我突然发起高烧,两眼昏花,严重耳鸣,难受到我必须蜷着身子,但冷汗还是冒个不停,我只好到处打滚,无意识地发出呻吟。


    当时正好是月底,我身无分文,会计师房东每到月底就会下落不明。他早就习惯在月底躲起来,于是我不得不应付那些上门讨债的人。与其说是债主,其实都是一些房东、蔬菜店老板和收水电费的人。会计师已经年近五十岁,想法却跟少年诗人一样天真,遇上好天气就不想工作,所以天气好的日子多半外出不在,虽然不喝酒也不玩女人,但他无法如期完成工作,所以顾客跑光了,好像很穷的样子。他跟老婆分居,独自住在事务所楼下(我住楼上),虽然他说一个人比较清净,不过老师(指我)您别客气。他是好人,不管别人说什么,他还是不会失去雅量,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因此,他每到月底就不见人影。躲上一个星期,我也拿他没办法,反正帮别人欠的债找借口,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所以我从来没怪过他躲起来的事。此外,这男人已经五十岁上下,鼻子底下也长了不少胡子,只要一点小事就脸红,是个奇妙的好好先生。


    然而,在我病到动弹不得的时候下落不明,真是把我害惨了。不过,对我来说,打发那些债主并不是一件苦差事。毕竟病痛难耐的时候,再也没有比孤独更可恨的事物了。就连路过的行人的脚步声,都让我觉得安心。最难熬的就是夜里,我要面对黑暗与寂静。夜里的电灯就是我的生命,如果光线消失,我的生命也会跟着消逝。我的窗户正对着军火库,可以看到佩枪的巡守兵在悬崖上来回走动。病中的我,幻想自己潜进军火库,立刻被人持枪追赶,军火库突然爆发,爆炸让我醒来,全身疼痛不堪,在地上到处打滚,把身体蜷得跟虾子一样,连喘气都会痛苦呻吟。天啊,快亮吧。窗外来个人吧。谁都没关系,快来人啊。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来讨债也没关系。门打开了。我听见债主的声音。啊啊,得救了,我没说谎,我抱着要去见意中人的心情急忙下楼,不过连走下一层楼</a>梯都像攀爬阿尔卑斯山一样费力,我咬紧牙根,趴在地上,每次只能移动一只脚,慢慢往下爬。我只感到怀念,面对债主生气的脸,我也能自然浮现亲密的微笑,用宛如歌唱的口气陈述</a>欠钱的借口。这是我生病时唯一的慰藉。尽管如此,收电费的人仍大发雷霆,扬言要断电,把我吓了一大跳。夜里的灯火是我的性命。如果连灯都熄了,我该怎么活下去呢?我拼了命。我来付。不管要卖掉多少东西,我一定会付钱。请你等我一个星期,不过我一点也不恨那些债主,他们全是让我安心的访客,我拼命的叫声,听起来依旧宛如歌声。债主走了,门关上了,脚步声走远了。我的力气用尽,瘫软在地板上,暂时失去意识。收电费的人总算是同意了,他离开之后,我倒在地板上,昏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哭了起来。等我醒过来,地板上还留着一摊眼泪,以前有个爱画画的小和尚,用眼泪画了老鼠,而我连写一笔的力气都没了。


    总之,我决定去看医生,这时,我给葛卷发了电报。我是怎么筹到钱,又是怎么走出门发电报的,这些重要的过程我全都忘光了。然而,他回电报的速度非常快。虽然等待很难熬,不过我比预期更快地收到电报寄来的钱,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喜悦。刚开始,我非常不安,担心自己能不能走到邮局收葛卷寄来的钱。不过钱已经寄来了。因为这份喜悦,我突然勇气百倍,起死回生,不仅能走到邮局,还能小跑。


    此外,蠢事不只这一桩,还有更蠢的事。我握着收到的钱走出门,才走不到二十米,坂口先生,我就被一个男人叫住。是三宅勇藏。今年春天刚从大学</a>毕业,在京都JO摄影棚当剧本员工,他过来拜访我。当时,连窗外的脚步声都让我安心。朋友来访。有朋自远方来。宛如梦一场。我们去喝酒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喝了酒。我醉到不省人事。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尊泥巴塑成的人偶,全身都觉得非常奇怪。我酩酊大醉,才一个晚上就把医药费全数喝光,兴奋地回家,再也不怕那股恐惧,倒头就睡,管它电灯还是什么,全都关掉。好好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一夜退烧,病突然好了。我说得一点也不假。也就是说,那天晚上,脓包破了,脓流了出来。后来,大概连续冒了五个月的脓,不过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不痛了。


    万事都靠运气,不过,我却是用极为理想的方式,把病治好了。因为我后来在三好达治背上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伤疤,他也长了一样的脓包,动了手术。听说他还在手术过程中昏倒,手术后痛了半年之久。他的伤疤不像是脓包的痕迹,比较像是被大炮的碎片打到,挖出来之后留下的痕迹,非常惨烈。我的处置方式反而平安无事。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全都成了值得怀念的往事。贫穷的苦,恋爱的苦,过去种种,如今宛如一首远古的和歌。


    然而,其中唯有一段没有光明,也不曾怀念的日子,那就是我在芥川书房度过的那段青春、那段多愁善感的日子。当时的我并不贫穷。也不曾为情消瘦。充满希望与青春活力,也没什么恐惧与必须妥协之事,可以昂首阔步。不过我就是拿葛卷的大道理没辙。虽然我表面上从不示弱,不过内心总是被他折服,我只是被他的道理折服,并不是为了葛卷的艺术折服,我并未对艺术失去信心,也不曾绝望。这个时期正是我年轻的时期,充满希望的时期,亟欲发展的时期。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期的我、那间房间、那条路和那些话,全都有一道摆脱不了的莫名阴影。宛如青春本来就是晦暗的。也许青春本来就很晦暗。连病态的青春都很健康,即使晦暗依然健全。然而,在那段充满希望的时期,每当我仰头眺望阳光下的蓝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总是走在阴暗的路上。那是通往芥川书房的路。我在昏暗的房间里,与葛卷面对面坐着动笔翻译。那个房间的采光很好。可以看见澄澈的蓝天,冬阳轻轻洒落在地毯上,即使是熬夜的早晨,天空依然澄净。


    那栋房子已经死透了,我对芥川家深恶痛绝。真拿你没办法,长岛萃回答。他冷冰冰地挖苦我,之后就不说话了,这家伙在想什么呢?杂志的同好经常来芥川家,不过这家伙很少出现,不久,他死得比芥川更轰轰烈烈。


    也许你不知道,那间房子啊,如果你走到楼下的客房,就有一个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站在那里,或是走来走去哦。老婆婆长得很高,肩膀又宽,长得像瘦瘦的相扑力士。本来以为只有一个老婆婆,我记得有两个呢。我没骗你,真的有两个。我从来没听过脚步声。我跟长岛说了这样的话。哇哈哈。他无声地笑了。我从厕所出来后,有一个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走进门了哦,葛卷也笑了,没说话。干脆放一把火,把地毯烧掉吧?你不是很讨厌这条地毯吗?


    葛卷罹患严重的结核性脊椎炎,当我躺在地上看X光片的时候,他一手拄着下巴,笑嘻嘻地说,你觉得怎样?有点恶心对吧?每天都服用接近致死剂量的镇静剂,年轻贵族的脸色蜡黄,充满皱纹。别吃镇静剂了。可是我睡不着啊。睡得着的人好幸福。少说傻话了。你舅舅只是亡灵罢了。快跟你舅舅断干净吧。这样的话,请你帮我入睡吧。年轻贵族露出爽朗的微笑。


    虽然芥川自杀,但是自杀并不是这个家的错。只是有人在这个房子里死去。有人把短刀或手枪丢在家里,所以我说啊,根本不需要犯人哦。这房子就是这样。无论何时都躲在青空里。我也对长岛说了同样的话。他也捧腹大笑。


    总之,对于我这么粗心的男人,长岛也拿我没辙,我利用这死亡之家的阴影,捏造出奇怪的故事,并且乐此不疲,这就是我的态度。用弗洛伊德来分析的话,也许保持距离的人才握有解开谜底的钥匙,不过也许他认为态度更重要。


    我的态度确实会造成别人的困扰,不过我一直抱着虔敬的心,我可以断定那是一栋黑暗的房子。不要笑我。至今,我的心里仍然还有宛如少女祈祷般童稚的部分,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栋房子是阴森的房子。葛卷并不阴森。芥川家也不阴森。住在那里的人们也不阴森。编造出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的故事是很失礼的表现,全是出于我无礼的态度。总之,那段时间我过得很阴森。


    充满希望的少年哪里懂得什么是阴森呢?没经历过贫穷的苦、失恋的苦以及种种污秽的事物,只知道探索人生的重量。燃烧希望,憧憬虚名,追求成功,唯有青春岁月,才知道死亡真正的意义。我认为这也能说是一段毫无希望的时期。


    处于这样的时期,有天傍晚,我独自走在骏河台下的路上,被一名穿着雨衣的青年叫住。他问我是否认识他,我回答不认识,于是他说这样啊,你怎么可能会记得像我这么平凡的男人。我对自己的人生早已了如指掌。我只会当个领低薪的上班族,肯定没错的。没丢掉工作,这件事就已经够神奇了。那个时候,大约有半数青年没有工作。


    他说可以耽误您十到十五分钟,陪我喝杯茶吗?于是我们到附近的餐厅小坐片刻,他突然说您认识的美丽千金小姐一定多到数不清吧?我知道那些千金小姐都很喜欢您,他讲了一些很离谱的话。这个男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我根本无力反驳。像您这么聪明、豁达,具有王者风范的青年绅士,肯定结识许多美好的朋友,我只不过是Athénée Franedil;ais法语学校的最后一名,所以我把您当成我的目标。正巧看到您独自一人,才会忍不住把您叫住,能跟您喝杯茶,一起聊个十到十五分钟,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从来不敢妄想请您介绍一位千金小姐给我认识。那些姑娘对我根本不屑一顾……他一个人说个不停,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个男人傲慢地躺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胸前交握,瞪着天花板,傲慢地抽烟,同时自卑地讲个不停。


    真是不可思议。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美丽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人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光想到这件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世界上真有这种事吧?没有人过着如愿以偿的顺遂人生,所以大家都觉得别人比自己幸福。


    一定有很多人觉得葛卷是个幸福的人。不过葛卷并不幸福,他为情消瘦,暗恋一位千金小姐,必须服用接近致死剂量的镇静剂才能入睡。世事无法尽如人意。前几年,葛卷结婚的时候,我曾经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写着“为了纪念你结婚,把那条地毯烧了吧”,但是我终究没寄出这封信。


    注解:


    [1]  由同好一起出版的杂志。


    [2]  葛卷义敏(1909—1985),作家、文艺评论家。


    [3]  André Gide(1869—1951),法国作家。代表作《人间食粮》。


    [4]  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作家、诗人。


    [5]  一种日式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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