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3个月前 作者: 克尔凯郭尔
我们的时代不仅仅是在商业的世界里,并且也是在理念的世界里推行着一种真正的清仓大甩卖[1]。一切都能以这样一种低廉得可笑的价格来获得,以至于到最后“会不会有人愿意还价”都成为一个问题。每一个认真仔细地为“现代哲学的意义重大的行进步伐”算点数的思辨记分员[2],每一个私人讲学博士[3]、助教[4]、学生,每一个哲学中的外出者和居守者都不是就“怀疑一切”而停留着不动,而是继续向前[5]。也许,去问一下他们“他们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这做法是不恰当而且不合时宜的,但是,将“他们对一切都作了怀疑”看成是确定的事实,这做法则无疑是礼貌而谦恭的,因为否则的话,这所谓的“他们继续向前”就会是一个古怪的说法了。这样,他们全都已作出了这一暂时的运动,并且,估计是那么轻而易举地作出的,以至于他们觉得,在“怎样作出这运动”的问题上,他们根本无须丢出任何言辞来做解说;因为,甚至即使你焦虑而忐忑不安地寻求着哪怕一小点解释说明,你也无法找到这样的解说,关于“一个人面临这规模庞大的工作时怎么办”,你找不到任何引导性的小小暗示,也找不到任何饮食保健上的小小秘方。“但笛卡儿不是做过这事了吗?”笛卡尔,一个值得尊敬的、谦恭的、正直的思想者,无疑,任何人读了他的文字都无法不被深深的情感打动,他做了他所说的事情,并且说了他所做的事情。啊!啊!啊!在我们的时代这是一种极大的稀罕事件!笛卡儿,正如他自己所经常反复说的,不曾在相对于信仰的关系中怀疑过。(“正如之前所述,我们还是必须记住,只有在上帝自己不开示出任何与之相悖的东西时,一个人才可以去信任这道自然的光,……但是,一切之上最首要的是,我们必须将这一点作为最重要的规则来铭记于心:我们必须把上帝的启示作为最确定的东西来信仰。哪怕理性的光在向我们显示别的东西时看来是那么地明了而显然,我们也必须只相信上帝的权威,而不是去相信我们自己的判断。”引自笛卡尔的《哲学原理》第一部分[6],§ 28 和 § 76)。他没有大喊“着火”,并且也没有将“去怀疑”弄成所有人的义务,因为笛卡尔是一个沉默而孤独的思想者,而不是一个大吼大叫的巡街人[7];他谦恭地承认,他的方法只对他自己有意义并且部分的是基于他早年错乱的知识。因此,我并不打算在这里教给大家一种方法,以为人人都必须遵循它才能正确运用自己的理性;我只打算告诉大家我自己是怎样运用我的理性的。……可是等到学完全部课程(就是说,青年时代的课程),按例毕业,取得学者资格的时候,我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因为我发现自己陷于疑惑和谬误的重重包围,觉得努力求学并没有得到别的好处,只不过越来越发现自己无知。——引自笛卡尔《谈谈方法》第二页和第三页。[8]
正是这个,那些古希腊人们(他们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点哲学的)将之视作是一生的任务,因为这种怀疑的技能不是在几天几个星期里获得的,那个退役的老辩论家[9]所达到的就是这个,他穿过所有陷阱保存了怀疑之平衡,无所畏惧地拒绝了感觉的确定性和思想的确定性,毫不妥协地抵制了自爱心的恐惧和同情心各种讨好的暗示。而在我们的时代,则每一个人都以这个作为开始。
在我们的时代,每一个人都不在“信仰”这里停留着,而是继续向前走。一个关于“他们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的问题也许会是鲁莽无礼的,相反,如果我假设每一个人都有信仰,那么这无疑就会是一种有文化有教养的标志,因为否则的话,这所谓的“继续向前”就会是一个古怪的说法了。在那些古老的日子里则完全不同,那时信仰是一生的任务,因为人们设想,那信仰的技能既不是在几天里也不是在几星期里获得的。这样,饱经沧桑的老人走近了自己的终结,打过了漂亮仗[10],保存了信仰,这时,他的心灵很年轻,年轻得足以不曾忘却那种恐惧和颤抖,那种训责少年人的恐惧和颤抖,成年男人固然控制住这恐惧颤抖,但没有人成长得到能够完全脱离它程度——除非是借助于“尽可能早地继续向前”而得以成功脱离。这个值得尊敬的形象所达到的地方,却是我们时代里每个人“开始继续向前”的地方。
本书作者绝不是什么哲学家,他没弄明白过体系,关于它是否存在、关于它是否完成,他都不明白,对于他虚弱的头脑,这样的一种想法就已经让他够受了:既然我们时代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一种如此宏大的思想,那么每一个人必定是有着怎样的巨大头脑啊。尽管一个人能够将整个信仰的内容转译成概念的形式,但由此却并不就能够推断出一个人具备“信仰”这概念,“一个人怎样进入这信仰”或者“这信仰怎样进入一个人”的概念。本书作者绝不是什么哲学家,他是,以诗意和精美的方式[11],一个既不写体系也不写关于体系的许诺[12],既不去作体系的客户也不将自己典当给体系[13]的编外写作者[14]。他写作是因为这对于他是一种奢侈,购买和阅读他所写东西的人越少,这奢侈就越令人欣悦并且理所当然。他很容易地预见到自己在一个时代里的命运;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人们为了要为科学服务而删除激情,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一个作家如果想要获得读者,他就必须小心地这样写作,他写出来的书必须能够让人在午睡时刻舒适地翻阅,并且要小心地摆弄出一种外在表象,完全就像《地址报》上的那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园丁[15],手里拿着帽子和以前的工作场所为他写的推荐信,向一批极受尊敬的观众作自荐;就是说,他很容易地预见到自己在这样的时代里的命运。他预见到自己的命运就是“完全彻底地被忽略”,他隐约地感觉到可怕的事实:苛刻猜忌的批评界会让他多次得到严厉的教训;他惧怕更可怕的事实:某个雄心勃勃的档案文书,一个段落的吞咽者(这样的人,为了拯救科学,总是有心去对别人的文字做出一些特罗普为了“挽救口味”而大度地对《人类毁灭》所做的事情)会把他切割开,切割成各个“§§”[16],并且,就像那个为了符合标点符号科学[17]而分割自己的讲演的人那样(那人数着单词,以五十个词一个句号、三十五个词一个分号来为自己的讲演分出句段)以同样的不可通融性来这样做。
我以最深刻的诚惶诚恐跪拜每一个体系的包袋检查者[18]:“这不是体系,这和体系彻底没有关系。我呼求一切对体系和对在此全体[19]中的丹麦兴趣所在的祝福;因为,这估计是成不了一座塔[20]的。对于他们全部和每一个,我都祝他们好运气和至福[21]。”
最大的恭敬
约翰纳斯·德·希伦提欧
题解
书名“畏惧与颤栗”
前人有翻译此书的,包括90年代时的我自己,都把书名中的Frygt翻译成“恐惧”。如果我们参看圣经中《腓利比书》(2∶12)保罗的信中所写的文字,“于是,亲爱的,你们这些一贯顺从的人:为你们的拯救而心怀着敬畏与颤栗去努力吧,不仅仅是我在场时如此,而现在我不在场时更当如此”。在中文版的圣经中也是用“恐惧”一词的:“这样看来,我亲爱的弟兄你们既是常顺服的,不但我在你们那里,就是我如今不在你们那里,更是顺服的,就当恐惧战兢,作成你们得救的工夫”。
然而,这里的惧是对上帝的敬畏之惧,是一种有对象的惧怕,而不是那不具对象的恐惧。所以,Frygt一词在我这里被翻译为“畏惧”或“敬畏”。
作者名“约翰纳斯·德·希伦提欧”
或译作“沉默之约翰纳斯”。拉丁语de silentio,音译为“德·希伦提欧”,意译为“出自沉默”或“关于沉默”。
所引哈曼的话原为德语:“Was Tarquinius Superbus in seinem Garten mit den Mohnk?pfen sprach, verstand der Sohn, aber nicht der Bote.”
引自《哈曼文集》(Hamann''s Schriften, F. Roth出版, bd. 1—8, Berlin 1821—43, ktl. 536—544; bd. 3, 1822, s. 190.)
塔克文·苏佩布(Tarquinius Superbus)的儿子,塞克图斯·塔克文(Sextus Tarquinius),努力将盖比伊(Gabii)城推进自己的父亲的统治,通过使用诡计,他在城里获得了一个重要位置,于是,他派遣一个信使去罗马他父亲那里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塔克文·苏佩布信不过信使,一句话不说,而是把信使带进花园。在花园里,他用拐杖敲打掉那些最高大的罂粟花</a>的花冠。信使向儿子描述了父亲的举动,这样儿子就明白了:他必须把城里最有头面的那些人清除掉。
哈曼:Johann Georg Hamann (1730—88),德国哲学家和作家。在哈曼的一封在1763年3月29日写给J.G. Lindner信中,他说及关于塔克文的故事。
* * *
[1] 仿宋体处在丹麦文版中是德语:ein wirklicher Ausverkauf(一种真正的清仓大甩卖)。
[2] 这里所说的记分员(Marqueur)是指在那种有着台球桌的饭店酒馆或者台球俱乐部里为台球游戏记分算分的人,他们常常同时也是侍者。也可以是别的游戏的记分员。所谓算点数,包括了在游戏中记分、记分和算分。
[3] [私人授课博士(Privatdocent)] 尤其是在德国,人们在大学</a>里任用私人授课博士,就是说作为博士但没有被正式聘用的授课者。
[4] 助教(Repetent)大学里聘用的助教,开解说课,帮助学生理解领会已经讲授过的大课的内容。
[5] 不是就“怀疑一切”而停留着不动,而是继续向前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勒内·笛卡尔(1596—1650)强调,为了确定“认识”的有效性,有必要怀疑一切(拉丁语“de omnibus dubitandum est”)。克尔凯郭尔对这说法进行了分析(参看Pap. IV B 1。Johannes Climacus eller De omnibus dubitandum est)。借助于这一工具性的怀疑,笛卡儿发觉,唯一让人无法有意义地怀疑的事实是:正进行怀疑的人必定是作为思者而存在的,所谓“我思故我在”。这里的句子,以及后面的句子都是在讥嘲地影射马滕森(H.L. Martensen)和海贝尔(J.L. Heiberg),正如黑格尔自己努力继续向前超越自己的哲学先人而不“停留”在“怀疑一切”这一点上,马滕森和海贝尔想要继续向前超过黑格尔本人。
[6] 仿宋体处在丹麦文版中是拉丁语:Memores tamen, ut jam dictum est, huic lumini naturali tamdiu tantum esse credendum, quamdiu nihil contrarium a Deo ipso revtur.... Pr?ter c?tera autem, memori? nostr? pro summa reg est infigendum, ea qu? nobis a Deo revta sunt, ut omnium certissima esse credenda; et quamvis forte lumen rationis, quam maxime rum et evidens, aliud quid nobis suggerere videretur, soli tamen auctoritati divin? potius quam proprio nostro judicio fidem esse adhibendam. Cfr. Principia philosophi?, pars prima § 28 og § 76。
[7] 大喊“着火”……巡街人大喊着火,就是说大惊小怪拿鸡毛当令箭。根据丹麦在1761年的法令,巡街人(看守大街的人)的工作职责包括“在看见失火的时候发出警报”,渎职者将受到严重的处罚。
[8] 仿宋体处在丹麦文版中是拉丁语:Ne quis igitur putet, me hǐc traditurum aliquam methodum, quam unusquisque sequi debeat ad recte regendam rationem; im enim tantum, quam ipsemet secutus sum, exponere decrevi ... Sed simul ac illud studiorum curriculum absolvi (sc. juventutis), quo decurso mos est in eruditorum numerum cooptari, ne aliud coepi cogitare. Tot enim me dubiis totque erroribus implicatum esse animadverti, ut omnes discendi conatus nihil aliud mihi profuisse judicarem, quam quod ignorantiam meam magis magisque detexissem. Cfr. Dissertatio de methodo p. 2 og 3。
这里的《谈谈方法》我引用了商务印书局2000年王太庆的译本中的文字,正文第5页,但有改动,因为拉丁文中括号部分可能是加出来,因此我也在译文的引用中加了“(就是说,青年时代的课程)”。
[9] 可能是指苏格拉底。
[10] 打过了漂亮仗参看《提摩太后书》(4∶7):“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11] 仿宋体处在丹麦文版中是拉丁语:poetice et eleganter。
[12] 既不写体系也不写关于体系的许诺针对的是丹麦哲学家拉斯穆斯·尼尔森(Rasmus Nielsen)。尼尔森是作为黑格尔的追随者而开始走上自己的道路的。他以这样的方式出版了《思辨哲学其基本特征》(Den spective Logik i dens Grundtr?k)一至四册(哥本哈根1841-44),但一共也就只是出版了这四册,并且在一个句子的一半中终结了。克尔凯郭尔也曾在写给《祖国》(F?drndet)904期(1842年6月20日)的文章《明了的忏悔》(Aabenbart Skriftemaal)讽刺了拉斯穆斯·尼尔森的哲学大业:“这就是这体系,我们的时代所努力想要达到的目标就是这体系。尼尔森教授已经出版了二十一个逻辑‘§§’,这些‘§§’构成了一种逻辑第一部分,这种逻辑又构成了包容一切的百科全书的第一部分——封面上就是这样暗示的,但这暗示却没有给出这百科全书的篇幅量,想来是为了不使人受惊,因为人们无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它的篇幅将是大得无穷无尽。”
[13] [既不去作体系的客户也不将自己典当给体系] 暗示了拉斯穆斯·尼尔森所许诺的工作,亦即对黑格尔的逻辑学的丹麦文介绍说明。“自己典当给体系”,这里的“典当”说法是当时欧洲人们喜欢用来做比喻的“把自己典当给魔鬼(拿自己的灵魂来和魔鬼立交换契约)”中的“典当”。
[14] 编外写作者在组织机构中非固定聘用的秘书,其工作任务是在工作量超常的时候誊写各种文件。就其本身地位是很卑微的。克尔凯郭尔曾在海贝尔发表了对《非此即彼》的评论之后描述《非此即彼》的笔名作者是一个“宁可希望自己在文学中作为一个编外写作者而绝不想要获得教授职位”的人。
[15] 《地址报》上的那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园丁Adresse-Avisen,最老的丹麦广告报纸,全称Kj&osh;benhavns Adresse-Comptoirs Efterretninger,由印书商威兰德(J. Windt)在1725年从欧斯顿(F.v.d. Osten)那里从接手了后者得天独厚的地址办公室(1706年成立)之后出版。1759年之后又被霍尔克(H. Holck)接手,并刊登新闻材料,但在19世纪初这份报纸又重新成为广告报纸。《地址报》是哥本哈根的广告器官。在1843年,正式名称为
Kj&osh;benhavns kongelig alene privilegerede Adressptoirs Efterretninger。从1800年起,每周出版六天,1841年的印数达七千。该报纸垄断哥本哈根的广告和公告,一直到1854年。
所谓“年轻园丁”可能是指一幅小插图。但这小插图并不是《地址报》上的,而是《柏林政治广告时报》上为园艺业常刊登的广告。有时图上是一个年轻人弯着腰拿着水壶浇灌几株灌木。
[16] 特罗普为了……切割成各个“§§”在海贝尔的杂耍剧《批评家和动物》(Recensenten og Dyret)(1826)的第七场中,六十岁未毕业的法学学生特罗普因为考虑到当时的主流审美品位而把自己的悲剧《人类毁灭》等分成两卷。台词是:“既然挽救品味无须花更大代价,我们何乐不为呢?”
[17] 文献学中的标点符号使用法。
[18] 包袋检查者对公职税务人员的鄙称。他们的工作就是比如说在城门口检查进城的必须付税的货物。
[19] [Omnibus] 克尔凯郭尔在这里是针对那些在时代风雅哲学生意中入股的黑格尔主义者们。
[20] [塔] 也许是指《路加福音》(14∶28—30),耶稣说:“你们那一个要盖一座楼,不先坐下算计花费,能盖成不能呢?恐怕安了地基,不能成功,看见的人都笑话他,说,这个人开了工,却不能完工。”
[21] [祝他们好运气和至福] 对到过圣殿的人们的普通问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