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3个月前 作者: 菲利普·迪克
    奎波的起落叶片变为垂直,整个机体缓缓降落在房前大草坪中心的沥青停机坪上。杰森扫了一眼房子,有三层,西班牙风格,黑色铁栏杆环绕阳台,红瓦屋顶,土砖墙还是灰泥墙,他分辨不出来。这栋别墅体积庞大,四周环绕着极其美丽的橡树,整栋建筑完全融入到自然环境之中,成为绿树芳草的一部分,真是人工造物和自然造物的完美结合。


    艾丽斯关掉引擎,一脚踢开挡路的车门。“把唱片丢在车上,跟我来吧。”她钻出奎波,站到草坪上。


    他把唱片放到车后座上,有点不太情愿。出了车门后,他必须小跑才能跟上她。女孩的两条黑铠装大长腿让她走起来飞快,很快便来到别墅的大门前。


    “我们甚至还在墙顶嵌满了碎玻璃渣,完全是为了防盗。你能想象吗?都什么年代了。这栋别墅以前的主人是埃尔尼·蒂尔,伟大的西方演员。”她按下大门上的门铃。很快,出现一名身穿棕色制服的私人警察。他仔细看了看艾丽斯,点点头,摁下开关,大门徐徐打开。


    杰森对艾丽斯说:“你都知道什么?你知道我是——”


    “你举世无双,”艾丽斯实事求是地说,“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知道。”


    “你去过我曾经待的地方。我归属的那个地方。不是这儿。”


    艾丽斯挽起他的手,沿着铺着石砖的走廊,迈下五级砖彻台阶,进入一间下沉式客厅。房间里的陈设有点老派,但挺好看。


    但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些,他想和艾丽斯好好谈谈,想知道她是怎么认识他的,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艾丽斯问。


    “不记得。”他说。


    “你应该记得,你以前来过。”


    “我没来过。”他谨慎地说。就凭那两张唱片,她已经完全将他捏在手掌心了。我必须拿到那两张唱片,他心想,有机会要给——给谁看呢?给巴克曼将军?就算他看到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来杯墨斯卡灵 [18] ?”艾丽斯走向药柜。那是个手工上油的胡桃木大橱柜,摆放在客厅的另一头,皮革和黄铜装饰的吧台深处。


    “一点点。”他说完后,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有点犹豫。“我想保持头脑清醒。”他补充道。


    她端来一只小小的珐琅药盘,上面放了个平底水晶酒杯,满满一杯水,杯子旁是一粒白色胶囊。“非常好的货,哈维黄一号货,瑞士原装进口,邦德街包装。”她又说,“力量根本不大,也就是幻色什么的。”


    “谢谢。”他接过杯子和白色胶囊,喝下墨斯卡灵,又将空杯子放回托盘。“你不来点儿吗?”他问她,有点警觉——但警觉来得太迟。


    “我已经昏沉沉的了。”艾丽斯笑嘻嘻地说,露出她那副巴洛克金牙,“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猜你看不出来,因为你从没见过我别的模样。”


    “你知不知道我给带去了洛杉矶警察学院?”他问道,同时心里在想,你一定知道,因为你手里有我的两张唱片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这两张唱片刚好在你车上的概率只有十亿分之一。


    “我监控过一些他们的超微型发射装置,”艾丽斯不安地走来走去,一个长长的指甲不停地敲击手里的珐琅药盘,“有时也会碰巧听到韦加斯方面和费利克斯之间的通话。我喜欢时不时地在他忙工作的时候听听他在说些什么。也不是一直在听,但——”她指了指不远处隔着条走廊的另一个房间——“我想看点别的东西。来,我拿给你看。它是不是真像费利克斯说的那么完美呢?”


    他跟在她身后,满脑子问题丁零当啷撞个不休。他心想,如果她能穿梭,来来回回,那也就意味着她已经——


    “他说就在他那张枫木桌子的中间抽屉里。”艾丽斯站在书房中央,下意识地说道。在她四周,皮革精装书堆满书架,一直垒到天花板上。房里有好几张桌子,还有一个玻璃橱柜,里面放满了小杯子、各式各样的老式棋盘,还有两副古代塔罗牌……她走近一张新英格兰风格的桌子,打开抽屉,盯着里面看。“啊哈。”她拿出一个玻璃纸信封。


    “艾丽斯——”杰森正要说,她“啪”的一声响指打断了他。


    “我在看这个的时候请保持安静。”她从桌子上摸到一个很大的放大镜,仔细观察那个信封。“一枚邮票。”她解释道,抬头扫了他一眼,“我把它拿出来,你就能看到了。”她找到一把集邮专用钳,非常小心地将邮票从信封里抽出来,轻轻放在桌子边缘的一个毡垫上。


    杰森顺从地凑了过去,也通过放大镜瞻仰那枚邮票。在他眼里,这就是一枚很普通的邮票,唯一和现代邮票不同的是:它是单色印刷的。


    “你注意看那些动物的雕刻手法。”艾丽斯说,“那个放牧人。绝对完美,每根线条都完美无缺。这枚邮票从来没有——”他刚想去碰碰那枚邮票,却被她一把拦了下来。“噢,不,”她说,“千万别用手指去碰邮票,只能用邮票钳。”


    “这很值钱吗?”他问。


    “也不是。但市面上极为罕见。回头我跟你慢慢解释。这是费利克斯给我的礼物,因为他爱我,因为他说的,我床上活儿很好。”


    “这是一枚很漂亮的邮票。”杰森心烦意乱地说,把放大镜还给艾丽斯。


    “费利克斯没撒谎,这是枚非常好的邮票。注销戳完美居中,痕迹很浅,丝毫没有影响到图案,而且——”她熟练地用钳子把邮票翻过来,让它正面朝下躺在毡垫上。转瞬间,她的整个面部表情完全变了,脸上发出炽热的红光。她说:“这个混账。”


    “怎么了?”他问。


    “一个小斑点。”她用钳子轻轻碰了碰邮票背面的一角,“从正面完全看不出来。这就是费利克斯。见鬼,这东西很可能只是枚赝品罢了。不过费利克斯这家伙从没买到过赝品。好吧,费利克斯,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她细细想了想。“我怀疑他是不是另有一张放在他的私人收藏里。我有办法掉包。”她走到墙上的保险柜前,摆弄了一会儿转盘,然后打开柜门,拿出一本沉重的巨大集邮册,把它抱到桌上。“费利克斯一直不晓得我连他的保险柜密码都知道。你别告诉他。”她极为小心地翻看那本集邮册,翻到有四张邮票的一页。“没有一美元黑邮票,”她说,“但也有可能被他藏到别的地方去了。搞不好被他锁在学院的办公室里呢。”她合上集邮册,重新把它放回墙上的保险柜里。


    “那个墨斯卡灵,”杰森说,“开始来劲了。”他的腿开始疼起来。对他来说,这是个信号,表明墨斯卡灵开始对他的身体产生作用。“我得坐下来。”他找到一张皮革安乐椅坐了下来,趁自己的腿还没完全软掉,或者说似乎 软掉,它们实际上并没有软掉,这完全是药物引发的幻觉之一。但不管怎么说,软掉的感觉很真实。


    “你想不想看鼻烟盒收藏,有风格质朴的,也有装饰华丽的。”艾丽斯问他,“费利克斯的艺术品收藏多得要命。各种古玩,金的,银的,合金的,带浮雕的,绘有追猎场景的——不想看?”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两条黑铠装长腿,高跟鞋挂在脚上,荡来荡去。“有一回,费利克斯从拍卖会上弄来一个很古老的鼻烟盒,花了不少钱。带回家后,他仔细清洗了盒子的里里外外,发现在盒子最底部有一个弹簧控制的暗仓。要打开暗仓机关,需要先拧开一个极微小的螺丝。他花了一整天时间,终于找到一把足够小的螺丝刀来对付那个螺丝。最后他总算搞定了那个机关。”她放声大笑。


    “后来怎么了?”杰森问。


    “在盒子的底部,隐藏着一张很薄的锡板。他把金属板抽了出来。”她又笑了,牙齿上的金色装饰闪闪发光,“抽出来之后才发现,那原来是张有</a>两百年历史的色情画。内容是一匹设得兰矮种马在干一个小妞。一共用了八种颜料上色。价值不菲,这么说吧,至少五千美元。不算什么大钱,但找到这幅画真让我们高兴了好一阵子。拍卖行的人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我明白了。”杰森说。


    “你对鼻烟盒毫无兴趣。”艾丽斯说,脸上仍挂着笑。


    “我也想——也想见识见识。”他说,但接着又说,“艾丽斯,你知道我,你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其他人都不认识我 ?”


    “因为他们从来就没在那儿待过。”


    “哪儿 ?”


    艾丽斯揉着太阳穴,舌头在嘴里不停地打转,茫然地凝视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沉思,似乎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你知道的,”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烦躁,也有些许愤怒,“老天啊,你这家伙,在那儿活了四十二年。你要我来告诉你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有些什么。”她望了他一眼,厚嘴唇淘气地撅了起来,露齿一笑。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问。


    “你——”她犹豫了一下,“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告诉你。”


    他大声说:“为什么?”


    “顺其自然吧。”她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等时候到了,时候到了。听着,小子,你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了,差一点就要被送进强制劳动营。现在这个时代,进了劳动营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这还得承那个混球麦克纳尔蒂的情,还有我的亲哥哥,警察将军。”她的脸庞由于反感而变得扭曲,但很快她又展开眉头,摆出那副迷人、慵懒、金牙烂漫的诱人微笑。


    杰森说:“我想知道我到底在哪里。”


    “你在我家,我家的书房里。你现在极其安全,我把你身上所有的小昆虫都弄掉了。没有人会闯进这里。你知道吗?”她从椅子上弹起来,双脚轻盈落地,像只巨大的猫科动物一般柔软。他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你有没有用电话做过?”她双眼发亮,充满热情地问他。


    “做过什么?”


    “网络。”艾丽斯说,“你难道没听说过电话网络?”


    “没有。”他说。但实际上他听说过。


    “你的——所有人的性刺激感官,都通过电子设备相连,并且充分放大,放大至你所能承受的极限。非常容易上瘾,因为这些感官乐趣被电子设备强化了。有些人由于太过上瘾,以至于无法自拔。他们的生活重心就是这个每周一次的电话网络——妈的,有些人每天都会沉迷于此!就是普通的可视电话,用信用卡付费。你干事的时候并不用掏钱,但主办商每个月月底会给你寄账单。你要是不付钱,他们立马就会把你的电话从网络里切断。”


    “有多少人,”他问,“参与到这个网络中?”


    “成千上万。”


    “同时在线?”


    艾丽斯点头。“其中绝大部分人已经玩了两三年了。他们已经从肉体到心灵,都被这个电话网络腐蚀了。因为他们脑部的性高潮反射中心已经被损伤了。不过,你可别轻视这些人,他们中有些是这颗星球上出身最优秀、思维最敏感的人物。对他们而言,这就像一个庄严神圣的宗教聚会。不过,如果遇见这样的网虫,你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他们看上去都很放荡、苍老、臃肿、倦怠,整天泡在电话线上,一个高潮接着一个,能不这样吗?”


    “你也玩过这个?”在他看来,放荡、苍老、臃肿、倦怠,和她完全不沾边。


    “偶尔去一次。不过我从来没上瘾,我通常都能及时把网络切断。你想不想试试?”


    “不想。”他说。


    “好的。”艾丽斯的语气合情合理,也无所畏惧,“那你想干点什么呢?我们有一批相当好的碟片,里尔克和布莱希特的作品,逐行翻译的。有一次,费利克斯带回来四碟套装的西贝柳斯所有七首交响乐集,真的非常不错。埃玛为今天的晚餐准备了蛙腿……费利克斯特别喜欢吃蛙腿和蜗牛。大部分时候,他晚上都会下馆子,去法国风味或是巴斯克风味的饭店,不过今晚——”


    “我想知道,”杰森打断她,“我在哪里。”


    “你难道就不能好好享受时光吗?”


    他站了起来——起身时有点困难,和她面对面。一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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