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3个月前 作者: 卡莱尔
    英国人:他们的起源、他们的经历和命运——伊丽莎白时代——莎士比亚——约翰·诺克斯——弥尔顿——怀疑论的开端


    在上一讲中,我们介绍了德国人,一个伟大的日耳曼民族,讲述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造物主赋予他们的重要工作。下面我们来介绍日耳曼民族的另一个伟大部落:不管能否称得上最伟大,虽然从他们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上来看可以这么说,这个国家毫无疑问是我们最感兴趣的,因为它就是我们自己的国家,撒克逊人或者说英国人。这个国家也是在宗教改革时首次引起人们明确的注意,是和宗教改革这一伟大的事件有重要关联的国家。我们先粗略看一看宗教改革之前的那个时期,看看这个能用清楚的发音来表达自己的国家的情况——当时英国人一半靠单词本身的意义,一半靠其发音来进行交流。


    撒克逊民族在早期并没有引起罗马人的注意,塔西佗几乎没有提到这个民族,托勒密 注13 也只用了短短一行来介绍他们,他说:“撒克逊是一个居住在辛布里·彻桑尼斯北部的民族。”辛布里·彻桑尼斯就是现在的丹麦。但在公元4世纪的时候,丹麦因其顽强的民族性格而引人注目,和伦巴第人一样,是德意志部落的主要对手。丹麦人早期依赖大海,他们之中富于冒险精神的人,很多时候都从事海盗和各种各样的航海活动。他们的航海技艺和战斗技艺在罗马人中间引起了极大恐慌。希多尼乌斯·阿波利纳里斯和阿米阿努斯·马尔切利努斯 注14 两人都记述了这个民族桀骜不驯和狂野的一面。他们的小船制作简陋,用柳条编织而成,外面缝上皮子。吉本描述说他们有这样一个习惯:乘坐这种柳条船沿莱茵河溯流而上,然后把船扛在肩上穿街走巷来到罗讷河 注15 ,在那里放船下水,很快就出现在直布罗陀海峡。阿米阿努斯·马尔切利努斯讲了很多他们对大海的热爱之情,我们惊奇的是,在这些人身上能够看到我们布莱克和纳尔逊 注16 祖先的影子。一般来讲,以航海为业的民族是最强壮的民族之一,检验一个人力量的最好方式,是把他放在一艘在狂风中颠簸的小船上,他必须时刻观察暴风的情况以便随时调整航向,等待并抓住每一个有利的瞬间来完成自己的航行,因此,我们发现荷兰人和英国人是德意志最强大的两个部落。所以在路德还是梅斯卡 注17 ,我想是梅斯卡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日耳曼民族的创世神话,说其中一个部落是用多瑙河河谷的泥土造的,另一个部落是用水造的,而撒克逊民族是用撒克萨或者哈茨山上的岩石造的。它们实际上都是最强大的部落,在这一点上与其他德意志部落有很大区别。这些人身上有一种沉默的粗暴品格,撒克逊民族比其他民族带有更多的狂暴战士的愤怒,在这方面他们与罗马人有相似之处,虽然这一点甚至在英国人中间也不太为人所知,因为我们没产生出伟大的画家,除莎士比亚之外,也没有人在艺术上取得过最高成就。但我们认为一个能产生出莎士比亚的民族,会出现更多伟大的人物。他们的才能像罗马人一样是实践性的,一种百折不挠的品质,执着于自己的目标和方法——总而言之是一种注重实践的伟大。


    公元449年,当撒克逊人在赛尼特半岛 注18 登陆的时候,如果他们当中的任何先知能像我们回顾公元449年一样,预见到1838年,我们猜想他会说罗马建国的确非常伟大,非常了不起,但并不比撒克逊人在这些岸边搭建的简陋房屋更伟大,甚至不如这伟大。他会看到我们现在的领土从加利福尼亚湾,从墨西哥湾入海口,一直延伸到恒河和巴莱姆波特,甚至延伸到我们的安蒂波迪斯群岛 注19 ;他会看到撒克逊人的子孙比罗马人征服的地方还要多,罗马人征服的是人,撒克逊人的子孙征服的是海洋中的陆地和大自然的重重障碍,将大量蛮荒的版图进行改造,把它们变成可耕种的土地和文明的景观!


    在那儿登陆约一百年后,撒克逊人继续向我们这里迁移。有人会说,对这样一个把握住了时机、充满野性的力量并且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没有多少记载,是很令人遗憾的。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这儿古老的土著居民之间的战争,持续了三百年。不列颠人和苏格兰人被慢慢地驱赶到山上,苏格兰低地成了撒克逊人的一个郡,直到今天,“撒克逊”还是凯尔特语中对英格兰人的称呼,苏格兰高地的人也用它来称呼苏格兰低地的人。“英格兰人”或“盎格鲁人”这一称呼源于他们最初来到这儿的那一块土地,即施莱思威克公国,今天我们称它为“盎格鲁”。


    从辞源学上来看,“撒克逊人”这一称呼还不能确定,也没有多大价值。有一种看法认为这个词来自撒克斯这个民族所佩戴的一种剑或者刀。南尼斯人至今保留着他们的首领亨吉斯特 注20 下命令时的用语“拿起你的刀!”撒克斯也还是一个威斯特伐利亚语的名字,要不就是梅斯卡写作时使用的。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之间的三百年战争之后,是七国时代 注21 中各个王国之间持续三百多年的战争。我们读到的是连绵的战争,是王位的不断更迭,我们竭力想记住它们,但只是徒劳,那些战争就像弥尔顿给我们描述的,是风筝和乌鸦的战争,因为它们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实际上,那些参加到这种战争中的人是在阻碍英国历史的进步。而任何一个拔掉一株蓟或一丛荆棘,或排干一块沼泽地,或给自己建一所房屋,或者简而言之,把他看到的一个混乱地区恢复为秩序的人,都是在书写英国的历史,而其他的人只是在阻碍历史的进步。然而这些战争是无法避免的,占上风的人最适合留在那儿,弱的一方可能会存在一时,但战争到来时他们会被迫降服于更有力量、更有秩序的一方,这一方会治理混乱,恢复秩序。每一方都会在自己统治的地区、在自己的境况中,显示出充分的才智和勇气。


    一种深厚的感情倾注在这段历史上,实际上也是倾注在所有德意志人的历史上。例如,法兰克国王克洛泰(Clotaire)曾说过一句话——他本身是德意志人,一个非常杰出的德意志人。在临终前,当他感到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他大声叫道:“啊,啊,能把最强大的国王打败的上帝该是多么伟大!”这是一个野蛮人心中对他所不知道而又无法逃避的重大恐怖来临时极度惊讶的表现。在这些风筝和乌鸦的战争间隙,也有一种深情、一种灵魂的博大表现出来——我们经常看到一位君王尽力行善,把一切事情都尽可能地安排好。


    这方面有一个值得记住的例子,他就是阿尔弗雷德 注22 。确切地讲,我们不能确定他是否是第一个将各个王国统一起来的国王,不过总的说来,他很可能是第一个。他拥有一颗博大的心,非常有能力胜任他的工作,他生活在一个野蛮、黑暗的时代。我们都知道他和丹麦海盗作战,经过全力拼搏,成功地将王位夺了回来。我们也知道他在使用武力的同时,如何用条约和英明的决策安抚他的臣民。而且,从文学上来讲,他在那个时代也很出色。他把许多拉丁文作品翻译成撒克逊语。他首次制定了我们称为英国宪法的东西,为宪法奠定了基础。人们会奇怪他能有这方面的天才,制定出一种延续了一千一百年的制度。他依照传统建立了牛津学院,虽然不是牛津大学</a>,但不管怎么说他在那儿建立了学校。正如一个世纪以前查理曼大帝是欧洲的伟人一样,他是这个岛上的伟人,他的影响不是一时就能感觉出来的,但最终结出了累累硕果。伏尔泰说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自我牺牲和英雄行为,另一方面是与此相连的温和。


    在下一个世纪,或者说在一个半世纪以后,诺曼人夺取了英国的王位,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它使英国和欧洲大陆的联结更直接,而且带来了其他影响,尽管这些影响并非都是好的。诺曼人和那些在撒克逊海盗来到这些海滩三四个世纪之后离开家园的人,属于同一个民族(我这么说和流行的模糊说法相矛盾,那种说法认为在诺曼人征服之后,英国分为两个民族),而且在迁移的过程中,由于遇到了古拉丁人和法国人,他们学会了一种新的语言,获得了一种总的来说比撒克逊更高的文化。他们还试图把法语引入这个国家,但完全失败了。


    接下来的历史是对诸多历史事件的奇特描述,似乎除了战争之外别无其他。至少,这个国家的战争远远超过了其他国家,而且战争一直持续到临近伊丽莎白女王时期,因为直到她祖父时期,英国才统一起来。而且,苏格兰在这方面更为突出。在七国时代结束之前,苏格兰长达六个世纪一直动荡不安,一会儿合并到坎伯兰郡,一会儿局限在格兰扁区 注23 。但在英格兰,在玫瑰战争 注24 结束之后局势有了变化,最终整个英格兰结成一个独特而又重要的联盟。


    这大约是在伊丽莎白女王时期开始的,是许多方面影响的结果,是由诸多事件合力推动的,而这一切在那之前一直处于对抗之中。这是能量第一次完美的奔流,是第一股能够说出来的力量。之前在亨吉斯特和霍萨身上,表现出一股撒克逊力量,但那不是一种能表达出来的力量,而是一种沉默的力量:它不是用语言显示出来,而是以行动表现出来。一般来说,正是在这儿,当力量能够说出来时,旧的时代结束了。封建主义这种旧准则和另一种东西,即天主教,走向终结。像仙人掌树数百年开一次花一样, 注25 这时出现了诗歌的一度繁荣——能量在适合它的环境里流动,一直持续到将来的某一个显现期。在其他时期都没有像在伊丽莎白时期那样,一时间出现了那么多伟大的人物——培根、罗利 注26 、斯宾塞,最重要的是出现了莎士比亚!由于我们时间有限,不可能一一讨论这些伟大的人物,因此我们重点讲讲莎士比亚。


    * * *


    ◎ 上萨克森州(Upper Saxony):德国的一个历史地区,原来是萨克森人的家园,8世纪时被查理曼征服,并在他死后成为一个公国。由于分裂和重新划分,这一地区的边界最终向东南方向拓展,1356年萨克森大公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1806年萨克森大公加冕成为国王,但是将他的一半领地给了普鲁士(1815),后来萨克森王国成为德意志帝国(1871—1918)的一部分。


    ◎ 爱森纳赫(Eisenach):德国中部的城市,马丁·路德于1498—1501年在此学习过。


    ◎ 台彻尔(Tetzel):教皇利奥十世的特使,在德意志推销教廷赦罪符,引起马丁·路德公布《九十五条论纲》,就赦罪符问题进行辩论。


    ◎ 胡斯(Huss):原捷克的宗教改革者,反对天主教会的专制压迫。1409年,由于抨击教士的奢侈堕落,主张宗教改革而被开除教籍,后被判处火刑。他在著作中对天主教会的权威和正确性提出了质疑。


    ◎ 胡斯当时在教会的康斯坦斯会议上得到保证他安全的承诺,但他一到那儿就被抛进一个石牢中烧死。


    ◎ 施马加登联盟(Smalcaldic League):16世纪中期由神圣罗马帝国中信仰路德宗的诸侯所组成的军事防御联盟。


    ◎ 乌尔菲拉斯(Ulphs):哥特人,阿里乌斯派基督徒。他将《圣经》从希腊语翻译成哥特人的语言,并在哥特地区传播他的基督教版本(与三位一体论相反)。


    ◎ 鲁道夫·阿格里科拉(Rudolf Agric):文艺复兴时期的荷兰学者,作品有诗歌、演说词、古典著作翻译和评注。他的《论逻辑论证的运用》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修辞学有所贡献。


    ◎ 莫尔(More):指托马斯·莫尔,英国才华横溢的人文主义学者和阅历丰富的政治家,著有《乌托邦》。


    ◎ 艾狄生(Addison):指约瑟夫·艾狄生,17世纪英国散文家、诗人、辉格党政治家。与理查德·斯梯尔创办了两份著名杂志《闲谈者》与《旁观者》。


    ◎ 特里尔(Trèves):德国一城市。


    ◎ 巴塞尔(Basle):瑞士西北部城市,在莱茵河畔。


    ◎ 托勒密(Ptolemy):公元2世纪的古希腊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数学家,地心说的创立者。


    ◎ 希多尼乌斯·阿波利纳里斯(Sidonius Apollinaris):罗马帝国末年的诗人,外交家,主教。西哥特人入侵时,他曾被囚禁,后被释放。他的作品反映了古罗马崩溃前夜与中世纪初期的西欧状况,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阿米阿努斯·马尔切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4世纪的罗马帝国史学家,被誉为“最后的古典历史学家”。以拉丁文写成《大事编年史》,记述96—378年间的罗马历史,可视为塔西伦《历史》的续编。


    ◎ 罗讷河(Rhone):源于瑞士南部,流经法国东南部,注入地中海。


    ◎ 布莱克(ke):指罗伯特·布莱克,英国海军舰队司令,海军战术革新家。英国内战和第一次英荷战争中的海军名将。纳尔逊(Nelson):指霍雷肖·纳尔逊,英国传奇海军将领,在1798年尼罗河口海战、1801年哥本哈根海战、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等重大战役中率领皇家海军获胜。


    ◎ 梅斯卡(Mascou):“第一个写国家史(不仅仅是帝国史)的德国作家(艾伯特认为)”。出自《墨洛温王朝以来的德意志历史》。——原编注


    ◎ 赛尼特半岛(Th):英格兰东南部海上与大陆之间被斯通河湾分隔的半岛。


    ◎ 安蒂波迪斯群岛(Antipodes):太平洋南部的一系列岩石群岛,位于现在的新西兰东南部。1800年由英国海员发现,如此命名是因为其地理位置与英国的格林尼治恰好相对(即对跖点,英文antipodal point)。


    ◎ 亨吉斯特(Hengist):与霍萨兄弟二人相传为第一批迁到不列颠的朱特人领袖,与不列颠人作战,征服肯特,建立肯特王朝。


    ◎ 七国时代(Heptarchy):从5世纪到9世纪盎格鲁-撒克逊王国的非正式联盟,由肯特、萨塞克斯、韦塞克斯、埃塞克斯、诺森布里亚、东盎格利亚和默西亚组成。


    ◎ 阿尔弗雷德(Alfred):英格兰韦塞克斯王国国王(871—899)、学者及立法者,曾击败了丹麦人的侵略并使英格兰成为统一的王国。


    ◎ 格兰扁区(Grampians):英国北部的一个区,位于苏格兰东北部,东、北临北海。


    ◎ 玫瑰战争(the Wars of the Roses):又称蔷薇战争,是英王爱德华三世的两支后裔——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为了争夺英格兰王位而发生的断续的内战。此名称源于两个家族所选的家徽,兰开斯特家族的红蔷薇和约克家族的白蔷薇。战争最终以兰开斯特家族的亨利七世与约克家族的伊丽莎白联姻结束,开启了都铎王朝的统治。


    ◎ 原文如此。


    ◎ 罗利(Raleigh):英国大臣,航海家,殖民者,作家。他是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其文学著作包括诗歌、回忆录和世界历史著作。


    莎士比亚是伊丽莎白时代的典范,他在那个时代和其他时代都赢得了瞩目,使他之前许多沉默的东西都发出了声音,称得上是我们国家的代言人!现在,全世界的人们公认他是现代欧洲文坛上最杰出的作家。德国人像我们自己一样,一直是莎士比亚的热心崇拜者,而且他们的评论更给人以启发,更有见地,因为在德国最有智慧的人是用批评的眼光来看待莎士比亚的。最著名的论断是歌德在《威廉·迈斯特》中对《哈姆雷特》的评价,你们当中许多人一定看到过,可以说它是对《哈姆雷特》的理性重写,就像《哈姆雷特》已经被感性地解读过一样,甚至后来法国人也用同样的方式来思考《哈姆雷特》。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自然之子,其作品像荷马、埃斯库罗斯和但丁的一样,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莎士比亚使用的是16世纪的方言,这种方言比在他之前所使用的任何语言都更富有表现力和理解力,因为知识在他那个时代已经取得了重大进步,因此他的语言更复杂,蕴含更丰富。


    任何一个喜欢莎士比亚的人必定会说他是一个全才!莎士比亚的每一部作品都会引起愉快的共鸣,我们听到他笔下的朱丽叶讲着南方轻快的方言,哈姆雷特说着北方悦耳的话语,表达出最微妙的感情变</a>化和最温柔的音调变化;他的奥托吕科斯(Autolycus)和道格培里(Dogberry)那粗鲁的、诚挚的幽默;最后还有那伟大的、严肃的狂暴战士的愤怒之火在一切人心底燃烧,使一切都以最灿烂的方式爆发出来,赋予一切情感以丰沛的正义。他不是在表达某一种特殊的情感,而是向我们展示他对每一个主题所倾注的感情。一句话,如果一定要描述他的话,我会说他的智慧比因创作而赢得别人好评的任何一个人,都伟大得多。我知道理性、想象和幻想等等之间有区别,而且毫无疑问这种划分有其方便之处,但同时,我们必须注意一点:大脑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它不是每一种才能都具备,不管表现出哪一种才能——绘画、唱歌、好战,永远都有共同的特征,永远都有相似的表现。当我听到有人说诗人和思想家不同时,我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差异,因为诗人确乎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有着更为深沉、沉静的想象力,他是个诗人就因为他有那种优点。由此,我完全理解为什么马尔博罗公爵 注1 有一次说他对英国历史的熟知要归功于莎士比亚。人们会理解这一点,因为莎士比亚所揭示的历史意义比许多历史书还要多,他的智慧使他能够立即抓住人们最感兴趣的历史问题,并把它作为他戏剧的主要线索。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寻找智慧,比在任何其他作家身上寻找智慧都要容易。培根无疑非常伟大,但不能与莎士比亚相比。莎士比亚不仅看到了一个对象,而且看透了它,同情它,把它变为自己的东西。我们来研究一下他作品的构思,比如说《哈姆雷特》。歌德发现并使他的读者相信,莎士比亚的戏剧结构与事物的本质之间非常和谐,我们看到了他提供给读者的一切东西。而且更值得一提的是,我相信莎士比亚本人在他的作品中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没有这类的设想。他只是观察这个故事,他高贵的心灵、他内心深处的宁静,会使他像出自本能那样——用一种高贵的本能而不是以其他方式来注视这个故事。如果他写出的是对这个故事的评价,他就完全不可能说出歌德用来评价他的创作的话。因此,关于伟大作家的艺术创作,我们听到许多这样的话,说这其实不是艺术,而是自然本身;它并不为作者所知,而是作者内心本能的流露。滋养一切的大地不仅知道扎根于土壤中的橡树要对称,而且更令人欣喜的是,没有一个枝杈不符合要求,一切都是相称和谐的。这一切并不是大地本身有意为之,而完全是它自身的秉性使然,荷马就是这样。文学批评家潜入这些作家的背后,记录下他们行动的轨迹,以供他人模仿,但他们忘记了真正要记录下来的是这些人健康的心灵。这种健康的心灵知道为了使作家表现的主题彼此和谐匀称,什么应该写出来,什么应该省略掉,而不是遵循一定的规则,从中间写起,或者从结尾写起,又或者从主题入手,以及其他类似的规则。


    我发现了一个普遍的现象:人的道德和他的智慧是相对应的。实际上,道德是一个人心灵中最高尚的力量,是灵魂之灵魂,而且必须扎根于所有他想要描写的伟大事物的根部。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总是能看到最高贵的同情,没有门户之见,没有残忍,没有狭隘,没有愚蠢的以自我为中心。他是我经常说的意识和无意识的最好例证,他身上那些伟大、深沉的东西,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在他的作品中,有时会看到一些我们今天几乎无法理解的华而不实的段落,这些段落常常过分夸张,远远不如他平常的作品,而在这些段落中他好像有意要写出惊人之语。但总的来说,他所写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一种强烈的真诚在里面,人们能够一眼看出这种真诚,就像透过窗户看到一个人灵魂的博大一样。至于莎士比亚的生活,在所有足以打动人心的审判中,那该是一种多么不同寻常的生活!贫穷和卑微可怜的命运纠缠着他,如果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可能会疯掉,但他并没有向命运屈服,而这是我们的幸运。如果莎士比亚默默地忍受沃里克郡的生活,他丰富的内心会使他发现“石丛间的布道和一切事物的美好”,这样他可能就不会用他的作品来打动整个世界了。因而,在一切思想领域,一个偶然的事件、一次偶然的行动,常常具有意想不到的重大意义,因为最伟大的人总是天性沉默的人。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在一个荒淫、聒噪的人身上是发现不了伟大之处的。就我们所掌握的不太确实的资料来看,他最初过着他那个时代和那个地方的狂野而又快乐的生活,在树林里奔跑,偷猎驯鹿,然后快乐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鹿宴,直到灾难降临,他被送到伦敦去写他那不朽的戏剧。在结束对莎士比亚的探讨之前,我就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进入文学创作再补充几句。我们必须说,批评家所说的莎士比亚有意使他的作品有一种和谐之美的看法是不正确的,莎士比亚的戏剧并不是天才的创造。他一般选取某一个古老的故事,把它作为他戏剧的主题,他唯一的目的是要为伦敦河滨区的剧院招揽观众,这是他要解决的唯一问题,他的天性和他高贵的心灵解决了其他问题。有鉴于此,我们发现他的某些剧本中有许多含糊不清和很不令人满意的地方,也看不出它们有何意义,但时不时地我们会看到真理的迸发,而且会不由自主地喊道:“是的,就是这样的!”每一个时代对人类感情的描写都是如此。


    现在我不得不离开莎士比亚,把你们的注意力引向另一个和莎士比亚截然不同的伟大人物——约翰·诺克斯。他和莎士比亚是同时代的人,虽然他比莎士比亚早出生六年,但无疑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如果说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作家,是诗人之诗人,那么,约翰·诺克斯,如果真正了解了他,似乎是一个旨在驱逐不道德现象的人,就像莎士比亚排斥散文一样。


    但我并不认为约翰·诺克斯能和路德相提并论,目前一些德国人持这种看法,他们被诺克斯伟大的诚实所折服,甚至把他放在高于路德的位置上。除了宗教改革,路德在其他方面也很伟大,他是一个伟大、坚强、乐观的人,做任何事情都很出色。诺克斯没有路德那种才能,他只是永远站在真理一边。他的真诚并不是自己意识到的,而是因为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从而体现出来的。许多人肆无忌惮地谴责他,说他的行为极端粗俗无礼,说他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他甚至被描述为只致力于自己的怪念头,而全然不顾其他事情的人。但那种指责是不公正的,至于他那种道德上的严谨,说到底是一种伟大的东西:假如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你就有了值得关注的对象,因为真诚是和现世、和世俗情感相分离的。阳光普照在大地上,看起来它和地面是接触的,实际上它和地面一点也不接触。因此,一个远离世俗的人,是唯一能坚持生存真理的人,他不是一味昧着良心空谈真理,而是实践真理。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伟大的、重要的对象,而诺克斯正是这样的人。他受命把人们从黑暗的迷信和堕落中解放出来,恢复生活和秩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最初并没有想过要做一个改革者,虽然他清醒而充分地认识到新教肯定是真正的宗教,而天主教是伪善的。尽管是一名僧侣,他在当时决定不和天主教发生任何关系。他抛却世上的一切功名利禄,这样一直到了43岁,一个平和、沉静的年龄。他和他的雇主受到围攻 注2 ,被驱赶到圣安德鲁城堡,在给雇主家的孩子当家庭教师时,他和雇主的牧师有许多交流。牧师事先征求了听众的意见,这些人也非常想听诺克斯讲道。这位牧师突然站在布道坛上对诺克斯说:“在传授这么伟大的教义时你坐在那儿不合适,听众很多,但布道者太少,我(牧师)还不及你伟大,大家都渴望听诺克斯讲道,是不是,同胞们?”牧师这样问,大家一致同意。诺克斯不得不走向讲坛,但他当时浑身发抖,面色苍白,最后突然涌出眼泪来。他走下讲坛,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注3


    从此时开始,他四处漂泊,抗拒命运的安排,直到最后他不敢再拒绝,是火一样的基督教洗礼感染了他,不到三个月他就成了布道士。圣安德鲁城堡被攻陷后,城堡里所有人都成了俘虏,被带到卢瓦尔河 注4 上当划船的奴隶,不能离开那里。策划逃跑的首领被投进监狱,那一年诺克斯47岁或48岁,从那时起他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场战斗。七年之后,我们发现诺克斯从法国军舰上逃了出来,回到英国。


    在路德身上,我们经常看到绝望的影子,特别是在晚年,他说自己“彻底厌倦了生活,非常希望我的造物主能让我永远休息”。还有的时候他哀叹新教没有希望,说所有的教派在审判最后到来的那一天,都会起来造反。但在诺克斯身上我们看不到这一点,他从不放弃,即使在卢瓦尔河上也是如此。他们被命令去做弥撒,但即使去做弥撒,也不能阻止他们戴帽子。 注5 有一次,为了对军舰上的人表示尊敬,他们把圣母玛利亚的像带来了。圣像首先被递给诺克斯,但他看到的是一块画着圣母像的木头——一块“被框住的面包”,他用苏格兰方言这么称呼它。当别人催促他往下传递的时候,他把圣像扔到水里,说:“圣母既然是木头的,就会漂流。”像乔叟一样,诺克斯很有幽默感,这种幽默是用他那有趣的苏格兰方言表现出来的。他著有《苏格兰宗教改革史》,但比他所有的历史作品都要好得多的是他的自传。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真正自然的质朴,一种对目标的执着。他的好脾气和幽默感以非常独特的方式表现出来,完全不是嘲笑,而是看到滑稽可笑的事物时真心感到的快乐。因此,当他描写两位大主教争吵时,毫无疑问他对他们的争吵会使他们的教堂蒙羞感到好笑,但主要是他对看到他们穿着白色的法衣乱舞、衣袖被撕破的场面,感到好笑,为他们一方要毁灭另一方的搏斗,感到可笑。


    对诺克斯的所有责难,似乎是他缺乏耐心,这些责难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扰乱人们对他的认识,令人沮丧。他需要有耐心和耐心带来的所有品质,他尤其需要改正跟玛丽女王说话时那种粗鲁、野蛮的方式。现在,我要说,当读到这些话时,我觉得这些指责并不公正。既要求诺克斯做那样的工作,又要求他彬彬有礼是不可能的。他要么粗鲁,要么完全放弃苏格兰和新教。玛丽女王想把苏格兰变成她叔叔们——吉斯家族的狩猎地,在许多方面,她看起来是一个软弱、缺乏头脑的女性,而诺克斯在礼貌和职责问题上,注定要选择后者而不是前者。但他的粗鲁并不是粗野和野蛮,而只是对必须要做的事情的陈表。君主是个女性对诺克斯来说也是不幸的,他没有一个男人可以与之打交道。如果君主是位男性的话,他不会有那么多的怜悯;如果一位男君王坐在那里,他可以以同样的方式同他讲话而不必担心。莫顿伯爵 注6 在诺克斯死前给他的评价很到位:“躺在那儿的这个人从来没有惧怕过男人!”当我看到他不得不做的一切,看到他发现的那些野蛮游牧部落如何在他手中变成了安静、文明的民族,看到他如何把一直存在于人类心中最伟大的思想,送进最卑微的人心中,送进苏格兰每一座简陋的小屋里,我禁不住仰慕他,并期望所有正直的人都能这样做,不管他们在思想上和他有多大的分歧。我们不能期望所有的人都和我们的想法一样,对我们来说,有真诚的信仰和真诚的信念就足够了。


    我想请你们注意的第三个人是弥尔顿。他比诺克斯晚一个世纪,可以把他看作是莎士比亚和诺克斯的综合。我们不知道莎士比亚信仰什么宗教,他是一个宇宙信仰者,为许多可以称为宗教的东西所打动,对一切带有神性的东西充满敬意,但不属于某一个特别的教派,既不完全信新教,也不完全信天主教。但弥尔顿是一个彻底的宗派主义者,可以说他是长老会的会友。他的知识是从诺克斯那儿来的。因为诺克斯的影响不只局限于苏格兰,他的影响首先在苏格兰扎根,并不断增长,直到誉满苏格兰;然后向英格兰扩展,对一些重大事件产生影响;最后引起苏格兰和查理一世的争论,于1688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结束——那次革命影响深远,直到今天英国还在受益。


    弥尔顿从诺克斯身上学到很多,他一半是个宗教哲学家,一半是个诗人,因此看不到他是一位诗人的人必定心胸不开阔。弥尔顿有着撒克逊人狂热的情怀,内心充满了深沉的宗教乐曲,就像大教堂里的音乐一样优美动听。但他无法和莎士比亚比肩,他和莎士比亚的关系就像塔索或阿里奥斯托同但丁、维吉尔与荷马之间的关系一样。他意识到自己在写史诗,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伟大的人,任何一个伟人都没有像弥尔顿这样有如此强烈的自我意识,那种自我意识是衡量他伟大程度的标尺。他不是一个与深沉的伟大有过真正接触的人,他的《失乐园》在构思上不像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是史诗,它不是来自事物灵魂的声音,也并非一气呵成,而更像是后来缝合而成的。他对事物的恻隐之心与莎士比亚相比要狭隘得多——太具宗派气。一个心怀宇宙的人心中没有恨,虽然他也拒斥令人不快的事物,但不是恨它,因为任何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莎士比亚不是个好争论的人,弥尔顿则极好争论。


    弥尔顿对这些问题的专题论述我们现在读来十分乏味。《失乐园》是一首雄心勃勃的长诗,是在巨幅画卷上绘制的不朽图画,但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心底的东西,就像在但丁的作品中那样寻找它对人类生活之美的展现时,发现它并不是一部那么伟大的作品。它是我们沿着铺好的街道的旅行,而不是地狱之火。但丁描写的是地狱之火,弥尔顿不是,他的人物没有生命,亚当和夏娃是美丽、优雅的个体,但没有给他们吹入皮格马利翁的生命,他们是冷冰冰的雕像。弥尔顿同情的是物而不是人,是自然界的景物和现象,是整齐的花园,是沸腾的湖水。至于心灵的情形,他看不到。除了撒旦,他没有描写人物的心理,撒旦可以说体现了诗人弥尔顿阴暗的性格特征。但我希望你们不要以为我轻视弥尔顿,根本不是。


    在下一讲中,我们要看一看法国文学。


    * * *


    ◎ 马尔博罗公爵(the Duke of Marlborough):是1702—1711年间对抗法军的联军总司令,在1704年的布伦亨战役中大胜法军。


    ◎ 他在许多绅士家里做过家庭教师,以此谋生。


    ◎ 因为他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担负不起这样重要的工作。


    ◎ 卢瓦尔河(Loire):法国最长的河流,诺克斯被指控参与谋杀一位大主教,被处罚在船上做奴工两年。


    ◎ 做弥撒时应脱帽,以示恭敬和礼貌。这里表示他们的抗议。


    ◎ 莫顿伯爵(Earl of Morton):1572—1577年间为摄政王,1581年被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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