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夜话
3个月前 作者: 永井荷风
无论身在何处,总是望不见陆地。这样的航海,寂寞无聊,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从横滨驶向美国新开发的西雅图海港的航线,就是这样的例子。
启航的日子,一旦和故国的山影告别,直到抵达彼岸大陆的那一天,船客们在半个多月的时光里,绝对看不到一座海岛、一片山峦。昨天所见是大海,今天所见仍是大海——无论何时眺望太平洋,都是不变的广漠的大海。巨浪翻滚之处,只有扇动着长长羽翼、鸟喙弯曲的灰色信天翁在盘旋。再加上随着轮船渐渐向北行驶,令人愉快的晴朗天气变少了。每天,昏暗的鼠灰色的云层遮蔽着天空,不是下雨就是起雾。
没想到如今我成了这片寂寞海洋上的一个天涯孤客。十天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如果是白天,在甲板上玩玩套圈的游戏,或在吸烟室里打打纸牌,倒也可以打发时间;到了夜晚,结束晚餐离开餐桌后,几乎就没有什么事可消遣了。况且今天天气变得特别寒冷,想到没有外套,实在没法走上甲板去吸烟室,便顺其自然将自己关在船舱里,横躺在长椅上,翻看从日本带来的杂志。这时,房门上响起了指尖轻轻叩击的声音。
“请进。”我抬起半个身子应道。
门开了。
“怎么了,不是说动一动吗?受不住了吗?”
“没那回事。天气冷就窝在房里了。你请坐。”
“可真冷啊!说是因为经过阿拉斯加大海的缘故。”说这话的叫柳田君,他胡子稀疏的嘴角上露出微笑,在长椅一端坐了下来。他是我在航海途中认识的一位绅士。
柳田君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纪大约三十一二。条纹西装外裹着褐色的外套,高高的领口间露出色彩华美的领结。他看上去总有些装模作样,一条腿跷在膝盖上,套着戒指的小手指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
“日本现在该是最好的时节吧……”
“是呀,的确如此。”
“是不是怀念起什么了?”
“哈哈哈。这事你该去问问隔壁那位先生。”
“嗯,隔壁那位先生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也和你一样窝在房间里吧?把他叫来怎么样?”
“当然好。”
于是我朝着墙壁“咚”“咚”敲了两三下,片刻没有回音。不久,隔壁的岸本君从我房门口探进头来,带着一副有气无力的声调问道:
“什么事呀?”
追求时髦的柳田君立即装腔作势地喊道:
“Hello!Come in!”
“谢谢。我这副打扮……”
岸本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我从长椅上站起身,将靠墙的折叠椅打开,说道:
“你呀,用不着那么客气。这是我的房间,就是光着身子也没关系。快进来吧。”
岸本君是个年近三十、身材矮小的男人。捻线绸1的夹衣上罩着一件绒布单衣,外边套着大岛羽织外褂。
“那么,失礼了。”他稍稍弓下腰,“穿洋装实在太冷,想着干脆换上睡衣睡觉呢。”他边说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听了这话,柳田君看着岸本君的脸,带着非常疑惑的语调问道:
“穿洋装冷吗?我完全相反呀。航行在这海上,如果穿日本衣服,脖颈受了寒凉,马上就会感冒的。”
“是这样吗?那看来是我对穿洋装还不习惯呀。”
“不,无论穿什么衣服,该冷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冷啊。”
我只是笑着,看着他们俩:
“柳田君,你很能喝的,怎么样?我们要点酒来吧?”
“不,我今晚不太想喝酒。只是觉得无聊过来说说话而已。”
“可是没有酒,聊天也提不起兴趣呀。”
我一边按铃一边说道:
“再让我听听你满怀激情的论辩吧,岸本君。”
岸本君并不作答,扬起倾斜的脸孔:
“摇晃得很厉害呀!”
“要知道这可是太平洋啊。”柳田君再次捻着稀疏的胡须说道。
“出发后的前两三天是非常痛苦的,可是一旦习惯了就不觉得什么了。”我的话刚说完,侍者打开门进来。
“柳田君,你还是照例点威士忌吗?”
“当然。”侍者听到回答后轻轻关上门走了。这时,响亮的汽笛声如犬吠般鸣响,接着传来海浪拍打甲板的声音。
“是呀,是不太稳。算了吧,今晚真想开一场愉快的杂谈会呢。”说着,柳田君舒适地伸开腿,身穿和服的岸本君则一边打量着明亮灯光映照下的室内天花板,一边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汽笛的鸣声怎么这么频繁?”
“大概是因为雾气渐浓吧。”柳田君正解释着,侍者已将刚点的酒水盛在盘子上送进来,他把酒倒进床边小桌上的杯子里,之后就离开了。这时柳田君率先举起杯子,说道:“Good luck!”于是我们也同样地笑着重复“good luck”。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通报时间的单调的钟声。海水此时不停掀起层层高涨的浪涛,轰鸣着。眼看就要冲上床上方的圆形舷窗,然而却撞在了甲板上。掠过高高桅杆的海风的声音,宛若我在东京听到的二月干爽的风声。随着风的响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物体“嘎吱嘎吱”的摩擦声。这是一艘吨位颇大的巨轮,晃动得极其和缓,再加上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海上航行,没有什么身体不适之虞。拉起门窗的帏帘,蒸汽的温度温暖着狭小的船舱,舒舒服服地靠在长椅上听着外面暴风雨的鸣声,竟也让我想起冬夜围坐炉火边的愉快记忆。时髦的柳田君似乎也沉浸在同样的情感之中,他放下威士忌的杯子,说道:
“喂,我说你啊。如果相信自己的身体是安全的,那听着外面的暴风骤雨,也会深感有趣呀。”
“可不,完全是乘大船的感觉。要是换成一般的帆船,将会如何呢?说不定要遭难呢。”岸本君认真地说道。
“不论什么事都一样,既有让人愉快的一面,也肯定有让人痛苦的一面。比如火灾,灾难只属于被烧毁的物体本身,对于他人来说,却享受了一次难得一见的风景。”
或许是威士忌喝多了,我醉意蒙眬,满口歪理,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无理,可是柳田君却深有感悟地说道:
“这是真理,确实是真理!
“按照你的比喻来说,我正属于被烧毁的那一类,被烧毁的我逃到遥远的美国来了。去年刚回到日本,行李还未来得及收拾,就又要出国了。这样谜一般的心境连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和岸本君都热心地询问了柳田君这次赴美的抱负。因为每说到一个小小的话题,柳田君总是将“大陆的文明,岛国的狭小”这句话挂在嘴上,我们想象他一定有着远大的志向。
“哈哈哈哈。谈不上什么抱负,不过……”柳田君捻着并不浓密的胡须,首先谈起他自己的经历来。
当初他从学校一毕业就直接成了公司职员,扬扬得意地去澳大利亚赴任。多年后回到故乡日本,饱胀胸中的得意已和当初离开日本时无法相比。从旧友的欢迎会开始,所到之处,所见之人,都会向他们论述大陆的文明、世界的商业,赞不绝口。他深信自己必定会被这蕞尔岛国的社会所信赖和</a>重用。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总公司充当一名翻译,论起每月工资,只有不值钱的四十元日本银币。他仔细地考虑了一番日本的现状,还是默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心中却时时感到忿忿不平。为了抚慰自己的情绪,他打算未来要迎娶一位贵族家才色兼备的小姐为妻,并朝着这一目标,积极行动起来。他心里确信留洋归来这一事实能够虏获母女之心。可是事实却越来越出乎预料。他追求的一位子爵的千金竟然与他最瞧不起的岛国大学</a>毕业生结婚了。这不仅再次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而且使他着实蒙受了郁闷的失恋打击。
然而柳田君没有完全绝望,由痛苦激起的反作用使他开始比过去更加激烈地痛骂岛国的天地,并决心再度尝试国外旅行的愉悦。
“在日本,从未遇到过称心如意的事情。正巧这时候,有一位横滨的蚕丝商托我去美国视察,多亏有这个机会我才得以再出来呀。大凡商业上的事总得去国外办理,我看到同胞们来美国,心里非常高兴。”他说着拿起杯子,润了润喉咙,将身子一转,“岸本君。你去美国以后,才被要求进校学习的吗?”
“是的。”岸本君整了整和服的领口。
“准备上大学吗?”
“这个嘛。嗯,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语言不过关,还不知道以后的事……”
“柳田君,听说岸本君可是撇下妻儿,前来美国做学问的。”我加上一句,柳田君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
“岸本君,你有孩子了呀?“
“嗯。”岸本君连连应着,那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那么说,你是下了很大决心出来的啊。”
“怎么说呢,既然走到这一步,为了出国,我是做好了排除万难的准备。不瞒你说,亲戚中还有人坚决反对呢。”接着,岸本君一五一十地述说起来。
这个人果然受雇于东京的某个公司,不仅指望不了将来有什么出息,好像还常常遭人排挤,究其原因,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缺少一定的身份的缘故吧。正当冥思苦想的时候,遇到公司内部改革,就被解雇了。所幸自己的妻子有不少财产,无须像普通人那样遭受磨难。妻子甚至认为这是一次带着自家财产,离开喧闹的东京到某个安静的乡村,同三个可爱的孩子住在一起安度平生的好机会。
然而,岸本君根本听不进这位温柔妻子的劝说。他与妻子商量想用亡父留给她的钱财尽可能去美国做一两年的学问。妻子绝不是舍不得钱财,只是不愿与深爱的丈夫离别,她坚决反对丈夫的想法。妻子觉得用不着勉强去做出人头地的事,即使被拿到学士学位的书生超越在先,也不为耻。人只需做与能力相当的事,每天过着平和的日子就很好了。但妻子的一番话语还是无法阻挡丈夫的决心,最后只好流着眼泪送他去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所以我想尽量在短时间内拿到学位证书,不管什么学校的,毕业证是我带给妻子最好的异国礼物啊。”
说完,岸本君仿佛是为了鼓动自己的勇气,他带着痛苦的表情,一口气喝干了威士忌。
“嗯。我完全同意,以我满腔的热情祝福您的壮举。”柳田君紧接着也举起酒杯,改换声调说道,“可是,我又想到了一点,我还不知道老婆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哈哈哈哈。竟然说起这些事来,太没有出息啦……哈哈哈哈。”他故意笑起来,那样子看上去颇为苦涩。
此时钟声又当当地敲响了。只隔着一层玻璃的舷窗外,巨浪狂风依旧肆虐不息,密闭的船舱内,酒的醇香与香烟的雾气混合一起,温热难耐。我们因谈话感到疲惫,这才停下来开始环视屋内满眼闪耀的电灯光。柳田君终于想起了什么,拿出表说道:
“已经十一点了。”
“是吗?太打扰你了,那我就告辞了。”岸本君说着先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今天聊得不错呀。”
“谢谢。托您的福,今晚过得非常愉快。明天也想这么开心地度过。告辞了……”
“Good night!”柳田君嘴中吟咏着听不懂的英国诗,径直朝自己的船舱方向而去,听那足音渐渐远去的时候,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拉动床边帷幔的声响,想必一同回到房内的岸本君已将身体横卧在寂寞的床上了吧。
明治三十六年(1903)十一月
(陈若雷译)
注释
1 抽不成生丝的茧纺成的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