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尾崎红叶
    贯一觉得心中越来越苦闷,难以治愈。他思绪凌乱,一会儿想到这里,一会儿想到那里,觉得万念俱灰,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心里想着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像在梦里一样死去,更让人痛快!


    在这样的苦闷和烦恼中,又过去了三天。


    贯一既没有对象可以谈谈自己的满腔心事,也没有朋友可以倾诉自己的一腔惆怅,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自己呢?他觉得已无路可逃,也知道不可能会有什么光明前景,这样胡思乱想,只能平添烦恼,长此以往该怎么办!他只求来一场烈火,让自己的烦恼和惆怅在熊熊


    火焰中化为灰烬。那时,自己也就得解脱了。是活着,还是死亡?贯一只觉得内心的苦闷感越来越强烈,仿佛要让他窒息,在这个问题面前,他觉得一筹莫展。


    我这一生,活得本来就毫无价值,难道还要通过毫无价值的死亡来结束吗?可是,除了这样死去,又有什么办法来偿付我这虚无缥缈、充满悔恨的一生呢?或者,在这罪孽深重的前半生的最后一刻,冲破业障的束缚和困扰,重新做人,开始充满希望的后半生?


    贯一并非一定要逃避死亡,也并非一心寻死,只不过他觉得生死对他而言都毫无价值,因而难以抉择。如今难以承受的痛苦让他想到了死,前半生的罪恶和悔恨让他备受煎熬。为了能早日逃离这种痛苦,他觉得死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或者应该在这种巨大痛苦的煎熬中来弥补前半生所犯下的罪孽。选择死亡一了百了是容易的事,而忍受着煎熬痛苦地活着,则是困难的。那么,我是应该痛改前非,作为一个正常人好好地活下去,还是应该以死来结束这罪恶的一生?


    贯一觉得活着也不是,死了也不行,时时坐立不安,夜夜难以入眠,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件不得不做的重要事情。过去曾一口答应的一笔巨额借款,眼看马上就要到放款日子了。他必须亲自赶往野州盐原的烟下温泉,到那里的清琴楼旅馆去,暗中将借款人的底细打探清楚。


    虽然他知道这是一件麻烦事,心里很不情愿前往,但却不得不去。但听说那边的景色优美难得一见,说不定还能在美景中暂时忘却内心的苦闷。于是他也就下定决心,打起精神,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从那次噩梦</a>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大约一个多星期了。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出过门。


    那是一个白云朵朵的清晨,天空中透露着微光,半轮残月高高悬挂着。为了赶上最早的一趟班车,贯一驱车直奔上野车站。清早的风夹杂着寒气迎面扑来,他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列车疾驰,窗外的景色变换,身边的旅客换了一批又一批,贯一那忧伤的心情,却始终未曾改变。他无法排解内心苦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熬过了五个小时,总算在西那须站下了车。


    出了车站,朝西北方走去,就进入了那须平原。至今,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古老平原。天宇苍茫,土地辽阔,飞云片片。放眼望去,近处是三里坦途,远处是重峦叠嶂。盐原仿佛近在眼前,可真的走起来,又觉得远在天边无穷无尽。贯一总算走过了千本松,来到了关谷村的境内。走到人迹罕至的尽头,可以看到一湾淙淙的水流,水流上横跨着一座桥梁,便是有名的入胜桥。


    过了入胜桥,再走几步山路,便来到了幽深曲折的山涧峡谷。这里日光幽暗,山峦重叠,寒气逼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前行,只见树木茂密,高耸入云,林间传来小鸟的啼叫声,脚下花草幽幽,香气袭人。待登到高处,可以听到从远处被树荫遮挡的地方传来的潺潺水流声,等到隐约可见这条水流的源头时,一道道闪着白色电光的瀑布从山谷中奔涌而下,水声震耳欲聋。道路的右边是笔直陡峭的崖壁,岩石上长着碧绿的青苔,几条细长的小瀑布从峭壁上垂挂下来,如白色丝带一般,溅得水花四溢。秋风吹过山岭上的松树,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和飞瀑合奏着乐章,气势磅礴,让路人久久舍不得离开。


    驱车越过白羽坡,在回顾桥上回望了三丈高的飞瀑,更觉得此处的景色奇特,堪称一绝。从这儿一路行来,所过之处,有路的地方必定有水,有水的地方必定有桥——全溪共有三十座桥;有山的地方必有岩,有岩的地方必有瀑布——全岭共有七十处飞瀑。此地处处都是温泉,全村共有四十五处温泉。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处名胜、十六处古迹、七处不可思议的奇观,谁都不能一一访遍。


    说起盐原的地形,从盐谷郡以南的山峦之间分开,往西北方向深入,沿着绵绵不断蜿蜒而下的帚川逆流而上,流经四里,再渡过十一里,所经之处,都是接连不断的悬崖峭壁。沿着两边伸展的幅度绵延,可见九曲十八弯的碧绿色水流,两侧伫立着万丈的岩壁,如同一只青铜的药碾,钵底是捣碎了的琉璃瓦。


    一经过大网温泉,眼前就出现了奇妙的景观:根本山、鱼止泷、儿子渊。古箭袋地势险要,白云洞明朗开阔,还有那飞瀑、龙鼻、材木石、五色石</a>、船岩,等等。再往前行驶,来到了鸟井户,这里山峦叠翠,已进入福度乡境内了。


    沿路前行,可以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山崖上,还残留着几簇杜鹃花。几条藤蔓从山崖上垂挂下来,和杜鹃花相映,甚是有趣,目光忍不住会停留在上面。而且这一带溪水很浅,水流清澈,平静的水面像一面大大的古镜,静静地安睡在环绕的群山和茂密的森林中。贯一也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想起了阿宫那纤瘦的身子跳到奔涌的水流中的情景。当她奄奄一息浮出水面时,那周围的景色,和此时眼前所看到的多么相似。两岸的布局,茂密的树林,甚至这荡漾的水色,还有那清澈见底的岩石,岩石的大小、位置,乃至样子,仔细看来,简直和当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贯一不禁睁大了眼睛,感到一阵寒意。


    这真是太奇怪了!现实中经历过的场景原原本本出现在梦境里,这样的情况倒是可以理解,但梦境中出现的场景,却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阿宫的尸体漂浮的水面,还有自己追赶阿宫的小路,梦中所有的场景,和现实无不一一重合,历历在目,真让人毛骨悚然!


    贯一回过头来,问车夫这里叫什么名字。车夫回答:这里叫不动泽。


    这个名字令人不由得地害怕起来。细细想来,这不是一个人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吗?难道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死吗?他想到梦里,背在背上的阿宫忽然变成百合花的怪事,不禁浑身打起了寒战。


    贯一忙转过身去,急着赶路。山间云雾弥漫,挡住了去路,景色的奇妙让人瞠目结舌。奇形怪状的屏风岩,高达万丈的悬崖绝壁,巍然屹立于悬崖之巅的苍天古松,在风中飒飒作响。高耸的峭壁如同被劈开的裂竹,从半空中笔直地垂下来,岌岌可危,让人心惊胆战,不敢正视。


    贯一觉得茫然若失,呆呆地伫立在那里。


    他又想起了梦中的场景。当他追赶阿宫掉下深渊时,不就是从那高高的悬崖上坠落的吗?仿佛从天边掉下来一般,只觉得空虚缥缈,无比恐惧。


    至今为止,我何曾见过这般绝壁?这样危险,这样可怕!如果不是在梦里,又怎么可能从绝壁上坠落呢?像我这样一个瘦骨如柴的人却没有粉身碎骨,想来一定是在梦境中了。一旁的车夫看到他那瞠目结舌停滞不前的样子,满脸严肃地告诉他说,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天狗岩。


    贯一的心里充满了疑虑和恐惧,他觉得那个梦实在是太奇怪了,而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梦中的场景会出现在盐原,而且一模一样。


    他愈向前走去,便觉得事情越来越奇怪和诡异。梦中出现的场景,竟然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眼前,让人毛骨悚然。贯一怀着不安的心情向前走去,来到了耸立的山岩顶峰。溪流受到岩石的阻挡,在这里形成急转弯,顿时水流飞溅,咆哮怒吼,如万马奔腾般一泻而下。在激流的中间,横着一块大岩石,两丈余高。石顶平坦广阔,可以容得下百余人。大磐石经历了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颜色已变成了死灰色,寸草不生。石面被冲刷吹打得非常光滑,如一个巨大的怪物般巍巍然蹲在那里。上有古木的树荫遮蔽,下面受到汹涌激流的冲刷,虽然夜夜受到天狗岩的风吹雨蚀,但它还是如老怪物般一动不动。


    这块岩石名为驻跸石,相传古时的飞单氏曾在这里驻跸,因而得名。贯一一边听车夫解说一边点着头,但目光仍然没有离开这块大石,暗暗在心里思索着。


    贯一想起,当他在梦中的山谷里寻找阿宫的时候,的确看到了这块大岩石,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他看到阿宫的尸体漂浮在水中,当自己想追上去时,却进退两难:前后无路可走,两侧是深不可测的水潭和高耸入云的峭壁。他勉强攀住了挡在前面的一块岩石,爬到一半时却无法继续攀登。当时他攀登的,正是眼前这块大岩石。贯一想到这里,觉得此处不可逗留。


    贯一又向前走了几步,正看到阿宫投水自尽的深渊,还有他自己因为腰带松开而倒下的地方。梦中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让人恐惧到窒息。贯一不由得汗毛直立,噩梦中的场景在脑海中一幕幕上演,让他痛苦万分,无法逃脱。


    如果只是在梦里,那么就算是恐怖、痛苦,或是悲哀、难过,再怎么难受也无妨。然而,如果梦中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一场噩梦,还将在现实中上演,那将会怎样?如今在盐原,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和梦中所见的场景无不一一符合,而眼前的一切却绝不是梦境。我因为偶然的机缘来到此地,这也绝不是在梦中。唯一和梦中有所不同的,就是少了一个阿宫,阿宫并没有来这里。


    想到此处,贯一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难道现在是在梦境中吗?如果这不是梦,为什么我会来到和梦中一样的地方?真是不祥之兆。所幸,并没有发生如梦中那样可怕的事。但这一切真是太匪夷所思了,还是抓紧时间办完应该办的事,早些回去吧。他这样想着,又重新坐上了跟在后面的车子,经过了白仓山的山麓、监釜的温泉、高尾塚、离室、甘汤泽、兄弟瀑布、玉帘洲、小太郎渊,往前望去,远处有一片高高的山脉,一座静谧的寺院,十几户低矮的民屋,那边便是烟下户的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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