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尾崎红叶
因为突然要去千叶,贯一匆匆赶往本所车站准备坐下午五点的火车,但还是晚了一步,只好再等两个小时坐下一趟。他有些沮丧地走到候车室,在最里间的屋子里拿了一块格子花毯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这时,他想起皮包里还有三封信,临出门时收到的,顺手塞进了皮包里。现在正巧没事,贯一便拿来看看,其中有一封信是署名为M.SHGIS寄来的。
“唉,又寄来了。”
只有这封信他没有拆,直接和其他看过的两封信一起塞了回去,锁好了皮包,便把它当作枕头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但能睡得着吗?看到那个人的字迹,真让他心乱如麻,不知该是爱是恨。尽管心里一度发誓不再理那个人,但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
寄这封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宫。她的第一封信是在两星期前寄过来的。当时收到信的贯一惊讶万分,不自觉地把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内容其实和荒尾之前说的一样,无非是亲笔写信告诉他心中的悔恨之意。这次寄信来估计也是同样的内容,所以还是不看为妙,看了也是徒增伤感,还会模糊自己的双眼,所以,还是丢了吧。
但贯一这么做,阿宫会多么伤心。在阿宫寄来的这两封信中,不但倾诉了她心中的苦闷,也表明了自己悔过的意愿,完全坦白了过去的事情。她也曾担心这些信件若落入他人之手,将导致自己身败名裂的下场。但她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以自己的真诚感动贯一。
寄出第一封信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在日复一日愈发痛苦的状态下,她又亲笔写了第二封。然而,收到信件的贯一连看都没看一眼,他本已下定了决心,无论之后寄来多少封信,他都不会再接受阿宫的忏悔了。
本来静静躺着的贯一突然坐起来,打开皮包取出了那封信,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信封一角,把它放到了火钵上面。几张信笺瞬间被烈火燎燃了,在那缓缓上升的白烟里仿佛包含着阿宫无尽的哀愁,烧完剩下的灰烬中也包含着阿宫无尽的悔意。此刻,阿宫几年来积聚的悲痛、悔恨以及最近心头暗生的喜悦,都在贯一的手中化为了须有。
贯一又枕着皮包像刚才那样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贯一听到外面一个女人和别人打招呼的声音,后来又进来一个男人。他们走到隔壁房间,和贯一只隔着一道纸门。
他们不太像是普通的年轻人,只是默默地坐了下来。
“时间还早,阿铃,喝点茶吧。”男人说道。
“你今年夏天真的准备回老家吗?”
“我总想着七月节的时候,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你不也说你的父母改变主意了吗?所以就算你还挂念着我,我们也是没有未来的。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死心了。我还是有这点男子汉的骨气的。”
“雅之,你是一个男子汉,所以应该会说到做到。但我怎么可能像你一样呢?我想你一定对我父母的做法深表恨意,而且你也在恨着我,一定是这样的吧?唉,你就随我去吧,反正要是你不要我的话,我今后也不准备嫁到别人家了。”女人说话断断续续的,还边说边抽泣着。
“但要是你的父母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的话,就算我再想娶你也没用吧。其实这事终究也是怪我,我想任何父母都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这种有过前科的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管我父母答不答应,只要你肯那不就行了吗?”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现在心里真是无比地后悔,都怪当时太年轻以致犯下那种错。其实我当时也是上了放高利贷的当,毁掉了自己的前程。我唯一的亲人,竟为此丢掉了性命。我们之前订下的婚事也化为了泡影。一想到这些,我真是恨不得死在牢里算了,也许这样还好一些!”
“雅之,不要说这种话啊!”
两人同时哭了起来。
“我妈妈最后烧掉了那个畜生的家,还把那两个吃人的魔鬼夫妇送进了地狱,这倒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但就算这样也无法恢复我的清白之身啊!唉!当时我娘一想到再有不到一个月就可以把你娶进门,不知有多么高兴呢!”
只听女方一下哭出了声,不断地呜咽着。
“我本来也没有取消这桩亲事的意思,但总归是因为我才被拒绝的,所以还请你能原谅。”
“不……不……我并不认为你被别人拒绝了。”
“再说你如果嫁给我的话,恐怕面子上也过不去吧!那样的话,你一辈子都会受到别人背后的闲话,这也太可怜了!所以,我还是主动放弃比较好。你的心意,我是永远不会忘的。”
女方哭得更厉害了。刚才静静躺着的贯一,不声不响地坐起身,来到了纸门边,想透过缝隙窥视,但是还是看不清楚。不过他总觉得这个男的声音好熟悉,仔细想来,他不就是那个放火烧掉鳄渊家的疯婆子的儿子,曾经因为伪造证件而被判一年徒刑的饱浦雅之吗?没错,那个女人刚才就是这么称呼他的。贯一独自点着头,接着竖起耳朵听着。
“既然你都说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心意,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那倒不如按照约定把我娶回家算了。雅之你受了那么多苦,如果我早有意取消婚约的话,那我这一年来也就没必要在神前吃斋许愿了。”
女方回</a>想起这一年来的苦楚生活,不禁又哭了起来。
“雅之,你又不是真的做了坏事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只是受了高利贷者的欺骗才会吃到那种冤枉官司。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对你来说,真是一场灾难,心里特别难过。而且,我什么时候因为你雅之有过前科就嫌弃你啊?我可不是那种势力的女人,不是啊!”
在隔壁偷听的贯一,被女方这种断肠的倾诉打动了。他低着头,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手里面夹着一个已经熄灭的烟蒂。
“你之所以会把我想成那样的女人,是因为你完全不知道,你离我而去后,我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为此病了三个多月。父母虽然不想把我嫁给你,但我还是有我自己的主见。如果说你因为这次事件而一蹶不振,那我更应该和你在一起了,因为我想来帮你分担痛苦。否则我心里是对不起你的母亲的,因为我从小就承蒙她很多照顾啊!
“不听从父母的建议反而自作主张,这应该算是不孝吧。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嫁给你。如果你本意上还是喜欢我,就答应我。我的事情你先别管,我要先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娶我?”
贯一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把手枕在脑后躺着。听完他们这一段对话,最让贯一感动的,既不是那个男人所受的不幸,也不是女人遭到拒绝的悲哀,而是这个女人坚定不移的决心。世上竟还会存在这样纯洁伟大的爱情!这点深深打动了贯一。
之后,那个男子接着说道:“阿铃,那还用说吗?要不是这次变故,我早就把你娶回家了啊。现在早该过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日子了。今天也就没必要再和你说这些话了!而且尽管我如今落魄到如此地步,你还能对我说出这些话,阿铃,我相信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一人能对我这么好了。我也想如果能和我心爱的阿铃在一起,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但你也要为父母想想,他们不让你嫁给我,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世上所有的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子女的。我就是想到这点才会主动放弃。子女让自己的父母受苦这不仅是不孝,也是一种极大的罪恶。我当时就是因为自己的轻率害死了母亲,这其实和我亲手杀掉她无异。如果将来因为我的关系又把你的父母牵连进来的话,那岂不是相当于我又要杀掉别人的父母了吗?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我才逼不得已放弃的。今后我宁可去独自生活,随便找口饭吃就满足了。”
“这么说,你只是考虑到我父母的心情,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啊!我今后怎么样你都无所谓吗?”
“怎么会,我只是……”
“不,没什么。唉,算了,你的想法我知道。”
“阿铃,我不是那个意思,还是你没有体谅我的心情啊!”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既然能为我父母想得那么周到,就不能多为我想想吗?我早已决定嫁给你,所以嫁妆什么的早就准备好了。你想一想我怎么可能还会嫁给别人呢?只是单纯在拿我父母不同意当作借口,你实在是太无情、太任性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嫁到别人家去的。算了,你还是不要再管我了。”女方哭得开始颤抖起来。
“不要这么说,那你要怎么办啊?”
“不要管我。要怎么样是我的自由,我自有打算。”
男方无言以对。过了一阵,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两人又开始小声谈了起来,在隔壁的房间已经听不清楚了。但这段对话却显得非常平静,没有任何一句话是提高嗓门儿说的。可见这段谈话是应该比较和平的吧。
“真的吗?一定要这样吗?”
女方的声音变得开朗起来。
“既然这样,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而且感觉两人变得越来越亲密,一直在说个不停。此时贯一心中在为那位姑娘高兴,也同时非常羡慕那个叫雅之的男人。随后他好像又听到了一阵不知从哪里漏出来的优美旋律,不知不觉中驱散了心中堆积的阴霾。
贯一试想,那个女子如果是阿宫,而自己是那个雅之的话,又会是怎样的结果。我是更乐意现在这种生活,还是偏向于雅之那样的生活呢?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阿宫其实至始至终都从未对贯一有过像那位姑娘一样的热恋。如果她当初没有被那颗钻石的光芒所迷惑,如果现在自己也是一个有过前科的人的话,她会不会仍然爱我呢?就算没有被唯继的金钱所迷惑,那她是否也依然会抛弃曾经入狱的雅之呢?闪闪发光的钻石和身负罪名的身世,究竟哪个有着更强的力量破坏两人的爱情呢?
贯一又不禁思考着,这位姑娘不惜一切代价爱着这个男人,把他当作自己的生命一般,不管天涯海角都要和他在一起,这样纯洁的爱情,是否也会因为金钱而发生改变呢?是不是也会把自己本来献给爱人的心再会卖给他人?一个赢在了金钱,一个在爱情上挫败,自己究竟对哪一个更痛恨一些呢?
他又想到,虔诚的爱情应该是不会被金钱所迷惑的,应该是无价的。如果爱情可以改变,那毋庸置疑,肯定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虔诚的爱情了。难道说他人对于异性的爱意,都比我要虔诚吗?还是说正如我坚信的那样,阿宫只是对我一人不虔诚吗?我因为当年她的背信弃义、毫无贞操的做法而心生痛恨,对世上所有的爱情都产生了怀疑,并且一律都很排斥。但是那种排斥的感觉并不能消除心中的愤恨,本应到手却被他人夺走的郁闷心情,总是在刺痛着内心。虽然没有击倒我,但是如同梦魇一直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长时间饱受痛苦煎熬。原本我这颗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喜悦的内心,却在看到他人之间的幸福画面时,不禁为他们而感到高兴,并且想象着他们的美好未来,这又是为何呢?我已经无法得到阿宫的爱情了,但如果有一个能替代阿宫的人出现的话,我的内心是不是也会得到一些慰藉呢?
贯一的思维变得愈发活跃了。最近阿宫已经在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深感悔恨了,而且她还说为了证明她已经悔过自新,甚至都可以完全无条件地听任于我。自己会不会因为她现在的悔过而忽略掉之前的恨意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是否能和她旧情复燃?不,她的忏悔和我的愤恨是两码事。那么我现在的这种愤恨是否必须要超过富山几倍的财富才能抚平呢?是不是非得把这种愤恨转移到对金钱的贪婪上呢?
贯一深深地叹着气。破坏我们之间爱情的人正是唯继,那么能破坏他们之间爱情的人又会是谁呢?今天我前往千叶,目的无非也是去破坏他们,但是我究竟能否办得到呢?也不好说呢。那么这种贪婪的欲望又能给我带来些什么呢?带来财富吗?难道说金钱是唯一能够治疗我发疯的药物吗?眼前的这一对恋人,他们之间的爱情之前受到了阻碍,但现在相爱的两人好像已经和好如初,其乐融融了。再回过头看看我们,我们之间的爱情也同样遭到了阻碍,但如今恐怕已如落花一去不复反了吧!难道我这一生注定就要一直生活在空虚之中,随风飘荡,随波逐流了吗?
贯一此时默默地坐在昏暗的车厢里,火车已经驶过了船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