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金托什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他在海里扑腾了几分钟,水太浅了,无法游泳,又因为害怕鲨鱼而不愿去水深没顶的地方,于是便从水里出来,到浴室去洗了个淋浴。在太平洋那又浓又黏的咸水里泡过一阵后,洗个清凉的淡水澡,真叫人身心舒畅。海水太热了,尽管时间才刚过七点,浸在里面不但不能让你振作起来,反而使你更加倦怠乏力。擦干身体之后,他披上浴衣,对着中国厨师大声叫嚷,说他五分钟后就可以吃早饭了。他赤脚穿过一小片粗硬的草地(行政官沃克曾得意地认为那是一块草坪),来到自己的住处,换好了衣服。这并不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因为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帆布裤子,然后朝他上司那位于院子另一侧的屋子走去。两个男子总一块儿吃饭,但中国厨师告诉他,沃克在五点就骑上马出去了,要一个小时后才会回来。
麦金托什昨晚睡得很不好,他厌恶地看着摆在面前的番木瓜、鸡蛋和熏肉。昨晚的蚊子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它们在他睡觉的蚊帐周围飞来飞去,数量多得惊人,发出无情的、气势汹汹的嗡嗡声,好像远处的管风琴所发出的无休无止的音调。每逢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就会一下子惊醒过来,相信有一只蚊子钻进了帐子。天气热得要命,他只好光着身子躺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打在堡礁上的海浪低沉的轰鸣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种声音平时耳朵是听不到的,因为它始终持续不断,富有规律地出现。如今它的节律却像锤子一样不断敲打着他疲惫的神经。麦金托什攥紧两只拳头,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加以忍受。一想到那种声音会永远持续下去,什么东西都不能加以阻止,就几乎叫他无法忍受。于是他的力量仿佛能与无情的自然力量抗衡,他心中猛地产生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要干出些什么暴力的事情。他感到自己必须牢牢保持自制的能力,否则就会发疯。现在他朝窗外的环礁湖和标示着堡礁的那道白沫带看去,那种波澜壮阔的景象让他憎恶得直打哆嗦。万里无云的天空好像一个倒扣的大碗,把眼前这片景象笼罩在里面。他点起烟斗,翻了翻几天前从阿皮亚运来的一摞奥克兰的报纸。最新的报纸也是三个星期前的了,给人的印象是内容极其乏味。
接着他去了办公室。那是一个宽大的、没有什么陈设的房间,只放着两张书桌和一把靠墙的长椅。长椅上坐着几个当地人,还有两三个女子。他们一边闲聊着,一边等待行政官回来。麦金托什进门时,他们用萨摩亚语向他招呼道:
“您好。”
他也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书桌旁坐下,开始写一份报告。
这份报告是萨摩亚的总督一直在催索的,但沃克平时行事拖拉,始终没有写好。麦金托什一边做着笔记,一边充满恨意地想到,沃特迟迟不写报告,实际上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文化,对任何需要动笔头儿的工作都万分厌恶。当简明扼要、完全合乎规范的报告最终完成后,他就会把下属的劳动成果收下,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反而露出一副讥笑嘲讽的神情,把报告发送给自己的上司,好像那都是他自己的成果。其实他压根儿就写不出一个字来。麦金托什还愤怒地想到,万一他的头儿用铅笔添加什么话儿,那么表达得一定相当幼稚,而在言语措辞上也不够完善。如果他表示反对,或者试图把沃克的意思用一个清楚的短语表达出来,沃克就会大发雷霆,并且叫嚷道:
“我管他妈的什么语法?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儿,我就想这样说。”
最后沃克进来了。他一进门,当地人就上前围住了他,想要立刻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发起脾气来了,吩咐他们坐下,闭上嘴巴,并且威胁说,如果他们不保持安静,就要把他们统统赶走,当天谁都不见。接着他朝麦金托什点了点头。
“你好,麦克。总算起来啦?真不明白你怎么能把一天最好的时光浪费在床上。你应该像我那样在天亮前就起床。懒鬼。”
他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掏出一条印花大手帕擦了擦脸。
“天哪,我想喝一杯。”
他把脸转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警察,那是一个形象别致的人物:上身穿着白色短上衣,下身系着拉瓦拉瓦,也就是萨摩亚人的缠腰布,吩咐他去倒些卡瓦酒来。装着卡瓦酒的酒坛子就放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警察倒了半椰子壳的酒,然后端给沃克。他朝地上倒了几滴,对着周围的人低声说了几句惯用的套话,就津津有味地喝起来。接着他叫警察去招待一下等在旁边的当地人。按照他们的年龄或地位,椰子壳轮流递送到每个人的手中,然后经过同样的仪式,里面的酒给喝光了。
接着他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身材短小,要比个子中等的人矮多了,但是极为肥胖。他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大脸盘,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两边的脸颊都挂着巨大的垂肉,长着三层宽阔的下巴;他那细小的五官都融化在一团团肥肉之中;另外,除了脑袋后面残留的一块新月形白发外,他整个脑壳都秃光了。他的样子让你联想到那位匹克威克先生。他模样古怪,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但是说来也奇怪,却并不让人觉得失去尊严。在他那副宽大的金边眼镜后面是两只精明、活泼的蓝眼睛,脸上露出十分果断的神情。他六十岁了,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活力战胜了不断增长的年龄。尽管他体态臃肿,但动作相当利索。他走起路来,迈着沉重、坚定的步子,好像要让大地感受到自己的整个体重似的,说话的时候,声音响亮而粗鲁。
到如今,麦金托什被任命为沃克的助手已经两年了。沃克在塔卢亚岛———萨摩亚群岛中一个较大的岛屿———担任行政官已有二十五年,无论在当面见过他的人嘴里,还是在传闻中,他都是整个南太平洋地区的知名人士。最初麦金托什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待着跟他的首次会面。出于某种原因,麦金托什在阿皮亚待了两三个星期后,才接受了这个职位。在查普林的饭店和英国俱乐部里,他听到了有关这位行政官的无数传闻。当时他对这些传闻充满兴趣,现在想来,却有种讽刺的意味。因为从那时起,他听沃克本人讲了已经有上百遍了。沃克知道自己是个人物,并且对自己的名气也颇为得意,因而有意要处处加以表现。他小心守护着关于自己的“传说”,迫切希望人们了解有关他的那些著名传闻的准确细节。要是谁给陌生人讲错了,他便发起火来,显得荒唐可笑。
最初麦金托什觉得,沃克那种粗鲁热诚的态度倒不无吸引力,而沃克也很高兴有一个听众,可以让他尽情发挥,说的话儿让听的人感到耳目一新。他心情愉快,待人亲切而体贴。麦金托什原先是一个政府官员,在伦敦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直到三十四岁那年,他突然得了肺炎,面临着罹患肺结核的危险,于是不得不在太平洋地区找份工作。在麦金托什眼中,沃克的生活似乎特别富有浪漫色彩。在征服环境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冒险精神是这个人的典型特征。在十五岁那年,他就独自跑到海上,在一艘运煤船上铲了一年煤。那会儿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孩子,船员和同伴对他都很好,但船长不知什么缘故却对他极为厌恶,待他十分残暴,老是对他拳打脚踢。他经常四肢疼痛,无法安眠,因而对船长恨之入骨。后来有人暗中指点他去参加某次赛马会,他设法从他在贝尔法斯特结识的一个朋友那儿借了二十五英镑,随后以很高的赔率,压在一匹几乎没有可能获胜的马身上。如果赌输了,他就无法归还借款,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输。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结果那匹马果真赢了,他发现自己一下子有了一千英镑的现款。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当运煤船在爱尔兰沿海某地停靠时,他打听到谁是城里最能干的律师,随后就去找那个律师,说他听说运煤船正在待售,请那个律师为自己安排收购事宜。那个律师被他的小客户逗乐了(那会儿他只有十六岁,看上去也没有实际的年龄大),而且,说不定也是出于同情,颇受感动,他答应不但为他安排好收购事宜,而且确保让他做一笔合算的买卖。过了没有多久,沃克就成了这艘船的主人。他回到船上,接着———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就通知船长,要他必须在半小时内离开自己的船。他让大副当了船长,在船上又航行了九个月,最后把那条船卖掉了,赚了不少钱。
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以种植园主的身份来到了萨摩亚群岛。他是在德国占领期间居住在塔卢亚岛的少数白人之一。那会儿,他对当地土著已经具有一些影响力。德国人让他当了行政官,在这个职位上,他一干就是二十年。当岛屿被英国人夺取后,他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他专横跋扈地管理着海岛,但却获得圆满的成功。这一辉煌的成功是麦金托什对他产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可是两个人的不同天性使得他们无法相处融洽。麦金托什相貌难看,举止笨拙,身材又高又瘦,胸部狭窄,有些驼背。他脸色灰黄,双颊深陷,长着两只神情忧郁的大眼睛。不过他十分爱好阅读。等到他的书籍给运来、拆开包装后,沃克来到他的住处看了看,随后便对着麦金托什发出一阵嗓音嘶哑的笑声。
“你把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带到这儿来干什么?”他问道。
麦金托什的脸一下子涨成深红色。
“你觉得它们是无聊的玩意儿,我很遗憾。我把这些书带来,因为我想要好好读一下。”
“你说你有好多书要运来,我以为可能会有一些我想看的。难道没有什么侦探小说吗?”
“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
“那你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傻瓜。”
“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每个邮包都给沃克带来一堆期刊文献,以及新西兰的报纸和美国杂志。麦金托什对这类只有短暂时效的刊物不屑一顾,这叫沃克感到十分恼火。他可受不了麦金托什在空闲时间所看的那些书,他觉得麦金托什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或伯顿的《忧郁的解剖》,只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他从来没有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所以总是毫无顾忌地表示自己对助手的看法。麦金托什开始察看起这个人的真实面目来了,在他那充满活力、心情愉快的外表下,他看到了令人痛恨的粗俗和狡诈。他爱慕虚荣,专横跋扈,不过奇怪的是,他的个性中带有一种羞涩,让他一点也不喜欢性情无法跟他相投的人。他会天真地根据别人的说话方式来对他们加以判断,他自己的谈话中充满了咒骂和污言秽语,如果别人的话语中没有这些东西,他就会充满疑虑地望着他们。晚上,两个男人会打打皮克牌。沃克牌技很差,却十分自负,赢了便得意扬扬,输了就乱发脾气。偶尔,两三个种植园主或生意人会开车过来打桥牌,在麦金托什看来,那时沃克的性格更是显露无遗。他打牌时根本不顾自己的搭档,随意叫牌,老是争论不休,凭着他那响亮的嗓门,就足以击败对方。另外他老是有牌不跟,当他这样犯规的时候,总是用讨好的语气嘟囔说:“哦,你总不见得会让一个几乎看不见东西的老头儿吃亏吧。”他的对手认为还是不要跟他闹翻的好,觉得也许不该执意要他遵守牌戏规则。他对这一点心里十分清楚。麦金托什用冷冰冰的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打完牌,大家会抽抽烟斗,喝点儿威士忌,他们会开始讲故事。沃克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婚姻的故事。他在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结果新娘跑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新娘。他跟这个岛上的女人有过无数的艳遇,都是一些平淡无奇、污秽不堪的经历,但他讲的时候对自己的高超的手段无比自豪。麦金托什素来不爱听乌七八糟的事儿,听了他这样的描述很不舒服。沃克显然是一个粗俗下流、耽于肉欲的老家伙。而在沃克看来,麦金托什是一个可怜虫,因为他竟然不愿把自己的风流韵事告诉别人,大伙儿都喝醉了,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头脑清醒。
麦金托什在办理公务时总是井井有条,沃克为此也看不起他。麦金托什做什么事儿都喜欢这样。他的书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文件都附有眉目清楚的标签,无论需要什么文件,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而且他对管理工作中所需的各种规章条例都了如指掌。
“胡说,胡说,”沃克说,“这个岛屿我管了二十年了,从来不用那些繁文缛节,现在也不需要这种玩意儿。”
“每逢你需要一封信的时候,就得找上半个小时。这样不是要容易一些吗?”麦金托什回嘴说。
“你只是一个该死的官员,不过你为人还不错。你在这儿待上一两年,就会习惯的。你的毛病在于你不喝酒。如果你一个星期醉上一次,就会是一个怪不赖的家伙。”
奇怪的是,沃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下属心中对他的厌恶,而且这种厌恶每个月都在增强。尽管沃克对他加以嘲笑,但渐渐习惯了跟他相处,沃克几乎开始喜欢起他来了。沃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容忍别人的怪癖,所以只把麦金托什当作一个怪人而已。他对麦金托什的喜爱也许是下意识的,因为他可以拿麦金托什打趣。他的幽默以粗俗的玩笑为主,需要一个嘲弄的对象。麦金托什工作严谨,品行端正,从不好酒贪杯,这些都成了他源源不断的话题。麦金托什的苏格兰姓氏则给了他拿苏格兰来说笑打趣的机会。每当两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把麦金托什奚落一番,引得他们哈哈大笑,而他也得到极大的乐趣。他会跟当地人说起麦金托什的滑稽可笑之处,而麦金托什对于萨摩亚语的知识仍不完善,每当沃克在所讲的下流话中提到他时,他就会看到他们放声欢笑,沃克也开心地笑了。
“我得为你说上这么一句话,麦克,”沃克总用他那粗哑而又响亮的声音说,“你经得起开玩笑。”
“这是一个玩笑吗?”麦金托什笑着说。“我不清楚。”
“苏格兰人!”沃克嚷道,一边放声大笑。“只有一个法子能叫苏格兰人听懂笑话,那就是外科手术。”
沃克一点也不知道麦金托什最无法忍受的,就是遭受戏弄。在夜里,在雨季的沉闷无风的夜晚,他难以入睡,闷闷不乐地回想着沃克几天前随口说出的嘲讽的话。这些话叫他怨恨不已。他心里充满了愤怒,暗自设想着怎样对这个恶棍进行报复。他曾想要回击,但是沃克善于巧妙辩驳,言辞粗鄙,毫不掩饰,这就让他占据了优势。他智力低下,因而那些精巧尖刻的话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他那沾沾自喜的样子也使别人无法带给他什么伤害。他那响亮的嗓音和狂放的笑声是麦金托什无法抵挡的武器,他明白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一点也不暴露自己对他的恨意。他学会了自我控制,但他的仇恨仍在不断增长,简直到了偏执发狂的地步。现在他警觉地留神观察着沃克,几乎都快要失去理智了。沃克的每一次卑鄙行为,沃克表现出的幼稚和虚荣、狡诈和粗俗,都让他的自尊心得到安慰。沃克吃饭时贪婪、邋遢的模样以及那种舔嘴咂舌的声音,让麦金托什看了感到心满意足。他也注意到沃克所说的蠢话和语法上的错误。他明白沃克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他看出他的上司对他的评价后,不禁产生一种苦涩而满足的感觉。这也增加了他对那个心胸狭隘、志得意满的老头的蔑视。但当他知道沃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仇恨后,他感到无比快乐。这个家伙喜欢获得民心,他是个傻瓜,竟然泰然自若地认为大家都崇拜他。有一次,麦金托什无意中听到沃克在谈论他。
“等我把他调教好以后,就没有问题了,”他说,“他是一条忠实的狗,会爱他的主人的。”
麦金托什先是默不作声,那张灰黄色的长脸上没有什么活动,接着突然开怀大笑,笑声持续了很久。
可是他的仇恨并不是盲目的,相反特别清醒。他对沃克的才干有着准确的判断。沃克富有成效地统治着他那小小的王国。他既公正又坦诚。在这儿他有挣钱的机会,但是如今他却要比自己最初任职时穷了不少,唯一的老年生活费就是他期待在自己最终卸任后所领到的养老金。让他感到得意的是,在只有一名助手和一个混血办事员的情况下,他把岛屿管理得比乌波卢岛还要好。那儿可是中心城市阿皮亚的所在地,而且有一大批公务人员。沃克有几名当地警察来协助他维护权力,但他并没有加以利用。他是凭借吓唬和他的爱尔兰幽默来治理的。
“他们硬要为我修建一所监狱,”他说,“我要一所监狱干吗?我可不打算把当地人投入监狱。如果他们犯了过错,我知道怎么来对付他们。”
他跟阿皮亚的上级机关发生过好多次争吵,其中有一次是他要求拥有对当地土著的完整司法审判权。无论他们犯下怎样的罪行,他都不会把他们交给有权对他们进行处理的法院。他跟乌波卢岛上的总督之间来回通了不少次充满怒气的信函。他把当地人看作自己的孩子。对于这个粗鄙、低俗、自私的人来说,这可是件令人惊奇的事儿。他在这个岛屿上居住了这么久,对于这个岛屿无比热爱,对于当地土著怀有一种奇特而粗鲁的柔情,这的确不同寻常。
他爱骑着那匹灰色的老母马,在岛上四处转悠,对于岛上美丽的景色从不感到厌倦。当他顺着椰子树丛中那条长满青草的大路闲逛时,不时会停下来观赏优美的景色。有时来到一个当地人的村落,他会稍做停留,村长会给他端来一碗卡瓦酒。看着那些带着高高的茅草屋顶的钟形小屋,好像蜂巢似的排列在眼前,他那肥胖的脸上绽放出了笑意。他的目光又喜悦地停留在一大片碧绿的面包树上。
“天哪,真跟伊甸园一样。”
有时他会沿着海岸骑马前行,透过树丛,可以瞥见宽阔的、空荡荡的大海,没有一片船帆打破海面上的孤寂。有时他爬上小山,一大片土地就会展现在眼前,一个个小村庄掩映在高大的丛林当中,就像一个世界王国。他会在那儿心醉神迷地坐上一个小时。不过他根本没有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情感,非要如此,说出来的也只是下流的玩笑话,仿佛他的情绪那么狂暴激烈,只能诉诸粗野,才能消除紧张。
麦金托什冷淡、鄙夷地观察着他的情绪变化。沃克一向酒量很大,在阿皮亚度过的夜晚,看到年岁比他要小一半的人都醉倒在桌子底下,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也像一个好酒贪杯的人那样情绪多变。他会为自己在杂志上读到的故事痛哭流涕,但也会拒绝把钱借给一个认识了二十年、陷入困境的商人。他用钱相当抠搜。有一次,麦金托什对他说:
“谁也不会指责你浪费钱财。”
他把这句话看作一种恭维。他对大自然的热情只不过是酒鬼一时愚蠢无聊的感觉,至于他对当地人所抱有的情感,麦金托什对此也没有一点儿同情。他爱他们只是因为他可以对他们随意支配,就像一个自私的人爱他的狗一样。他的思想意识跟他们是一个水准。他们的幽默是淫秽的,说起下流话来,他也从来都是口齿伶俐。他理解那些人,而那些人也理解他。他为自己对他们具有的支配力而感到得意。他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孩子,也参与他们的所有事务。可是他小心守护着自己的权力。如果说他用铁腕统治着他们,无法容忍任何不同意见,但他也不会允许岛上的无论哪个白人欺负他们。他用猜疑的目光看着那些传教士,如果他们做了什么他不赞成的事儿,他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无法忍受,就算他无法把他们调走,他们也乐意自愿离开。他对当地土著的影响力极为巨大,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拒绝为牧师出力,给牧师提供食物。另一方面,他对商人们也绝不偏袒。他要确保当地人不受欺骗,注意让他们付出的劳动、生产的椰肉干,都能得到合理的报酬,商人不可以从出售给他们的货物中谋取暴利。对于那些他认为不够公平的交易,他会毫不留情。有时商人会到阿皮亚去投诉,说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机会,为此而受到损害。沃克根本不管任何诽谤中伤和无耻的谎言,立刻对他们进行报复。最后他们发现要想在岛上安心地住下去,甚至保全性命,就必须根据他的条件接受眼前的局面。不止一次,让他厌恶的商人店铺给一把火烧掉了,大家只能根据合乎常情的看法,推测这件事儿是行政官煽动的。有一次,一个瑞典裔的混血儿因为火灾而破了产,他找到沃克,严厉地指责他的纵火行径。沃克当着他的面发出一阵笑声。
“你这卑鄙的家伙。你妈妈是当地人,而你却想欺骗他们。要是你那破烂的老铺子给烧毁了,那也是上帝的判决,一点儿不错,上帝的判决。你给我滚出去。”
当这个人给两名当地警察推出去的时候,行政官得意地放声大笑。
“上帝的判决!”
现在,麦金托什看着沃克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是从给病人看病开始的,因为除了其他活动,他又给自己添加了行医治病的差事。在办公室后面,他有一个放满药品的小房间。一个老人走上前来,他留着平头,头发花白、鬈曲,腰里系了一条蓝色的拉瓦拉瓦,身上刺着精美的花纹,皮肤好像酒囊一样布满皱纹。
“你来干什么?”沃克突然问他。
老人声音哀怨地诉说道,他一吃饭就要呕吐,身上也这儿疼那儿疼的。
“去找传教士吧,”沃克说,“你知道我只给孩子治病。”
“我去找过传教士了,但他们治不好。”
“那就回家等死去吧。你活得这么久了,还想继续活吗?你这个蠢货。”
那个人嘀嘀咕咕地还要争辩,但沃克指了指一个抱着生病孩子的妇女,叫她把孩子抱到书桌跟前。他问了那女人几个问题,然后看了看孩子。
“我给你开点药,”他说,接着转身对着那个混血种办事员说,“到药房去拿点甘汞片。”
他当场让孩子服了一片,然后把另一片给了孩子的妈妈。
“把孩子抱走吧,注意保暖。明儿要是死不了,就会好一些。”
他身子朝椅背上一靠,点起了烟斗。
“真是好东西,甘汞片。我用它救活的人,比阿皮亚所有医院的医生加在一起救活的都多。”
沃克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负,同时出于无知的武断,他根本受不了医疗行业的那些人。
“我喜欢的病例,”他说,“是那种所有医生都医治不了而最终放弃的病例。所有的医生都说他们无法治好,我跟他们说:‘来找我吧。’我给你讲过那个癌症患者的事吗?”
“经常讲。”麦金托什回答说。
“我三个月就把他治好了。”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没治好的那些人。”
他完成了这部分工作,接着开始处理其他事项。事情杂乱得颇为离奇。一个女子与丈夫的关系不够融洽,一个男子抱怨说他的老婆丢下他跑了。
“幸运的家伙,”沃克说,“大多数男人都希望他们的老婆也会如此。”
一块几码长的土地所有权的问题引起了长久而复杂的争执,怎样分配刚捕获的一批鱼也让一些人吵闹不休,还有一项针对白种商人缺斤短两的投诉。沃克留神倾听了每一项讼案,迅速加以裁断,最后给出判决。随后他就什么都不想再听了。如果原告仍然不肯罢休,他就叫警察把那个人轰出去。麦金托什带着阴沉而气恼的神色,听他审完了所有案件。总的说来,也许可以承认,正义大体上得到了伸张,但让助手恼怒的是,他的上司依赖的是他的本能,而不是证据。他不愿意服从道理,老是吓唬证人,要是他们没有明白他希望他们提供的证词,就被称作盗贼和骗子。
他把坐在角落里的一群人留到最后处理,故意对他们不理不睬。那群人里有一个年老的酋长,身材高大,神态庄严,留着白色的短发,系着一条新的拉瓦拉瓦,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象征权力的赶蝇刷,另外还有他的儿子和村子里的五六个重要人物。沃克曾跟他们发生过争吵,并把他们打败了。他素来的性格就是这样,如今想要强化一下自己的胜利,因为他让他们在利润上吃了大亏却无能为力。实际的情况不同寻常。沃克极为爱好修路。当他刚到塔卢亚岛的时候,整个岛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条小径,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在乡间开辟了不少条大路,把众多的村庄连贯起来,也由于这一点而奠定了如今岛上的大部分繁荣景象。从前要把农产品(主要是椰肉干)运到海边,随后装上纵帆船或汽艇运往阿皮亚,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却变得轻松而简单。他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修建一条环岛大道,如今其中一部分已经修好了。
“两年之内,就可以完工了。到那时不管是我死了,还是给解职了,我都不在乎。”
修路给他的内心带来欢乐,他经常前去察看一番,确保一切进展顺利。大道宽阔,绿草如茵,穿过灌木丛或种植园。修路相当简单,但在修建过程中,得把树木连根拔除,掘出或炸掉岩石,不时还必须平整路面。让他感到自豪的是,在出现困难的时候,他都凭借自己的本领加以克服。他对自己的处理方式也感到高兴,修路不仅带来便利,而且也能更突出地展现他所珍爱的岛屿的美景。谈到他修建的道路,他几乎成了一个诗人。道路蜿蜒曲折地穿过那些景色优美的地点,沃克特别留意,哪儿需要把路拉成直线,这样就可以透过高大的树丛看到绿色的远景;哪儿需要出现弯道,丰富多样的场景会使心灵得到休息。为了取得想象中的效果,这个粗俗的、耽于酒色的男人竟然发挥了如此巧妙的创造力,真是令人惊奇。在修建道路的过程中,他采用了日本园艺师的所有神奇的技巧。他得到了总部对于这项工程的拨款,但是他只用了一小部分,为此感到颇为奇妙而得意。在上一年分配给他的一千英镑款额中,他只用掉了一百英镑。
“他们要钱干什么?”他低沉有力地说。“他们只会花钱买些不需要的破玩意儿。换句话说,就是那些传教士留给他们的货色。”
也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行政管理方面的节俭可以让他引以为豪,同时渴望使自己的高效管理跟阿皮亚当局的浪费做法形成对比,他让当地人干活时只付给他们名义上的一点点工资。正因为这一点,他最近跟那个村子之间起了纠纷,眼下他们的重要人物都跑来找他了。酋长的儿子曾在乌波卢岛待了一年,他回到村子后告诉村民,在阿皮亚这样的公共工程要付大笔钱款。经过闲暇时的长期谈论,他激起了村民们心中获得财富的欲望,又给他们描绘了拥有大笔钱财后的美景。他们想到了可以买到的威士忌———威士忌价格高昂,因为法律规定不可以卖给当地人,他们不得不花费比白种人多一倍的价钱去购买,想到了可以存放财宝的巨大的檀香木盒子,想到了香皂和罐装鲑鱼,想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都想拥有的奢侈品。因此一旦行政官派人把他们找去,对他们说他想修一条从他们村庄通到海边某处的道路,可以支付给他们二十英镑,他们就要求一百英镑。酋长的儿子叫麦努马,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生着紫铜色的皮肤,一头毛茸茸的头发用石灰染成了红色,脖子上挂着满是红色浆果的花环,耳朵后面戴着一朵好似火焰一般鲜红的花儿,映衬着他那褐色的脸庞。他上身裸露,但为了表明他不再是一个野蛮人,因为他在阿皮亚待过,他没有系拉瓦拉瓦,而是穿着粗蓝布工装裤。他对村民们说,只要他们团结一致,行政官就只好接受他们的条件。行政官一心想修建这条道路,如果发现他们不愿为这么少的一点钱干活,就会付给他们要求的工资。可是他们决不可以动摇,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不可以降低要求。既然提出了一百英镑,他们就必须始终坚持下去。在他们提出这个数字后,沃克突然发出一阵声音低沉的笑声,笑了很久才停下。他叫他们不要再丢人现眼了,马上开始动工。那天他心情很好,答应等到道路完工后会设宴款待他们。可是当他发现他们一直没有开工后,就到村子里去问他们究竟在耍什么愚蠢的花招。麦努马早已教好了他们怎么做。他们都相当平静,并不设法争辩———而争辩在卡内加人看来是一桩情绪激烈的事儿———他们只是耸了耸肩膀:他们会为一百英镑去干这件活儿,不给一百英镑,他们就什么也不干。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可不在乎。于是沃克大发雷霆,他那会儿的样子十分难看。他那粗短的脖子不祥地鼓了起来,红红的脸膛变成了紫色,嘴上唾沫四溅,开始对当地人破口大骂。他十分清楚怎样去伤害、羞辱他们,那副样子真让人感到害怕。那些上了年岁的人变得脸色苍白,局促不安。他们开始犹豫了。要不是有见过大世面的麦努马在,要不是担心麦努马嘲笑自己,他们就会屈服投降了。这时候,麦努马站出来回答沃克。
“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开工。”
沃克朝他挥着拳头,把自己能想到的骂人话都用来骂他,神色轻蔑地对他连声发问。麦努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他的笑容可能更多的是做做样子,而不是来自他的信心。但在其他人的面前,他必须摆出这种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开工。”
他们认为沃克会朝他扑过去,他动手打当地人也不是头一次了。他们知道他很有力气,尽管沃克的年龄是这个小伙子的三倍,个子也比他矮六英寸,但他们毫不怀疑,麦努马可不是他的对手。谁也没有想到去抵抗行政官的野蛮攻击。可是沃克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声笑了笑。
“我不打算跟一帮傻瓜浪费时间,”他说,“你们再商量一下吧。我出的价钱,你们都知道。如果你们在一个星期之内还不开工,那就小心点儿!”
他转身走出酋长的茅屋,解开他的老母马。他跟当地土著的特有关系还表现在一个细节上:在他上马时总有一个年长的人紧紧抓住右侧的马镫,接着沃克踏上近旁的一块大石头,抬起笨重的身体,坐到马鞍上。
就在当天晚上,沃克按照习惯,沿着他房子旁的一条大道散步,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从他身旁飞过,然后嘭地击在一棵树上。有人朝他扔来什么东西。他本能地躲到一边,大喝一声“是谁啊?”接着便朝投掷物飞来的那个地方跑去,听到一个人穿过灌木丛逃跑的声响。他知道在黑暗的夜色中无法跟踪追击,再说,他很快就跑得喘不过气来了。于是他站住脚,又回到大路上。他四处寻找投掷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天完全黑下来了。他赶紧跑回房子,喊来了麦金托什和中国厨师。
“有个混蛋朝我扔东西。跟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他叫厨师带上一盏灯笼,然后三个人回到原地。他们在四周搜寻了一阵,但一无所获。突然厨师发出一声低沉的喊叫。他们赶紧转身察看,只见他正举着灯笼站在那儿,灯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在灯光的照射下,一棵椰子树的树干上正阴森可怖地插着一把长长的刀子。投掷的力气很大,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刀子拔出来。
“天哪,如果击中了我,我的情况一定够呛。”
沃克拿过刀子。那是一把水手刀,是依照一百年前头一批白种人登岛时带来的那种刀子制作的,可以用来把椰子一分为二,这样就可以把椰子肉晒干。那是一把杀人的武器,刀身有十二英寸长,十分锋利。沃克轻声笑起来。
“混蛋,无耻的混蛋。”
他相信那把刀子一定是麦努马扔的。他距离死亡只有三英寸之遥。但他并不生气,相反兴致很高,这番遇险使他相当兴奋。回到房子后,他吩咐拿上酒来,高兴地搓着双手。
“我要让他们为此而付出代价!”
他的小眼睛亮闪闪的,肚子吃得饱饱的,样子活像一只雄火鸡,半个小时之内就一定要把事情的每个细节对麦金托什说上第二遍。接着他要麦金托什跟他一起打皮克牌。打牌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打算夸耀了一番。麦金托什留神听着,嘴唇紧闭。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欺压他们呢?”他最后开口问道。“二十英镑对于你要他们干的这种工作来说实在少得很。”
“不管我给多少钱,他们都应当好好感谢我。”
“真见鬼,又不是你的钱。政府拨给你的款项也不算少。就是你都花了,他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阿皮亚的那伙人就是一帮傻瓜。”
麦金托什明白,沃克的动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耸了耸肩膀。
“为了羞辱阿皮亚的那些家伙,却以你的生命作为代价,这对你实在没有多大好处。”
“哎呀,他们伤害不了我,这些人!他们少了我就不行。他们崇拜我。麦努马是一个傻瓜。他扔那把刀子只是想吓唬我。”
第二天,沃克又骑上马到那个名叫马托图的村子去。他没有下马,而是直接来到酋长的屋子前面,看到一群人正围成一圈坐在地上,交谈着什么,他猜他们又在讨论修路的事儿。萨摩亚的小屋是这样建造的:把几根较细的树干围成一圈,固定在地上,彼此相隔五到六英尺,一棵高大的树木给安置在圆圈当中,然后向周围搭起向下倾斜的茅草屋顶。晚上或下雨时可以把用椰子树叶编成的百叶窗帘放下。通常,小屋四面都是开放的,这样微风就可以自由地从中吹过。沃克骑到小屋的旁边,对着酋长大声喊叫起来。
“哦,坦嘎图,你儿子昨儿晚上把他的刀子留在一棵树上。我带来交还给你。”
他把刀子一下子扔到围坐在一起的那圈人当中的地上,随后低沉地发出一阵笑声,缓缓地骑马离开了。
星期一,他前去查看他们有没有开工,仍然没有什么动工的迹象。他骑马穿过村子。村民们正忙着他们日常的活计。有些人在用露兜树的叶子编织草席,一个老人在做一个卡瓦酒碗,孩子们在嬉戏玩耍,妇女们则干着家务杂活。沃克嘴唇上挂着笑容,来到酋长的屋子前面。
“你好。”酋长说。
“你好。”沃克回答说。
麦努马正在织网,他坐在那儿,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抬头看了看沃克,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你们是不是已经决定不修路了?”
酋长回答说:“不修,除非你付给我们一百英镑。”
“你会后悔的。”他又转向麦努马。“还有你,我的小伙子,要是在你还没有上了岁数之前,后背就无比疼痛,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他格格地笑着骑马离开了,让那些当地人隐隐地感到不安。他们都害怕这个作恶多端的肥胖老头。传教士对他的辱骂,以及麦努马在阿皮亚学会的轻蔑,都不能使他们忘记他的邪恶和狡诈。没有哪个人公然向他挑战而不最终吃苦受罪的。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就发现了他设想出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计划。那真是独具特色。第二天早上,一大群男女老少就进了村子。领头的那几个人说他们跟沃克谈妥了修路的价钱。他提出给他们二十英镑,他们接受了。现在沃克的狡诈之处显露出来了。原来波利尼西亚人有殷勤待客的规定,其效力完全等同于法律。其中一种礼节必须严格执行,就是村民不仅需要为到村子里来的那些陌生人提供住宿,而且只要那些陌生人希望在村里住下去,就得为他们提供食物和饮料。这样一来,马托图的村民就上了当。每天早晨,工人们心情欢快、成群结队地出去了,他们砍倒树木,炸掉岩石,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平整路面。随后到了傍晚,他们又踏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又吃又喝,胃口很好,然后开始跳舞,唱唱圣歌,过得十分开心。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一场野餐会。可是不久,他们的主人便开始板下脸来。陌生人的胃口极好,在他们的狼吞虎咽面前,大蕉和面包果很快就给吃得精光。鳄梨树的果子运到阿皮亚后可以卖很多钱,但眼下树上已经给摘得一个不剩。破坏的行为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而且这时,他们发现那些陌生人的工作进程十分缓慢。那些人是不是受到沃克的暗示,让他们尽可以从从容容地去干?依照目前的进展速度,等到路修好了,村里就会连一点食物都没有了。而更为糟糕的是,他们已经成了遭受耻笑的对象。他们中有的人到远处的村庄去办事,结果发现在到达那儿之前,这件事已经传过去了,他遭到的是嘲讽的笑声。卡内加人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嘲笑。过了没有多久,上述这样的受害人便开始愤怒地谈论起来。麦努马不再是一个英雄,他不得不忍受许多直言不讳的批评。有一天,沃克暗示的那桩事真的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辩演变成了争吵,五六个年轻人袭击了酋长的儿子,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让他在露兜树叶的垫子上躺了一个星期,浑身酸痛,多处青肿。他在垫子上翻来覆去,无法安宁。每一两天,行政官就骑着他的老母马,前去察看道路的施工进程。把被打败的敌手嘲讽一番,沃克可抵御不了这样的诱惑,他不失时机地老是让那些蒙受羞辱的马托图村的村民感受到丧失颜面的痛苦,摧毁他们的意志。一天早上,他们把自尊放进了口袋(这是一个比喻,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口袋),跟那些陌生人一起出发,去开始修路了。如果他们想把食物节省下来,那就必须迅速把路修好。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不过他们在干活的时候都一言不发,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就连孩子们也默不作声地埋头苦干。妇女们一边搬运着成捆的树枝,一边流泪。沃克看到这幅情景,放声大笑,几乎从马鞍上滚落下来。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把岛上其他人的肚皮都要给笑破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个狡诈的白人老头取得了最辉煌的胜利,没有一个卡内加人能用什么计谋来战胜他。大家带着老婆和孩子从遥远的村庄赶来,就为了看看这帮愚蠢的人,他们拒绝了二十英镑修路的报酬,眼下却只好无偿地给别人干活。可是他们干得越是辛苦,客人们就变得越是轻松。既然免费就能吃到不错的食物,为什么他们还要那样匆忙呢?况且,他们干的时间越久,这个笑话不是越有趣吗?最后可怜的村民再也受不了了。于是这天早上,他们前来找行政官,请求他把那些陌生人打发回自己的家乡。如果他愿意这么做,他们就答应分文不取地把剩下的路修好。对他来说,这是一场完全的、绝对的胜利。他们都被轻松地击败了。他那张光溜溜的大脸盘上掠过一丝不可一世、洋洋自得的神色。他坐在椅子上,身子似乎一下子膨胀开来,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牛蛙。他的样子十分阴险,让麦金托什厌恶得直打哆嗦。接着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起话来。
“修这条路是为了我的利益吗?你们认为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实际都是为了你们。这样你们走起路来就轻松舒适,同时也能把椰肉干方便地运走。你们干活我来付钱,尽管这项活儿是给你们自己干的。我提出来付给你们的钱够多了。眼下你们必须支付这笔钱。如果你们能把剩下的路修完,并且支付我得付给他们的二十英镑,我就把马努亚的村民打发回他们的家乡。”
有人大声抗议。他们试图跟他讲道理,告诉他他们没有钱,但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用无情的嘲讽作为回答。随后时钟敲响了。
“吃饭的时间到了,”他说,“把他们都赶出去。”
他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出房去。麦金托什跟着他走进饭厅,发现他已经坐在桌子旁边,脖子上系着一条餐巾,手里拿着刀叉,等着中国厨师把饭端进来就要吃饭了。他显得情绪高涨。
“我把他们都打垮了,”麦金托什坐下时,他说,“今后修路,我就不会有很多问题了。”
“我想你是在开玩笑。”麦金托什冷冰冰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的打算让他们付二十英镑吧?”
“当然是真的。”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不明白吗?我想,在这个岛上,我有权做他妈的任何我想做的事儿。”
“我觉得你对他们欺负得也够了。”
沃克得意地笑起来。麦金托什心里怎么想,他可不在乎。
“要是我想听你的意见,会来问你的。”
麦金托什变得脸色煞白。他的痛苦经验告诉他,除了保持沉默,他什么别的事儿都做不了。他拼命地加以克制,结果弄得自己头晕目眩,感到恶心。他无法咽下摆在面前的食物,厌恶地看着沃克把一块块肉胡乱塞进自己的大嘴。沃克是一个吃起东西来样子邋遢的人,跟他同桌用饭,得有一个消化能力极强的胃才行。麦金托什浑身发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羞辱一下这个粗俗残忍的家伙。如果能看到他蒙羞受辱,也遭受到他给别人带来的那种折磨,他愿意付出无论什么代价。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憎恨这个蛮横霸道的人。
这一天在慢慢消逝。午饭后,麦金托什想睡上一觉,但心中的愤怒让他无法入睡。他想看点儿东西,文字却在他的眼前晃动。阳光火辣辣地直射下来,他渴望下雨,但他知道雨水也不会带来凉意,只会让天气变得更加闷热潮湿。他是一个阿伯丁人,他的心突然向往着那个城市的花岗石街道上飕飕刮过的阵阵凉风。在这儿,他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不仅受到周围那片平静的大海的禁锢,而且也被自己对那可怕的老头怀有的仇恨所约束。他感到头疼,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他想要杀死那个家伙。不过他仍然竭力振作,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既然书看不下去,他觉得可以把自己个人的书信文件整理一下。他早就想做这件事儿,却老是往后延搁。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小叠信件,看到了自己的那把左轮手枪。他心里突然产生了想把子弹射进那个家伙脑袋的冲动,这样就可以摆脱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束缚了,但这种念头转瞬即逝。他发现那把手枪在潮湿的空气中已经略微有些生锈。他拿出油布开始擦拭起来。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突然察觉有人正悄悄地来到门口。他抬起头来,大声喊道:
“谁在那儿?”
沉寂了一会儿,麦努马露面了。
“你要干什么?”
酋长的儿子站了一会儿,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哽塞。
“我们付不出二十英镑。我们没钱。”
“我能怎么办呢?”麦金托什说。“沃克先生的话你都听到了。”
麦努马开始恳求起来,话语里既有萨摩亚语,又有英语。那是一种声调平板的哀诉,带着叫花子的那种颤抖的语调,让麦金托什心中充满了厌恶。这个人竟让自己受到这样的欺压,麦金托什不禁感到相当恼怒。他真是一个可怜虫。
“我什么都做不了,”麦金托什气愤地说,“你知道沃克先生是这儿的主子。”
麦努马又不言语了。他仍然站在门口。
“我觉得不舒服,”他最后说道,“给我一点药吧。”
“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不舒服,身上感到疼痛。”
“不要站在那儿,”麦金托什厉声喊道,“进来让我看看。”
麦努马走进小房间,站在书桌面前。
“我这儿还有这儿疼。”
他把手放在腰部,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突然,麦金托什注意到小伙子的目光停留在那把左轮手枪上,刚才麦努马出现在门口时,他已经把手枪放到了书桌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麦金托什觉得这阵沉默长得简直没有尽头。他似乎看出了这个卡内加人心里的想法。他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接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行动完全受到一种外来意志的强制影响。那是一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力量,他自己根本无法做出什么身体上的动作。他突然感到嗓子发干,于是机械地把手放在喉咙上,好让自己说话容易一些。他不得不避开麦努马的目光。
“就在这儿等着,”他说,那种声音听上去好像被人捏住了气管似的,“我到药房去给你拿点药。”
他站起身来,略微踉跄了一下,这是不是错觉?麦努马默默地站在那儿,尽管麦金托什把视线转向别处,但他仍然知道自己正茫然地望着门外。他感到自己好像受到另一个人的控制,被赶出了那个房间,而自己拿起一沓乱糟糟的文件盖在左轮手枪上,免得别人看到。他走到药房,拿了一颗药丸,又朝一个小瓶子里倒了一些蓝色药剂,然后出门来到院子里。他不想再回到自己的平房里去,因此便朝着麦努马喊道:
“过来。”
他把药递给麦努马,并告诉他怎样服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正眼望着这个卡内加人。在跟麦努马说话时,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肩膀上。麦努马拿了药,悄悄地走出大门。
麦金托什走进饭厅,又把那些旧报纸翻阅了一下,但他根本看不进去。整幢房子十分安静。沃克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中国厨师在厨房里忙来忙去,那两个警察在外面钓鱼。房屋笼罩在一片寂静中,让人觉得相当怪异。麦金托什的头脑里萦绕着一个问题:那把左轮手枪是否仍在原来的地方。他无法鼓起勇气去看。这种把握不定让人害怕,但是确定无疑更让人觉得恐怖。他汗水淋漓。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于是打定主意,顺着门外的大路到一个名叫杰维斯的商人那儿去,这个商人的店铺就坐落在一英里外的地方。他是一个混血儿,但身上的那部分白人血统使他成为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麦金托什想要逃离自己的平房,那儿的书桌上胡乱堆着一些脏巴巴的书信文件,而在那些书信文件下面有样东西,也许没有什么东西。他沿着大路走去,经过一个酋长漂亮的小屋时,有人大声向他问好。随后他来到那个商人的店里,柜台后面坐着商人的女儿,一个皮肤黝黑、眉眼粗大的姑娘,穿着一件粉红色衬衫和一条白色的粗斜纹布短裙。杰维斯希望麦金托什能娶她。他自己很有钱,他跟麦金托什说他女儿的丈夫也会家境宽裕。看到麦金托什,那个姑娘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
“父亲正在卸今天早上到的几箱货,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他坐下来,那个姑娘到店铺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姑娘的母亲,一个身躯庞大的老妇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她是一个女酋长,自己名下拥有大片土地,她向麦金托什伸出手来。她的极度肥胖让人感到不快,但她设法成</a>功地给人留下高贵的印象。她相当热情但并不谄媚逢迎,待人亲切却又顾及自己的身份。
“你都快要成为陌生人了,麦金托什先生。特雷莎今天早上还说:‘嗨,我们如今总见不到麦金托什先生。’”
想到自己要成为这个当地老太太的女婿,麦金托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个女人素以铁腕驾驭自己的丈夫而出名,尽管她的丈夫具有白人血统。她就是权威,就是管事的头领。在白人眼里,她也许只是杰维斯太太,但她的父亲曾是王族中的酋长,而她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当年的国王。商人进来了,他站在高大的妻子身旁,显得相当瘦小。他皮肤浅黑,一把黑胡须已经花白,穿着帆布衣服,眼睛长得十分好看,牙齿亮闪闪的。他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谈话中充满了各种俚语,但你能感到他说的英语带着外国的腔调。他跟家里人说的是他那出生在当地的母亲使用的当地土话。他是一个极为恭顺的人,低声下气,曲意逢迎。
“啊,麦金托什先生,这真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儿。特雷莎,去把威士忌拿来。麦金托什先生要跟我们喝一杯。”
他把阿皮亚最近的新闻都说了一下,同时观察着客人的眼神,以便知道什么话题更受欢迎。
“沃克好吗?我们最近没有看见他。我太太打算本周哪一天送他一头乳猪。”
“今儿早上,我看到他骑马回家的。”特雷莎说。
“祝你身体健康。”杰维斯举起他的那杯威士忌,说。
麦金托什喝起酒来。两个女子都坐在一旁看着他。杰维斯太太穿着黑色长罩衣,神态平静,相当气派;特雷莎每次捕捉到他的目光就急切地露出笑容,而那个商人则十分讨厌地讲述着外间流传的各种消息。
“阿皮亚有人说沃克快要退休了,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年轻。自从他最初来到岛上以后,情况发生了不少变化,但是他并没有随之做出改变。”
“他做得太过分了,”那个年老的女酋长说,“当地人并不感到满意。”
“说到那条大路,真是一个很大的笑话,”那个商人笑着说,“我在阿皮亚跟人家说起时,他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好个老沃克!”
麦金托什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用这种方式谈论沃克究竟是什么意思?对一个混血商人来说,他的上司始终是沃克先生。麦金托什对他这种莽撞无礼的口气刚想提出严厉的责备,但不知怎么最终没有说出口来。
“他走后,我希望你能接替他的职位,麦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我们这个岛上的人都喜欢你。你理解当地人。他们如今都受了教育,不应该再像过去那样对待他们。现在需要一位有学识的人来做行政官。沃克不过是一个做买卖的人,跟我一样。”
特雷莎的眼睛闪闪发亮。
“到时候,要是这儿哪个人可以出上一把力气,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们都会全力以赴。我会带着所有的酋长到阿皮亚去请愿。”
麦金托什心里感到十分厌烦。他从来没有想到如果沃克出了什么意外,就可能会由他来继任。的确,没有哪个担任他这种官职的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岛屿。他霍地站起身来,几乎没有告辞就走回自己的院子。他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飞快地看了看自己的书桌,在那些书信文件中仔细翻找。
那把左轮手枪不在那儿。
他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肋骨。他到处寻找那把左轮手枪,在椅子上和抽屉里拼命搜寻,样子显得气急败坏,心里早就明白他不可能找到。突然,他听到了沃克那粗哑而有力的声音。
“你究竟在忙什么,麦克?”
他吃了一惊。沃克正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过身去,想把摊在书桌上的东西藏起来。
“整理东西?”沃克问道。“我叫他们把那匹灰马套到马车上。我要到塔佛尼去洗澡。你最好也一起去。”
“好吧。”麦金托什说。
只要他跟沃克待在一起,就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大约在三英里外,那儿有一个淡水水潭,给一道狭窄的岩石屏障同大海分隔开来。那是行政官叫人炸开岩石建成的,好让当地人在里面洗澡。这样的水潭在岛上各处修建了好多个,只要有泉水就行了。跟黏糊糊的温暖的海水相比,水潭里的淡水十分清凉而舒爽。他们顺着寂静的长满青草的大道前行,不时溅着水花越过大海入侵后所形成的浅滩,经过两个当地人的村落,村子里的钟形小屋彼此相隔遥远,村子中央有一座白色教堂。到了第三个村子,他们下了马车,把马拴好,就朝水潭走去。四五个姑娘和十来个小孩子也跟他们一起前去。不久水潭里就水花四溅,响起一阵喊叫和大笑的声音。沃克系着一条拉瓦拉瓦,好像一头动作笨拙的海豚来回游动,跟姑娘们讲着下流的笑话,她们钻到他的身子底下游来游去,当他想要抓住她们的时候,她们又扭动着身子游</a>走了,觉得很好玩儿。沃克游累了,就躺在一块岩石上,那些姑娘和小孩子围在他的身边,真像一个充满幸福的家庭。那个身躯肥胖的老头,显露出他那新月形的白发和亮晃晃的秃顶,看去宛如一位年老的海神。麦金托什一度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奇特而柔和的神色。
“他们都是我心爱的孩子,”他说,“他们把我看作他们的父亲。”
随后也不作任何停顿,他就转向一个姑娘,说了一句下流话,引得她们都哈哈大笑。麦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他的细胳膊和细腿使他的身材显得十分可笑,活像那个不幸的堂吉诃德,沃克拿他开起了粗俗的玩笑,又引起周围的人一阵强制压抑的低沉笑声。麦金托什费劲地扣上衬衫。他知道自己显得滑稽可笑,但是他讨厌受到别人嘲笑。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怒目而视。
“如果你想及时赶回去吃晚饭,就应当动身了。”
“你不是一个坏人,麦克。只不过你是一个傻瓜。你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想着要做另一件事。我们过日子可不能这副样子。”
尽管如此,他仍然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穿上衣服,又悠闲地走回村子,跟酋长一起喝了碗卡瓦酒。所有懒散的村民都高兴地赶来告别,随后他们就坐上马车回家了。
晚饭以后,根据习惯,沃克点上一支雪茄,打算出去散步。麦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现在天都黑了,一个人出去散步,你不觉得这样做很不明智吗?”
沃克用他那两只圆圆的蓝眼睛直视着他。
“你究竟什么意思?”
“别忘了前些天晚上的那把刀子,你把那些家伙惹恼了。”
“呸!他们不敢的。”
“以前有人敢这么做。”
“那只是吓唬人而已。他们不会伤害我的,他们把我看作他们的父亲,他们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
麦金托什望着沃克,心里充满了轻蔑。沃克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把他激怒了,但什么东西(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仍然促使他继续劝说:
“别忘了今儿早上发生的事儿。今晚待在家里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
“我回来再跟你打皮克牌吧。能叫我改变计划的那个卡内加人还没有出生呢。”
“那最好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留在这儿吧。”
麦金托什耸了耸肩膀。所有劝告的话他都对这个人说了。如果他不加注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沃克戴上帽子出去了。麦金托什开始看起书来,但他心里想着别的事儿,也许他应该清楚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他走到厨房,编了一个借口跟厨师聊了几分钟。随后他搬出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接着便吱吱嘎嘎地响起忧伤的曲调,那是伦敦杂耍剧场里的一首滑稽歌曲,但他却竖起耳朵等着黑夜里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唱片就在旁边,乐声尖利,歌词刺耳。可是尽管如此,他似乎仍被一种神秘的寂静所笼罩。他听到海浪冲到堡礁上发出低沉的咆哮,听到微风在椰子树高处的树叶间飒飒作响。还要等多久呢?真是可怕。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嘶哑的笑声。
“奇迹永远都不会停止。你倒很少给自己放上一首曲子听听,麦克。”
沃克站在窗户旁边,脸色红润,粗豪而欢快。
“哎,你看我多么精神,活蹦乱跳的,你放音乐干什么?”
沃克走了进来。
“情绪不好,呃?放一首曲子好让自己振作起来?”
“我在给你放安魂曲。”
“到底是什么曲子?”
“半品脱苦啤酒和一品脱黑啤酒。”
“也是极好的一首歌。无论听多少遍,我都不在乎。现在打皮克牌吧,我预备把你的钱都赢到手。”
他们开始打牌,沃克出手霸道,争取胜利。他对对手时而虚张声势,时而奚落打趣,时而又扬眉怒目,对对手的错误,甚至所使的每一个花招都冷嘲热讽,最后赢了牌就得意非凡。麦金托什不久就恢复了冷静,似乎能够置身事外,观察着这个飞扬跋扈的老头以及他自己的冷漠和沉默,这使他获得一种超然的乐趣。麦努马正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的机会。
沃克接连取胜,最后结束时,他心情十分愉快地把赢到的钱都装进自己的口袋。
“要想赢我的话,你的年纪还得再大一点,麦克。事实上,我对打牌确实富有天赋。”
“发牌时我碰巧发给你十四张‘爱司’,我不明白这跟天赋有什么关系。”
“好牌手就有好牌,”沃克反驳说,“要是换了你的牌,我也照样能赢。”
接着他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起自己跟那些臭名昭著的赌棍打牌的种种经历,让他们感到惊恐失色的是,他把他们所有的钱都席卷而去。他自吹自擂,不住夸赞自己的能耐。麦金托什全神贯注地听着。如今麦金托什想要加深自己的仇恨。沃克讲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使得他显得更加可憎。最后沃克站起身来。
“噢,我要去睡觉了,”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说,“明儿我要忙上一天。”
“你打算干什么呀?”
“我要坐马车到岛的另一边去。五点就要出发,我不希望弄得很晚回来吃饭。”
他们平时在晚上七点吃饭。
“那我们晚饭不如改在七点半吃吧。”
“我想那也可以。”
麦金托什看着他把烟斗里的烟灰敲出来,这个人仍然保有原始的活力,充满生气。想到死亡正笼罩在他的头上,真叫人感到奇怪。
麦金托什那冷漠、忧郁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天哪,我要你跟我去干什么?我要用那匹母马拉车,它拉我一个人就够费劲的了,它可不想再拖着你走上三十英里的路。”
“也许你还不大清楚马托图村民的情绪。我觉得跟你一起去会更安全一些。”
沃克发出一阵表示轻蔑的笑声。
“你在打架时真是个怪不错的帮手。我最不擅长的就是提心吊胆。”
麦金托什眼睛里的笑意蔓延到了嘴唇上,样子显得痛苦而扭曲。
“上帝要想毁灭谁,必先让他失去理智。”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沃克说。
“拉丁语。”麦金托什一边朝外走一边回答。
这时候,他吃吃地笑起来,情绪也变了。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接下来就交给命运去安排吧。晚上他睡得十分安稳,几个星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睡得这样酣畅。次日早晨醒来后,他就出去了。经过一夜的安眠,他感到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让人心神振奋。大海显得越加蓝莹莹的,天空也更为明亮,远远胜过大多数日子。信风阵阵,让人神清气爽,环礁湖在微风的轻拂下波光粼粼,如同没有刷好的丝绒。他觉得自己更强壮、更年轻了,充满热情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午饭后,他又睡了一觉。黄昏时分,他给自己的枣红马备好马鞍,然后骑上马缓缓地穿过丛林。他似乎在用全新的目光察看一切,觉得自己正常多了。最不寻常的是,如今他可以完全把沃克置诸脑后。就他来说,沃克好像从来就不存在似的。
他回来得很晚,经过骑马出游,身上发热,于是又洗了个澡。随后他坐在游廊上抽起烟斗,看着环礁湖上的暮色越来越深。在夕阳中,湖面上玫瑰色、紫色和绿色交相辉映,显得十分美丽。他感到心神宁静,与世无争。厨师出来告诉他晚饭已经做好,问他要不要再等一等。麦金托什友好地望着他笑了。他看了看表。
“七点半了。还是不要等了。头儿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谁也说不准。”
厨师点了点头。不一会儿,麦金托什看到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穿过院子。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走进饭厅,开始吃饭。那桩事发生了吗?把握不定真是怪有意思,麦金托什在一片寂静中轻声地笑起来。今天食物似乎不像平时那样单调乏味,尽管仍是牛肉饼(厨师想不出新花样时老做的一道菜),但味道也奇迹般地变得喷香鲜美了。晚饭以后,他懒洋洋地走到自己的平房去拿一本书。他喜欢四周这种万籁俱寂的情形。现在夜晚已经降临,星星在天空中闪烁。他大声嚷着叫人拿一盏灯来,不一会儿,那个中国人就光着脚板轻快地走过来,一束灯光刺破了周围的黑暗。他把灯放在书桌上,接着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麦金托什突然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因为他看到那把左轮手枪正有一半露在桌上杂乱的书信文件外面。他的心痛苦地怦怦直跳,全身汗水淋漓。那么一切都搞好了。
他用颤抖的手抓起手枪,四个弹膛已经空了。他停顿了片刻,充满疑虑地看着外面的夜色,但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他赶紧把四颗子弹塞进弹膛,随后就把手枪锁在抽屉里面。
他坐下来等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他坐在书桌旁,仿佛在写什么东西,但是既没有写也没有看,而只是凝神谛听。他竖起耳朵搜寻着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最后他听到了一阵犹豫不决的脚步声,他知道是那个中国厨师。
“阿宋。”他喊道。
厨师来到门口。
“头儿这么晚还没回来,”他说,“晚饭都没法吃了。”
麦金托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儿;要是知道,那是否明白他跟沃克以前的关系。他开始工作,气派十足,默不作声,面带笑容,哪个人能看出他的心思?
“我希望他在路上吃过了,但无论如何,不要让汤变凉了。”
这句话刚说出口,周围的寂静就突然被一阵混乱的喊叫声和急促的赤脚踩在地上的啪嗒声打破了。许多当地人冲进了院子,有男的女的,还有孩子。他们都挤在麦金托什周围,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但说的话无法让人听懂。他们既激动又恐惧,有几个人甚至哭了起来。麦金托什从他们中间挤过去,朝大门口走去。尽管他几乎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却相当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走到大门口,轻便马车已经到了。那匹老母马由一个卡内加人牵着,马车里面还蹲着两个人,正试图把沃克扶起来。一小群当地人围在马车四周。
母马给牵进了院子,当地人都跟在后面往里拥来。麦金托什大声喊着叫他们后退,突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两个警察,把他们狠狠地推到一旁。顶到这会儿,他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几个出外钓鱼的少年在回村子的路上发现了这辆马车,当时马车正停在浅滩朝着村子的那一侧。母马用鼻子在草丛里蹭来蹭去。在黑暗中,他们就看到老人那庞大的白色身躯夹在座位和挡泥板之间,起初他们以为他喝醉了,所以都咧嘴笑着探头朝里张望,但他们听到他在呻吟,猜到出了问题,就跑到村里去求助。当他们在五十多个人的陪同下回来时,才发现沃克中了枪。
麦金托什突然惊恐地暗自寻思:他是否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他从马车里抬出来,但是沃克身体肥胖,这项工作并不容易完成。四个壮汉才把他抬起来,他的身子给他们晃了一下,发出低沉的呻吟。他仍然活着。最后他们把他抬进房子,上了楼梯,然后把他放在床上。这时麦金托什能够把他看清楚了,先前在院子里只有五六盏防风灯,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沃克的白色帆布衣服上沾满了鲜血,抬他的那几个汉子都用身上的拉瓦拉瓦擦了擦他们那黏糊糊的血污的手。麦金托什举起灯来,他没有料到老人的脸色会显得如此苍白,他的两只眼睛闭着,仍有呼吸,但脉搏只能微微地摸得到,显然他就要死了。麦金托什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震惊和恐怖得全身抽搐。他看到那个出生在当地的办事员也在旁边,就用嘶哑、畏惧的声音吩咐他到药房去把皮下注射所需的器具和药物拿来。一个警察拿来了威士忌,麦金托什给老头的嘴里灌了一点。房间里挤满了当地人,他们都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惊恐不安。不时有人大声痛哭起来。天气十分炎热,但麦金托什却感到全身发冷,手脚冰凉。他不得不竭尽全力,抑制自己四肢的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不知道沃克是否仍在流血。如果仍在流血,他怎样才能让血止住。
办事员把皮下注射器拿来了。
“你给他注射吧,”麦金托什说,“对于这种东西,你比我熟。”
他头疼欲裂,好像有形形色色的小野人在脑袋里面相互作战,并且想要从里面逃出来。他们观察着注射的效果。不久沃克慢慢睁开了眼睛,似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保持安静,”麦金托什说,“你在家里,相当安全。”
沃克的嘴唇上露出朦朦胧胧的笑意。
“他们得手了。”他低声说。
“我叫杰维斯马上派人乘摩托艇去阿皮亚,明天下午以前,我们就能把医生请来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老头才开口回答。
“到那时我就死了。”
麦金托什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怖的神情。他强装欢笑。
“别胡说了!保持安静,你不会有什么事的。”
“给我喝一口,”沃克说,“味道浓烈一点的。”
麦金托什用颤抖的手把威士忌和水朝玻璃杯里各倒了一半,然后端起来让沃克急切地喝了下去。凭借酒力,他似乎得到了恢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宽大肥厚的脸上显露出一点血色。麦金托什感到什么都帮不上手,他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头。
“你告诉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说。
“什么都不用做。就让我独自待一会儿,我没有一点力气。”
这个肥胖臃肿的老头躺在大床上,脸色惨白,虚弱不堪,显得极其可怜,让人心碎。他躺在那儿歇息的时候,头脑似乎清楚了一些。
“你是对的,麦克,”不久他说道,“你警告过我。”
“我真希望当时能跟你一起去。”
“你是一个好伙计,麦克,只是你不喝酒。”
接着又静默了好一阵子,显然沃克的身体正在衰弱下去。眼下出现了内出血,就连什么都不懂的麦金托什也看出来,留给他上司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沃克闭着眼睛在那儿躺了大约半个小时,接着又睁开了眼睛。
“他们会让你来接替我的工作,”他慢慢地说道,“上次我在阿皮亚的时候,就对他们说你很不错。把我的路修好。我总希望路能修完。环绕整个岛屿。”
“我不想接替你的工作。你会好起来的。”
沃克疲倦地摇了摇头。
“我风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公正地对待他们,这很重要。他们都是孩子。你一定得记住这一点。你对他们必须严格要求,但一定要做到善良、公正。我从没有在他们身上赚过一个子儿。二十年里,我都没有积攒下一百英镑。修路是一桩大事,要把路修完。”
麦金托什痛苦地发出一阵颇似抽泣的声音。
“你是一个好伙计,麦克。我一直喜欢你。”
沃克闭上了眼睛,麦金托什以为他再也不会把眼睛睁开了。他自己觉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喝点儿东西。中国厨师默默地给他端来一把椅子。他在床边坐下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突然坐在地上的一个男人控制不住地大声呜咽起来,好像一个孩子。麦金托什这会儿才注意到,眼下房间里挤满了当地人。不论男女,他们都席地而坐,定睛注视着床上的动静。
“这些人待在这儿干吗?”麦金托什问道。“他们没有资格。把他们赶走,赶走,都赶走。”
沃克似乎给他说的话吵醒了,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但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他想开口说话,但身体实在虚弱,麦金托什只好竖起耳朵才听清楚他说的话。
“让他们留下来吧。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应该待在这儿。”
麦金托什转向那些当地人。
“留在原处吧。他希望你们待在这儿,但要保持安静。”
老头苍白的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挨近一点。”他说。
麦金托什朝他弯下身子。他的眼睛闭着,嘴里说的话就像吹过椰子树树叶的一阵微风。
“给我再喝一口,我有话要说。”
这一次,麦金托什给他喝的是不掺水的威士忌。沃克凭着最后那点意志的力量集中起全身的力气。
“不要为这件事大惊小怪。九五年发生骚乱,一些白人遇害,结果调来了舰队,用大炮轰击岛上的村庄。很多清白无辜的人都被杀死了。阿皮亚的那些人都是十足的蠢货。如果他们小题大做的话,只会让无罪的人遭受惩罚。我可不想让任何人受到惩罚。”
他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你就说这是一场意外。谁都不该为此承担责任。答应我你会这么做。”
“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麦金托什低声说。
“好伙计,最好的伙计。他们都是孩子。我就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的只要能够做到的话,就不会让他的孩子遭受麻烦。”
从他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这种笑声极为奇怪可怕。
“你是一个虔诚信教的人,麦克。宽恕他们怎么样?你知道怎么做。”
一时间麦金托什没有回答。他的嘴唇不住颤抖。
“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自己的行为?”
“那就对了。宽恕他们。我爱过他们,你知道,始终爱着。”
他叹了口气,嘴唇微微翕动着,麦金托什不得不把耳朵靠得更近,以便听清他说的话。
“握住我的手。”他说。
麦金托什深深吸了口气,心如刀绞。他抓起老头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那只手那么冰冷、虚弱,粗糙不堪。他就这样坐着,后来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因为四周的寂静突然被一阵时间很长的呼噜声打破了。那种声音实在可怕,叫人毛骨悚然。沃克死了。当地人开始号啕大哭,他们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流下。
麦金托什把手从死人的手里抽了出来,好像一个瞌睡朦胧的醉汉,摇摇晃晃地走出房去。他回到书桌面前,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那把左轮手枪。随后他朝海边走去,走到环礁湖里面。他小心地蹚水前行,免得被脚下的珊瑚礁绊倒,直到湖水漫到他的腋窝。接着他把一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
一小时后,五六条细长的棕色鲨鱼在他倒下的地方相互争抢,溅起一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