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瑟伯的私密生活

3个月前 作者: 瑟伯
    关于萨尔瓦多·达利(1)的《萨尔瓦多·达利的私密生活》,我只是随意翻阅,跳着看了看(包括萨尔瓦多·达利的画作和照片)。毕竟作为饱受我艾比盖儿姨婆所谓的“恒久性七上八下症”折磨的人,读这样一本自传时本就该如蜻蜓点水一般,特别是当此人正郁郁寡欢的时候。


    而要是一个不经意,就翻到足以窥见这本自传的全貌和特色的内容,这蜻蜓还得跳得更远一点:年轻的追梦人幻想能咬咬病恹恹的蝙蝠或亲亲死马;纤瘦小伙子在“终有一天能尝尝烤熟却一息尚存的火鸡”这种殷殷渴盼之下步入了成年;叹息不已的爱人在身上涂满山羊粪和肉冻,期许自己能因此散发出公羊那纯正而高贵的体味。我在这趟一跳再跳的达利旅途中,还瞥见这位伟人其他的风采:萨尔瓦多崇拜自悬铃木上掉落的重球;萨尔瓦多把他丁点儿大的玩伴踹下桥;萨尔瓦多爱抚拐杖;萨尔瓦多用皮带制的褥垫拍打棒,砸破了老迈家庭医师的眼镜。世界之大,似乎只有两样东西能令他生厌作呕(而我指的并非一只死去多时的刺猬)。他完全见不得骸骨或蚱蜢。嗯,只能说一种米养百种人吧。


    拜达利先生的自传所赐,我开始反省自照。我意识到自己在刮脸的时候,嘴里也会碎碎念个几句。前往邮局时,我曾两次将拐杖朝着邻家小女孩的身上挥。达利先生的书一本要价六美金,我出版的个人经历(由哈泼兄弟出版社于一九三三年印行)则值一点七五美金。我当时稍稍抱怨了一下这不寻常的数字,主要是说这样只比同月出版的《刺猬贺瑞斯历险记》单本</a>批发价贵了五角而已。出版社那边则向我解释,该数字其实非常逼近纵向价格,也就是说,他们斟酌了横向因子的收益递减效应之后,以所能达到的获利上限为基准计算出来的理想价格。


    在那个年代,各公司的领导人无不采用一种语带保留、模棱两可的辞令,说话的语调通常也是低沉而含糊,因为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事,也没人搞得懂迄今都出过哪些事。大型企业早被一连串清楚显示人类文明不仅日益衰败,更面临彻底崩溃之迫切危机的经济现象吓退了。造成的结果呢,就是我得接受那一点七五美金的价格,继而接受目前世上的书价还得视国际形势统一而定的想法。然而现在,国际形势比一九三三年还要严峻十倍的现在,达利的出版社倒是为他这本传记作品打上六美金的定价。这就让我得出一项必然的结论:在文学这个领域,统一定价原则并非放诸四海皆准,而是因人而异的。问题就在于——非常简单——我对家里发生的事着墨太多,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又写得太少。


    就让我率先承认,若要拿我个人赤裸裸的真相跟萨尔瓦多·达利赤裸裸的真相比较,那就好比搁置在阁楼里的旧尤克里里之于挂在树上的大钢琴,而且是长了乳房的大钢琴。达利先生在起跑线上就赢过我了。他记得在子宫里是什么感觉,并巨细无遗地描绘了出来。我最早的记忆是陪爸爸到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投票所;他去投威廉·麦金利(2)一票。


    那投票所是间外观单调,还有点破旧的轮上锡皮小棚屋,屋里则满是狂笑不止的男人和雪茄;总而言之,与萨尔瓦多·达利最初记忆中那天堂似的胎盘场景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胖嘟嘟又乐呵呵的男人把我抱到他膝上颠弄着,并告诉我再过不久,我就会长到能给威廉·詹宁斯·布莱恩(3)投下反对票的年纪。我本以为他是说一旦爸爸投完了票,就轮到我把一张折起来的纸丢进那个加了挂锁的箱子口。而事实证明一切并非如此,我就被抱出了那个地方。我在爸爸的怀里又踢又叫,在奋力挣脱的过程中还三番五次撞掉了他的圆顶高帽。我对这顶帽子并没有萨尔瓦多邂逅绝大多数物品时,那种爱不释手、内心激动莫名的反应;我在想,倘若能重回那天,我大概也无法对那顶帽子产生一股浓烈且有悖于常理的好感——即便是本着我现在终于知道的奇异奉献精神。在我的记忆</a>里,这圆顶高帽始终是顶非常滑稽的帽子,过大的帽顶让爸爸看上去仿佛一个疲惫不堪、神经兮兮,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被起哄到人前玩起打哑谜猜字游戏的士绅。


    我们当时住在冠军大道上,那投票所则位于蒙德街。我写下这两个地名的同时,也开始察觉出婴幼儿时期的我和婴幼儿时期的萨尔瓦多之间存在着根本而至关重大的差异。我们的生长环境便可说明这其中的差异。萨尔瓦多在西班牙,在那洋溢着汉尼拔(4)、埃尔·格列柯(5)和塞万提斯(6)传奇色彩的国度里长大。我在俄亥俄州,一个充斥着考克西大军(7)、反酒吧沙龙联盟(8)和威廉·霍华德·塔夫脱(9)等传统气息的地区成人。想必那些带有异地风情的悠远之风自然而然就吹进了小萨尔瓦多的灵魂,让他的心在更为奇幻的薄雾中接受熏陶——反观我这灵魂里的天候,就寻常了点啊。不过呢,我为自己的平庸早年哭泣道歉的行径就到此为止吧。让我们姑且将就一下,回到我那私密生活的主题好了,也再花点时间简单聊聊达利先生的其他事迹。


    萨尔瓦多·达利脑海中浮现出亦真亦幻的儿时回忆;有的时候,真实世界的边际比梦境的疆界还来得暧昧不明。不知怎的,他似乎发现只要这么做,就能与哈里·斯潘塞、查理·铎克斯、I.范伯格、J.J.麦克南博、威廉·福克纳、赫伯特·胡佛,还有我分道扬镳了。小萨尔瓦多拥有,而我们这些小孩所没有的,是能供他对洁净、传统、舒适发起狂暴的小小反叛的完美场景、人物与服饰。他朝头发喷香水(这在新泽西的贝永或是俄亥俄的扬斯敦之类的地方可是会丢人命的举动),圈养一只长了两条尾巴的蜥蜴,鞋子上缝了银扣子,还认识——或幻想自己认识——两个分别名为嘉璐琪卡和杜姬塔的女孩。因此,他一出生就已经走在通往妄想症的路上,柔软的鲍克泰斯米(10)即是他的祷词,惹人怜爱的奥兹大地则是他的供品,而柱头——若用各位较能理解的表达方式来说——就是他心之所向。反正在一个从F & R Lazarus & Co.这家百货公司买下价值十二美金的西装、用象牙牌香皂洗头、圈养一只只有一条尾巴的牛头 ,并和分别叫伊尔玛、贝蒂、鲁比的女孩玩(就以规规矩矩,外加一点羞怯的姿态)的少年加土生土长的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市民的眼里,以上大致就是小萨尔瓦多所具备的形象。


    年少时期的达利还有一个强于我的优势:从妄想症推动力的角度来看,栖存在他真实世界里的那些大人的本质。达利的故乡菲格拉斯住着一个姓“皮裘特”的艺术家族(其中不乏音乐家、画家、诗人),而皮裘特一家上上下下都对这么一位enfant terrible(11)踏上的道路崇拜不已。要是他们之中有人撞见他正从一块高耸的岩石上往下跳——亦即我们这位偶像最热爱的消遣活动——或是呈现出吊着双脚,头浸在水桶里的姿势,那么接下来,这等非同小可的消息就会传遍菲格拉斯的大街小巷:这地方出了一名旷世伟人兼天才啦。有个女人被萨尔瓦多丢了石头,反而摆出一副充满母性光辉的关爱模样。菲格拉斯的市长有一天就倒在这名少年的脚边死了。地方上的某位医生(不是被他用马鞭抽打的那位)忽然抓狂,还企图狠狠揍他一顿。(主张那位医生是一时神志不清才动粗的并不是我,而是达利本人。)


    想我还在穿短裤的时候,身旁的大人可是一点也不起眼,对我的关照也没殷勤到哪里去。这些大人主要是我那十一位姨婆,都是我妈妈那边的长辈;她们全是卫理宗的信徒,更是泻药、芥末膏药、《圣经》的衷心拥护者。在这些人的信仰里,任何倾向艺术天赋的行为都该比照打嗝或歇斯底里的疗法来办。她们谁也不是艺术家——硬要说的话,我那为了庆祝别人生日或因为国家遭逢大变而写了一节有十六个重音的诗文,不过押韵全凭运气的卢姨婆或许勉勉强强合格吧。我从没想过要当着这些姨婆的面咬蝙蝠或是朝她们扔石头。我倒是有个解脱的出口:我那不为人知的惯用语世界。


    两年前,我和妻子想买房,便找上了某家位于新米尔福德镇的房地产中介公司。该公司的一名中介在装有许多钥匙的金属盒子里又扒又翻,然后抬起头说:“这里面没有罗克斯伯里那幢房屋的钥匙。”他的同事则说:“那是道通用门锁,骷髅头会让你进屋的(12)。”我听到这句话,顿时变回四五岁大的自己,还摆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我就像当年那个毛头小鬼一样,想象着那幢罗克斯伯里的房子,拼凑出我们这位咬蝙蝠的小萨尔瓦多压根没想过的充满黑暗、难以名状的种种恐怖。


    就是这类由房地产中介、姨婆、牧师以及其他再平凡不过的人若无其事、随口说出的句子,造就了我幼年时期魔幻的个人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打电话告诉老婆他们人还在办公室无法脱身的实业家,都被牢牢绑在自己的旋转椅上,嘴里大概也塞了布,所以动弹不得,也无法说话,但还是可以打电话就对了,非常不可思议;在我幻想的宇宙里,每座城市都有几十万个实业家被牢牢绑在几十万间办公室里的几十万张椅子上。这绑缚所有城市中的所有实业家的行动有个特别值得注意之处:无论下手的人是谁,犯案时间始终都在下午五点左右。


    以及那位乌云罩顶(13),然后离开镇上的男子。有时我看着他被云团团围住,仿佛一只藏身在粗麻布袋里的猫一样难见其踪。有的时候,那沙发般大小的云又会飘浮起来,就在距离男子头顶三四英尺的半空中跟着他移动。睡前很适合想想这位乌云罩顶的男子;男子漫步走过一座座城镇的画面,真的有绝佳的催眠效果。


    而关于某郝斯顿太太的画面,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位太太的女儿死在手术台上时,她本人也被碎尸万段了(14)。那群医生清清楚楚地站在我眼前,而他们下一秒就会用那些刀子攻击郝斯顿太太。我还能听见他们说的话。“好啦,郝斯顿太太,你现在是要自己乖乖爬上手术台,还是我们把你抱上去?”以前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常常得劳心费力地抹去与郝斯顿太太相关的画面,可她依旧频繁出现在我的梦中,就是到了现在,我偶尔也会梦到她。


    记得有天傍晚爸爸对妈妈说:“你跟约翰逊太太聊到贝蒂的时候,她有什么反应吗?”妈妈则回答:“哦,她全身长满耳朵哩(15)。”然后那怪诞的生物就在我的冥想世界挥之不去了。在我年少时期那不为人知又充满超现实意象的景色里,还有许多妙不可言的人物:总是挂在天上的老迈女士;似乎就是无法把脚放下来的丈夫;在大火中弄丢自己的头,却还能一边吼叫一边逃出房子的男人;某位小姐其实是只浑身沾满粪便的鸽子。那是一处不可告人的世界,只能自己默默闷在心里的世界——必须如此呀,毕竟光是被话语轻轻一点,整个世界就会分崩离析了。要是你把这个世界拉进现实生活中,并用各种问题反复检视,你的父母便会以哈哈大笑的方式打破那些不可思议的景色,或单纯帮你量个体温,再把你赶上床睡觉。(而不管他们何时帮我量体温,总会发现我又发烧了,接着就会让我上床睡觉,然后我就得独自面对郝斯顿太太。)


    我的童年世界,唉,是禁不住岁月考验的。那个世界——套用一句亨利(16)的诗——是发着微光、摇曳着光影,然后渐渐消逝的幽灵。恐怕就是弗朗西丝小表姐到我们家做客的时候,开始一点一滴地消失,终至化为乌有的吧。我在某个下雨的黄昏走进屋子,问弗朗西丝到哪儿去了。“她在——”我们家的厨子说,“楼上的起居室里哭,心都被她哭出来啦(17)。”一个人居然能哭到把心,把那仿佛红色天鹅绒针插一般形状完美无缺、表面平滑又富有光泽的心都呕了出来,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呀。不知为何,我以前就是没听过这种在希望与美梦一而再、再而三幻灭的美国家庭里,可谓司空见惯的说法。我上了楼,打开起居室的门。大我三岁的弗朗西丝立刻跳下床,然后抽抽搭搭地从我身旁跑过,就这么下楼了。


    我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钟的时间寻找她的心。我把整张床都拆了,还踢开小地毯,甚至搜遍了五斗柜的抽屉。没用,我就是找不到。我看着窗外的雨和逐渐晦暗的天色。接着,我脑海中那乌云罩顶的男子,我那珍藏的画面竟开始变得模糊,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独自处于房中的我发现自己已经能用沉着的态度,冷眼看待那些关于郝斯顿太太的画面了。弗朗西丝还在楼下的客厅里哭。我则哈哈大笑了起来。


    啊哈,萨尔瓦多,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 * *


    (1) 西班牙艺术家,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


    (2) 美国第二十五任总统。


    (3) 美国著名政治家、演说家,三次竞选总统未果。


    (4) 古国迦太基名将,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四大军事统帅之一,被誉为战略之父。


    (5) 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画家,西班牙绘画的开拓者,以其修长的人物造型和惊人的色彩运用而著名。


    (6) 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被誉为西班牙文学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代表作《堂吉诃德》。


    (7) 指俄亥俄州的商贾雅各布·考克西于一八九四年从当地率领至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进行抗议的失业大军。


    (8) 指一八九三年成立于俄亥俄州,将禁酒视为一种净化社会重要手段的反酿造、兜售酒类的组织Anti-Saloon League;成员以浸信会、卫理公会和基督会的信徒居多。


    (9) 曾任美国首席大法官,后来当选为第二十七任总统。


    (10) 为美国作家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于奇幻作品中虚构的国度Poictesme。


    (11) 在法语中指直言不讳,有时甚至因为不当的言行而使大人难堪,难以管教、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


    (12) 原文为A skeleton will let you in。这句话其实在说只要有万能钥匙skeleton key,他们就可以开门进屋了。


    (13) 即英文中的惯用语under a cloud,意指“遭受怀疑”或“蒙羞”。


    (14) 即惯用语be cut up,意指“伤心”“哀痛欲绝”。


    (15) 指惯用语be all ears,意为“全神贯注地听着”。


    (16) 英格兰诗人威廉·欧内斯特·亨利。


    (17) 原文是crying her heart out,“哭得死去活来”的惯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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