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形而上学
3个月前 作者: 克罗齐
按照维柯的“形而上学”,我们把维柯的实在概念理解为世界大全,而不是人类自身的世界;我们也把他的最终的否定性结论纳入到“形而上学”这个词的意义之中,这个最终的否定性结论就是断言:某个或更多个领域是不可知的或不完全可知的,或者把其他领域再结合进来的最高实在领域是不可知的或不完全可知的。
事实上,就像我们考察维柯知识论的第二种和最新的形式时所发现的那样,维柯在人类世界和自然界之间划了一道明显的界线。对人类来说,前者是透明的,因为它是由人类创造的;后者是不透明的,因为只有上帝——这一世界的创造者才有关于它的知识。他的总体和最终的实在概念,即与他的早期知识论一同论述的形而上学,保留了由那种知识论而非其他理论所赋予它的价值。形而上学是一种可能的猜测,但是不能被证实,它能在启示神学的确定性中得以完成。因此,这种形而上学完全没有可能与《新科学》有什么关系,《新科学》是依靠特定的求真方式开始的,并且它是从天启中截取下来的。维柯从不拒绝形而上学。他在1725年写的自传中对形而上学进行了讨论,这一年他出版了第一版的《新科学》;在1737年他心满意足地提及了形而上学,在第二版的《新科学》完成7年之后,他的科学生命结束了,他也这么认为。然而,尽管维柯从来不拒绝形而上学,但是他一直把它搁在一边,因而可以说,他一直把形而上学置于心灵的一个角落。
这一点证明,好像对维柯形而上学在哲学上的重要性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哲学的每一部分都在自身中蕴涵着其他部分,又因为,我们始终能通过处理一个所谓特殊的哲学部门演绎出整个哲学的特征,所以考察《新科学》和其中所蕴涵的形而上学是合法的。按理说,《新科学》支持并且需要判定哲学所补充的东西。
《新科学》断言人类事务的全部可知性既有像心理治疗这样的表面知识,也有关于人类事务本质的深层知识;《新科学》超越了个体获得通晓万物的心灵概念,即天意,《新科学》以神圣的快乐来沉思心灵的永恒循环,心灵被提升到了它想达到的高度,必然趋向于把整个实在——自然和上帝理解为心灵。这种倾向对《新科学》来说是客观的,对维柯来说不是主观的,可以说,《新科学》烂熟于维柯心中,几乎不需要重复。就维柯个人而言,他不但没有助长它,实际上,他还干劲十足地压缩它,以至于不留任何痕迹在自己的著作里。这里没有维柯惧怕的哲学学说,也没有像泛神论那样的他曾经频频向其开战的学说;全神贯注于争论也许是唯一的痕迹,尽管这是个不故意留的痕迹,但是这种痕迹在他的有这种倾向的著作中是明显的,他自己一定发现了这一情况。他是基督徒和天主教徒,他希望保留这一身份。尽管他的科学没有把他引向上帝的个性、灵魂的实体性,但是,这些超验存在对于他的意识来说是不可控制的必然性。然而正是这一事实让维柯抑制而不是去消除他的思想本质的逻辑趋向,以至于使我们认为这种趋势就潜在于事实本身。意大利批评家斯帕文塔说得对,在维柯的著作中,新形而上学的必然结果是使形而上学获得了自觉;另一个德国天主教徒同样是正确的,他认为维柯的理论体系是“半泛神论的”。也许,我们和上面提到的意大利人一样继续提出这样的说法是更危险的,维柯超越了笛卡儿的两种实体的观念和斯宾诺莎的两种属性的观念,甚至超越了莱布尼兹的单子学说。维柯区分了两种天意、两种属性、自然和心灵,自然是通向心灵之路的一个环节;他把单一的点和对立物的起源构想成展开或发展之物,以至于自然被认为是心灵的现象和心灵固有的基础,是心灵为了成为真正的心灵,成为一个真实的统一体进行自我创造的前提。通过这样的方式,维柯超越了平行论和预定的和谐。也许我们会怀疑区分两种属性、两种天意、自然界和人类世界是不是把实体假定为心灵与思想的基础了。把从自然到心灵的进展推断为维柯思想概念中所蕴涵的倾向,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找到了后一种特殊倾向的有据可查的具体的证据,然而,这些证据是勉强的,不可信的,它没有在《新科学》的理论体系之中,而是在年代较早的体系里。
维柯在他思想的早期阶段所创立的形而上学,像它在一些人面前所是的那样,并且像它乍一看所呈现的那样,并非完全缺乏意义和价值,形而上学显示了对唯物主义的厌恶和对唯心主义的喜爱,唯心主义给了《新科学》沉思的灵感。伊壁鸠鲁的哲学对维柯来说就是那种能满足儿童天真的心灵或女人无批判力的心灵的哲学。伊壁鸠鲁哲学把已形成的物质作为它的起点,并把物质分割为具有各种形状的最终粒子,这些粒子内部没有虚空,它们被假定为不可分的,它们组成物质。维柯追随卢克莱修在诗中对物质本性作出的解释,并且从中得到愉快,同时又以一种消遣和遗憾的心情看到这位哲学家被一种严酷的必然性所逼迫,企图用原子来解释思想现象从而表现出不可计量的笨拙和愚蠢。维柯指责笛卡儿物理学和伊壁鸠鲁物理学一样,都是“错误的见解”,因为笛卡儿物理学也把已定型的物质当作了物理学的起点,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把物质可分性的极限定在原子,前者认为它的成分是无限可分的;一个把运动置于虚空之中,另一个把运动置于实心物体之中;伊壁鸠鲁通过原子的偶然倾斜和由于它们自己的重量引起的下垂运动,而促使他的无限世界的形成。笛卡儿则把一种原动力传递到因某个部分的惰性而未分割的物质上,这个物质接受了这个运动而分裂为碎片,由于其质量的牵引,必然努力做直线运动,但由于它以固态存在而不能这样运动,于是分裂成的碎片围绕着每个碎片的中心而运动,由此产生了无限旋涡。然而,通过这种方式,伊壁鸠鲁把世界委托给了偶然性,笛卡儿使世界臣服于命运;想从唯物主义中挽救自己是徒劳的,因为维柯把一个准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添加在了他的物理学之上,他试图通过准柏拉图主义形而上学来建立两种实体,一种是广延的,另一种是理智的,他还试图为非物质的动因留出地盘;这两部分在他的理论体系中是不一致的,因为他的机械论物理学中包含着像伊壁鸠鲁主义这样的形而上学,他建立了一种并且只有一个有活动力的物质实体。由于相同或类似的原因,维柯拒绝了伽桑狄、斯宾诺莎和洛克的哲学;在维柯看来,其他像罗伯特·波义耳这样的作者所著的物理学对于医学和“喷洒工艺”是有价值的,但是它们对哲学没有什么用处。他认为伽利略是以一个伟大的几何学家的眼光来看物理学的,从未借助于形而上学的光辉。他同情那些既是哲学家又是几何学家的人,因此他赞同毕达哥拉斯主义的或泰玛恩(Timaean) (1) 的物理学。依照这种物理学的观点,世界是由数构成的。维柯赞同柏拉图的形而上学,因为他的形而上学从我们思想的形式而不是从其他任何的假设出发,把作为万物之原则的永恒理念建立在我们对某些永恒真理的认识和意识之上,这些永恒的真理存在于我们的心灵里并且不能被忽视和否认;维柯赞同关于形而上学的点的学说,他把这个学说归之于斯多葛派的芝诺;最后,他赞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这一时代因菲奇诺、皮科·德尔拉·米朗多拉、斯特科、尼福、马佐尼、皮科罗米尼、阿克夸维瓦和帕特里齐奥而熠熠生辉。
维柯宇宙论的基本概念是由形而上学的点提供的,数学在形而上学中的运用在这里得到了表达,维柯把这一过程看成是与创建过程相似的过程。例如,从几何的点产生出线和面,被规定为是至小无内的点证明了在其他方面不可测量的线能被等分为组成它们的点,因此,设定点不是几何学的点而是形而上学的点是合理的,尽管形而上学的点不是广延的,但它可以产生广延。在不动的上帝和运动着的物质之间,那个运动着的中间位置被形而上学的点取代了,形而上学的点的属性是意动、无限的能量,它是试图在宇宙的某一部分产生和维持每一个独特事物的存在。物质的存在不是别的,只是维持宇宙扩展的无限能量。能量均匀地潜藏于所有广延的客体之中,它们也许是不均匀的;还有,运动的无限能量潜藏于所有特殊的运动中,可是它们也许是不均匀的。在一粒沙子的背后隐藏着某种东西,当这粒沙子被分开的时候,这种东西把无限的广延和体积赋予它并将之保存于其中;因此,宇宙的全部质量包含在这粒沙子中了,如果不是现实的,仍然是潜在的和可能的。宇宙的这种努力就潜藏于每一颗最小的物质微粒之中,它既不是微粒的广延,也不是宇宙的广延:它是上帝的思想,它摆脱了所有的物质性,它给予了整个宇宙运动和运动的冲动。每一个关于现实的特殊判断都认同这个基本真理。时间是可分的,永恒是不可分的;心灵的扰动日趋衰微,心灵的宁静亦无等级之分;广延的事物可以腐化,非广延的事物永远保持着它们的不可分性;肉体可分,心灵不可分;可能性存在于单一的点中,偶然之事随处可见;科学是唯一的,然而意见却各不相同;美德既不在此也不在彼,邪恶却是八方游荡,善是唯一的,恶无以计量;总而言之,在每一种事物之中,最好的出现在不可分的范畴中。
一般说来,实体潜藏于事物之中并支撑着事物,实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广延的实体,它同等地支撑着不同的广延的实体,另一种是思想实体,它同等地支撑着不同的思想实体。这就如同广延的一部分是从另一部分中分割下来的,但是它在肉体的实体中是不可再分的;同样,思想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一种决断的思想是从另一部分分割下来的,但是它在灵魂的实体中是不可再分的。活动性或自由为灵魂所专有,完全与物体无关;笛卡儿把物体的意动作为自己物理学的开端,他严格地运用诗人的那些方法,并且陷入了原始种族的人类形态学观念之中。被研究机械的人称为活动、形态或能量的那些现象是不可感知的运动,通过这些不可感知的运动,物体要么像古人所说的,向着它们的重力中心运动,要么像机械的现代理论所说的,远离它们的运动中心而去。进一步说,运动的传递和活动性一样在物体中是不可思议的。承认活动的传递就等于承认对物体的理解,因为运动不是别的而是运动的物质。给一个球吹风只是宇宙能量的偶然事件,这阵风在球身上是如此的轻微,以至使它看起来是静止不动的,把风力加大,这样才能给予这个球一个更可感的运动现象。另一方面,维柯在观念的起源问题上与笛卡儿主义者,尤其是马勒布朗士的观点是一致的,在这一点上,他倾向于相信,上帝时常在我们当中进行创造。他也坚持笛卡儿主义的低等动物是自动机的主张;还有,他同意关于第二性质的主观性的全部当代思想。
我们先把刚才提到的学说放在一边,这些学说不是维柯自己的观点,实际上他很少提及它们,但是,关于形而上学的点的基本理论却是他自己的原创。他把这一学说归属于想象中的芝诺,人们认为是芝诺亲自把爱利亚学派和斯多葛学派扯到一块,并混淆了它们(这是那个时代的哲学文献中的一个共同错误)。它不能欺骗任何人,甚至没有骗过维柯本人。当有人逼问时,他便解释他自己怎样被引领到亚里士多德对芝诺论述的阐明,最后,他说,如果人们不能接受这一学说是芝诺的,他宁愿舍弃伟大声名的庇护,将这一学说纳入自己的思想体系之中。另一方面,这一学说不可能追溯到莱布尼兹的单子论。我们不能确定维柯熟悉这一学说。尽管他以极为尊敬的言词提及了莱布尼兹的大名,不管怎么说,他不曾提到过单子论;形而上学的点和单子论的相似之处是不明确的,原因就在于形而上学的点不是单子。然而,我们可以说,莱布尼兹和牛顿的微分学演算的发现影响了维柯。在那时,微分学首次为意大利人所知;维柯说,倘若没有形而上学的帮助,无限既不接受度数也不接受乘法运算(形而上学表明所有现实的广延和运动都是一种广延和运动的力量和能力,它总是等价于它自身和无限),微分学中最大的无限,次级极大和次级极小等术语必将彻底挫败人类的理解力。与其说柏拉图的思想路线(文艺复兴时期的柏拉图主义)对维柯形而上学观念的形成有贡献,不如说伽利略的思想路线对它有贡献更公正些。然而,这些事实对维柯的原创性分毫未损。
毫无疑问,使维柯的原创性得以展现的观念是奇异的和武断的,因此,它必然是未展开的并且对维柯的其他观点没有产生影响。《文学杂志》的评论者把这种形而上学称为概略。对于这种评论,作者回答说:它是相当完整的;它不是一个概略,而是一个早产儿。在《新科学》中,除了稍微提及拒绝把活动性归属于物质之外,还有一种即兴而有趣的尝试,他试图把一种几何学的或代数学的形而上学与上面描述的形而上学的原型联系起来。在这一段落中,维柯声明,数是抽象的和绝对简单的,数的秩序是人们强加于物质的秩序和复杂的民众事务之上的。他还注意到这样的事实,政府从一个家族的君主独裁制开始,经由少数的贵族制,发展到多数的和全部的大众共和制,最后回归到公民君主制,因此,人性没完没了地重复出现,从家族的君主政体到公民君主政体。
即便是我们能够并且必须否认维柯宇宙论的全部价值,即便是他在宇宙论中引起的矛盾和晦涩不明是显而易见的,并且已被他同时代的批评家发现了,我们依然不能否认维柯宇宙论的动力学本质,它是与当时哲学中的机械论相对抗的。在关于形而上学的点的理论中,上帝以伟大的几何学家的身份出现,他凭知识创造宇宙的真实之物,凭创造认知宇宙的真实之物,形而上学的点的理论像它曾经所是的那样,是一个用理想主义的语言解释自然产生的必然后果的标志。我们随处可以见到作为神学家的维柯,作为不可知论者的维柯,甚至被想象引导的维柯,他谱写着宇宙论和物理学的浪漫曲,但是,即使我们在他的著作中继续寻找,我们也永远找不到一个唯物主义的维柯。
这种绝不鲁莽的形而上学引起了对泛神论的怀疑,尽管作者坚持神学的教条——上帝的能动性在造物内部和在事实外部这两者是可以互换的,因此,世界在时间中创造出来,人类灵魂是神的镜子,它思索无限和永恒,它不受肉体的束缚,因此也不受制于时间,故而它是不朽的;即使上帝打算向人类作出启示,人类也不能理解无限是怎样进入有限的客体的。无论如何,维柯认为有必要把能够证明自己正统观点的陈述</a>集合成册,总结一下自己对批评者们的回应,同时,以如下评论来确定实情:既然上帝在一种意义上是实体,在另一种意义上是造物主,既然理性的本质严格地说是实体,那么被创造的实体甚至于它们的本质就是多种多样的,它们不同于上帝这个实体。
维柯的思想被超验存在的观念限制了,超验的观念不但阻碍他把现实世界统一起来,而且阻碍他获得关于人类世界的真正全面的知识,维柯曾用相反的原则如此有力地解释过人类世界。我们现在明白了维柯为什么不能拥有关于进步的真实观念,尽管他没有否认进步的事实。我们发现,进步的观念与天主教的教义无关,它始于新教改革,因此,天主教徒维柯必然会拒绝运用进步观念。但是,存在于万物之中的天意观念依然和天主教的教义势不两立,可是维柯沉浸于这种观念之中。这意味着,他仍不缺少推动力,当然他没有能力超越某种已被他的信仰明显击败的观点。进步是从存在于万物之中的天意推导出来的并被引进了《新科学》之中,进步要强调的是同一中的差异,每一时刻出现的新事物的原创性,每一重演之流中的不断增加的丰富性;进步的观念改变了人们的历史观,过去历史沿着上帝划定的路线并在上帝的监视之下,有秩序地循环;现在,历史成了一部自身包含着理性本质的戏剧。进步的观念将使整个宇宙陷入自己的罗网之中并吸住它,也将把无限世界的思想变成现实。面对这种景象维柯中止了对进步观念的把握并坚决拒绝继续进行探究。在他那里,哲学家已经向天主教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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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泰玛恩是与柏拉图同时代的古希腊哲学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