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瑞恩
    希特勒已经采取了关键措施。9月4日,在位于东普鲁士拉斯滕堡(Rastenburg,今波兰肯琴)格尔利茨森林深处的元首大本营里,69岁的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元帅准备前往西线,他压根没想到会得到新的任命。


    原先被强制退休的冯·伦德施泰特又被突然召回,于4天前奉命到拉斯滕堡报到。2个月前的7月2日,时任西线德军总司令(德国的军事术语中西线德军总司令部是OB West——Oberbefehlshaber West)的冯·伦德施泰特被希特勒撤了职,自战争爆发后一直未尝败绩的元帅当时正全力应对德国在这场战争中的最大危机——盟军的诺曼底登陆。


    关于如何才能最好地应对那个威胁,元首与德国最杰出的军人从未取得一致。盟军在诺曼底实施登陆以前,冯·伦德施泰特在请求援兵之时就直言不讳地告知希特勒的最高统帅部(OKW——Oberkommando der Wehrmacht),盟军在兵力、装备和飞机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因而“敌人想在哪里登陆,就能在哪里登陆”。希特勒对此并不认同。“大西洋壁垒”,也就是那道部分完工的沿海防御工事,绵延近4 800公里,从希尔克内斯[1](挪威—芬兰边境)一直到比利牛斯山(法国—西班牙边境)。希特勒吹嘘说,这道“大西洋壁垒”“对任何敌人来说都是坚不可摧的防线”。冯·伦德施泰特非常清楚,这道防线与其说是事实,毋宁说是宣传。他用一个词对“大西洋壁垒”做了总结:“骗局”。


    传奇人物埃尔温·隆美尔元帅以其战争初期在北非沙漠里所取得的胜利而名扬天下,他被希特勒派到冯·伦德施泰特麾下指挥B集团军群,同样对元首的自信深感震惊。在隆美尔看来,这些沿海防御工事是“希特勒想象出来的幻境(Wolkenkuckucksheim)”。贵族家庭出身、恪守传统的冯·伦德施泰特与年轻而又雄心勃勃的隆美尔大概首次发现他们之间居然会有相同的看法,不过这种和平没能持续多久,两人很快就在其他观点上发生了冲突。1942年在阿拉曼,隆美尔的非洲军团被蒙哥马利指挥的英军击败,对此隆美尔一直耿耿于怀,而且他深知盟军的入侵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因而认为必须阻敌于海滩。冯·伦德施泰特冷冰冰地驳回了隆美尔的意见——他挖苦这位晚辈是“毛孩子元帅”(Marschall Bubi);老元帅力主先放盟军部队上岸,之后再予以歼灭,而希特勒支持隆美尔的意见。在盟军登陆时,尽管隆美尔的临场发挥十分出色,但盟军还是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攻破了这堵“坚不可摧”的壁垒。


    在此后的可怕日子里,盟军在诺曼底战场几乎享有百分之百的制空权,这令冯·伦德施泰特不堪重负,他同时还受制于希特勒的“禁止撤退”命令——“每个人都必须在岗位上战斗到死”——结果他硬撑着的防线处处被突破。尽管他不顾一切填补裂隙,他的部下也奋力战斗不断反击,其结局却从未有人认真怀疑过。冯·伦德施泰特既不能“把入侵者赶下海”,也不能“歼灭他们”(希特勒语)。


    7月1日晚,当诺曼底战役进行到高潮时,希特勒的幕僚长威廉·凯特尔元帅给冯·伦德施泰特打了个电话,伤心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生性直爽的冯·伦德施泰特厉声说:“结束这场战争,你们这些白痴。你们还能做什么?”听到这话之后,希特勒温和地评论道:“那个老家伙已经失去了勇气,再也控制不住局势了,必须撤了他。”24小时以后,在一张手写的便签上,希特勒客气地告知冯·伦德施泰特,“考虑到您的健康,以及在不远的将来会有更大的压力”,他被解除了指挥权。


    作为德国国防军的元老和最值得信赖的陆军元帅,冯·伦德施泰特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在5年的战争中,他的军事才华为第三帝国立下了不朽功勋。1939年,希特勒毫不留情地对波兰发动了进攻,从而引发了那场最终席卷整个世界的冲突,当时冯·伦德施泰特就清楚地展现出了德国进行征服的模式——闪电战(Blitzkrieg)——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他的装甲部队便抵达华沙城下。一年以后,希特勒转向西方,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击溃了西欧大部分国家,当时冯·伦德施泰特麾下的集团军群有相当于1个装甲集团军的兵力。而1941年希特勒入侵苏联的时候,他又冲在最前线。现在,冯·伦德施泰特的事业和声望都岌岌可危,他义愤填膺地告诉他的参谋长京特·布鲁门特里特(Günther Blumentritt)步兵上将[2],他被“一位业余的战略家不光彩地免职了”,他怒气冲冲地说,那个“波希米亚二等兵[3]为了找到一只替罪羊,用我的年龄和身体健康作为借口把我给撤了”。冯·伦德施泰特已经考虑过,倘若不加掣肘让其恣意妄为的话,就指挥部队缓慢地撤退到德国边境。他曾简明扼要地向布鲁门特里特阐述了自己的计划,撤退期间他要“让对方为占领的每一寸土地付出可怕的代价”。但是,正如他对参谋们多次提到的,由于“来自上级”的不断“指导”,他作为西线总司令的唯一权力只是“更换门前的警卫”。[4]


    冯·伦德施泰特再次被召回,于8月底来到拉斯滕堡的“狼穴”(Wolfsschanze)——这是希特勒给自己的大本营起的名字。从那时开始,元首邀请冯·伦德施泰特参加每日的形势汇报会。按照国防军指挥部副参谋长瓦尔特·瓦尔利蒙特(Walter Warlimont)炮兵上将的说法,希特勒对老元帅表示了热切欢迎,待之以“少有的谦逊和尊敬”。瓦尔利蒙特也注意到,在冗长的会议过程中,冯·伦德施泰特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说单音节的词”[5]。思维缜密、注重实效的老元帅无话可说,战局令他深感震惊。


    形势汇报清楚地表明,在东方,苏联红军现在据守着一条2 250多公里长的战线,从北方的芬兰一直到波兰的维斯瓦河,又从维斯瓦河延伸到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的喀尔巴阡山脉。事实上,苏联的坦克部队已经进抵东普鲁士边境,离元首大本营还不到160公里。


    冯·伦德施泰特注意到,他对西线的最大恐惧已经变成了现实,一个又一个师灰飞烟灭,现在整条德军战线都在绝望地后撤。负责后卫作战的部队虽然被包围了,无法与后方取得联系,但仍然固守着诸如敦刻尔克、加来、布洛涅、勒阿弗尔、布雷斯特、洛里昂和圣纳泽尔这些极其重要的港口,迫使盟军继续从遥远的登陆滩头输送补给。然而现在,随着欧洲最大的深水海港之一——安特卫普突然陷落,盟军可能已经解决了他们的补给问题。冯·伦德施泰特还注意到,那个经由他本人和其他同僚共同制定臻于完美的闪电战战术正在被艾森豪威尔的军队借用,而且造成了毁灭性的效果。54岁的德军新任西线总司令瓦尔特·莫德尔元帅(他于8月17日接任)显然无力在混乱中恢复秩序,英军第2集团军和美军第1集团军的坦克部队在北面撕开了他的战线,穿过比利时向荷兰扑去,而小乔治·史密斯·巴顿将军麾下的美军第3集团军的装甲部队,正在阿登高原南边朝梅斯和萨尔地区推进。在冯·伦德施泰特看来,局势何止不容乐观,完全就是灾难性的。


    他有充足的时间仔细考虑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转眼4天就过去了,希特勒让冯·伦德施泰特私下觐见他。在等候召见的这段时间里,老元帅就待在一个昔日的乡村客栈里,该客栈现在专供高级军官使用,位于占地面积不小的元首大本营中心——大本营由一群带有地下设施的木屋和混凝土地堡组成,周围环绕着铁丝网。冯·伦德施泰特对耽搁时间感到不耐烦,于是便朝凯特尔发泄。“为什么把我召回来?”他质问道,“现在玩的是哪一出?”凯特尔并不知情,什么都说不了,除了无伤大雅地提及老元帅的健康状况之外,希特勒并没有告诉凯特尔特别的原因。7月份时希特勒基于“健康原因”解除了冯·伦德施泰特的职务,这个借口本来就是他编出来的,但现在他似乎肯定冯·伦德施泰特的健康的确有问题。因而希特勒只是对凯特尔说:“我想看看老人家的身体状况是否好转了。”


    凯特尔两次提醒元首,老元帅正在等候召见。最后,希特勒在9月4日下午亲切会见了冯·伦德施泰特,难得的是元首没有过多寒暄很快便切入了正题,“我想再次把西线委托给您”。


    冯·伦德施泰特笔直地站着军姿,双手握着金色的元帅权杖,只是点了点头。尽管他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尽管他反感希特勒和纳粹,但他的身上普鲁士军人尽职尽责的传统早就根深蒂固,因而冯·伦德施泰特并没有拒绝任命。他后来回忆道:“无论如何,抗议也无济于事。”[6]


    希特勒匆匆概述了冯·伦德施泰特的任务。元首再次即兴发挥。在盟军登陆前他就坚持认为“大西洋壁垒”固若金汤。令冯·伦德施泰特忧虑的是,现在元首同样强调“西墙”固若金汤——所谓“西墙”,就是德国西部边境上那些长期遭到忽视、没有配备兵力却仍然难对付的防御工事,更为盟军所熟知的名字是“齐格弗里德防线”(Siegfried Line)。希特勒命令冯·伦德施泰特,不但要把盟军阻挡在尽可能靠西的地方,还要发起反攻。在元首看来,盟军的威胁之中最危险的莫过于“装甲矛头”。然而,希特勒显然又被安特卫普的失守搞得心烦意乱,让盟军无港口可用至关重要。希特勒说,这样一来,由于其他港口仍然掌握在德国军队手中,因而他预料盟军的攻势将会由于补给线拉得太长而停顿。他确信西线战局能够因此稳定下来,而且随着冬季的到来,主动权将会重新回到自己手中。希特勒向冯·伦德施泰特保证,他“不会为西线的形势过分担心”。


    这是一种长篇独白的变体,冯·伦德施泰特曾聆听过多次。对希特勒来说,“西墙”现在已经成了一种执念(idee fixe),冯·伦德施泰特再次受命“寸土必争”,而且“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顶住敌人的进攻”。


    希特勒命令冯·伦德施泰特复职,换下莫德尔元帅,这样一来在2个月之内他就已经3次更换了西线总司令——先是用京特·冯·克卢格元帅换下冯·伦德施泰特,然后又换成莫德尔,现在再让冯·伦德施泰特官复原职。莫德尔担任西线德军总司令总共只有18天时间,希特勒表示他现在将是冯·伦德施泰特的部下,只指挥B集团军群。冯·伦德施泰特素来对莫德尔不怎么感冒,他感到后者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晋升的,希特勒提拔他当元帅的速度过快了。冯·伦德施泰特认为莫德尔作为一个“优秀的团军士长[7]”更适合。不过,老元帅觉得莫德尔的职务现在其实无关紧要,形势几乎令人绝望,失败已经不可避免。在9月4日下午动身前往位于科布伦茨(Koblenz)的司令部时,冯·伦德施泰特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阻止盟军入侵德国,敌人一旦继续前进并渡过莱茵河,很可能在几个星期之内结束这场战争。


    同一天,在柏林的万塞地区,54岁的德国“空降兵之父”库尔特·阿图尔·斯图登特(Kurt Arthur Student)空军大将在被冷落3年之后,又在这个与世隔绝[8]的地方出现了。战争爆发时,他的前景一片光明。斯图登特认为在1940年攻占荷兰的过程中,他的空降部队立下了头功。当时约有4 000名伞兵通过空降突袭夺取了鹿特丹、多德雷赫特(Dordrecht)和穆尔代克(Moerdijk)的大桥,从而让入侵的德国大军在这些关键桥梁上畅通无阻。斯图登特的损失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只减员180人。但在1941年对克里特岛进行的空降突击中,战局却大相径庭,德军空降兵的损失非常惨重——那支拥有22 000人的部队减员超过了三分之一[9],以至于希特勒禁止以后再进行大规模空降作战行动。“伞兵部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元首说道。对斯图登特来说,未来瞬时就变得黯淡无光了。从那以后,这位雄心勃勃的军官就一直被束缚在办公桌上,担任一个空降兵训练机构的指挥官,与此同时,他的精锐伞兵则在战场上被当作普通步兵使用。在关键性的9月4日,下午3点整,斯图登特又令人震惊地突然出现在风暴中心。国防军指挥参谋部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大将给他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命令他立即组织一个集团军,元首已经将其命名为“第1伞兵集团军”。大吃一惊的斯图登特听电话的时候心想:“对一支并不存在的部队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华而不实的头衔。”


    斯图登特的伞兵分散在德国各地,而且除了几支训练有素、装备齐整的部队之外,大部分都是只配备训练武器的刚招募来的新兵。他的兵力大约有1万人,几乎没有运输车辆、装甲车或者火炮,斯图登特甚至连参谋长都没有。


    然而,约德尔解释说,西线迫切需要斯图登特的士兵,需要由他们在安特卫普和列日—马斯特里赫特地区之间“坚守一条沿着阿尔贝特运河展开的防线”,从而“堵住一个巨大的缺口”。斯图登特接到的命令是尽快率领他的部队赶到荷兰和比利时,武器装备将在“目的地的铁路卸载点”配发。除了伞兵之外,上级还为他的新“集团军”拨出2个师。斯图登特很快就得知,其中第719师是“由驻扎在荷兰沿海的老年人组成的,他们到目前为止连一枪都没有放过”。他的第二个师,也就是第176师的情况更加糟糕,师里的人员全都是“伤残者和康复期的病人,为了方便起见,人们按照所患疾病的不同将他们分别编在不同的营里”,甚至还为那些患有胃病的人设立了特殊的“病号饭”厨房。除了这些部队之外,他还将拥有分散在荷兰和比利时的形形色色的其他兵力——德国空军部队、海军水兵和高射炮兵,另外还有25辆坦克。斯图登特是空降作战和训练有素的空降突击部队方面的专家,在他看来,这个临时凑合的集团军是一项“庞大而可笑的即兴之举”。但无论如何,他又重返战场了。


    斯图登特整个下午都在通过电话和电报把部下召集起来或派遣出去。据他估计,他的全部兵力部署到前线至少需要4天时间。不过,他手下最强悍最精锐的部队将在24小时之内乘专列抵达荷兰,作为莫德尔B集团军群的一部分,进入阿尔贝特运河岸边的阵地,斯图登特将其称为“闪电机动”。


    约德尔的电话以及自己搜集到的情报令斯图登特焦虑不安。很显然,他最训练有素的部队——第6伞兵团,外加1个营,总共约有3 000人——大概就是全德国唯一做好战斗准备的预备部队。他发现情况不妙。


    仍在西线德军总司令位置上的瓦尔特·莫德尔元帅疯狂地试图堵住安特卫普东边那个张得很大的缺口,阻止德军从比利时仓促撤入荷兰。到目前为止,冯·伦德施泰特被任命为继任者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德军各部彼此纠缠在一起,局势一片混乱几乎失控。他已经与另一半部下——南方的G集团军群——失去了联系。该集团军群指挥官约翰内斯·布拉斯科维茨(Johannes skowitz)大将是否已经成功地率部从法国撤退了?莫德尔吃不准。对疲惫不堪的陆军元帅来说,G集团军群的困境倒在其次,更大的危机显然是在北方。


    英军和美军的装甲纵队凶狠利落地把B集团军群一分为二。在B集团军群下辖的2个集团军当中,背靠北海的第15集团军大致被围困在加来与安特卫普西北某地之间,第7集团军几乎全军覆没,被赶回马斯特里赫特和亚琛(Aachen)[10]方向。在2个集团军之间有一个120公里宽的缺口,英军已经通过这个缺口直扑安特卫普。而在同一条路线上仓皇后撤的,是莫德尔士气低落的部队。


    莫德尔绝望地阻止他们逃跑,向部队发出了一个带有个人情感的请求:


    ……随着敌人的推进和我军战线的后退,几十万官兵正在退却——陆军、空军和装甲部队——这些部队必须按照预定计划进行重组,坚守新的防御支撑点或防线。


    在这些川流不息的士兵当中,有一些被击溃的部队残部,他们暂时没有明确的目标,甚至无法接收到明确的命令。每当秩序井然的纵队离开公路进行重组的时候,组织混乱的部队仍在络绎不绝地赶路。随着他们搭乘的车辆的移动,谣传、妖言惑众、草率、无尽的骚乱和邪恶的利己主义也在移动。这种气氛被传播到了后方区域,传染给了那些仍然齐装满员的部队,因而在这个极端紧张的时刻,必须采取最强硬的措施予以制止。


    我要唤起你们作为军人的荣誉感。我们打了败仗,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们将赢得这场战争!尽管我知道你们正在热烈地谈论着一些问题,但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们更多的东西。无论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永远也不要失去你们对德国未来的信念。与此同时,你们也必须意识到形势的严峻。此时此刻男子汉和懦夫会被区分开来,也应该把他们区分开来。现在每个军人都肩负同样的责任,当他的指挥官倒下时,他必须准备接替他的职位,继续下去……


    下面是一连串冗长的指示,莫德尔在指示中“明确”要求,撤退的部队应该“立即向最近的指挥部报到”,向其他人灌输“自信、自立、自控和乐观主义”,并批驳“愚蠢的流言蜚语、谣传和不负责任的报告”。他说,敌人“并不会同时出现在各个地方”,而且“要是把妖言惑众的人所说的坦克都统计在内的话,那就会有10万辆了”。他乞求他的部下,不要“在迫不得已之前”放弃重要的阵地或者毁掉装备、武器以及设施。这份令人吃惊的文件的最后部分强调,一切都取决于“赢得时间,元首需要时间将新式武器和新的部队投入战斗”。


    实际上,德军通信主要依靠无线电,由于没有更多的通信工具,莫德尔只能希望他的“当日命令”能够下达到所有部队。在混乱之中,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失去组织而又损失惨重的部队的最新位置,也无法确切地知道盟军的坦克和部队推进了多远。还有盟军的“主攻方向”(Schwerpunkt)是哪里——北部的英军和美军是不是正朝齐格弗里德防线进发,并从那里渡过莱茵河,进入鲁尔地区?巴顿强大的美军第3集团军,是不是正在向萨尔地区、齐格弗里德防线突击,试图强渡莱茵河进入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


    莫德尔的困境与2个月前的形势密不可分。当时冯·伦德施泰特被解职,希特勒迅速任命冯·克卢格接替这位老元帅。冯·克卢格原本在苏联指挥中央集团军群,后来休了几个月的病假,他对元首进行礼节性拜访时,恰逢希特勒决定免去冯·伦德施泰特的职务。可能是因为冯·克卢格碰巧是眼前唯一的一位资深军官,希特勒二话不说便任命大吃一惊的冯·克卢格为西线德军总司令。


    经验丰富的前线指挥官冯·克卢格于7月4日接任,一共干了44天。盟军像冯·伦德施泰特所预言的那样成功达成突破。“整个西线都被撕开了!”冯·克卢格告知希特勒。盟军排山倒海般从法国席卷而过,这让冯·克卢格不知所措,他像前任冯·伦德施泰特一样,发现双手被希特勒坚持“禁止撤退”的命令束缚住了。在法国的德国军队被包围了,差点被消灭。而正在此时,另一场震荡动摇了第三帝国——对希特勒的一次未遂刺杀。


    在元首大本营一次冗长的会议中,一颗放在公文包里的定时炸弹爆炸了,屋里有许多人被炸死或炸伤。这颗炸弹是由拥有伯爵头衔的克劳斯·申克·冯·施陶芬贝格上校放在希特勒身边的桌子下面的。元首得以幸免,只受了点轻伤。尽管介入此次密谋的只是一小撮精英军官,但希特勒却进行了残酷报复。与密谋者或密谋者家人有来往的人都被逮捕,许多人不问缘由被立即处决[11],大约有5 000人受牵连而丧命。冯·克卢格间接与此案有牵连,而且希特勒还怀疑他试图与敌人谈判投降。于是冯·克卢格的职务被莫德尔取代,并被命令立即回国向元首述职。在离开司令部之前,绝望的克卢格给元首写了一封信,然后在前往德国的途中服毒自尽。


    在给元首的信中,他写道:


    当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应对当下的战事。不论是隆美尔还是我,大概还有其他所有西线指挥官,凡是与占尽物质优势的英美联军打过仗的人,都预见到当前的发展。我们的话没有人听,我们对形势的理解并非悲观主义的结果,而是基于对事实的清醒认识。我不知道在各方面都表现出色的莫德尔元帅是否能控制局势,我衷心希望他可以做到。然而,假如他做不到的话,而您的新式武器……又没有取得成功,那么,我的元首,不妨下定决心结束这场毫无希望的战争吧。到了该结束这件恐怖事情的时候了……我一直钦佩您的伟大……钦佩您钢铁般的意志……现在也请您结束无望的挣扎,以表现出您足够伟大……


    即使希特勒吹嘘的那个将持续千年的“第三帝国”正在逐渐衰亡,摇摇欲坠,他也无意承认盟军胜利。他试图在各条战线上免于失败。然而元首所采取的每个步骤似乎都比前一个步骤更不顾一切。


    任命莫德尔为西线德军总司令并不能扭转战局。莫德尔与冯·伦德施泰特不同,或者简单说与冯·克卢格也不同,他并没有隆美尔在战斗方面的天赋作为后盾。7月17日,盟军飞机的低空扫射把隆美尔打成重伤,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接替他。[12]起初莫德尔似乎对此不以为然,他确信自己能够扭转局势,于是承担了隆美尔原先的职责,结果他不仅是西线德军总司令,还身兼B集团军群指挥官。尽管莫德尔是防御战专家,但这种形势对任何一位指挥官来说都过于危险了。


    这时,B集团军群正在一条防线上为生存而战,那条防线大致在比利时海岸到法国和卢森堡的边境之间。从那里往南一直到瑞士,莫德尔所部的其余部分——布拉斯科维茨大将所率领的G集团军群——已经被打垮了。8月15日,法国和美国军队在马赛地区发动了盟军在法国的第二场登陆战,布拉斯科维茨的集团军群匆匆撤离了法国南部。在盟军的持续重压之下,他们正向德国边境仓皇撤退。


    盟军的装甲部队沿着莫德尔土崩瓦解的北部战线撕开了一个120公里宽的口子,这样一来从比利时攻入荷兰,再从那里打穿德国脆弱的西北边境的路线就畅通无阻了。齐格弗里德防线从瑞士开始,沿德国边境伸展,终结于荷兰与德国边境上的克莱沃(Kleve)[13],攻入荷兰的盟军部队能够从这里包抄这条巨大的筑垒地带。盟军如果绕过希特勒的“西墙”北端并渡过莱茵河,就能挥师杀入鲁尔地区,直取第三帝国的工业心脏。这一招足以令德国彻底崩溃。


    莫德尔在72小时之内两次绝望地请求希特勒派出增援部队。在这个不设防的缺口上,他的部队正乱作一团,秩序需要恢复,缺口亟待堵住。莫德尔的最新报告是在9月4日凌晨发给希特勒的,报告提醒元首危机迫在眉睫,他必须得到至少“25个战力齐整的师,以及由5个或6个装甲师组成的装甲预备队”,否则整条战线就可能崩溃,“进入德国西北部的门户”将被打开。


    莫德尔最关切的是英军进入了安特卫普。他不知道作为欧洲第二大港,这座巨大的港口究竟是被完好无损地夺取了,还是被德国守备部队破坏掉了。安特卫普城区身处内地,所以并非症结所在。要想使用安特卫普港的话,盟军需要控制其通向大海的水路。入海口有87公里长、4.8公里宽,从北海进入荷兰,经过瓦尔赫伦(Walcheren)岛,环绕着南贝弗兰(Zuid Bevnd)半岛[14]。只要德军火炮能控制住斯海尔德(Schelde)河河口,盟军的船队就无法进入安特卫普港。


    对莫德尔来说,最不幸的是除了瓦尔赫伦岛上的几个高射炮连和海岸重炮之外,他在斯海尔德河北岸几乎没有部队。但在斯海尔德河的另一侧,古斯塔夫—阿道夫·冯·灿根(Gustav-Adolf von Zangen)步兵上将的第15集团军——这支8万多人的部队几乎被孤立在加来海峡省一带。尽管他们被包围了——在他们的身后,北边和西边都是大海,而加拿大人和英国人又从南边和东边步步紧逼——但他们仍然控制着斯海尔德河口南岸的大部分地方。


    莫德尔认为,英军坦克部队一定会趁势沿北岸推进并将其守军肃清;用不了多久整个南贝弗兰半岛就可能落入他们手中,在离安特卫普不到29公里的比利时边境北段,狭窄的半岛底部即将被封锁,从而与荷兰大陆隔开;接下来,为了开放港口,英国人就会进攻并歼灭陷于困境的第15集团军,彻底肃清南岸,因此必须把冯·灿根的军队救出来。


    9月4日下午晚些时候,在位于列日东南的绍德方丹(Chaud- fontaine)的B集团军群指挥部里,莫德尔发布了一连串命令。他通过无线电命令冯·灿根坚守斯海尔德河南岸,并增援敦刻尔克、布洛涅和加来这些较小的港口。希特勒早些时候曾经颁布命令,要以“坚守要塞般的狂热决心”来保</a>卫这些港口。倒霉的冯·灿根要率领他的剩余部队向东北方向发起进攻,冲进势不可当向前突击的英军装甲部队之中。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然而莫德尔别无选择。如果冯·灿根的进攻取得成功,就可能把安特卫普的英军孤立起来,并将蒙哥马利正向北方长驱直入的装甲矛头的后路切断;倘若进攻失利,冯·灿根的努力也可能争取到时间,迟滞盟军的进攻速度,这足以让预备队赶到阿尔贝特运河并沿河坚守一条新的战线。


    莫德尔并不知道到底有哪些部队会赶来增援。入夜后,对于再增派几个师的兵力用来稳定前线的请求,希特勒终于给了回应。那是条简短的消息,即他的西线总司令职务由冯·伦德施泰特元帅接任。冯·克卢格担任西线总司令一职只有44天,莫德尔则连18天都不到。素来喜怒无常而又雄心勃勃的莫德尔这一次反应平静,他意识到了自己作为行政长官的短处,而且比那些批评他的人所认为的更为深刻。[15]现在他可以集中精力做他最拿手的工作了:作为前线指挥官只指挥B集团军群。不过,在他担任西线德军总司令的最后一天,在其匆忙发布的一连串狂乱的命令当中,有一道将被证明会产生重大影响,这道命令涉及他麾下党卫军第2装甲军的调动。


    该军军长是50岁的威廉·比特里希(Wilhelm Bittrich)党卫队副总指挥兼武装党卫军上将,他与莫德尔失去联系已经超过72个小时了。自诺曼底战役以来,他的部队连续作战,损失惨重。比特里希的坦克损失数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部下还缺乏弹药和燃料。由于通信故障,比特里希只通过无线电收到为数不多的几个命令,并且收到时为时已晚。由于不能确定敌人的动向,急需得到指示,比特里希动身步行去找莫德尔,他最终在列日附近的B集团军群指挥部里找到了陆军元帅。“自1941年在东线会过面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比特里希后来回忆,“莫德尔戴着单片眼镜,穿着短皮夹克,正站在那里看地图,同时厉声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没有多少时间进行交谈,我被告知正式的命令将随后下达,在接到命令前要把我的军部向北转移到荷兰去。”比特里希得到指示尽快“让党卫军第9和第10装甲师重整旗鼓并补充装备”,莫德尔告诉他,这两支遭到重创的部队要“缓慢地脱离战斗并立即前往北方”。[16]


    茫然无知的比特里希基本上无法预见在接下来的2个星期里发生的一切,他的党卫军第9和第10装甲师将在其中起到关键性作用。莫德尔为比特里希选择的休整地是一片安静的区域,距离前线大约120公里远。由于历史的偶然性,这个地区把阿纳姆城也包括进去了。


    [1] 希尔克内斯(Kirkenes),几乎是挪威最东北端的一个小镇,位于挪威的芬马克郡(Province of Finnmark),在邻国芬兰的东边,靠近俄罗斯。


    [2] 此处原文有误,写的是少将,而布鲁门特里特早在1944年4月1日就已经晋升步兵上将。


    [3] 波希米亚人(Bohemian),也意为流浪汉、放荡不羁的文化人。希特勒中学毕业后想做艺术家,两次去维也纳投考美术学院,均落榜。伦德施泰特又认为,希特勒是“业余战略家”,这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希特勒在德军服役,军衔是二等兵(Gefreiter),所以才有“波希米亚二等兵”之说。


    [4] “希特勒来信的言外之意就是,冯·伦德施泰特‘要求被免职’,这使冯·伦德施泰特受到了伤害。”布鲁门特里特将军在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告诉我,“在司令部里,我们一些人实际上认为,他曾要求被免职,但情况并非如此。冯·伦德施泰特否认他曾要求被免职——他也从未想过要求被免职。他愤怒极了——事实上他愤怒地发誓说,他将永远也不在希特勒的手下指挥部队。我知道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因为对冯·伦德施泰特来说,军事上的服从是无条件的,绝对的。”——原注


    [5] 瓦尔利蒙特,《希特勒的大本营内幕,1935—1945》,第697页。——原注


    [6] 瓦尔特·格利茨是《凯特尔元帅回忆录》一书的主编,按照格利茨的说法(见该书第10章,第347页),冯·伦德施泰特对希特勒说:“我的元首,不管您下什么命令,我都会尽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有关冯·伦德施泰特的反应的说法,依据的是他的前任参谋长布鲁门特里特上将的回忆录。“我什么也没有说,”冯·伦德施泰特告诉他,“要是我张开嘴的话,希特勒就会‘对我’讲上3个小时。”——原注


    [7] 团军士长(regimental sergeant major)是英联邦国家军队的军衔,职务类似于团长的行政助理,有考核内务和维持军纪的责任。


    [8] 万塞(Wannsee),在柏林的西南郊,从地形上来说更像一个岛屿,与市区相隔有万湖和哈弗尔湖,所以是“与世隔绝”。


    [9] 这22 000人并不全是空降兵,约有一半属于空运部队,克里特岛之战德军空降兵和空运部队损失了约6 700人,这其中并不包括德国海军和空军的损失人数。


    [10] 亚琛在德国西部边境,对面就是荷兰的马斯特里赫特和比利时的列日。


    [11] 希特勒再次利用了他最资深的军官冯·伦德施泰特,任命他为军人荣誉法庭的庭长,该法庭对涉嫌的军官进行了判决。冯·伦德施泰特平静地屈从于元首的要求,他后来解释说:“倘若我不屈从于他的要求,那么我可能也会被视作叛国者。”冯·伦德施泰特的解释从来就没有令他的许多将军伙伴满意,他们私下里因为他屈从于希特勒的要求而谴责他。——原注


    [12] 希特勒怀疑,隆美尔也与未遂行刺有牵连,3个月之后隆美尔被赐死。隆美尔在家里养病期间,希特勒让他做出选择:要么因为叛国罪而接受审判,要么自杀。10月14日,隆美尔吞下了氰化物。希特勒宣告,帝国深孚众望的陆军元帅,“死于在战场上所负的重伤”。——原注


    [13] 克莱沃,德国西北部的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城市,位于德国与荷兰边境的莱茵河畔。


    [14] 南贝弗兰半岛在当代的中文地图上的标注是南贝弗兰岛,历年来因围海造田逐渐与荷兰本土相连,面积344.33平方公里,从当代地图上看,与欧洲大陆之间仍有条狭窄的水道相隔。


    [15] 莫德尔曾两次告诉希特勒,他无力既担任西线总司令,又兼任B集团军群指挥官。“我们难得看见他,”西线总司令的参谋长布鲁门特里特回忆说,“莫德尔讨厌文牍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战场上。”时任西线总司令部首席参谋的博多·齐默尔曼上校(战争结束时的军衔是中将)在战后写道,尽管莫德尔“是一个完全有能力的军人”,但他却往往“要求太高,而且提出要求也太快”,这样一来“就可能看不见实际上可能出现的情况”。他有一种“挥霍自己兵力”的倾向,齐默尔曼又说,“由于他很多时候不在现场,又提出难以捉摸且出尔反尔的要求,致使参谋工作受到了影响”。(见美国陆军军事历史研究所军事历史科主任办公室保存的齐默尔曼的手稿,手稿序号308,第153—154页。)——原注


    [16]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德国人有关这个时期的记载是模糊的,而且往往是令人费解的。命令发布了,却又从来没有被收到,再次发出,却又被撤回或者更改了。有关莫德尔的命令存在着相当大的混乱,按照B集团军群作战日志的说法,调动党卫军第9和第10装甲师的命令是在9月3日晚上发出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命令就永远没有被收到,而且根据记载,比特里希是在48小时以后收到的指示,要他监督部队整补,这不仅涉及党卫军第9装甲师,还涉及第2和第116装甲师。值得玩味的是,党卫军第10装甲师并没有被提及。我无法找出任何证据,说明第2装甲师或者第116装甲师到达了阿纳姆地区(看来他们仍在前线作战)。按照比特里希本人的文件和日志的说法,他在9月4日接到了莫德尔的口头命令,并相应地只是率领党卫军第9和第10装甲师前往北方。按照这两个师师长的说法,他们在9月5日至6日开始慢慢撤退。——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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