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风
3个月前 作者: 雷蒙·钱德勒
1
那天晚上吹起一阵沙漠之风,那干热的圣安娜风,翻山越岭而来,卷起你的发丝,让你神经紧张,皮肤发痒。那样的夜晚,每个喝酒的聚会最后都以打架收场。温顺的小妻子会感觉像拿着刀刃,打量着老公的脖子。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连在鸡尾酒吧都可以买到整杯啤酒。
我走进住的公寓对面新开的迷人的酒吧。酒吧大概开了一个星期,没什么生意。吧台后面的小伙子大约二十出头,看起来好像一辈子都没喝过酒。
里面除了我,只有一位客人。一个醉汉歪歪斜斜地坐在凳子上,背靠着门。他前面整齐地排着一堆一毛钱铜板,大概共两美元。他用小杯子喝着黑麦威士忌,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远远地坐在吧台的一端,买了啤酒,说:“老弟,你果真把云挡在了九霄之外,我没说错吧!”
“我们才开张,”小伙子说,“生意得慢慢做。先生,以前来过吗?”
“嗯哼。”
“住在附近?”
“就在对面的柏格蓝公寓,我叫菲利普·马洛。”
“谢谢你,先生。我叫卢·培卓。”他靠在我对面擦亮的吧台上,“认识那家伙吗?”
“不认识。”
“他应该回家了,我应该叫辆出租车送他回家。他把下礼拜的酒都喝上了。”
“这种夜晚,随他去吧!”
“对他不好。”小伙子对我皱着眉。
“威士忌!”醉汉头也不抬地叫唤。他弹弹手指,没有拍打吧台,为的是不惊动他那一堆铜板。
小伙子看着我,耸耸肩。“我该不该去?”
“是谁的胃?反正不是我的。”
小伙子替他斟上另一杯威士忌。我想他在吧台后面加了水,因为他转过头来时,一脸罪过,好像踢了他老祖母似的。醉汉丝毫不在意。他从一堆铜板里拿出一枚,谨慎得好似外科医生切除脑瘤一样。
小伙子走回来,替我的杯子添啤酒。外面的风呼号着,偶尔把彩色玻璃镶嵌门吹开几英寸,那可是一扇很重的门。
小伙子说:“第一,我不喜欢醉汉;第二,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买醉;第三,我从来就不喜欢他们。”
“华纳兄弟电影公司可以用你的话来当台词。”我说。
“他们已经用过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多了一位顾客。一辆车嘶鸣着停在外面,店门一推而开。一个看起来有些匆忙的家伙走进来。他抓着门,迅速地打量整个地方,眼神单调,眼睛闪亮乌黑。他打扮得很体面,面庞黝黑,狭长的脸颇为英俊,嘴唇紧绷;身穿着深色衣服,白色手帕羞答答地探出口袋。他看起来很冷静,但似乎又有些紧张。我猜是因为热风的关系吧!我自己也颇有同感,只是少了冷静。
他看看醉汉的背后,醉汉拿着空杯在玩跳棋。新顾客看看我,然后沿着酒馆另一边一排高背双人椅看过去,所有的位置空无一人。他走进来——经过那位坐着晃腿、自言自语的醉汉——对着年轻酒保说话。
“老弟,看见一位女士进来吗?很高很漂亮,棕色头发,蓝色绉纱丝衣裳罩着印花开襟外套。戴着宽边草帽,上面绑着丝绒带子。”他的声音严厉,我不喜欢。
“没有,先生。没有那样的人进来。”小伙子说。
“谢了。威士忌不加水。快点,好吗?”
小伙子把酒给他,他付了钱,一口吞下,回头准备离开。刚走了三四步,他止住了步伐,面对着醉汉。醉汉咧着嘴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枪,动作飞快如风。他稳稳地抓着枪,看起来比我还清醒。黝黑的高个儿呆呆地站着,然后头往后微微一仰,依然站着不动。
店外一辆车疾驰而过。醉汉的枪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自动靶枪,有一个大大的准星。枪筒里发出两记冷硬的枪声,一缕青烟翻卷而上,似有若无。
“再见了,华多。”醉汉说。
然后他拿着枪指着酒保和我。
黑家伙很长时间才倒地,他踉跄一步,又稳住自己,晃了晃手臂,又踉跄一步。他的帽子掉下来,然后脸朝地板倒了下去。撞上地板后,就再也不动了。
醉汉滑下凳子,把铜板全部捞进口袋里,慢慢滑向店门。他侧身回头,把枪横过身体。我没有带枪。我没想到喝杯啤酒还需要用枪。吧台后面的小伙子没有动一下或发出一点声响。
醉汉用肩膀轻轻顶着门,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然后把门往后推。门大开了,一阵强风涌进来,吹起地板上的那个男人的头发。醉汉说:“可怜的华多。我打赌我把他的鼻子弄流血了。”
门砰然关上。我开始往门口冲去——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倒还无妨。外面的车子发出吼声,等我抵达人行道时,已经闪烁着模糊的红色尾灯转过附近的街角。我记下车牌号码的本事就像我等着拿到生平第一个一百万一样不经用。
街道上人车依然川流不息,没有人看起来像是知道有人开过枪。强风呼号,遮住了枪声。就算有人听见动静,点二二手枪短促的爆裂声不过就像关门声一样。我走回酒吧。
那个时候,酒吧小伙子还不敢轻举妄动。他只是双手平摆在吧台上,身子稍微前倾,看着地上的黑家伙的背。黑家伙也没有动弹。我弯下腰,摸摸他脖子的动脉。他不会动了——再也不会。
年轻小伙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圆圆的牛排被割了一刀,颜色也差不多。眼睛里愤怒多于震惊。
我点燃一根烟,对着天花板吐了一口,简短地说:“快打电话!”
“也许他还没死。”小伙子说。
“他用点二二表明枪法一流。电话在哪里?”
“这里没电话。我钱已经花够多了。天哪,我能为损失八百块朝他脸上踢一脚吗?”
“这是你的酒吧?”
“对,在这之前。”
他扯掉白外套和围裙,走到吧台内侧。“我要把这道门锁上。”说着他把钥匙拿出来。
他走出去,把门从外面锁上,扣上门闩。我弯下腰,把华多翻过来。起初我还没找着中弹的位置,后来才看到。他的外套上有两个很小的洞,在心脏上方。衬衫上有一些血。
作为杀手,这个醉汉正是一位理想人物。
大约八分钟之后,巡逻车的兄弟进来了。小伙子卢·培卓这时已经回到吧台后面,也已经穿上白外套,在收银机前面查好钱,放进口袋,然后记录在账本里。
我坐在一张双人高背椅的边缘,抽着烟,看着华多的脸慢慢失去生命的活力。我在猜想穿花外套的女人是谁,为什么华多没有把留在外面的车子熄火,为什么他那么匆忙,那个醉汉是正等候着他,还是凑巧碰上。
巡逻警察满头大汗地进来。两人都是普通个子,其中一人的鸭舌帽下插着一朵花,帽子有些歪斜。他一看见死者,赶忙把花丢掉,弯下身子去摸华多的脉搏。
“看来已经死了,”他说着把华多再朝上扶起一点,“哦,我看见子弹从哪里进去了,干净利落。你们两个看见他挨枪了?”
我说是。吧台后面的小伙子不搭腔。我告诉了他们事情始末,还说杀手好像是坐着华多的车子逃走了。
警察把华多的皮夹抽出来,快速地搜查了一遍,吹了声口哨,“钱很多,没驾照。”他把皮夹收起来。“好,我们没碰他,看见了吗?只是偶然,我们发现他确实有辆车,而且这车不见了。”
“见鬼了,你们没碰他?”卢·培卓说。
那警察斜了他一眼。“好吧,老弟,”他轻轻说,“我们碰了他。”
小伙子拿起一只干净的高脚圆肚杯,开始擦拭它。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从头到尾就在伺候那只杯子。
又过了一会儿,刑事组的快车鸣着警笛招摇而来,吱的一声停在外面。四个人走进来,两个条子,一个摄影师,一个化验组的人。两个条子我都不认识。即使你干侦探这一行很久了,也不可能认识大城市里所有的警察。
其中一位是矮个子,敏捷,黝黑,安静,满面笑容,黑发鬈曲,眼神聪明柔和。另一位是大个子,骨架粗大,长下巴,鼻子上的血管清楚可见,眼睛亮如玻璃。他看起来像个酗酒之人,很剽悍,而且好像自以为比实际更剽悍。他发出嘘声把我赶到靠墙的最后一张高背椅处,他的搭档在前门盘问小伙子,两个蓝制服巡警离开了。采集指纹的人和摄影师开始着手工作。
一个法医走进来,停留的时间只够他发脾气,因为他找不到电话叫运尸车。
矮警察掏空华多的口袋,然后掏空他的皮夹,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在双人座位旁的桌子上的大手帕上。我看到有很多现金、钥匙、香烟、另一块手帕,其余没什么了。
大个警察把我推进角落。他说:“交出证件,我是柯白尼,刑事警官。”
我把我的皮夹放在他面前。他看了一眼,搜查一番,又丢还给我,在本子上做了些记录。
“菲利普·马洛,嗯?私家侦探。你来这儿查案?”
“喝酒,”我说,“我就住在对面的柏格蓝公寓。”
“认识前面的小伙子吗?”
“他开张后,我才来过一次。”
“觉得他有什么可疑之处没?”
“没有。”
“就年轻人来说,他的态度未免太无所谓了,不是吗?别有所顾忌。只要如实说就好。”
我一共讲了三遍。一次给他讲个大概,一次给他讲细节,一次让他看看我是否记得滚瓜烂熟。最后他说:“这女人可有趣了。杀手叫这家伙华多,可是好像不确定他会出现。我是说,如果华多不确定这女人会来这里的话,也就没有人能确定华多会现身。”
“你的推理很深奥。”我说。
他打量着我,我没有笑。“看来像寻仇,不是吗?不像计划好的,逃跑只是意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会不锁车门。而且杀手在两个证人面前下手。我可不喜欢这样。”
“我不喜欢当证人,”我说,“薪水太低。”
他笑笑,露出牙齿上的斑点。“杀手真的醉了?”
“那种枪法?不可能。”
“我也这么想。嗯,这案子很简单。这家伙应该留有案底,而且会留下很多指纹。即使我们现在手头没有他的照片,但几个小时内肯定会有着落。他跟华多有过节,但今天晚上没指望遇见他。华多只是进来问问和他错过约会的女子。这么热的夜晚,这种风会毁了一个女人的脸蛋。她一定是在这附近某个地方等他。所以杀手正好乘机喂了华多两颗子弹,从容逃跑,一点也没在意你们两个。就这么简单。”
“是吧!”我说。
“简单得让人恶心。”柯白尼说。
他摘下呢帽,搔搔油腻腻的金发,头靠在双手上。他长着一张长长的难看的马脸。他拿出手帕抹了抹脸,又擦擦颈背和手背,然后拿出一把梳子梳头——梳完头看起来更糟糕——最后把帽子戴了回去。
“我只是在想……”我说。
“嗯?想什么?”
“这个华多知道这位女子穿什么样的衣服,所以他晚上一定已经和她碰过面了。”
“所以呢?也许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发现她不见了。也许她改变了心意。”
“没错。”我说。
但是我想的根本不是那样。我想的是华多形容那女人衣服的方式不像普通男人会说的:蓝色绉纱丝衣裳外罩着印花开襟外套。我连开襟外套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可能会说蓝衣裳或蓝色丝绸衣裳,但绝不会说蓝色绉纱丝衣裳。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拿着一个篮子进来。培卓还在擦玻璃杯,对着矮个黑警察说话。
我们一起去了总局。
他们调查了培卓,发现他是清白的。他父亲在康茶科斯达郡安提俄克附近有一处葡萄园。他给培卓一千块钱做生意,培卓花了八百块盘下鸡尾酒吧和霓虹灯之类的东西。
他们让他走人,告诉他要等到做完采指纹的工作后,酒吧才能开门。他挥挥手,笑着说,他猜这起凶杀案对生意一定有好处,因为没有人相信报纸的报道,都会跑来问他事情原委。他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们就会买酒喝。
“这家伙什么也不担心,”柯白尼在他走后说,“一点儿不担心。”
“可怜的华多,”我说,“指纹管用吗?”
“有些模糊,”柯白尼不悦地说,“不过我们可以分类,今天晚上电传给华盛顿。如果没有符合的,就得花一整天,到楼下的照片档案里找他的信息了。”
我和他及他的搭档——他的名字叫伊巴拉——握过手,就离开了。他们也还不知道华多是谁。他口袋里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泄露身份。
2
我回到住的那条街时,大约已经九点。走进柏格蓝之前,我四处张望了一下。鸡尾酒吧在街对面,里面一片漆黑。有一两个人鼻子贴着玻璃往里看,但那样的人并不多。人们看到警察和运尸车来了又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街角的杂货店打弹球的家伙除外,他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如何保住自己的饭碗。
风仍然吹着,跟烤炉一样热,裹挟着尘沙,撕扯着纸屑,拍打着墙壁。
我走进公寓的大厅,乘着电梯到四楼。出了电梯门,我发现一个高个儿女人正站在那里等电梯。
她的宽边草帽上扎着一条打了蝴蝶结的绒带,帽子下是波浪似的褐色秀发。大大的蓝眼睛,长长的睫毛几乎垂到面颊。她穿着的蓝色衣裳可能就是绉纱丝绸,简单的线条并没能掩盖住凹凸有致的身材。外面罩着的可能就是一件印花开襟外套。
我说:“那是开襟外套吗?”
她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做了一个好似拨开蜘蛛丝的动作。
“是。麻烦你——我赶时间。我想——”
我没有让步,站在电梯门口挡着她的去路。我们彼此盯着对方,她的脸慢慢涨红起来。
“最好别穿这些衣服上街。”我说。
“什么,你怎么敢这样说——”
电梯哐啷一声关起,往下落。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的声音不像啤酒屋女郎那样尖声尖气,而是如春雨般轻柔温润。
“我没有胡说八道。你有麻烦了。如果他们搭电梯上来这层楼,你只有一点儿时间能离开走廊。首先脱掉帽子和外套——快点!”
她没有移动。那张略施粉黛的脸好像变得更白了。
我说:“警察在找你,因为你穿着这身衣服。给我个机会,我解释给你听。”
她立即转过头,看着走廊。我不怪她虚张声势地吓唬我。
“不管你是谁,你可真粗鲁。我是31号房间的李罗伊太太。我可以保证——”
“那么你走错楼了。这是四楼。”
电梯停在了底楼。电梯开门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脱掉!”我大声说,“现在就脱!”
她摘掉帽子,快速解开开襟外套。我一把抓过来,把它们胡乱卷成一团塞在腋下。我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急步走向门廊。
“我住在42号,你对面的那间,只是多了一层楼</a>。你听好了。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胡说八道。”
她动作敏捷地理了理头发,像极了小鸟整理羽毛,似乎这动作已经练习了上万次。
“我的。”她说,然后把皮包塞在腋下,很快迈步向前走。电梯停在了下一层楼。她也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我。
“楼梯在后面电梯间旁边。”我轻轻地说。
“我在这里没有房间。”
“我也认为你没有。”
“他们在找我?”
“对,但是明天以前,他们不会挨家挨户地搜,而且要等搞清楚华多是谁,才会开始。”
她瞪着我。“华多?”
“喔,你不认识华多?”
她缓缓地摇摇头。电梯又开始向下。她的蓝眼珠闪起一阵惊慌,好像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
“不认识,”她喘着气说,“不管怎样,带我离开走廊。”
我们刚好到了我家的门口。我插进钥匙,转动锁芯,把门往内推。我伸手进去把灯打开。她像海浪一样飘过我身边进了屋。檀香飘浮在空气里,非常清淡。
我关上门,把帽子丢在椅子上,看着她信步走到牌桌旁,桌上有一着棋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一旦进了公寓,门关上,她的惊慌便不见了。
“所以你下棋啰!”她的声音充满警戒,好像是来看我家的装饰画似的。我倒宁愿那样。
我们两人都静静站着,听着远处电梯门开阖的声音,还有脚步声——走往另一个方向。
我笑了笑,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紧张。我走进小厨房,抓了两只玻璃杯,方才发现腋下还夹着她的帽子和开襟外套。我走到壁床后面的更衣间,把它们塞进一个抽屉,又走回小厨房,拿出格外高级的威士忌,调了两杯酒。
等我拿着酒回来,她手上多了一把枪。这是把小自动枪,枪柄镶着珠贝,枪口冲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我停下脚步,一只手一个杯子,说:“也许热风把你也逼疯了。我是个私家侦探。如果你愿意,我就证明给你看。”
她轻轻点头,脸色苍白。我缓缓凑过去,把酒杯放在她旁边,退回来,把我的杯子也放下,拿出一张没有折角的名片。她坐下来,左手蹭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抓着枪。我把名片放在她的酒杯旁,拿着我的酒杯坐下。
“千万别让男人靠你那么近,”我说,“除非你玩真的,还有你的保险没开。”
她垂下眼睛,颤抖着,把枪放回皮包。她一口气喝下半杯酒,用力放下杯子,拿起名片。
“我可不随便请人家喝这酒,请不起。”
她的嘴唇翘了翘,“我猜你是想要钱了。”
“啊?”
她没说什么。手又放在皮包上。
“别忘了保险。”我说。她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我继续说:“我说的华多这家伙相当高,大概五英尺十一英寸,瘦瘦黑黑,有一双亮晶晶的褐色眼睛。但他鼻梁太宽,嘴唇太薄。他穿着深色西装,胸前口袋露出白手帕,急着要找你。我说的话你可摸得着头绪?”
她又拿起玻璃杯,说:“这人确实就是华多。喔,他怎么了?”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似乎带着酒气。
“嗯,有趣。对面有一家鸡尾酒吧……你整晚都到哪里去了?”
她冷冷地说:“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车子里。”
“你没看见刚才对街的热闹吗?”
她的眼神想要抵赖,却被嘴巴出卖了。她说:“我知道有些骚动。我看见警察和红红的搜索灯,以为有人受伤了。”
“是有人受伤。这个华多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到酒吧找过你,他描述了你和你的衣服。”
她的眼睛此刻宛如铆钉般死死地盯着我,表情也一样呆滞;不过嘴角开始颤抖,不停地颤抖。
“我在那里跟开店的小伙子聊天。里面还有一个醉汉坐在凳子上,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然后华多走进来找你,我们说没看到你,他便转身要走。”
我啜着酒,享受着这种效果。她的眼神想要吃掉我。
“他正要离开的时候,那个谁也不理的醉汉叫了他一声华多,掏出枪,给了他两下,”——我弹了两次手指——“就这样,死了。”
她对我说的嗤之以鼻,大笑起来,“原来是我丈夫雇你监视我,”她说,“我早该知道整件事都是在做戏,你,还有你的华多。”
我呆呆地看着她。
“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嫉妒。”她嚷道,“起码不会嫉妒一个当过我们司机的人。史丹的话——那还情有可原。可是约瑟夫·寇兹——”
我抬手挥了挥。“小姐,我们其中一人翻错书了,”我没好气地说,“我不认识什么叫史丹或寇兹的人。帮帮忙!我连你有个司机都不知道呢。这里的人可用不起他们。至于丈夫嘛——有,偶尔会有个丈夫来跟我谈这种生意,不过这种情况不多。”
她缓缓地摇摇头,手仍然靠在皮包边,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马洛先生,你做得不够好,一点儿都不好。我知道你们这些私家侦探,把戏烂透了。你把我骗到你的公寓——如果这是你的公寓的话。这里恐怕还住着哪个可怕的家伙,为了骗几块钱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呢!你现在吓唬我,想勒索我——一边还可以从我丈夫那里收钱。好吧!”她气呼呼地说,“我得付多少钱?”
我把空杯子放到一旁,往后靠去,“对不起,我得点一根烟。我的魂都吓散了。”
我点烟的时候,她毫不畏惧地看着我。“原来他叫约瑟夫·寇兹,”我说,“在酒吧里杀他的家伙叫他华多。”
她带着一丝厌恶,但勉强笑着说:“别拖拖拉拉的,多少钱?”
“你为什么要见这个寇兹呢?”
“我要向他买他从我这里偷走的东西。还算值钱,大概价值一万五千块。我爱的男人送给我的。但他已经死了。对,他死了。他死在起火燃烧的飞机里。好,回去告诉我丈夫吧!你这下流的小鼠辈!”
“我不小,也不是老鼠。”我说。
“你还很下流。不用麻烦你告诉我丈夫,我自己会说。反正他恐怕也已经知道了。”
我咧嘴笑笑。“英明的决定。那我应该调查什么呢?”
她抓起杯子,喝完里面的酒,“原来他以为我和寇兹约会喽?哼,就算是,也不是为了谈情说爱。我才不会和司机,一个我从门口捡回来、赏给他工作的混混恋爱。如果我想玩,还不用这么饥不择食。”
“小姐,你确实没有。”
“好,我要走了,如果你敢拦我就试试看。”她掏出皮包里珠贝枪柄的手枪。我没有动。
“呸,你这可恶没用的小混混!”她怒吼着,“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私家侦探呢?你可能是个恶棍。你给我的这张名片不能代表什么,谁都可以印发名片的。”
“当然。我觉得我在这里住了两年实在是明智的决定,我就等你今天光临寒舍,这样可以勒索你。因为你和一个叫寇兹的男人约会,而那家伙在街对面被以华多的名义干掉了。你用来买那价值一万五的东西的钱带来了吗?”
“喔!你以为你可以抢劫我喽?”
“喔!”我模仿她说,“这会儿我变成抢劫专家了?小姐,请你要么把枪收起来,要么把保险打开好吗?看着一把好枪这样被糟蹋,实在有伤我的职业感情。”
“你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别挡我的路!”
我没动,她也没动。我们两人都坐着——并没有挨得很近。
“你走之前,告诉我一个秘密吧!”我请求道,“你在下面一层租公寓究竟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见街上的那个男人?”
“别傻了,”她怒声反驳,“我没租房子。我说了谎,那是他的公寓。”
“约瑟夫·寇兹的?”
她用力地点点头。
“我对华多的描述听起来像约瑟夫·寇兹吗?”
她又快速地点点头。
“好,终于搞清楚一件事了。你不知道华多挨枪之前,怎么形容你穿的衣服——这个描述传到了警察耳朵里——警察不知道华多是谁——现在正在找穿着那些衣服可以帮他们指认他的人。这样你懂了吗?”
枪开始在她手里颤抖。她低头看枪,神情有些茫然,然后缓缓地把枪收进皮包。
“我真傻,”她喃喃地说,“居然会和你搭话。”她盯着我良久,然后深抽一口气,“他告诉我他住在哪里。他好像什么都不怕,我猜勒索犯都是这样的嘴脸。他原来要在街上和我碰头,可是我迟到了。我到达时,到处都是警察。所以我又回到车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就来到寇兹的公寓敲门,发现门锁着,于是又回到车上等候。我总共上来三次。最后一次我特意搭电梯多上了一层楼,因为我已经在三楼被人看到两次。后来我就遇见你了。就这样。”
“你刚才说起你丈夫,”我咕哝道,“他人在哪里?”
“他在开会。”
“嗯?开会。”我不怀好意地说。
“我丈夫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有很多会要开。他是个水力发电工程师,到过世界各地。我得告诉你——”
“省省吧!我改天请他吃午饭,让他自己告诉我他的身世。不管你有什么把柄留在寇兹手上,现在都没价值了。跟死了的寇兹一样。”
“他真的死了?”她喃喃说,“真的?”
“他死了,死了,小姐,死得透透的。”
她终于相信了。我没想到她最终还是相信了。沉默中,电梯停在了我的这层楼。
我听到脚步声朝这边走廊靠近。我们都有不祥的预感,我把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她动也不动。她的表情凝固,大大的蓝眼睛像眼底的阴影一样乌黑。热风拍打着紧闭的窗户。不管热不热,吹起圣安娜风时,窗户都得关得死死的。
走廊传来的脚步声像一个男人随意走动的声音,但是在我的门前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敲门声。
我指指壁床后面的更衣间。她静悄悄地站起来,把皮包紧紧地夹在身侧。我又指指她的玻璃杯。她轻巧地拿起来,蹑脚走过地毯,穿过门,悄然把门拉上。
我不知道自己如此大费周章所为何来。
敲门声又响起来。我的手上全是汗。我压了一下椅子站起来,大声地打着哈欠,然后走过去开门——居然没有拿枪,那真是一个错误。
3
我起先没认出他来。也许华多没认出他来是因为不认识他。他在酒吧时,一直戴着帽子,而现在没戴。之前以为他的头发完全被帽子遮盖住了。现在才发现他是个秃头,帽子挡住的部分全是光亮干燥的白色头皮,好像疤痕一样触目惊心。他不仅看起来老了二十岁,而且像完全变了个人。
但我认出他手里拿的是点二二自动靶枪,前端有大大的准星。而且我认出了他的眼睛,明亮,脆弱,眼皮薄薄的,浅浅的,好似蜥蜴的眼睛。
他单独一人。他轻轻地把枪顶在我脸上,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没错,是我。进去。”
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停住,按照他的意思,好让他可以毫不费劲地关上门。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这是他的意思。
我并不害怕,只是动弹不得。
他关好门,又指挥我慢慢再往后退,直到有东西抵住我的腿。他的眼睛逼视着我的眼睛。
“一张牌桌,”他说,“谁在这里下棋。你自己吗?”
我咽了咽口水。“不算下棋,只是玩玩。”
“那表示有两个人。”他的声音有种粗哑的柔和,好像曾经被警察用皮棍打在喉结上似的。
“这是个待破的棋局,不是比赛。看看那些棋子。”
“我不懂。”
“我只有一个人。”我说。我的声音发抖得恰到好处。
“没什么差别。我反正豁出去了。不是明天就是下个礼拜,总归有人会找到我的。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我不喜欢你的长相,老兄。还有那个脏脸娘娘腔的臭酒保,以前大概是福德汉姆什么队里的左前锋。你们这些家伙都见鬼去吧!”
我没说话也没动弹。大枪口轻轻扫着我的脸,几乎像抚摸似的。他脸上泛起了笑意。
“为了以防万一,这也是桩好差事。像我这样的老江湖是不会留下完整指纹的,不利于我的就只剩两位证人了。去你妈的!”
“华多对你做了什么?”我故意说得好像我想知道,其实只是不想刺激他。
“在密歇根抢银行,害我坐了四年牢。他自己倒脱身了。密歇根四年可不是乘坐夏日游船。他们能把你整治得乖乖的。”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酒吧?”我问。
“我不知道。喔,我四处找他,一直想要见他。前一天晚上我在街上看到他,可是没追上。之后我又开始找。华多,可爱的家伙。他怎么样了?”
“死了。”
“我的枪法还不错,”他咯咯笑起来,“酒醉也好,酒醒也好。嗯,那都不关痛痒了。警察在四处找我吗?”
我回答得不够快,他把枪戳进我的喉咙,我呛了一下,差点本能地去伸手抢枪。
“别这么干,”他轻轻地警告我,“不行,你还没那么笨。”
我缩回手,放在身体两旁,摊开手心,手掌朝向他。这正是他想要的。除了用枪,他没碰过我。他好像不在乎我有没有枪。他不会在乎的——如果他一心想要干掉我的话。
从街上跑回来后,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也许因为吹了热风招了邪。风像码头下的巨浪拍打着紧闭的窗户。
“他们找到指纹了,”我说,“只是不知道够不够完整。”
“够完整——不过没法电传。他们需要花上航空邮件往返华盛顿的时间才能查清楚。老兄,说说看我为什么来这里。”
“你听到我和年轻小伙子在酒吧里的谈话。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还有我住的地方。”
“那是如何找到这儿,老兄。我问的是为什么。”他对我微微一笑。如果这是你生前最后看见的笑容,那真是糟透了。
“省省吧!”我说,“刽子手不会要你去猜他为什么在那里。”
“嘿,你够硬气。料理完你,我再去拜访那小子。我从总局一路跟踪他回家,不过我想应该先解决你。我开着华多租来的车子从市政厅跟到他家。老兄,从总局开始哦——那些可笑的条子。你就算坐在他们的大腿上,他们也认不出你来。成天开车招摇过市,乱开机关枪,杀掉两个路人——一个是在车子里睡觉的出租车司机,一个是在二楼擦地的清洁妇。结果跟丢了追缉的犯人。这些条子简直烂透了。”
他扭扭抵在我脖子上的枪管。眼神比先前更疯狂。
“我有的是时间,”他说,“华多租的车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报失,而且他们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华多是谁。我认识华多,很聪明利落的家伙。”
“如果你的枪不离开我的喉咙,”我说,“我就要吐了。”
他微笑着,把枪下移到我的心脏下方,“这样行吗?随时奉陪。”
我说话的声音一定比我想的还大声。壁床旁边更衣间的门露出一道缝隙,有一英寸宽,然后是四英寸。我看见一对眼睛,但没有盯着它们看。我紧紧盯着秃头的眼睛,目不转睛。我不想让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害怕了?”他轻声问。
我靠在他的枪上,开始发抖。我想他会乐意看到我发抖。女郎从门里走出来,手上还握着枪。我真替她难过极了。她可能想要去开门,或者尖叫。但不论怎么做,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嘿,别整晚唠叨个不停。”我嘀咕着,声音很遥远,宛如对街收音机传来的广播声。
“很好,我喜欢,老兄,”他微笑着,“我喜欢这调调儿。”
女郎仿若飘在空中,飘到他身后某处。没有什么比她移动的声音更轻的了,但是这仍没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会拿她当回事儿。我已经看透了这种人,虽然我只盯了他的眼睛五分钟。
“我要喊救命了。”我说。
“嘿,你要喊救命?尽管叫啊!”他带着杀手的笑容说。
她没有走向门边,她就站在他身后。
“嗯——我马上就喊人了。”我说。
那好像是一句暗号,她无声无息地把小枪用力戳进他短短的肋骨之间。
他好像膝跳反射般不得不做出反应。他嘴巴大张,两只手臂从两侧抬起,背部稍微躬了一下。枪指向我的右眼。
我身子往下一沉,膝盖使尽全力踢向他的要害。
他的下巴往下跌,我用力挥了一拳,那架势好像是要把最后一颗道钉钉进第一条州际铁道一样。我放松指关节后仍然可以感觉到余下的劲道。
他的枪扫过我的脸,但没有发射。他已经瘫软倒地,扭曲着,苟延残喘,左侧身体靠在地板上。我用力踢了他的右肩一脚——非常凶狠。枪从他手上滑落,滑到了椅子下的地毯上。我听到身后棋子散落在地上的声音。
女郎俯身看他,又抬起惊恐圆睁的大眼紧盯着我。
“这下我被征服了,”我说,“我的就是你的——从现在直到永远。”
她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她的眼睛紧张地瞪着,露出了蓝眼珠下面的眼白。她拿着小枪,很快地退到门边,摸摸背后的门把,扭了一下。她把门拉开,溜了出去。
门关上了。
她没戴帽子,没穿开襟外套。
她只有一把枪,保险仍然扣着,她无法开枪。
那时尽管外面热风呼啸,房内已然一片沉寂。然后我听到他在地板上喘息,脸色发青。我走到他背后,搜他的身,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枪。但是没有找到。我从书桌里拿出一副手铐,把他的双手拉到前面,铐住他的手腕。只要他不拼命拉扯,还是可以维持一阵子的。
尽管痛苦难耐,他依然目露凶光,似乎想要把我送进坟墓。他依旧躺在地板中间,左侧着身体,扭曲、颓败、秃头,嘴唇上翘,牙齿镶着廉价的银色补牙料。他的嘴巴看起来像个黑洞,呼吸微弱,呛几下停住,又呛几下,气若游丝。
我走进更衣室,打开柜子抽屉。她的帽子和外套都躺在我的衬衫上面。我把它们放到抽屉后面,顺平上面的衬衫。然后我走到小厨房,倒了一杯纯威士忌喝下,又放下酒杯,站着聆听热风对着窗户玻璃咆哮。一扇车库门砰砰作响,一条电缆捶打着建筑物墙壁,声音就像有人在鞭打地毯。
那杯酒发生了效力。我走回客厅打开一扇窗户。地板上的家伙没闻出她的檀香味,但可能有人会闻出来。
我又把窗户关上,擦擦手掌,拿起电话拨给总局。
柯白尼还在那里,他自以为聪明地说:“谁?马洛?别说。我敢打赌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找到杀手了吗?”
“马洛,我们不说非常抱歉之类的话。你知道的。”
“好吧!我不在乎他是谁。只要快来把他从我家地板上弄走就好!”
“皇天在上!”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等一下,等一下。”我好像远远地听到关门声,然后电话里又传来他的声音,“开枪了?”他轻声说。
“被铐着呢。都是你的了。我踢了他两下,不过他没事。他来这里是想杀人灭口。”
又是一阵沉寂,接着他用抹了蜜一般的声音甜甜地说:“听着,好家伙,你那里还有谁?”
“还有谁?谁都没有,只有我!”
“保持原状,老兄。别声张,好吗?”
“你以为我想请附近所有的混混来看风景吗?”
“别生气,老兄。别生气。好好坐着别动。我马上就到,什么都别碰,知道吗?”
“知道了。”我又告诉了他一遍住址和公寓号码,替他节省时间。
我可以想见他皮包骨的大脸一定神采飞扬。我把椅子下的点二二靶枪拿出来,握着枪坐下,直到脚步声敲打门外的走廊。接着门上响起指关节轻轻的敲门声。
柯白尼独自一人前来。他迅速挡住门口,把我推回房间,笑容不自然地关上门。他背对着门站着,一只手放在外套左侧的口袋里。他身材高大,强悍瘦削,眼神残酷无情。
他缓缓地垂下眼睛,看着地板上的人。那人的脖子稍微扭了一下,眼珠拼命转动想看清来人——那是一双病态的眼睛。
“确定是这个家伙?”柯白尼的声音粗哑。
“确定无误。伊巴拉呢?”
“喔,他很忙。”他说这话时,没看着我,“那是你的手铐?”
“对。”
“钥匙呢?”
我把钥匙丢给他。他敏捷地弯下一个膝盖,蹲在杀手旁边,把手铐解开,丢在一旁。然后从屁股后面拿出自己的,把秃子的手扳到后面,咔嚓一声铐上了。
“好,你这混蛋。”杀手冷冷地说。
柯白尼笑笑,握紧拳头,一拳干净利落地打在戴手铐的人嘴上。他的头往后翻仰,脖子差点断掉,鲜血从嘴角滴下来。
“拿条毛巾来。”柯白尼命令说。
我拿了一条擦手毛巾递给他。他把毛巾恶毒地塞在戴手铐的家伙牙齿之间,站起来,瘦骨嶙峋的手指梳着乱糟糟的金发。
“好了,说吧!”
我把整件事说了一遍——完全跳过了那女孩儿的部分,所以听起来有些奇怪。柯白尼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他搓搓青筋毕露的鼻翼,然后拿出梳子打理头发,就像那天晚上在酒吧里所做的一样。
我走过去,把枪交给他。他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把枪丢进口袋。他的眼神里藏着某种东西,脸上露出严厉而得意的笑容。
我弯下腰,开始把棋子捡起来放在盒子里,然后把盒子放在壁炉架上,把牌桌的弯腿弄直,东摸西摸了一番。柯白尼从头到尾看着我。我想让他自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终于发现了。“这家伙使用点二二枪,因为他枪法很好,本事很大。他敲开你的门,拿把枪戳着你的肚子,把你推回房间,声称他是来杀你灭口的——可是你却撂倒了他。你没有枪,赤手空拳独自收拾了他。老兄,你的本事也真不小。”
“听着,”我低头说,又捡起一枚棋子,拿在手指间把玩,“我正在破解一个棋局,必须尽量排开一切杂念。”
“老兄,你心里有事,”柯白尼轻声说,“你不会想瞒骗一个老警察吧?”
“我把他交给你已是一桩不小的功劳,你他妈还想怎么样?”
地板上那家伙塞着毛巾的嘴里吐出模糊的声音,脑袋上渗着汗水,泛着亮光。
“怎么?老兄。你在打什么算盘?”柯白尼的声音几近耳语。
我很快看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好吧!你很清楚我没办法单独拿下他。当时他拿枪对着我,而且他眼睛看哪里就射哪里。”
柯白尼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亲切地对我眨了一眨。“说吧!老兄。我猜也是如此。”
我又假意推脱了一下,以便把故事编得更圆些,“有一个少年在这里,他在波尔区干了一件案子,抢劫案,没有成功。抢了一家加油站。我认识他家人,他其实并不坏。他来这里跟我要火车票钱。敲门声响起时,他溜进了里面——那里。”
我指着壁床和旁边的门。柯白尼的头缓缓地转过去,又缓缓地转回来。他的眼睛又眨了眨。
“这小孩有枪。”他说。
我点点头,“少年溜到他后面。柯白尼,那可需要胆量。你必须放那孩子一马,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这小子被通缉了吗?”柯白尼温和地问。
“他说还没有。不过恐怕很快就会了。”
柯白尼笑了笑。“我是刑事组的人,我不知道——也不在意。”
我指指地板上被塞嘴、铐住的家伙。“是你拿下他的,不是吗?”我轻声说。
柯白尼继续微笑,吐出泛白的大舌头舔着厚厚的下唇,“我怎么办到的呢?”他喃喃说。
“取出华多的子弹了吗?”
“取出来了。长长的点二二的子弹。一颗击碎了肋骨,一颗保存完整。”
“你是个谨慎的家伙,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你并不十分了解我,所以来我这儿看看我用的什么枪。”
柯白尼站起来,又弯下一条腿,蹲在杀手旁边。“好家伙,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他的脸紧挨着地上的家伙的脸。
那人模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柯白尼站起来打了个呵欠,“谁他妈在乎他说了什么?老兄,继续说下去。”
“你不指望在我这里找到什么,可还是想四处看看。当你在这里察看时——”我指着更衣室的门“——我什么也不肯说,可能还有些恼火。这个时候响起敲门声,他进来了。过了一会儿,你悄悄地走出来拿下了他。”
“啊!”柯白尼咧着大嘴微笑,牙齿多得跟马一样,“说对了。我揍了他,把他踢倒在地,最后拿下了他。你没有枪,这家伙突然朝我转身,我的左勾拳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行吗?”
“行!”
“你就这样告诉局里?”
“是的。”
“老兄,我会保护你的。你对我够意思,我就对你仁义。别担心那孩子,如果他需要帮忙,就说一声。”
他走过来伸出手,我握了握。他的手跟死鱼一样黏糊糊的。这双手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叫我倒胃口。
“还有一件事,”我说,“你的那个搭档——伊巴拉。你没带他一起来办这件事,他不会不高兴吗?”
柯白尼甩甩头发,拿着一条发黄的丝手帕擦着帽圈。
“那只小老鼠?”他哼了一声,“去他妈的!”他靠近我,对着我的脸吐气,“老兄,我们的故事别说错!”
他的口气很臭,正如我所料。
4
柯白尼诉说前后因果时,刑事组组长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五个人:一个速记员、组长、柯白尼、我和伊巴拉。伊巴拉坐在一张斜靠在墙边的椅子上,帽子低垂,盖住眼睛,但仍然可见柔和的目光,棱角分明的拉丁风格嘴角边挂着安静的浅笑。他没直视柯白尼,柯白尼也根本没看他。
柯白尼和我在走廊上握手,有人给我们拍照,柯白尼的帽子戴得端端正正,手握着枪,脸上的表情庄严又意味深长。
他们声称已经知道华多是谁,但不能告诉我。我不相信他们能查出来,因为刑事组组长的桌上有一张华</a>多在陈尸间的照片。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齐,领带打得整齐,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眼睛闪着光芒。没人看得出这是心脏中两枪的死人。他看起来像舞厅的浪子,正在思量要选择金发还是红发的女郎。
我回家时大约已经午夜。公寓大门已经锁上,我正摸索钥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对我说话。
它只说了:“拜托!”但我听出来了。我转过身,看见一辆深色的凯迪拉克双门跑车停在卸货区旁边。车子没有亮灯,街上的光线轻柔抚摸着一个女人明亮的眸子。
我走过去。“你真是笨蛋!”我说。
她说:“上车。”
我爬进去,她启动车子,沿着富兰克林开了一个半街区,转入金斯利大道。热风依然焚烧咆哮。一间公寓的窗户传出广播声。这里到处都停满了车,不过她还是找到了一处停车位,就在一辆崭新的帕卡德小敞篷车后面。车子的挡风玻璃上贴着经销商的贴纸。我们停靠在街边,她往后靠在座位上,戴着手套的双手搁在方向盘上。
她现在一袭黑衣(或者深褐色),戴着一顶可笑的小帽。我闻到她身上的檀香味。
“我对你不太客气,是不是?”她说。
“你救了我的命。”
“后来呢?”
“我打电话给警察,对一个我不喜欢的警察撒了几个谎,让他捞到了所有抓人的功劳,就是这样。你把我从他手里救出来的家伙就是杀害华多的人。”
“你是说——你没有对警察说起我?”
“小姐,”我又说了一遍,“你所做的就是救了我一命。你还要我说什么?我真心诚意准备随时为你效劳,而且,我会赴汤蹈火。”
她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是谁。巧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法兰克·巴撒利太太,住在奥林匹亚的福莱曼街二一二号。电话二四五九六。你想知道的是这些吗?”
“谢了,”我咕哝着,左手手指滚动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你为什么回来?”然后我左手打着响指,“你的帽子和外套,我上楼去拿。”
“不只为了这个,我想要我的珍珠。”
我几乎要跳起来。没有珍珠的这一切已经够热闹了。
一辆车从旁边飞驰而过,比规定速度快了两倍。烟尘滚滚,在街灯下扬起,打转,继而消失了。女郎迅速把窗户摇起来防止尘土袭来。
“好,跟我说说珍珠的事吧!我们现在有一桩凶杀案、一位神秘女子、一个疯狂杀手、一件美人相助的事迹、一个刑警被引诱写假报告。这会儿又加上珍珠。好极了,说给我听吧!”
“我本来要花五千块买的。向你称为华多,我叫他寇兹的家伙买。珍珠应该在他那里。”
“没有珍珠。我看到了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有很多钱,可是没有珍珠。”
“可能藏在他的公寓里吗?”
“有可能。就我所知,除了他的口袋以外,珍珠可能藏在加州的任何角落。这么热的夜晚,巴撒利先生可好?”
“他还在城里开会,否则我也来不了。”
“喔,你可以带他一起来的,他可以坐在后座上。”
“哦,那我可不知道了。法兰克重两百磅,相当结实。马洛先生,我想他不愿意坐在后座上。”
“我们到底在谈些什么鸟事?”
她没回答。戴手套的手轻轻地、焦躁地拍着细瘦的方向盘。我把没点燃的香烟丢到窗外,微微转过身,一把抱住她。
等我松开手时,她尽可能地远离我,靠向车的另一边,用手背蹭着嘴唇。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们好一阵子没说话。然后她慢慢开始搭话:“是我引诱你这么做的,但我不是经常如此。自从史丹·菲利普斯飞机失事后,我就变了。如果他没死,我现在就是菲利普斯太太了。那些珍珠是史丹送我的。他有一次告诉我它们价值一万五千块。白珍珠,四十一颗,最大的半径大约三分之一英寸。我不知道成色多好,从来没有找人估过价,也没拿给珠宝店看过,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值这个价。不过因为史丹的关系,我很珍惜它们。我爱史丹,一辈子只有一次的那种。你懂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萝拉。”
“说下去吧!萝拉。”我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一支香烟,在手指间玩弄,给自己一点事做。
“珍珠项链有个简单的银质搭扣,形状呈两片螺旋桨,扣接的地方有颗小钻石。我告诉法兰克那是我自己从商店买的假珍珠。他反正也不知道其中的差别,我敢说要鉴定真伪也不太容易。你知道法兰克很容易吃醋。”
她在黑暗中向我靠近,我们肩并肩挨着,不过这次我没有行动。狂风怒吼,树影招摇。我不断在手指间滚动香烟。
“我猜你读过那篇关于妻子有真珍珠,却告诉丈夫珍珠是假的的故事。”
“读过,毛姆的。”
“我雇用了寇兹,那时我丈夫在阿根廷,我相当寂寞。”
“你——寂寞情有可原。”
“我和寇兹常常开车去兜风,有时候一起喝一两杯,仅此而已。我不随便乱来——”
“你跟他说过珍珠的事。等你那个两百磅的大块头丈夫从阿根廷回来把他扫地出门后——他顺手偷了珍珠,因为他知道那是真的。然后要你拿五千块赎回来?”
“没错。”她简单地说,“我当然不想报警。这种情况下,寇兹不怕我知道他的住址。”
“可怜的华多,我有点替他难过。意外碰上找自己算账的仇人实在是倒霉透了。”
我把火柴在鞋跟上一擦,点燃香烟。烟草因为热风干燥无比,燃烧起来像干草似的。女郎安静地坐在我身旁,双手又放在方向盘上。
“去他娘的——这些飞行员。你还爱着他,或者你以为还爱着他。你把珍珠放在哪里了?”
“放在化妆台上俄国孔雀石的珠宝盒里,里面还有一些衣服配饰。如果我想戴的话,必须放那儿。”
“可是它们价值一万五千块钱。你认为寇兹可能藏在了他的公寓里?三十一号房,对吗?”
“是的。我想这个要求有点儿过分。”
我打开车门,出了车子,“我已经得了好处。我去看看。这栋公寓的房门不难搞定。一旦警察刊出他的照片,很快就会发现他住在哪里,不过今天晚上还不至于。”
“你真是太好了。我在这里等你吗?”
我一脚踩在踏板上,探进身子,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站着欣赏她眼底的光辉,然后关上车门,朝富兰克林大道走去。
即使狂风肆虐,抽打着我的脸,我依然可以闻到她发梢的檀香,感觉到她柔软的唇。
我打开柏格蓝的大门,穿过寂静的大厅到达电梯,上到三楼。然后我蹑脚走过寂静的长廊,从三十一号的窗台看进去,里面没有灯光。我轻轻地敲敲门——门上印着老旧的带着神秘刺青的私酒贩子,笑容可掬,裤子口袋特别深。没有回应。我从皮夹里取出放驾照的赛璐珞胶片,插进锁和门柱之间,用力靠在门把上,往里面一推。胶片扣住弹簧锁的斜角,把锁轻轻弹开了,发出类似于冰块碎裂的声音——门投降了。我走进几近黑暗的房间里。街灯的光透进来,星星点点打在四处。
我把门关上,打开灯,只是站在那里。空气里有股奇特的气味。我隔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来——深薰过的烟草味。我悄悄走到窗户边的立式烟灰缸旁,低头看到四个褐色烟蒂——产自墨西哥或南美洲的香烟。
头顶上方,我的公寓那一层,有人踩着地毯,走进浴室,接着是马桶冲水声。我走进三十一号公寓的浴室。除了一点垃圾,什么也没有,没有地方可以藏东西。厨房空间稍大一些,但我只搜了一半。我知道这个公寓里没有珍珠,我还知道华多当时正要出酒吧,那么匆忙,肯定有事情催促着他。没想到转身时,被老朋友喂了两颗子弹。
我走回客厅,晃动壁床,透过镜子,往更衣室看,打量着里面的物件。当我把床往下拉时,目标已经不是珍珠了。我看到了一个人。
这是个矮小的中年人,鬓角的头发呈铁灰色,皮肤黝黑,穿一身浅黄褐色西装,打着酒红色领带。整洁的褐色小手在身体两侧无力地耷拉着。小脚穿着擦得锃亮的尖头鞋,几乎完全垂向地板。
他的脖子用皮带吊在床头的铁架上,舌头吐出的长度超乎我的想象。
他晃动了一下,我不喜欢那样,所以我把床重新合上,他安静地窝在两个拥挤的枕头之间。我没碰他。我不需要碰他就知道他像冰块一样冷。
我绕过他,走进更衣室,用手帕包住抽屉把手。这地方除了男人独居该有的小垃圾外,被腾得干干净净。
走出更衣室,我开始搜这具尸体。没有皮夹,可能被华多拿走丢掉了。兜里有个香烟扁盒,里面还有半盒烟,上面烫着金字:“路易·塔皮亚,蒙特维迪亚,派桑杜街十九号。”火柴来自史佩嘉俱乐部。腋下的枪袋是深色粗纹皮做的,里面放了一把九毫米的毛瑟。
毛瑟说明他是个职业杀手,所以我没太难过。但他算不上高手,否则不会被赤手空拳了结性命。毛瑟还插在枪袋里动也没动。那种枪本可以打穿墙壁。
我理出了一点头绪,但事情还不是很清晰。有人抽了四根褐色香烟,表明此人要么在这儿等候,要么讨论事</a>情。华多顺势掐住小个儿的脖子,手法利落,几秒之间就弄昏了他。毛瑟对他的用途比不上一根牙签。然后华多用皮带把他吊起来,当时他可能已经死了。华多匆匆忙忙离开公寓,没来得及清理房间。因为他急着要见那个女人,这也可以说明他为什么不锁门就把车子留在酒吧外面。
如果确实是华多杀了他,那么这些事情就能成立,当然这里得真的是华多的公寓才行——如果没有人捉弄我的话。
我又搜了搜小个子的其他口袋。裤子左边的一个兜里有一把金色铅笔刀,一些银币。左边臀部口袋有一条手帕,折叠整齐,喷了香水。右边臀部口袋开着,什么也没有。右边腿上的口袋有四五张纸巾,真是干净的家伙。他不喜欢用手帕擦鼻涕。这些纸巾下面有一个小的新钥匙盒,里面有四把新钥匙——车钥匙。上面烫了金字:R.K.沃格山公司赠,“帕卡德之家”。
我把所有找出来的东西依原样放回去,把床收起来。然后用手帕擦遍所有的把手,以及凸出的或平滑的地方,关掉电灯,开门探出脑袋,走廊空空如也。我走到街上,绕过金斯利大道。凯迪拉克还在那里。
我打开车门倚靠着。她好像也没有挪动。我很难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除了眼睛下巴,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檀香。
“这香水味连教堂执事都会着迷……没找到珍珠。”
“嗯,谢谢你的努力。”她的声音低沉,柔软,有些发抖,“我想我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我应该……我们……还是……”
“你回家吧!不管发生什么,就说你从来没见过我。不管发生什么,就像你可能再也不会见到我一样。”
“我讨厌那样。”
“祝你好运,萝拉。”我关上车门,往后退了一步。
车灯亮了,引擎轰隆。逆着风,两门大车在角落处高傲缓慢地转弯,扬长而去。我呆立在车子刚才停靠的街边空地上。
天色已晚。传出收音机声的窗户现在也寂静无声了。我站着看帕卡德敞篷车的后部,这车看起来很新。我之前在哪里见过——在我上楼之前,在同一个地方,就在萝拉的车子前面。车停着,没有亮灯,没有声响,闪亮的挡风玻璃右下角贴着蓝色标签。
而我脑子里浮现的是其他东西,是印着“帕卡德之家”钥匙盒里一套崭新的钥匙——刚才在楼上死人的口袋里找到的。
我走到敞篷车前面,拿出小手电筒照着蓝色贴纸,果然跟钥匙套上是同一家经销商,下面写着一个名字还有住址——尤金·科尔契克,西洛杉矶区,阿维达街五三一五号。
这简直太疯狂了。我又回到三十一号,照刚才的方法撬开门。走到壁床后面,从悬挂着的整齐的褐色尸体的裤袋里掏出钥匙盒。五分钟后,我走回街上的敞篷车旁。钥匙匹配。
5
这是一栋小房子,靠近索特尔后面的峡谷边缘,前面围了一圈随风摇摆的桉树。在街道另一边,有一户人家正在进行狂欢宴会,那种宴会往往曲终人散后,宾客会疯狂地在人行道上摔瓶子,好像耶鲁足球队打败了普林斯顿似的。
我找的房子围着一道铁丝篱笆和一些玫瑰树,有一条石板走道。四敞大开的车库里面没有车子。屋子前面也没有停车。我按了门铃,等了很久,门忽然打开了。
可以从她眼影闪烁的眼睛里看出我不是她期盼的那个人。其余的我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眼前这个修长、匀称、性感、浅黑肤色的女郎,脸颊上涂了胭脂,浓密的黑发从中间分开,一张嘴可以做成三层三明治。她穿着珊瑚色衬金的睡衣,脚蹬凉鞋——涂成金色的脚趾甲。耳垂上挂着两个迷你小钟,在微风中叮当作响。她缓慢而鄙夷地挥了挥手上像球棒一样长的烟斗。
“喔——什么事,小哥儿?你想要什么?你大概是从对面美丽的派对迷路到这里来的吧。”
“哈哈!可不是精彩的派对吗?不过我不是,我只是把你的车子开回来。你不是丢了车吗?”
对街的前院里有人在发酒疯,混乱的四重奏把剩余的夜晚撕裂成碎片,还尽其所能地折磨这些碎片。这一切发生时,异国风情的黑发女子只眨了一下眼。
她说不上美丽,也谈不上漂亮,但看起来似乎只要她在的地方就会有热闹。
“你刚才说什么?”她终于吐出宛如吐司烧焦一样的清脆的声音。
“你的车。”我指着背后,眼睛盯着她。她是那种会动刀的类型。
长烟斗缓慢地滑落到她身旁,里面的香烟掉了出来。我把香烟踩熄,进了玄关走廊。她退开几步,我关上了门。
走廊看起来像火车车厢一样长。灯罩在铁架上散发着粉红光芒。走廊尽头有一帷珠帘,地板上铺着一块虎皮。这地方和她很相配。
“你是科尔契克小姐吗?”我问道,没做其他动作。
“是的。我是科尔契克小姐。你想干吗?”
她看着我,似乎我是来洗窗子的,只是不凑巧来错时间了。
我左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她偏头看了一眼,“侦探?”她吸了一口气。
“是的。”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些话,然后用英文说</a>:“进来!这该死的风把人的皮肤吹得像卫生纸一样干。”
“我们已经进来了。我刚刚关的门。省省吧!小姐。那位小个儿是谁?”
珠帘后有男人的咳嗽声。她像被挖蚝刀戳到一样跳起来,她想挤出个笑容,但没成功。
“要报酬。你等一下。十块钱够吗?”
“不够。”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又加了一句,“他死了。”
她大概跳了有三英尺高,外加一声尖叫。
一张椅子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珠帘后传出脚步声,一只大手拨开帘子。一个金发强悍的大个子立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睡衣外罩着紫袍,右手插在口袋里握着什么东西。他一走出帘子就像座山似的站着,双脚稳稳地立在地上,下巴突出,黯淡的眼睛宛如灰色的冰。他看起来像个在交锋时很难被击倒的橄榄球球手。
“甜心,怎么了?”他的声音严肃而刺耳,音调和那种会为擦金色脚趾甲油的女人倾心的男人很相配。
“我来还科尔契克小姐的车子。”我说。
“喔,你至少可以把帽子脱下来,轻装上阵嘛。”
我把帽子摘下道了歉。
“没事,”他的右手仍紧紧插在紫袍子里,“原来你是来还科尔契克小姐的车。到底怎么回事?”
我从女人身边挤了过去,走近他。她退缩到墙边,双掌撑着墙,俨然中学演出戏剧里的茶花女。空空的长烟斗躺在她的脚边。
我离大个儿六英尺远时,他轻松地说:“我在这里听得见你说话,放松点儿。我的口袋里有枪,我还没学会怎么用。好,那部车怎么了?”
“借车的人没办法把车开回来。”我把仍然拿在手上的名片推到他面前。他勉强瞟了一眼,眼睛转回到我身上。
“所以呢?”
“你向来都这么凶悍吗?还是只有穿睡衣时才这样?”
“他为什么不能自己把车送回来?还有——少说没用的废话。”
黑发妞在我身旁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
“甜心,没事儿。我会处理,去吧!”
她从我们两个人之间溜过,躲到珠帘后面。
我静观其变。大个儿也纹丝不动,他像只晒日光浴的癞蛤蟆似的对一切无所谓。
“他没法来,因为有人把他杀了。你怎么处理这事呢!”
“是吗?那你要把他带来向我证实啰!”
“我没带,但如果你现在戴上领带和帽子,我就带你去看看。”
“你他妈刚刚说你是什么人来着?”
“我没说。我以为你识字。”我又把名片递到他眼前。
“嗨,原来如此。菲利普·马洛,私家侦探。好,好。这么说我应该跟你去看谁呢?为什么?”
“也许是他偷了车。”
大个儿点点头,“那倒是个主意。也许是他偷了。他是谁?”
“皮肤黑黑的小个子,口袋里有车钥匙,车子停在柏格蓝公寓的转角处。”
他想了想,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不自然的神色。“你手上有些把柄,但不会多。我猜今晚一定是警察在放烟幕弹。你替他们卖命干活?”
“啊?”
“名片上说你是私家侦探。外面是不是有警察,不太好意思进来?”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他咧嘴笑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你发现有人翘辫子,于是拿走他的钥匙,找到车子,一路开到这里——前前后后都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警察。我说对了吗?”
“没错。”
他叹了口气,“我们进来说吧!”他把珠帘往旁边撩起,好让我进去,“也许你有什么可以让我参考的想法?”
我经过他身旁,他转过身,揣着手枪的沉重口袋仍然朝向我。我先前没注意,靠近他时,才发现他脸上的汗珠。可能是热风的关系,但我想不尽然。
我们走进屋子的客厅。
大家坐下来,在黑色地板两端互相打量。地板上铺着几块纳瓦霍地毯和几块深色土耳其地毯,与一些年头已久、加了太多软垫的家具一起装饰着客厅。客厅里还有壁炉,一架小型钢琴,一座仿古屏风,一个带着高高的柚木底座的中式灯罩,金色纱帘倚着雕花窗户。向南的窗户开启着。纱窗外树干被漆成白色的果树在风中怒吼,为对街传出的噪音增添了声势。
大个儿轻松地靠在提花椅背上,穿着拖鞋的双脚架在脚凳上。打从我见他起,他的右手就一直揣在兜里——握着枪。
黑女郎在阴影中徘徊,我听到酒瓶撞得咯咯发响,以及她的铃铛耳环发出的清脆声音。
“甜心,没事儿,”男人说,“事情都在掌握之中。有人把某人杀了,这年轻人认为我们会对此有兴趣。坐下来,别紧张。”
女郎一仰头,把半杯威士忌灌下喉咙。她舒了口气说:“该死的。”语气满不在乎。她蜷缩在长沙发上,占满整张沙发。她的腿很长。涂金的脚趾从阴暗的角落里对我眨眼,然后她安静下来。
我拿出一根香烟点燃,并没有为此挨枪子儿,于是开始说故事。我说的不全然是实情,但有些是真的。我告诉他们我住在柏格蓝公寓,华多住在我楼下的三十一号房,因为职务上的关系,我一直暗中注意他。
“华多怎么了?”金发男人插嘴道,“什么职务关系?”
“先生,”我说,“你没有秘密吗?”他有些脸红。
我告诉他柏格蓝公寓对面鸡尾酒吧内发生的事情。我没提及印花开襟外套和穿着那件衣服的女郎。我把她完全剔除在故事之外。
“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是件不能张扬的差事。你了解我的意思吧!”他的脸又涨红了,咬紧牙关。我继续说:“我在市政厅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认识华多。我看准时机,就在他们查不出华多住处的那晚,擅自搜了他的公寓。”
“你要找什么?”大个儿阴沉地问。
“一些信。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死人。他是被掐死的,然后用皮带吊在壁床的床头上——不容易被发现。一个小个儿,大约四十五岁,墨西哥人或南美人,衣着讲究,淡褐色的——”
“够了,”大个儿说,“我会咬人的,马洛。你干的是勒索的勾当吗?”
“对。可笑的是这个黑黑的小家伙腋下还有把亮晶晶的枪。”
“当然,他口袋里总不会有二十张五百块的钞票吧?你说呢?”
“没有。但是华多在酒吧被杀时,口袋里有七百多块的现钞。”
“看来我低估了这位华多,”大个儿冷静地说,“他杀了我的人,拿走了他的酬金,还有枪什么的。华多有枪吗?”
“不在身上。”
“甜心,给我们倒杯酒吧!”大个儿说,“没错,我的确是太低估这个叫华多的小子了,他可不像打折的衬衫那么不值钱。”
黑发女郎伸直美腿,用苏打水和冰调了两杯酒。她自己倒了一杯不加勾兑的酒,又回到沙发缩成一团,闪闪发光的乌黑大眼睛严肃地看着我。
“好吧!我们把话说清楚。”大个儿拿起酒杯致意,“我没谋杀任何人,但从现在开始,我手上会有一桩离婚</a>官司。照你说的,你也没有谋杀任何人,但是你在警察总局扔了颗炸弹。真是见鬼!不管你怎么看,人生已经够麻烦了,但是好歹我还有个甜心美人在这里。她是我在上海认识的白俄罗斯人 [1] 。她危险得像把刀,看上去可以为五分钱割断你的喉咙。我就是喜欢她这点。你不用冒风险,就可以欣赏她的美。”
“满嘴胡说八道。”女郎啐了他一口。
大个儿没理会她,“就一个探子而言,你看起来不算坏。可有脱身的办法?”
“有,但要花点小钱。”
“我料到了。要多少?”
“比如再要个五百吧!”
“天杀的,这场热风吹得我像爱情的灰烬一样干燥。”俄国女人苦涩地说。
“五百块可以,”金发的家伙说,“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我摆平了——你就不会被卷进来。如果没摆平——不用付钱。”
他想了想,脸上浮现出皱纹,满面倦容,细密的汗珠在短短的金发上闪烁。
“这桩谋杀案会逼你开口的,”他咕哝说,“我说的是第二桩。我还没拿到我想要买的东西。如果可以平息此事,我宁愿直接付钱买。”
“这个小黑个儿是什么人?”我问。
“一个叫作利昂·瓦伦萨洛的乌拉圭人。他是我的另一项进口品。我的生意需要我在世界各地跑。他在鱼龙混杂的史佩嘉俱乐部做事——你知道那一带,就在比弗利山旁边的日落大道。我想,他应该是管轮盘的。我给了他五百块去办这事——搞定华多——换回一些我替科尔契克小姐买东西的账单,然后送来这里。很不明智,对吗?我把那些账单都放在公文包里,这个华多找机会偷走了。你觉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啜了一口酒,仰起下巴看着他,“你的乌拉圭朋友可能口气太直接,华多听不顺耳。然后小个儿可能认为那把毛瑟有助于争辩——只是华多动作太快了。我倒不会说华多是个杀手——起码不是蓄意谋杀——最多是个勒索犯。也许当时他脾气失控,也许他只是把小个儿的脖子掐太久了,然后不得不逃命。可是他还有约会,还有更多钱可以收。所以他来到酒吧找人,意外地碰见一个敌意很深、酒精上脑的家伙,把他干掉了。”
“这整桩事情太多古怪的巧合了。”
“都是热风搞得,”我笑笑,“今天晚上每个人都乱七八糟。”
“五百块,你保证没事?如果我脱不了身,你就拿不了钱。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笑着对他说。
“乱七八糟,一点儿不错。”他说着,一口喝完酒,“我相信你。”
“只是还有两件事情,”我轻声说,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倾,“华多逃命的车子停在他被杀的酒吧外面,门没上锁,引擎没熄火。最后让杀手给开走了。如果要这么想的话,华多的东西一定都在那部车子里。”
“包括我的账单和你的信。”
“对。但警方对这类事情一向很讲理——除非你有宣传的价值。如果没有,我可以说服城里的一些老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你有宣传价值——这正是第二件事。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过了很久,他才回话。听到答案时,我比想象中镇定多了。刹那之间,这一切都变得合乎逻辑了。
“法兰克·巴撒利。”他说。
过了一会儿,白俄女郎替我叫了一部出租车。我离开时,对街的派对正在进行所有派对都会做的事。我注意到派对那栋房子的墙还没坍塌,看起来有些可惜。
6
我打开柏格蓝的玻璃大门时,闻到了警察的味道。我看看手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大厅阴暗的角落里有个人坐在椅子上打盹,报纸遮住了脸,大脚往前伸直。报纸的一角掀开一英寸又落下。那人没有其他动静。
我穿过走廊来到电梯,直接上楼。我蹑足走过长廊,打开锁,推开门,伸手按电灯开关。
细链开关丁零一响,安乐椅旁的落地灯骤然亮起。我的棋子仍然散落在后面的牌桌上。
柯白尼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僵硬而讨人厌的笑容。又矮又黑的男人——伊巴拉坐在他的对面,就在我的左边。他沉静不语,跟平常一样似笑非笑。
柯白尼露出一排黄色大牙齿,说:“嗨,好久不见。出去泡妞了?”
我关上门,摘下帽子,缓缓地擦拭颈背,擦了一遍又一遍。柯白尼继续露齿微笑,伊巴拉温柔的黑眼睛似乎并没有看着什么东西。
“坐下吧,老兄。”老尼慢吞吞地说,“这儿可是你的家。我们有话要谈。哎,真讨厌这种晚上办案。你知道你的酒快喝光了吗?”
“我猜也是。”我说着,靠在墙上。
柯白尼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向来讨厌私家侦探,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像今天晚上这样可以收拾一个。”
他懒洋洋地伸手到椅子旁,捡起一件印花开襟外套,丢到牌桌上,又伸手拿出一顶宽边帽放在旁边。
“我打赌你穿上这些看起来一定更他妈的可爱。”他说。
我拿起直背椅,转过来,两腿叉开坐下,手臂交叉靠在椅背上,看着柯白尼。
他缓缓地站起来——刻意地放慢动作,走过房间,站在我面前,理了理外套。然后举起右手,叉开手掌,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狠狠的一掌。我的脸一阵热辣,可是我没有反抗。
伊巴拉看看墙,看看地板,视若无睹。
“老兄,你真丢脸,”柯白尼懒懒地说,“这种昂贵的好货色,你竟然藏在你的旧衬衫下面。你们这些混蛋探子总是叫我反胃。”
他俯身看了我一会儿。我没动也没说话,直视着他呆滞的醉眼。他攥紧了拳头,然后耸耸肩,转过身回到座位上。
“好,”他说,“其他的就算了。你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的?”
“是一位小姐的。”
“说清楚点。小姐的?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我来告诉你这些属于什么样的小姐!就是一个叫华多的家伙在对街酒吧要找的那位小姐——两分钟之后他就被人杀死了!你他妈的忘记了不成?”
我什么也没说。
“你自己对她也很好奇,”柯白尼继续冷笑着,“不过你很聪明。老兄,你骗了我。”
“那不代表我很聪明,”我说。
他的脸突然扭曲,准备站起来。伊巴拉突然笑了,轻轻地,几乎比呼吸声还小。柯白尼的目光转向他,盯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头看我,眼神平静。
“这个黑仔喜欢你,认为你很行。”他说。
伊巴拉的笑容消失了,他重新变成冰块脸,根本没有一点儿表情。
柯白尼说:“你从头到尾都知道这女人是谁。你知道华多是谁,住在哪里。他就在你楼下。你知道这个华多干掉了一个家伙,企图逃跑。但是这个女人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急着要在离开前见她一面。只是他再也没机会了,一个从东岸来的叫泰西罗的强盗,收拾了华多,了结了这件事。你碰到这个女人,把她的衣服藏起来,把她送走,把线索掩盖住。你们这种人就是这样混饭吃的。我没说错吧?”
“没错,只是这些事情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华多是谁?”
柯白尼对我露出一排牙齿,蜡黄的脸颊上燃烧着红晕。伊巴拉看着地板轻轻地说:“华多·拉丁根。华盛顿传来的电讯说的。他是一个小毛贼,服过几次轻刑。在底特律一桩抢劫银行的案子里负责开车,最后把同伙出卖了,自己被免于起诉。其中一个同伙就是这个泰西罗。他一个字都不肯说,但我们认为街对面的碰面纯属偶然。”
伊巴拉说话轻柔、安静、节制,让听的人觉得带着某种暗示。我说:“谢谢你,伊巴拉。我可以抽烟吗——还是柯白尼会把烟从我嘴里踢掉?”
伊巴拉突然微微一笑。“你当然可以抽烟。”他说。
“黑仔喜欢你,没错,”柯白尼嘲笑说,“你永远不知道黑仔喜欢什么。”
我点燃一根烟。伊巴拉看着柯白尼,轻声说:“黑仔这个字眼——你用得太多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形容我。”
“谁他妈管你喜欢什么,黑仔。”
伊巴拉还在笑着。“你正在犯错误。”他说着拿出一把指甲刀,低头开始修剪指甲。
柯白尼厉声说道:“马洛,一开始我就闻出你他妈有些不对劲。所以等我们查出这两个混混时,我和伊巴拉认为应该过来审审你。我带了一张华多尸体的照片——照得很清晰,灯光正好照着他眼睛,领带笔直,口袋露出白手帕一角,全都恰到好处。所以接下来,我们照例行事,找了这里的经理,让他指认照片。他认识这家伙,说照片上的人用胡麦尔这个名字住在这里,就在三十一号公寓。我们进去后找到一具尸体,然后就到处问,但还没有人认出他来。可是他的脖子上有几道指印,比对后正好跟华多的吻合。”
“那可新鲜了,”我说,“我还以为是我谋杀了他。”
柯白尼瞪我瞪了很久。他的脸早已了无笑意,只剩下蛮横凶狠,“好极了,我们还找到了别的东西:华多逃命的车子——还有华多逃命时带的东西。”
我嘴角抽搐,吐了一口烟。风吹打着紧闭的窗户。室内的空气坏透了。
“嗯,我们是聪明人,”柯白尼讽刺地说,“我们没想到你这么贪心。看看这个!”
他干瘦的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件东西,拖过牌桌边缘,沿着绿色桌面摊开,里面的东西闪闪发光。那是一串白色珍珠,搭扣像两片螺旋桨,它们在浓烟弥漫的空气里熠熠生辉。
萝拉·巴撒利的珍珠,飞行员给她的珍珠。那个已经死了的男人,那个她仍然深爱的男人。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珍珠项链,但我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柯白尼近乎严肃地说:“好东西,对吗?马洛先生,现在你可以讲讲这个故事了吗?”
我站起来,把椅子推开,缓缓穿过房间,然后停下,低头看着珍珠。最大的直径大约三分之一英寸,纯白色,闪着光芒,透着温润。我缓缓把珍珠从她的衣服旁边拿起来,感觉沉重、光滑又不失雅致。
“美极了,”我说,“很多麻烦都是因为这个引起的。好,我说。这一定值很多钱。”
伊巴拉在我身后笑起来——非常轻柔的笑声。“大概值一百美元左右,”他说,“是上好的赝品——不过终归是赝品。”
我又拾起珍珠,柯白尼呆滞的目光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你怎么分辨出来的?”我问。
“我懂珍珠,”伊巴拉说,“这一串做工精良,很多女人故意定做这样的,以求保险,但它们跟玻璃一样光滑。真的珍珠放在牙齿边缘,会感觉有些像沙子。试试看。”
我把两三颗放在牙齿间,来回摩擦,不过咬得不用力。珠子坚硬光滑。
“没错,高仿,”伊巴拉说,“有几颗甚至有些波纹和扁平的地方,跟真的珍珠一样。”
“如果是真的,可能值一万五吗?”我问。
“有可能,很难说,需要视情况而定。”
“这个华多还不太坏。”我说。
柯白尼迅速站起来,但我没注意他的动作。我仍然低头打量着珍珠。他的拳头打中我的半边脸,打在臼齿上。我立刻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往后跌去,假装这拳很重。
“坐下来,说清楚,你这混蛋!”柯白尼几乎对我耳语道。
我坐下来,用手帕按着脸颊,舔舔嘴内的伤口。然后站起来,走过去捡起他从我嘴里打掉的香烟。我把香烟放在烟灰缸内捻熄,又坐下来。
伊巴拉正在锉指甲,把其中一根手指举到灯光下打量着。柯白尼的眉头间冒出颗颗汗珠。
“你在华多车里除了发现珠子外,”我说,看着伊巴拉,“还找到什么文件了吗?”
他头也不抬地摇摇头。
“我相信你。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晚上在华多踏进酒吧,询问那个女人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知道的我之前都说了。等我回家踏出电梯,这个女人,穿着印花开襟外套和蓝丝绉纱洋装,戴着宽边帽——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样——正在等电梯,就在我这一层楼。她看起来像个好女人。”
柯白尼讥讽地笑着,这不会影响我。他完全在我掌控之中。他只需要知道这点就行,而且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知道她马上就会成为警方的证人。同时我怀疑她来这儿还有别的缘由。但我一分钟也没怀疑过她做了错事。她只是个惹上麻烦的好女人罢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我把她带到我这里。她拿出枪对着我,可是并没有开枪的意思。”
柯白尼忽然坐直身子,开始舔着嘴唇。他的表情木然,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华多以前是她的司机,”我继续说下去,“他那时候使用的名字是约瑟夫·寇兹。她自称法兰克·巴撒利太太。丈夫是个鼎鼎大名的水力发电工程师。有个家伙以前送了她这串珍珠,而她告诉她丈夫它们只是赝品。华多揣测出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罗曼史。巴撒利从南美回来后,见华多长得太帅,就把他炒了鱿鱼,于是他就顺便偷走了这些珍珠。”
伊巴拉突然抬起头,牙齿闪着光。“你是说他不知道这是假的?”
“我猜他藏起了真的,叫人做了这些假的。”
伊巴拉点点头。“有可能。”
“他还偷了其他东西,”我说,“巴撒利公文包里的一些东西证明他在外面养女人——就在布伦特伍德。他同时勒索丈夫和妻子,可是当事者都不知道对方的事。你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柯白尼厉声说,从绷紧的嘴唇中挤出几个字,他的脸色仍然像死灰一般,“快他妈继续说。”
“华多不怕他们。他没有隐瞒他的住处,这一点很愚蠢。可是如果他想冒险,这样也可以省下很多钩心斗角。那女人今天晚上拿着五千美元来这里买回她的珍珠,可是没有找到华多。她自作聪明地多上一层楼,所以我才会碰见她,把她带来这里。当泰西罗进来要杀我灭口时,她躲在了那个更衣室里面。”我指着更衣室的门,“所以她才会拿着她的小枪顶住他的背,救了我一命。”
柯白尼一动也没动,脸上有种可怕的神情。伊巴拉把指甲刀塞进小皮夹,又把皮夹缓缓放进口袋。
“就这样?”他轻轻地问。
我点点头。“另外,她告诉了我华多的公寓门牌号,我进去找珍珠,结果找到一个死人。我在尸体的口袋里找到几把新的车钥匙,它们就装在帕卡德车代理商的皮套里。我下楼到街上找到帕卡德,把它开了回去,就是巴撒利养女人的地方。原来巴撒利派了一个史佩嘉俱乐部的朋友去华多处买回一些东西,而那人想用枪解决,而不是用巴撒利给他的钱来买,结果华多把他送上了西天。”
“就这样?”伊巴拉轻轻地问。
“就是这样。”我舔舔嘴里的伤口。
伊巴拉说:“你要什么?”
柯白尼的脸一阵青紫,用力拍了一下长长的结实的臂膀。“这家伙不赖,”他嘲讽说,“所作所为完全偏离正道,触犯每一条法律,你却问他想要什么?黑仔,我会给他想要的!”
伊巴拉转过头,看着他。“你不会。我想你应该给他一张空白的清单,还有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他正在教你怎么做警察。”
柯白尼静静地坐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移动。接着柯白尼身体前倾,他的外套随之敞开,腋下枪套里的枪把露了出来。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我。
“那张牌桌上的东西,外套,帽子和假珍珠。还有报告上不要提到几个名字。这样要求多吗?”
“对——太多了。”柯白尼近乎温柔地说。他身子往旁一晃,枪支利落地跳进手里。他的手肘抵在大腿上,拿枪指着我的肚子。
“我宁愿你有胆量拒捕……我宁愿这样,因为我的报告写了泰西罗被捕,以及我逮捕他的经过,刊登我照片的早报现也正在印发。我宁愿你不能活着对着那篇报道哈哈大笑。”
我顿感口干舌燥。我听到远处风声咆哮,犹如枪声。
伊巴拉在地板上移动脚步,冷冷地说:“警官,你刚刚解决了两个案子。你只要少说些废话,报告不要提一些名字就好了。如果检察官知道了这几个名字,对你没什么好处。”
柯白尼说:“我喜欢另一个办法。”他手上的枪像块石头,“如果你不支持我,就请老天保佑你吧!”
伊巴拉说:“如果扯出这个女人,你就犯了伪造文书和欺骗搭档的罪。一个星期后总局的人连你的名字都不会提了,因为你造假的事儿会让他们恶心。”
柯白尼的枪咔嚓一响,他的大手指慢慢挪向扳机。
伊巴拉站起来,举着枪对准他,说:“我们来看看黑仔的胆子有多大。山姆,我叫你把枪收起来!”
他往前平稳地走了四步。柯白尼呆若木鸡,连大气都不敢出。
伊巴拉平心静气地说:“山姆,收起来,如果你还有理智的话。如果你不收——你就完蛋了。”
他再向前一步。柯白尼嘴巴大张,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瘫倒在椅子上,好像脑袋瓜挨了一记重拳,眼皮向下耷拉着。
伊巴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他手上的枪,快速往后退了几步,枪又垂在了腰间。
“都是热风惹的祸,山姆。我们就忘了这件事吧!”他的语气依然平稳文雅。
柯白尼的双肩耷拉着,双手捂住脸。“好吧!”声音从指间飘出来。
伊巴拉轻轻地走过房间,打开门,他慵懒半阖的眼睛看着我:“我也会替救我小命的女人做很多事。这回我吃你这套,不过身为警察,你不能指望我会喜欢这点。”
我说:“床上的小个子叫利昂·瓦伦萨洛,是史佩嘉俱乐部的轮盘庄家手。”
“谢了。山姆,走吧!”
柯白尼沉重地站起来,穿过房间,走出房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伊巴拉跟着他走出去,正准备关上门。
我说:“等一下。”
他缓缓回过头,左手放在门上,蓝枪依旧悬在右边的腰侧。
“我不是为钱做这件事,”我说,“巴撒利住在福莱曼二一二号。你可以把这些珍珠带给她。如果巴撒利的名字能够不出现在报告上,我可以拿到五百块,这钱就捐给警察基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事情就是这样——而且你的搭档是个小人。”
伊巴拉看着房间对面牌桌上的珍珠,眼睛泛着亮光,“你拿着吧!五百块也算了。警察基金自然有它的来源。”
他安静地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电梯门哐啷响起。
7
我打开一扇窗户,把头伸进风里,看着楼下方形车滑过街道。风吹得很猛,我任由它吹进房间里来。一张画从墙上掉下来,两颗棋子滚下牌桌。萝拉·巴撒利的开襟外套随风摇曳着。
我走到厨房喝了些威士忌,又走回客厅,给她打电话,虽然已经很晚了。
她本人接的电话,接得很快,声音没有睡意。
“马洛,”我说,“你说话方便吗?”
“可以……可以。只有我在家。”
“我找到了一些东西,其实是警察找到的。但那个黑家伙骗了你。我手上有一串珍珠,不是真的。我猜他把真的卖了,做了一串假的给你,搭扣还在。”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声音微弱地说:“警察找到的?”
“在华多的车子里找到的,不过他们不会说出来,我们谈妥条件了。看看明早的报纸,你就能明白是为什么。”
“好像没有什么可多说的。我可以要回那个搭扣吗?”
“当然。明天四点在绅士俱乐部的酒吧见,行吗?”
“你真是体贴。”她的声音很疲惫,“可以。法兰克还在开会。”
“那些会议——可以把一个男人榨干。”我说,然后互相道别。
我打了一个西洛杉矶的号码。他还在那里和白俄罗斯女人鬼混。
“你明早可以寄一张五百块钱的支票给我,”我告诉他,“如果方便的话,就具名给警察救援基金,因为支票要送到那里去。”
柯白尼上了报纸第三版,两张照片,大半块报道。命丧三十一号的小黑个儿根本没上报。看来公寓联盟协会的游说能力也不容小觑。
我吃过早餐出门时,风已经停了。天气轻柔凉爽,弥漫着薄雾,天幕低垂,灰白明亮,令人心旷神怡。我开下大道,挑了最好的珠宝店,在柔和的日光灯下把那串珍珠放在黑丝绒垫上。一个穿着翻领衬衫和条纹裤的家伙无精打采地低头看着珍珠。
“货色如何?”我问。
“很抱歉,先生。我们不提供估价服务。但我可以给你一个估价师的名字。”
“别开玩笑了。这可是荷兰货。”
他把灯光调近些,俯下身,打量了几眼。
“我要一串一模一样的,套上这个搭扣,很快就要。”我说道。
“怎么,像这个?”他没有抬头,“这不是荷兰货,是波西米亚来的。”
“好吧,你能仿造一串吗?”
他摇摇头,把丝绒垫子移开,好像这个东西玷污了他似的,“三个月,还有点可能。我们国家不生产这种玻璃。如果你要做得一模一样,至少要三个月。我们店根本不做这类事情。”
“这么盛气凌人,必定是高档店。”我说着,拿了一张卡片放在他的黑袖子下面,“给我一个肯做的人的名字吧——而且不用花三个月——也不需要非得一模一样。”
他耸耸肩,拿着卡片走开,五分钟后把卡片还给了我,卡片背面写着几个字。
老李文亭在梅罗丝有一家店,这是一家旧货店,橱窗内的商品应有尽有,从折叠式的娃娃车到法国号角,从装在毛皮袋里的看戏用的珠母贝望远镜到西部保安人员——当年他们的祖辈都十分剽悍——使用的点四四老式长枪。
老李文亭头戴无边便帽,挂着两副眼镜,满脸胡须。他仔细察看了珍珠,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说:“花个二十美元就可以买个差不多的,不过没那么好就是,没那么好的玻璃。”
“看起来能有多像呢?”
他摊开坚实强壮的手掌,“我说的是实话,它们连个娃娃都骗不过。”
“就拿这个搭扣做一串吧!当然,原来的那串我还要拿回来。”
“好,两点来拿。”
瓦伦萨洛,乌拉圭来的黑仔上了下午的报纸。他被发现吊死在未具名的公寓里,警方正在调查案情。
四点钟时,我走进绅士俱乐部的酒吧,沿着一排高背椅寻找,终于找到一个独坐的女人。她戴了一顶像浅盘的帽子,帽缘很宽,穿着裁缝量身订制的褐色套装,搭配了非常男性化的衬衫和领带。
我坐在她身旁,推给她一个包裹。“别打开,”我说,“如果你愿意,可以直接丢进焚化炉。”
她看着我,黑色的眸子疲态毕露,手指拨弄着散发薄荷味的玻璃杯。“谢谢。”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我叫了一杯威士忌,侍者走开了,“看报纸了吗?”
“看了。”
“你知道这个叫柯白尼的抢了你的功劳吗?所以他们才没有改变这个故事,把你扯进去。”
“现在都无所谓了。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请……请你把它们给我看看。”
我把草草包在薄纸里的珍珠从口袋里掏出来,推到她面前。银质螺旋桨搭扣在壁灯下眨着眼,那颗小钻石也闪闪发亮。而珍珠的色泽跟白肥皂一样暗淡无光,大小参差不齐。
“你没说错,”她干巴巴地说,“这不是我的珍珠。”
侍者端来了我的酒,她敏捷地把手包放在珍珠上。等侍者走了,她又小心地检查了一次,然后放进提包里,给了我一个阴郁惨淡的微笑。
我站了好一会儿,一只手重重地按着桌面。
“就像你说的——我就留下搭扣。”
我缓缓地说:“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昨晚你救了我一命,我们有过一段美好时光,可是只有一会儿,你依然对我毫不了解。城里有个警探叫伊巴拉,是一个正派的墨西哥人,他负责这个案子,他在华多的皮箱里找到了这串珍珠。如果你想确认一下,可以——”
“别傻了,事情都结束了。这不过是个回忆。我还很年轻,不该活在回忆里。也许这样最好。我爱过史丹·菲利普斯——可是他已经走了——早就走了。”
我盯着她,没有说话。
她突然说道:“今天早上我丈夫告诉了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们要分居了。所以我今天没什么好高兴的。”
“对不起,”我软弱地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可能以后会再见到你,也可能不会。我不太有机会进入你的圈子,祝你好运。”
我站起来,彼此对看了一眼,“你的酒都还没喝呢!”她说。
“你喝吧!那种薄荷味玩意儿只会叫人更不舒服。”
我站了一会儿,一只手撑着桌子。
“如果有人找你麻烦,告诉我。”我说。
我走出酒吧,没有回头看她,坐进车子,往西开上日落大道,一路驶向海岸公路。沿途的花园里都是被热风烧枯的黄叶黑花。
但是大海看起来凉爽慵懒,一如</a>平常。我一路开到马里布才把车停下。我走下车,坐在一块被铁丝围着的岩石上。潮水已经涨起大半,空气中尽是海藻的味道。我看了一会儿潮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波西米亚玻璃珍珠,剪断一头的结,让珍珠一颗颗掉下来。
所有的珠子都散落在我左手里,我静静地握了一会儿,思绪翻飞。其实我很确定根本没什么好想的。
我大声说:“纪念史丹·菲利普斯先生!又一个吹牛大王!”
我把她的珍珠一颗一颗向漂浮着海鸥的大海投去。
珍珠溅起小水花,海鸥从海里飞起,对着水花俯冲而下。
注释
[1] 文中的科尔契克小姐虽为白种人,但其肤色和发色均属于浅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