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3个月前 作者: 中勘助
银茶匙[1]
周作人</a>
在《岩波文库》里得到一本中勘助(Nakakansuke)的小说《银茶匙》(Ginno saji),很是喜欢。这部小说的名字我早知道,但是没有地方去找。在铃木敏也所著文艺论抄《废园杂草》中有一篇《描写儿童的近代小说》,是大正十一年(1922)暑期讲习会对小学</a>教员所讲的,第六节曰《幼时的影》,这里边说到《银茶匙》,略述梗概之后又特别引了后篇的两节,说是教员们应当仔细玩味的部分。铃木氏云:
“现今教育多注全力于建立一种偶像,致忘却真实的生命,或过于拘泥形式,反不明了本体在于那边,这些实是太频繁的在发生的问题。总之那珂氏(此系发表当时著者的笔名,读音与‘中’相同)这部著作是描写儿童的近代小说中最佳的一种,假如读儿童心理学为现在教员诸君所必需,那么为得与把握住了活的心灵之现实相去接触,我想劝大家读这《银茶匙》。”
但是《银茶匙》我在以前一直未能找到,因为这原来是登在东京《朝日新闻》上的,后来大约也出过单行本,我却全不清楚。关于中勘助这人我们也不大知道,据岩波本和辻哲郎的解说云:
“中氏在青年时代爱读诗歌,对于散文是不一顾视的。最初在大学</a>的英文学科,后转入国文学科毕业。其时在日本正值自然主义的文学勃兴,一方面又是夏目漱石开始作家活动的时候。但中氏毫不受到这两方面的影响,其志愿在于以诗的形式表现其所独有的世界,而能刺激鼓动如此创作欲的力量在两者均无有也。中氏于是保守其自己独特的世界,苦心思索如何乃能以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可是末了终于断念,以现代日本语</a>写长诗是不可能的事,渐渐执笔写散文,虽然最初仿佛还感着委屈的样子。这样成功的作品第一部便是《银茶匙》的前编。时为明治四十五年(1912)之夏,在信州野尻湖畔所写,著者年二十七岁。
最初认识这作品的价值的是夏目漱石氏。漱石指出这作品描写小孩的世界得未曾有,又说描写整洁而细致,文字虽非常雕琢却不思议地无伤于真实,文章声调很好,甚至赞美。第二年因了漱石的推荐,这篇小说便在东京《朝日新闻》上揭载出来。在当时把这作品那么高的评价的人除漱石外大约没有吧。但是现在想起来,漱石的作品鉴识眼光确实是很透彻的。
《银茶匙》的后篇是大正二年(1913)之夏在比睿山上所写。漱石看了比前篇还要高的评价,不久也在同一新闻上揭载出来了。”
查《漱石全集》第十三卷“续书简集”中有几封信给中氏的,其中两三封关于他的小说,觉得颇有意思,如大正二年三月二十一日信云:
“来书诵悉。作者名字以中勘助为最上,但如不方便,亦无可如何。那迦、奈迦,或勘助,何如乎?鄙人之小说久不结束,自以为苦,且对兄亦甚抱歉,大抵来月可以登出亦未可料。稿费一节虽尚未商及,鄙人居中说</a>合,当可有相当报酬,唯因系无名氏故,无论如何佳妙,恐未能十分多给,此则亦希预先了知者耳。”
又大正三年十月二十七日信云:
“病已愈,请勿念。前日昨日已将大稿读毕,觉得甚有意思。不过以普通小说论,缺少事件,俗物或不赞赏亦未可知。我却很喜欢,特别是在病后,又因为多看油腻的所谓小说有点食伤了,所以非常觉得愉快。虽然是与自己隔离的,却又仿佛很是密合,感到高兴亲近。坏地方自然也有,那只是世俗所云微疵罢了。喜欢那样性质的东西的人恐怕很少,我也因此更表示同情与尊敬。原稿暂寄存,还是送还,任凭尊便。草草不一。”这一封信大约是讲别的作品的,但是批评总也可以拿来应用。中氏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他不受前人的影响,也不管现在的流行,只用了自己的眼来看,自己的心来感受,写了也不多发表,所以在文坛上几乎没有地位,查《日本文学大辞典》就不见他的姓名,可是他有独自的境界,非别人所能侵犯。和辻氏说得好:
“著者对于自己的世界以外什么地方都不一看,何况文坛的运动,那简直是风马牛了。因此他的作品也就不会跟了运动的转移而变为陈旧的东西,这二十五年前所作的《银茶匙》在现今的文坛上拿了出来,因此也依然不会失却其新鲜味也。”
以上的文章系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中所写,至二十六年二月又加上两行附记云:
“近日从岩波书店得到中氏的几本小说集,其中有一册原刊本的《银茶匙》,还是大正十四年的第一版,可见好书不一定有好销路也。”
我得了这部《银茶匙》,与文泉子的《如梦记》同样的喜欢,希望把它翻译出来,虽然也知道看惯了油腻的所谓小说的人未必赞赏,不过是想尽我野人献芹的微意而已。《如梦记》总算译成了,这部《银茶匙》分量稍多,便有点怕懒不敢动手,想劝诱别人来做,也不能成功,随后丰一愿意试试看,便由他拿去译述。译稿完成之后,想查阅一遍,再设法发表,可是搁在寒斋的壁橱里已是两年,一直未曾校阅,这回因为把希腊神话暂时中止,想拿这书来补白,看了几节,先行发表,读者如能在这里看到一点近代日本儿童生活的情景,因而对于本国的儿童生活也感到兴趣,加以思量,总是有益的事,鄙人屡次三番将《银茶匙》拿出来介绍的本愿也可以算是达到了。写《银茶匙》的中氏我仍是佩服尊敬,但是中日事变以后仿佛见过他的好些诗,我不能不表示可惜。这些事固然可以不论,不过我既然介绍推重,这里不得不表明一个界限,我是佩服中氏所著的《银茶匙》一书,若是诗人的中氏,则非鄙人之所知矣。
民国三十四年一月十五日,知堂记于北京
[1]即《银汤匙》,原文刊载于1945年1月16日《艺文杂志》第三卷1—2期合刊。文章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