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进入千年王国(罪犯们)(中)

3个月前 作者: 穆齐尔
    一五 遗嘱


    当乌尔里希被他所经历的事搅得比原先更加心绪不宁地返回到家里时,他再也不想回避一项决断,便竭力搜索枯肠,回忆那个“意外事变”,他用这个温和的词儿来说明在他与阿加特在一起的最后几个小时里以及在那次重要谈话之后不多几天里所发生的事。


    乌尔里希已经整装待发,就要登上一列晚上经过这城市的卧铺火车,兄妹俩在一起共进最后的晚餐;事先已经商量好,不久之后阿加特将跟着去他那儿,他们估计这段分离时间大致将有五至十四天。


    阿加特在饭桌上说:“但是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乌尔里希问。


    “我们必须修改遗嘱。”


    乌尔里希记得他并不感到惊异地注视着他的妹妹:纵使他们已经相互谈过的这一切,他还是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但是阿加特盯着她的盘子,鼻梁上方现出那条为人所熟知的思考皱纹。她慢吞吞说:“不应该让他在指缝间保留着我的什么东西,就像人们在他的指缝间烧掉了一根毛线……”在最近几天里,她心里一定有过某种激烈的思想活动。乌尔里希想告诉她,他认为有关怎样损害哈高厄尔的种种考虑都是违法的,他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可是这时,他父亲的老管家兼仆人走了进来,他端来了饭菜,于是他们就只好把话说得隐晦和含蓄。


    “马尔维讷姨——”阿加特对她的兄长笑着说,“你记得马尔维讷姨吗?她把她的全部财产留给我们的表妹;这是一件确实无疑的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可是为了照顾她兄长的缘故这位表妹却只得到了父母遗产中应得的合法部分,以便使得受到父亲同样深爱的兄妹中哪一个也不会比另一个多得到一些。这件事你一定记得的吧?阿加特——噢,不,是亚历山德拉,你的表妹,”她笑着改口说,“自她结婚以来所得到的年金就是暂且凭这个法定部分结算的,这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当时马尔维讷姨还没死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乌尔里希咕哝。


    “其实这很简单!马尔维讷姨今天死了,但是在她死之前她就已经失去了她的全部财产;她甚至还得靠别人接济。现在爸爸只还需要出于某种原因忘记撤销他自己作的对遗嘱的改动,那么,亚历山德拉根本就一个子儿也得不到,即使她结婚时曾达成夫妻共有财产协议!”[14]


    “这我不知道,我认为,这恐怕是很没有把握的!”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说,“再说,恐怕也会有父亲的某种保证的吧。父亲不可能没跟他的女婿交换过什么意见就安排了这一切!”是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确实是这样回答的,因为眼看他妹妹犯这个危险的错误他不能置若罔闻。她随后打量他时脸上绽出的笑容,他也还历历在目。“他就是这样的人!”她似乎在想,“人们只需这样向他说明一件事,仿佛它不是有血有肉,而是某种一般性的事,就可以将他牵着鼻子走!”然后,她便简短地问:“有这样的书面协议吗?”她自己回答说:“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要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的嘛!爸爸做什么事都别具一格。”


    这时,仆人端来饭菜,她便趁机利用乌尔里希没提防补充说:“口头协议随时可以否认。但是既然遗嘱在马尔维讷姨变得穷困以后曾修改过一次,那么,就有种种迹象可以说明,这个第二次修改本已经丢失了!”


    乌尔里希又情不自禁地修正自己的看法,说:“无论如何总还留着那并非不可观的法定部分呢;这部分遗产人们是不会从亲生孩子身边夺去的!”


    “但是我已经对你说了,这一部分在生前就已经付清了!亚历山德拉根本就结了两次婚呢!”他们有片刻独处的时间,于是阿加特急忙添上一句,“我曾仔细研究过这段文字:只需改动几句话,这遗嘱看上去就仿佛法定部分遗产从前就已经付给我了。这事今天谁还知道?!当爸爸在姨妈遭受损失之后又使我们分得一样的份额时,这是在一份附录里作了补充说明的,这份附录是可以毁掉的嘛;此外,我也可能已经放弃了我的法定部分的呀,为了出于某种理由将它让给你嘛!”


    乌尔里希惊愕地望着他的妹妹并因此而错过了对她想出来的这些办法作出他应作的答复的机会;当他想开始作答时,他们又是已经三个人在一起,于是他只得含含糊糊地说:


    “这样的事,”他迟迟疑疑地开了腔,“真的连想也不应该想!”


    “为什么不?!”阿加特反问。


    这样的问题是很简单的,如果它们搁下不谈的话;但是它们一旦伸展开来,那么,它们便是一条蟒蛇,这条蛇方才蜷缩成一个不伤人的斑点了:乌尔里希记得,他曾回答说:“甚至连尼采都规定,为了内心自由的缘故,‘自由精神’必须尊重某些外在的规则!”他面带一丝笑容回答了这句话,但同时却感觉到,躲到另外一个人的话的后面去,这未免有些怯懦。


    “这是一个不充分的原则!”阿加特斩钉截铁地说,“按照这个原则我是已婚者!”


    乌尔里希心想:“是的,这确实是一个不充分的原则。”看来要对特殊问题作出某种新颖和彻底的回答的人正在为此而和所有其他人达成一种妥协,这种妥协让他们过一种小市民的庸俗生活;尤其是因为这样一种方法力求使除这一个它希望改变的条件以外的一切条件保持不变,它完全符合他们所熟悉的创造性的思维经济学。乌尔里希也一直觉得这与其说严酷倒不如说松懈,但是当初,他和他妹妹之间的这场谈话在进行的时候,他感到内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他再也忍受不了他曾喜爱过的这种狐疑不决态度,他觉得,恰恰是阿加特曾负有这个使命,使他达到这样的程度。而就在他不顾一切还在责备她按自由精神法则行事的时候,她却笑着问他,他是否没注意到,就在他试图形成一般性法则的瞬间,另外一个人正在取代他。


    “虽然你完全有理由崇拜他,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他对你是无关紧要的!”她断言。她用任性和挑衅的目光望着她的兄长。他又感到难以回答她,便沉默不语,准备着会随时受到扰乱,却不愿意下决心中断这场谈话。这一情况给她增添了勇气。“在我们共同相处的短暂日子里,”她继续说,“你为我的人生道路出了许多奇妙的主意,这些主意我永远也不敢去想象的,但是随后你每次都问,它们是否也符合事实!我觉得,在你的心目中真实性是一种糟蹋人的力量!”


    她不知道,她哪来的权利,竟然向他提出这样的指责;她觉得她自己的生活很没有价值,以至于她只有沉默不语的份儿。但是她从他自己身上汲取她的勇气,这是一种奇特的女性状态,这种状态依据他,而她则攻击他,让他也感觉到这一点。


    “你不理解这种将各种思想集中成层次分明的大群体的要求,精神的战斗经历你不熟悉;你在其中只看到行进中行列的某种整齐步伐,把真实性如一团尘埃般卷起来的许多只脚的无个性特征!”乌尔里希说。


    “但是难道不是你自己用我永远也不会有能力说得出来的精确和清晰的语言向我描述了你可以在其中生活的两种状态吗?!”她回答。


    一团界线迅速变化的红晕从她脸上泛起。她渴望使她的兄长达到他再也不能半途折回的程度。一想到这一点她便感到紧张不安,但是她还不知道她是否会有足够的勇气,便推迟晚饭的结束时间。


    这一切乌尔里希全知道,他猜着了;但是他凝了凝神,便劝说起她来。他坐在她面前,眼神恍惚,强制着嘴巴讲话,看他那模样,仿佛他的心思没有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了自己身后并且正在从后面向自己呼喊他所说的话。“假设,我想在旅途中,”他说,“偷一个陌生人的金香烟盒:我问你,这是不是简直就不可想象呢?!所以现在我也先不谈,是否可以用更崇高的精神自由来证明你心里想着的一个决断的正确。就算伤害一下哈高厄尔甚至是合理的话。但是你想一想,在饭店里的我既没处于困境,也不是一个惯偷,也不是一个脑袋或身体畸形的弱智者,也不是有一个患歇斯底里症的母亲或有一个嗜酒成性的父亲,我也不是受到别的什么东西的迷惑或有别的什么精神疾病的烙印,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偷:我给你再说一遍:这样的事情全世界都没有!它根本就不会发生!简直有科学根据可以宣布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阿加特爽朗大笑。“可是乌洛!如果人们还是这样做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一听到这个他不曾预料到的回答,乌尔里希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他跳起来,急忙推开自己的椅子,好使他不致因自己的同意而鼓起了她的勇气。阿加特离开桌子站了起来。“你不可以这样干!”他请求她,“可是乌洛,”她回答,“难道你自己在梦想吗,抑或你梦见什么正在发生的事了?!”


    这个问题使他想起了他自己在不多几天前提出的论断:所有的道德要求指示出一种梦幻状态,这一状态从这些要求中逃脱出来,如果这些要求准备好了摆在那儿的话。但是阿加特在说完这句话后到他们的父亲的书房里去了,这书房在打开的两扇门的后面沉浸在灯光里,而没有跟她去的乌尔里希则看到她站在这个框架里。她拿起一张纸就着灯光读了起来。“她对她这样做应承担的责任一点儿也没有概念吗?!”他心中暗想。然而像神经性不正派、机能缺失现象、轻度痴呆等等这一连串同时代人的概念用在这里却都怎么也不合适;阿加特在作违法行为时呈现出一副楚楚动人的容貌,其中也是既看不出利欲,也看不出报复或别的什么私心杂念的痕迹来。虽然凭借着这样的概念,乌尔里希本来就会觉得甚至连一个罪犯或半疯的人的行为都还是比较驯服和文明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内心深处闪耀着寻常生活的被扭曲了的和被挪移了的动机。但是此时此刻,他妹妹的亦野性亦温柔的决心,这无区别地搀和着纯洁和罪行的决心却让他感到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不能让这样的想法在自己心头滋生:这个正完全坦诚地在做一件坏事的人可能是一个坏人。他只得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阿加特怎样从写字台里拿一张又一张纸,从头读到底,放到一边并认真寻找某些段落。她的坚毅精神让人觉得,仿佛这是从另一个世界下降到寻常决断的等级上似的。


    此外,在作着这样的观察的时候,一个问题让他感到不安,这就是:他为什么信誓旦旦说得哈高厄尔轻信不疑地启程。他觉得,他一开始就是这样行事的,仿佛他是他妹妹意志的工具似的;直至最后,即便他反驳,他也都是作出了对她起着助推作用的回答。真实性糟蹋人,这是她说的:“说得很好,但是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真实性!”乌尔里希心里暗想,“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会因此而得严重的关节炎,但在青年时代这就是一种狩猎活动和乘帆船航行!”他又坐下。现在他突然觉得,阿加特不但在说到真实性时以某种方式效法了他,而且她现在正在隔壁房间里所做的事也是由他给她勾勒出轮廓来的。他曾经说过的嘛,在一个人万分紧迫的情况下就没有善和恶,而是只有信仰和怀疑;固定的法则悖谬道德的最核心的内涵,而信念则至多可以有一个小时的寿命;人们怀着信念是不会做出任何卑劣的事来的;预感是一种比真实性更富有激情的状态:而阿加特则现在正打算离开这个道德篱笆围起来的地区并大胆地冲向外面的那个无边无际的深渊,那里没有别的决断,只有人们是上升还是坠落这一个决断。她实施这个计划,一如</a>她当初从他迟迟疑疑的手里接过勋章,将它们对换;此时此刻,虽然她不讲道德,他却怀着这样一种奇特的情感爱她:是他自己的思想,是它们从他到达她那儿,如今又从她那儿返回到他这儿,虽然少了些思考,但却像一棵野生花卉那样散发出馥郁的自由香气。他一边因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而打着哆嗦,一边小心翼翼向她建议:“我就推迟一天启程吧,去找公证人或者找一个律师了解了解情况。你想干的事,也许一眼就可以看穿!”


    可是阿加特已经得知,他们的父亲当初聘用的那个公证人已经不在人世。“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她说,“别去提它啦!”


    乌尔里希看到,她拿起来一张纸并作起模仿父亲笔迹的试验来。


    他饶有兴趣地趋近过来,走到她身后。原来这里放着一摞摞的纸,他父亲的手曾在这些纸上奋笔疾书过;这只手的动作人们几乎还能感觉得到;阿加特在那儿像是在做模仿表演似的用魔术变出同样的东西来。这种事实在难得一见。为什么这样做的目的,这是在伪造文件的想法,全都不存在。实际上阿加特也根本没有这样考虑过。萦回在她心头的不是一种带逻辑的,而是一种带火焰的公正。善良、端庄和正派,她在她认识的人,尤其是在哈高厄尔教授身上体验到的这些美德,在她看来始终只是这样的:就仿佛人们去掉了一件衣服上的一个污点似的;但是这时在她自己脑际萦回着的这种不公正却是这样的:就好像世界沐浴在一次日出的霞光里。她觉得,公正和不公正不再是一般性的概念,不再是一种为成百万人达成的谅解,而是“你”和“我”的美妙的相会,是尚还无可比拟和不可衡量的第一件作品的无理性。实际上她是把一桩罪行作为礼物送给乌尔里希,她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他了,满怀着信任,相信他一定会理解她的鲁莽,恰似这样的孩童:他们想赠送,却什么东西也没有,于是就想到了这些最意想不到的主意。而乌尔里希则猜着了其中的大多数。就在他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的当儿,他内心感到一种他还从未经历过的愉悦,因为完完全全、毫不警戒地屈从于另一个人所做的事,这具有某种像童话里一样失去理智的特性。即使记忆所及,知道一个第三者会同时遭殃,这种记忆也只是眨眼间像一把斧子那样闪亮了一下,他很快便放下心来,因为他知道他妹妹在那儿所做的事其实跟谁还都没有什么关系;这些笔迹试验不一定真的就会派上用途,而阿加特在自己家里做什么事,只要影响不波及家宅外面,那么这依然还是她的事情。


    现在她喊她的兄长,她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因为他就站在她背后。她定一定神。她想写的已经都写了;她毅然决然地用一支蜡烛的火苗把纸烘成褐色,使字迹看上去显得陈旧。她把她那只空着的手向乌尔里希伸过去,乌尔里希没拉住它,但也不能紧锁眉头,完全阴沉着脸。她随后便说:“听着!如果什么东西是一对矛盾,而你却既喜欢矛也喜欢盾——你确实既喜欢矛也喜欢盾——你这样做不是两相抵消了吗,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个问题提得太轻率了,”乌尔里希咕哝。但是阿加特知道,他在他的“第二思维”中会对此作怎样的判断。她拿起一张干净纸,得意洋洋地用她如今已经很善于模仿的古旧笔法写下:“我的坏女儿阿加特没有理由对这些业已作出的安排作不利于我的好儿子乌洛的改动!”对此她还感到不满意,便在第二张纸上写下:“我的女儿阿加特还应该接受我的好儿子乌里一段时间的教育。”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但是乌尔里希把这件事又细细想过一遍之后,到头来还是跟开端之前一样,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本不该没让事态恢复正常便启程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嘛!对待什么事也别太认真,这个现代迷信显然把他给捉弄了:它唆使他暂时退让,别做出充满感情的反抗去增加这个有争议的意外事变的价值。什么事情都并非像当初看起来的那样糟糕;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强烈的夸张,如果人们听任其自便的话,也会成为一种新的平庸;如果人们不相信这个自动地使不现实的可能性成为不可能的平均值法则,那么人们就不会坐上火车,就得在街上永远手里握着一把打开保险的手枪:乌尔里希所听从的就是这个欧洲的经验信念,所以尽管有着种种顾忌,他还是启程回家了。在他内心深处,他甚为阿加特显露出了另一副面目而感到高兴。


    尽管如此,从法律角度上来说,这件事没有别的了结办法,只能是乌尔里希尽快补做耽误了的事。他本应该毫不犹豫地给他妹妹发一封特别快信或一封电报,他想象他大致应该这样写明:“我不参加任何共同行动,如果你不……”但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写这样的东西,眼下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的。


    况且,在那个灾难性的场面之前已经作出了决定,他们在今后几周里要在一起生活,或者至少要在一起居住;在告别前尚还剩下的短暂时间里他们不得不主要地谈了有关这方面的事宜。他们起先达成了“在办理离婚</a>手续期间”的协议,好让阿加特有个依傍。但是就在回想这件事情的时候,乌尔里希也想起了妹妹早些时候说过的那句话:她要“杀死哈高厄尔”;这个“计划”显然曾在她脑海里转悠过,如今她一定有了新的想法。她曾竭力坚持迅速卖掉家庭共有地产,这分明已经具有转移财产的含义,虽然这样做从另外的角度考虑似乎也是可取的;总之,兄妹俩已经决定委托一家经纪人公司代办此事,并且已经定下了条件。所以现在乌尔里希也得考虑考虑,在他返回到他的漫不经心、临时凑合的而且不为他自己所赞赏的生活中去之后,他对他妹妹究竟该怎么办。她不可能长此这样下去的。尽管他们在短时间内已经彼此变得惊人地亲近——但这只是一种命运交叉现象而已,乌尔里希心中暗想,即使这种现象很可能是由各种独立的细节组成的;而阿加特则也许对此抱有一种离奇的观点——在这些各式各样的表面关系中,他们彼此很不了解嘛,而一种共同的生活却就取决于这种关系呢。如果无先入之见地想一想他的妹妹,那么乌尔里希甚至发现许多未解决的问题,就连对她过去的经历他也是不甚了了;对他最有启示的似乎还是这样的猜想:她十分马虎地对待一切由于她或针对她而发生的事,她非常不明确并且也许奇异地生活在与她的现实生活并行着的期待之中,因为这样一种解释有以下事实作为佐证:她和哈高厄尔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并且这么快地就和他决裂了。她对未来采取的这种欠考虑的态度也与此相称:她离家出走了,她暂时似乎觉得这就够了,此后将会出现的问题她回避。乌尔里希也既不能想象她会一直没有男人并像一个年轻姑娘那样不明确地等待下来,他也不能想象与他妹妹相般配的男人得是什么模样;这一点他在别离前不久也已经对她说过了。


    但是她却惊恐地——很可能有点儿带着傻里傻气装出来的惊吓——盯住他的脸,随后便心平气和地以问作答说:“在最近一段时间里难道我不能干脆就住在你那儿,我们对一切先不作决定?”


    就这样,再明确也不过了,他们搬到一起住的这个决定便得到了确认。但是乌尔里希明白,随着这一试验的开始,他的“休假生活”试验势必就要结束。他不愿意去想这将会有什么后果,但是他的生活从此以后也许就会受到某些限制,这却是他并非不欢迎的,于是他第一次又想到了圈里的人,尤其想到了平行行动的女人们。一想到自己就要和一切与这新变化有关联的事物隔离,他不禁感到这是件极妙的事。恰似往往只要在空间上作一个小改动,一种无精打采的响声便会发出悦耳动听的共鸣那般,在他幻想中他的小房子变成一个贝壳,他在这贝壳里像听远处一条河流那样听这城市的潺潺声。


    后来在这次谈话的最后部分分明也还有一场特殊的小对话:


    “我们将像隐士那样生活,”阿加特挂出一丝愉快的微笑说,“但是在爱情问题上每个人当然仍然保持自由。至少你是不受阻挠的!”她担保说。


    “你知道吗,”乌尔里希回答说,“我们正在进入千年王国?”


    “这是什么?”


    “我们已经对那种爱情谈论得很多了,它不像一条小溪那样流向一个目的地,而是像大海那样形成一种状态!你说老实话:如果人们在学校里给你讲述说,天堂里的天使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待在主的身畔,一味地赞颂他,你能想象这种无所事事吗?”


    “我一直认为这有些无聊,因为毫无疑问我是有缺陷的嘛。”阿加特这样回答。


    “但是按照我们所取得的一致意见,”乌尔里希说,“现在你必须想象,这座大海是一片静止和孤独,充斥着连绵不断的、水晶般纯净的事件。古代人曾试图设想人间就有这样一种生活:这就是千年王国,由我们自己所塑造,但并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种王国!我们将这样生活!我们大家都将丢弃自私心理,我们将既不积聚财富,也不积聚知识、情人、朋友、原则、我们自己的思想:根据这一情况,我们的意识将张开,对人和动物解开并以这样一种方式展现自己,致使我们根本就再也不能依然是我们,我们将只纠缠于全世界,维护住我们自己的本色!”


    这一席小小的谈话是开玩笑。当时他手里拿着纸和铅笔,讲了几句开场白,便和妹妹商议,如果她实施出卖这所房屋及其设备的计划,将会遇到一些什么情况。他也还在生着气,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在毁谤呢,还是在说梦话。由于这种种缘故,他们就再也没有认真深入探讨遗嘱的事。


    今天,乌尔里希并没有主动悔过,其原因分明也就在于这件事办得很是漂亮。他妹妹的奇袭具有许多中他的意的特性,虽然他自己是战败者;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按照自由精神的规则”得过且过的人——他曾在内心认可此人太多的悠闲——因此而一下陷入了同那极其不明确的严肃态度的一种危险的矛盾之中,而那不明确的严肃态度却正是这真实的严肃态度的出发点。他也不想避开这件事,他迅速地并且用寻常的方式加以补救:但是随后也就没有规则,人们不得不听任事态的发展。


    一六 重逢狄奥蒂玛的外交官丈夫


    清晨,乌尔里希头脑并不更清醒一些,傍晚时分他决定——目的在于松弛一下压在他心头严肃心情——去拜访他那位研究使灵魂摆脱文明的表妹。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拉喜儿还没有从狄奥蒂玛的房间里返回,他便受到向他迎面走来的图齐司长的接待。“我的妻子今天身体不舒服。”这位训练有素的丈夫解释说,语声中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关怀体贴,由于每月都使用,这已经变为一句惯用语,家庭秘密就公然摊放在其中。“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接待来访的客人。”他已经穿好衣服就要出门,但还是乐意陪伴乌尔里希。


    后者利用这机会打听阿恩海姆。


    “阿恩海姆去了趟英国,现在正在彼得堡。”图齐说。乌尔里希处在他那使人感到压抑的经历的印象中,一听到这个无足轻重而又自然而然的消息,他的心情就仿佛大量激动人心的事一古脑儿都在向他涌来。


    “这样很好嘛,”外交家说,“他只管来来回回频繁旅行好啦。人们可以由此而作出自己的观察并了解种种情况。”


    “您一直还以为,他受沙皇的一项和平主义的委托而旅行?”乌尔里希乐呵呵问。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这一点。”这位负责实施奥地利-匈牙利政策的官员直截了当地担保说。但是乌尔里希突然怀疑,图齐是确实这样蒙在鼓里,还是只是装成这样戏耍他;他有些恼火地放下阿恩海姆,询问:“我已经听说,在这期间这里已经发布了行动口号了?”


    跟通常一样,对平行行动装出无辜者和机灵人的样子,这似乎是他的一件赏心乐事</a>;他耸耸肩膀,咧嘴一笑道:“我不想抢在我妻子之前行动,一旦您能够受到她的接待,您就会从她那儿听到有关情况的!”但是稍过片刻他上唇的小胡子开始颤动起来,黄褐色脸上那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闪现出一种缺乏自信和忧伤的光。“您也可以算是这样一个犹太教学者了嘛,”他迟疑不决地说,“您也许能给我解释一下,一个人有灵魂,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图齐确实想谈论这个问题,而他的缺乏自信则显然让人觉得他有难言之隐。乌尔里希没有立刻回答,于是他便继续说:“如果人们说:‘一个人的灵魂’,那么人们是指一个忠诚、恪尽职守、真诚的人——我有这样一个办公处主任:但是说到底这里涉及到的是一种从属的个性——抑或灵魂是女人的一种个性:这大致就相当于说,她们比男人更容易哭,更容易脸红——”


    “尊夫人有灵魂。”乌尔里希纠正他,神情严肃得好似他在断言,她的头发是暗蓝色的。


    图齐的脸上迅速泛起一丝轻微的苍白。“我的妻子有才智,”他缓缓地说,“她有理由被认为是一个有才智的女人。我有时烦扰她,指责她是一个文艺爱好者。她一听就生气。但是这还不是灵魂——”他想了一想,“您可曾见过一位女神秘教徒?”随后他问,“她从手上或一根头发上预卜未来,也许惊人地正确:这就是才能或手腕。但是如果有人说,存在着一个时代即将来临的种种迹象,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们的灵魂好像不经感官的中介便可彼此沟通,您能想象得出来这里有什么明智可言吗?我想马上添上一句,”他迅速补充说,“这不应只被理解成为一种譬喻,而是如果您心地不善良,那您想干啥就可以干啥,所以今天,这已经是一个灵魂正在觉醒的时代,人们应该比以往世纪里的人更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您相信这话吗?”


    听图齐讲话人们永远不知道他讥刺的锋芒是对着他自己呢,还是对着听他讲话的人,而乌尔里希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回答说:“我要是您的话,就豁出去作这个试验呗!”


    “您别开玩笑,我最可尊敬的朋友,说这种风凉话,这是不高尚的,”图齐诉说,“可是我的妻子要求我认真理解这样的话,即使我不赞同这样的看法,我只得投降,我根本不可能进行自卫。就这样,在万般无奈中我想起来,您不也是这样一个犹太教学者吗?”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两个论断都出自梅特林克之口。”乌尔里希帮他一把。


    “噢!出自——对,可能是的。这就是这个——您看,很好:那他也许也就是这个声称没有真实可言的人吧?除非是对情侣而言!他这么说。如果我爱一个人,那么我就应该直接分享一个神秘的真实,它比寻常的真实更深。相反,如果我们根据人情世故和精细观察讲出什么话来,那么它们当然就是毫无价值的。据说这话也是这个人说的吧?”


    “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吧。这种话跟他这个人挺相称的。”


    “我还以为这是阿恩海姆说的呢。”


    “阿恩海姆接受了许多他的观点,他又接受了许多别人的观点,他们俩都是天才的折中主义者。”


    “噢?那这是老古董啦?那您倒要给我解释一下,天哪,今天人们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东西刊印出来呢?!”图齐请求,“如果我的妻子回答我:‘理智根本什么也证明不了,思想够不着灵魂!’或者:‘在精确性之上有一个智慧和爱情的王国,讲话慎之又慎就只会亵渎这个王国!’那么,我理解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是一个女人,她以这样的方式保卫自身免遭男人逻辑的攻击嘛!可是一个男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图齐挪近过来,把手搁在乌尔里希的膝头上:“真实像一条鱼那样漂浮在一个看不见的原则之中;人们把它一抓出来,它就死了:您对此有什么看法?这也许跟一个‘爱情诗作者’和一个‘好色的人’之间的区别有关系?”


    乌尔里希微微一笑。“真的要我告诉您吗?”


    “我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您瞧!在男人中间这种话难以启齿。但是假如您有灵魂,您现在就会直截了当地观察并欣赏我的灵魂。我们就会进入一个没有思想、言语和行动的崇高境界。可是却有深奥莫测的力量和一种令人震惊的沉默!一个灵魂可以吸烟吗?”他边问边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他这才想起自己作主人的义务,就把纸烟盒也向乌尔里希递过去。从根本上来说,他对自己如今已读过阿恩海姆的书颇有些感到自豪;正因为他仍然觉得这些书令人无法容忍,他心里美滋滋地认为这是一项个人发现:他已经认识到书中那迸涌的表达方式对捉摸不透的外交意图有着潜在的用途。也确实不会有别人愿意徒劳地去做一项如此艰难的工作的,每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先尽情地对之取笑一番,但随后很快便会急切期盼着试用性地引用这一句或那一句引文,或者用那些极其模糊不清的新思想中的一个来表达某种人们反正说不清楚的东西。这事做起来颇有些勉强,因为人们尚还觉得这身新的套服滑稽可笑,但是人们很快便习惯了它;就这样,时代精神在其应用形式上为人所觉察不到地变化着,尤其是阿恩海姆就有可能会得到一个新的崇拜者。甚至图齐都已经承认,尽管有着种种原则上的敌对态度,人们还是可以把联合灵魂和经济的这种要求理解为某种像经济心理学的东西;而坚定地保护他不受阿恩海姆影响的,其实只是狄奥蒂玛。因为众所周知在她和阿恩海姆之间,一种热情消退当初就已经开始蔓延,正是这种热情消退让人对阿恩海姆讲过的一切关于灵魂的话产生怀疑,觉得这一切恐怕只是一种托词,结果就是,图齐怀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重的神经质回想起阿恩海姆的这些言论。在这种情况下他估计,他夫人跟这个外国人的关系还在上升之中,这便是可以原谅的了;这种关系不是一个丈夫能够采取措施加以防范的那种爱情,而是一种“爱情的状态”和“爱的思维”,并且如此不容任何低微的怀疑,以至于狄奥蒂玛自己竟公开谈论是什么促使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在最近甚至相当不客气地要求图齐在精神上参与此事。


    他觉得自己很没有理解力,很神经过敏,为这样一种状态所包围,这种状态像一种全面的阳光那样使他眼睛失明;这是一种没有固定的太阳高度的阳光,而人们本来是可以依据太阳高度找到阴影、得到保护的。


    他听见乌尔里希在讲话。“但是我想请您考虑以下情况。在我们内心通常有一种经历的不断流进和流出。在我们内心形成的激动情绪由外部引起并作为行为或言语又向外部流出。您设想这就像一种机械的游戏。然后您设想游戏受到干扰:这就得产生拥堵了吧?或某种泛滥?也许也只是一种鼓胀——”


    “您讲起话来至少头脑冷静,虽然这是胡说……”图齐用赞许的口吻说。他没有马上就领悟到,这里确实有一种说明正在逐渐成熟起来,但是他保持镇静;就在他在内心沉入悲惨的时候,他的嘴唇上却依然如此骄傲地保留着那一丝阴险的笑意。


    “我认为,生理学家们说,”乌尔里希继续说,“我们称之为自觉行动的东西因此而发生:刺激几乎可以说不是简单地通过反射弧流进流出,而是被迫走弯路;所以后来,我们所经历的世界和我们行动于其中的世界其实就像一个双盘石磨里的上水和下水,通过一种意识贮存库结合起来,流进和流出的调节取决这个贮存库的高度、力量以及诸如此类的因素。或者换一句话说,如果在双方的一方出现一个故障——一种世界的异化,或一种缺乏行动兴致——那么人们完全可以假设,一种第二位的、更高的意识也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形成,抑或您不这样认为?”


    “我?”图齐说,“我必须说,我以为,这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这应该暂且由教授们内部商定,如果他们觉得这重要的话。但是具体来讲——”他若有所思地把香烟钻进烟灰缸里,然后恼怒地抬起头来,“有两个堵塞的人还是有一个堵塞的人对世界进行裁决?”


    “我方才以为,您只是想听我说我以为这样的想法是怎样产生的?”


    “如果您对我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可惜我没听懂。”图齐说。


    “可是很简单,您没有第二堵塞,就是说您没有这智慧原则,有灵魂的人说的话,您一句也听不懂。我祝您交好运!”


    乌尔里希渐渐意识到,他正在以不光彩的形式并且是在奇特的社交场合讲出某些思想,这些思想也许根本不适宜于解释曾不安地激荡过他自己那颗心的情感。在敏感性极大地增长时就可能会产生一种经历的溢出和回涌,像一个水平面那样无限和柔软地把感官和一切事物结合在一起:这个猜想在他心中唤起对与阿加特作的那几次重要谈话的回忆。这时,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现出一种部分冷酷无情、部分惘然若失的神态。图齐懒洋洋抬起眼皮观察他,并从他冷嘲热讽的方式上看出某种迹象,察觉到原来他自己在这里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其“堵塞”不符合他的愿望的人。


    两个人几乎没觉察拉喜儿去了多久了。她让狄奥蒂玛拉住迅速帮她穿戴打扮、整理病房,作好接待乌尔里希的准备:这时,这姑娘回来禀告,说是请他别走,而是稍等片刻,说罢便又匆匆返回她女主人的身边。


    “您向我列举过的所有论点当然都是譬喻,”经这一中断后,乌尔里希继续进行这场谈话,以报答主人对他的殷勤接待之情,“一种蝴蝶语言!我对阿恩海姆这样的人大致有这样的印象:他们喝这种极稀薄的琼浆玉液喝得酩酊大醉、大腹便便!这就是说,”他急忙添上一句,因为他及时想起不可以捎带着把狄奥蒂玛也给伤害了,“恰恰是对阿恩海姆我有这个印象,尽管如此,我同样对他也有这样的印象:他在胸口像携带一只皮夹那样携带着一个灵魂!”


    图齐又放下他在拉喜儿走进来时拿起来的公事皮包和手套,气冲冲地回答说:“您知道吗,这是什么?我指的是,您这么新颖地向我解释了的东西。这无非就是和平主义精神!”他顿住片刻,以便让这一番告白产生效果。“和平主义在门外汉手里毫无疑问包含着一个大危险。”他煞有介事地补充说。


    乌尔里希想笑,但是图齐说这话时神情极其严肃,他这是把两样确实略微有些相近的事物联结在一起了,尽管因此而就把爱情和和平主义看成互有关联,这显得多么滑稽可笑,致使两者在他心中引起一种门外汉式的放荡不羁的印象。所以,乌尔里希不知道他该回答什么,就仅仅利用这个机会回到平行行动的话题上来,他表示异议,说是在这个行动中刚刚发布了一个行动口号了嘛。


    “这是一个莱恩斯多夫思想!”图齐不屑地说,“您还记得您启程前不久在我们这里举行的最近那次讨论吗?莱恩斯多夫曾说:‘必须采取某种行动!’这就是现在的人们现在称之为行动口号的全部内容!阿恩海姆当然试图把他的俄罗斯和平主义强加给它。您记得吗,我是怎样警告大家提防这种危险的?恐怕是,人们还会想起我来的吧!外交政策在哪儿也不像在我们这儿如此步履维艰,当初我就已经说过:‘谁今天奢望实现基本的政治理念,谁就必须有一点破产者和罪犯的气质!’”这一回图齐可是畅所欲言了,大概是因为乌尔里希不一会儿就要被叫去见他的夫人了吧,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在这次交谈中仍然单独一人充当接受教导的人。“平行行动正在引起国际上的不信任,”他报告,“人们认为它既是反德的,也是反斯拉夫的,它的这种内政方面的影响也可以从外交上感觉得到。但是为了使您完全理解门外汉的和专家的和平主义之间的区别,我就给您稍许解释解释:奥地利如果加入英法协约,它就可以在至少三十年内防止任何一场战争的发生!在庆祝执政周年纪念时,它当然可以用一种从未听说过的美好的和平主义姿态来做这件事并向德国保证以手足之情相待,而不管德国是否仿效它。我们的多数民族将会感到鼓舞。我们就可以用法国的和英国的优惠贷款建设我们强大的军队,于是德国也就吓唬不了我们。我们就可以摆脱意大利。没有我们法国什么事也干不了:一句话,我们就会是和平和战争的关键,就可以做这笔重大的政治交易。我这样说并没有给您泄露什么秘密:这是一道简单的外交计算题,每一个商务专员都会算的。它为什么实施不了呢?宫廷的无法预料因素:人们在那里极不喜欢锿放射物,于是人们觉得对它让步是件不正经的事;君主制度今天处境不利,因为它们受到正派行为的重压!之后便是所谓的公共精神的无法预料因素:我这就是谈到平行行动了。为什么它不教育公共精神?为什么人们不教它一种实事求是的观点?您看,”但是说到这里,图齐的陈述</a>渐渐失去其可信性,反倒给人以有难言之隐的印象,“这个阿恩海姆著书立说,实在让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不是他的发明,最近,我很晚才入睡,我有时间略微考虑了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一直都有写长篇小说或搞剧本的政治家,比如克列孟梭[15]或者甚至迪斯雷利[16];俾斯麦不是,但俾斯麦是一个破坏者。现在您就看看这些今天掌握政权的法国律师们吧:真是令人羡慕!政治上的获利者,但是接受一种杰出的、给他们提供指导方针的职业外交的咨询;他们大家都曾有过那么一回最最自由随便地写了剧本或长篇小说,至少在他们的青年时代,并且今天还在写书。您认为,这些书有什么价值吗?我不这样认为。但是我向您担保,昨天晚上我曾这样想:我们自己的外交缺少什么东西,因为它不是也出产书吗,我要告诉您,为什么:第一,外交家自然和运动员一样,他也得出汗排出多余的水分。第二,这增强公众的安全感。您知道吗,什么是欧洲均势?”


    他们的谈话被拉喜儿打断,她来禀报说,狄奥蒂玛在等候乌尔里希。图齐接住递给他的礼帽和大衣。“假如您是个爱国者的话——”他说,他迅速把胳臂伸进袖管,拉喜儿给他张开大衣。


    “那我该干什么?”乌尔里希盯着拉喜儿的眼睛问。


    “假如您是个爱国者的话,您就要让我妻子或莱恩斯多夫伯爵注意这些困难。我不行,一个做丈夫的这样干很容易给人以心胸狭窄的印象。”


    “可是这里没有人认真对待我呀。”乌尔里希心平气和地回答。


    “啊,您别这么说!”图齐急忙大声说,“人们不是以对别人那样的方式认真对待您,可是很久以来大家就一直都怕您。怕您给莱恩斯多夫出一个荒诞不经的主意。您知道什么是欧洲均势吗?!”外交家紧紧追问。


    “我想略知一二吧。”乌尔里希说。


    “那就祝贺您啦!”图齐愤怒而颓丧地说,“我们职业外交家全都不知道。那就是人们不可以扰乱的东西,好让大家不致互相大打出手。但是人们不可以扰乱什么,这就谁也说不清楚了。您略微想一想吧,最近这几年您周围发生过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意大利—土耳其战争,普恩加莱[17]访问莫斯科,巴格达问题,武装入侵利比亚,奥地利—塞尔维亚紧张局势,亚德里亚争端……这是一种均势吗?我们的难忘的艾伦泰尔男爵——不过我不想再耽误您的时间啦!”


    “真可惜,”乌尔里希说,“如果人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欧洲均势的话,那它就是最好地体现了欧洲精神啦!”


    “对,这才叫有意思呢,”已经站在房门口的图齐谦恭地微微一笑回答,“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行动的精神成就不可低估!”


    “为什么您不阻挡它?”


    图齐耸耸肩膀:“如果在我们这儿一个有伯爵阁下这样地位的人想做什么事,那么人们就不能持反对态度。人们只能谨慎从事而已!”


    “您好吗?”图齐走后,乌尔里希问这位白衣黑人小岗哨,现在她正在领他去见狄奥蒂玛。


    一七 狄奥蒂玛换了读物


    “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说,这时乌尔里希正走进她的房间,“我不想没跟您谈一谈就让您走,但是我只得这样来接待您!”她穿一件便服,这就使得她那高贵的身段因一个偶然的姿势而有些让人产生她已怀孕的感觉,这就使这个还从未生育过的骄傲的身体有了某种有时显得惹人爱的受苦母亲无羞耻之心的特色;一个毛皮衣领放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她显然刚用它暖和过自己的身子,她额头上敷着一块湿布治偏头痛,它可以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它敷在她额头上颇像一条希腊束发带。虽然天色已晚,但还没开灯;治疗一种陌生疾苦的药物和清凉提神药剂弥漫在空气中,搀杂着一股浓郁的芳香,这股芳香像一个套子罩住了所有零零散散的气味。


    乌尔里希深深俯下脸去,亲吻狄奥蒂玛的手,仿佛他想从这条胳臂的香味上嗅出他不在时所发生的变化似的。但是这皮肤只如同往常那样散发出那种浓艳、饱和、沐过浴的气味。


    “啊,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重说一遍,“好哇,您回来了——哦!”她突然笑着叹息,“我胃痛得好厉害!”


    这个由一个态度自然的人所作的像天气预报一样自然的通知,在狄奥蒂玛的嘴里却获得了一种衰竭和表白的全部重要意义。


    “表妹?!”乌尔里希喊道,并笑着躬身向前,以便盯住她的脸。图齐委婉地对他夫人身体状况欠佳所作的暗示,此刻在他心中和这样的猜想搅乱在一起:狄奥蒂玛已经怀孕,如今抉择已经降临这座府邸。


    她差不多猜着了他的心思,无力地抗拒着。她其实只是得了月经不调症,这种情况从前当然从未出现过,它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跟她在阿恩海姆和她丈夫之间的摇摆有关联,几个月以来这种摇摆就一直伴随着这样的病痛。当她听说乌尔里希已回来时,内心感到欣慰,她欢迎他,欢迎这位她的战斗中的知心朋友,这也就是她为什么接待他的原因。她躺在那儿,只是勉强保持着坐的姿势;在他的陪伴下,经受着内心的绞痛,她简直是一块敞开的、没有篱笆和禁止标志牌的天然风光,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很少出现。无论如何她总算曾认为,如果她推说神经性胃痛,这将会是可信的,并且简直是一种感伤禀性的征兆;要不她也就不会在乌尔里希面前出现了。


    “您吃点什么药吧。”乌尔里希建议。


    “嗳呀,”狄奥蒂玛叹息,“都是情绪激动引起的。我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啦!”


    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因为乌尔里希这时本应打听阿恩海姆的情况的,但却急切地想了解那些与他本人没关系的事件的一些情况,而又没有马上找到话头。末了,他问:“使灵魂摆脱文明的工作困难重重吧?”接着便补充说,“可惜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早就向您预言过,他们费尽心机为自己开出一条进入世界的小胡同,他们的这种努力必将可悲地崩溃!”


    狄奥蒂玛回想起,她曾从社交聚会上溜走,和乌尔里希一道坐在接待室里的长凳上:她的颓丧情绪几乎跟今天完全一样,但这期间却有着希望的几多升和降。“我的朋友,当我们还相信这崇高的思想的时候,”她说,“这多美好啊!今天我大概可以说,世人已经仔细倾听了,可是我自己却多么失望呀!”


    “究竟为什么呢?”乌尔里希问。


    “我不知道。大概原因在我。”


    她想添上几句有关阿恩海姆的话,但是乌尔里希却希望知道人们是怎样应付那场游行示威的;他对此的最后的记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派他去找她,要她对坚决干预作好思想准备,同时也要她放心,可是他却没找到狄奥蒂玛。


    狄奥蒂玛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情。“警察逮捕了几个年轻人,后来又把他们放了:莱恩斯多夫很气恼,可是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他现在反倒更坚持启用维斯尼茨基并说必须有所行动:但是维斯尼茨基无法开展宣传,如果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而宣传!”


    “我听说这就是行动口号。”乌尔里希插话。维斯尼茨基男爵因遭到各德国党派的反对而没当成部长并且因此而势必在为平行行动的这个崇高的爱国思想谋求同情的委员会的上层引起强烈的猜疑,此人的名字使伯爵阁下的政治权势栩栩如生地在他眼前浮现,这正是这种政治权势造成的结果嘛。看来,莱恩斯多夫伯爵思想的为他人左右的进程——也许因以其显要人物去惊醒家乡精神以及在更广泛范围内的欧洲精神的种种努力意料之中的失效而得到了确证——如今已经导致这样的认识:最好的办法是,给这种精神一个推动力,不管这个推动力来自何方。很可能伯爵阁下在考虑问题时也依据人们和精神错乱的人打交道时所获得的经验,据说肆无忌惮地高声怒骂或摇撼精神错乱者,这对他们的健康有时是颇有益处的;乌尔里希在狄奥蒂玛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匆忙进行这样的推测,这时却被狄奥蒂玛的回答打断了。


    这一回这位患病的女人又使用这个称呼:亲爱的朋友。“亲爱的朋友,”她说,“确实是如此嘛!我们的世纪渴望一个行动。一个行动——”


    “可是哪一个行动!哪一种行动?!”乌尔里希打断她。


    “完全是无所谓的!行动中有一种对这些话语的了不起的悲观主义:我们不要否认过去总是一个劲儿说话:我们为永恒的、伟大的话语和理想而生活;为我们的最内在的特征;为不断增长的我们的生存的全部丰富内容。我们曾追求一种综合,我们曾为新的美的享受和幸福价值而生活,我不想否认,与自己成为一种真理的这种巨大严肃精神相比,寻求真理是一种儿戏:但是这是一种对当前的微小的灵魂现实内容的偏激,我们在一种梦一般的思念中简直是为虚无而生活了!”狄奥蒂玛用两肘支撑着急切地坐了起来,“如果人们今天放弃寻找被掩埋了的通向灵魂的入口,而宁可力求对付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那么这种做法上</a>倒是有某种健康的成分的哩!”她最后说。


    如今,除了对行动口号的意料之中的莱恩斯多夫诠释以外,乌尔里希又有了另一个真实可信的诠释。狄奥蒂玛似乎已经更换了自己的读物;他记得,他进来时曾看到她为许多书籍所包围,但是光线太黯淡,他没看清这些书的书名,而且在一部分书籍上也躺着这位若有所思的少妇的身体,像一条胖乎乎的蛇,如今她已经更高地直起身子并满怀期望地望着他。狄奥蒂玛自少女时代以来一直喜欢从阅读很感伤和很主观的书籍中汲取营养,如今,正如乌尔里希从她的话语中所推断出来的那样,她显然已经被那种不断活动着的精神革新力所攫住了:这股力量用今后二十年里的概念也找不到它用最近二十年里的概念没有找到的东西;从中最后也许甚至产生出那些大的历史的气氛更迭,它们在人道和惨无人道、狂飙和冷漠或别的没有完全足够的存在理由的矛盾之间犹豫不决。乌尔里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小小的一点没得到澄清的剩余不明确性——它留在每一个道德的经历之中,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他曾和阿加特谈论过许多——其实想必就是这种人类的不安全的原因;但是由于他不想贸然享用蕴含在对这些谈话的回忆中的快乐,所以他就强迫自己的思绪避开它而宁可转向将军,是这位将军第一个告诉他,现在时代正在获得一种新的精神,并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他的——这种方式中有一种健康的惹人恼怒的力量,它不给喜欢迷人的怀疑的癖好留下余地。由于他已经想到了将军,他也就想到了将军曾请求他在他表妹和阿恩海姆之间照管一下受到扰乱了的秩序;就这样,他终于就狄奥蒂玛对灵魂的告别词作出回答说:“‘无限的爱’对您的健康大概没有什么好处吧?!”


    “嗳呀,您,您还是老样子!”表妹叹了口气,向后倒在枕头上,她在那儿闭上了眼睛;因为由于乌尔里希不在场也就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直截了当的提问,她也就不得不先想一想,她已经向他透露了多少自己的肺腑之言。他这一问把已忘却的事一下子又推动了起来。她隐约回忆起与乌尔里希进行的一次关于“无限制爱恋”的谈话,他们最后一次或倒数第二次在一起时还曾就此继续交谈过一次,当时她曾赌咒发誓地说,灵魂是会从肉体的监狱里显现出来的,而乌尔里希则曾回答说,这是爱情渴望谵妄症,说是她不妨给予阿恩海姆或者他或者随便哪一个随便一种“满足”;在谈到此类问题时他甚至说出了图齐的名字,这件事如今他也又回想起来了:这一类建议就是比一个像乌尔里希这样的人所说的其余的话更容易让人记住。很可能她当初正当地感到这是一种厚颜无耻的言行;但是由于与现在的痛苦相比过去的痛苦是一位无伤大雅的老朋友,所以这在今天就有这样的好处:它可以成为一种友好而又亲切的回忆。于是狄奥蒂玛又睁开眼睛并且说:“也许在世上人们不能完美无瑕地爱!”


    说罢,她莞尔一笑,但是她的束发带下面现出忧虑皱纹,它们使这张脸在薄暮中显出奇异扭歪的样子。狄奥蒂玛在使她个人感到伤感的问题上并非不喜欢相信超世俗的可能性。甚至连施图姆将军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群英会上都曾像有幽灵作祟似的吓了她一跳,小时候她曾祈求自己能长生不老。这曾使她比较容易地也赋予她与阿恩海姆的关系以一种超世俗的信仰,或者,说得更正确些,那种不完美的无信仰,那种“不认为不可能”——它们今天已经成为基本的信仰关系。假如阿恩海姆不只是有能力从她的和他的灵魂中抽出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某种在离她和他五米远的空中相切的东西,抑或假如他们的目光有能力装出仿佛在这后面留下了一粒咖啡豆、一粒小石子、一个墨水斑、某一个使用痕迹,或者哪怕只是一个进步,那么,狄奥蒂玛就会期待着今后总有一天这还会进入更高境界,进入那些超世俗关系中的某一种,而那些超世俗关系跟大多数世俗关系一样都是为人们所无法精确想象的。阿恩海姆最近频频出外旅行,在外滞留得比从前更长久,甚至他待在当地的日子里也是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对此她也一概表示宽容。她不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怀疑:对她的爱是否还一直是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每逢他们又一次单独相处,精神状态的升华便总是瞬间如此之大,接触便总是如此真实,以致情感惊愕地沉寂下来,甚至,如果没有机会谈论点什么不涉及个人的事,那么就产生一种真空</a>,留下一种痛苦的精疲力竭的感觉。尽管这绝不可能是一种激情,但是她却也不愿意——被她所生活的时代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以为一切不实用的东西反正都只是信仰的一个对象,同样也是那种不可靠的无信仰的一个对象——排除还会有某种与一切合乎理性的先决条件相悖的事接踵而至。但是在这一分钟里——她睁开眼睛,公然盯住乌尔里希,盯住他的黑乎乎的不作出回答的轮廓——她暗自寻思:“我等什么呢?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乌尔里希终于回答:“可是阿恩海姆想和您结婚的呀!”


    狄奥蒂玛又撑着胳臂坐起来,说:“难道通过离婚或结婚就能解决爱情问题吗?”


    “我误以为是怀孕了。”乌尔里希心中暗想,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表妹的这个突然叫喊出来的问题。可是他突然心血来潮地说:“我警告过您要提防阿恩海姆!”也许他此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告诉她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她这位富豪已经把他们俩的灵魂跟他的买卖联结在一起,然而他却立刻又放弃了这个意图;因为他觉得,在这一次谈话中每一句话都占有其原先的位置,恰似他房间里的物件,他返回后看到这些物件都仔细拂拭过,仿佛他曾死了一分钟之久似的。狄奥蒂玛责备他:“您不可以对这件事这样满不在乎。在阿恩海姆和我之间存在着一种真挚的友谊;如果说尽管如此有时我们之间也出点事,出点我想称之为恐惧不安的事,那么,这恰恰就是由于真诚而引起的。我不知道,您是否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或者有这种能力:两个人达到了某种情感的高度,这两个人之间任何一句谎言都可能会变得如此不成体统,以至于人们压根儿就几乎不可能还互相交谈!”


    凭着敏锐的听觉,乌尔里希从这个责备中听出,通向他表妹心灵的大门对他来说比以往敞得更开了;而由于他感到开心,她居然违背自己意愿地承认她跟阿恩海姆谈话没法不撒谎,他便通过自己也不说话这样的方式卖弄了一会儿他自己的真诚,随后,由于狄奥蒂玛在此期间又已经躺下,他便向她的胳臂弯下身去,以亲切而又温柔的方式亲吻她的手。这只手接骨木木髓般轻盈地安歇在他的手中并在吻过之后依然待在那儿。脉搏缓缓跳动着越过他的指尖。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脂粉香味像一小团云雾那样附着在他的脸上。虽然这个吻手礼只是一种风流戏谑,但是它跟一种不忠实有共同之处,它们都遗留下那种情欲的苦涩回味:人们曾俯身如此挨近另一个人,以致人们竟像一头牲畜那样饮那个人身上的水并且不再看见自己的映像从水里返回来。“您在想什么?”狄奥蒂玛问。乌尔里希只是摇头,从而重新给她——在黑暗中,只还有最后一丝像天鹅绒那样柔软的微光照亮这一片黑暗——对沉默作比较研究的机会。她想起一句绝妙的话:“有这样的人:最伟大的英雄不敢与他们在一起缄默不语。”或者一句什么跟这类似的话。她自以为记得,这是一句引文;阿恩海姆用过它,她把这句话跟自己联系起来了。自她婚后头几个星期以来,除了阿恩海姆的手以外,她用自己的手握住哪个男人的手都不曾超过两秒钟之久,现在只有乌尔里希的手算是例外。在一阵自我惶惑中她忽略了事态将如何继续发展,但过一会儿便觉得自己心悦诚服地相信,她完全做对了,她不是无所作为地消极等待那也许还会到来、也许根本不会有的最崇高爱情的时刻,而是利用这举棋不定期间的时光,稍许多花一些精力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已婚的人有这个便利:别人对自己的情人不忠,他们却可以说,他们可记着自己的义务呢;由于狄奥蒂玛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命运把她摆到什么位置她暂时就应该在这个位置上履行自己的义务,所以她就作了尝试,去纠正她丈夫的错误并教他多付出一点内心热情。她又想起某个诗人的一句话。这句话大意说,没有比和一个你不爱的人一道纠缠进一个共同的命运之中更让人感到灰心丧气的了;这也证明了,只要他们的命运还没有将他们分开,她就必须努力对图齐有爱的表示。与灵魂的不可揣度的事件截然相反——她不想再让他为这些事受过——她有条理地开始做这件事;她怀着骄傲的心情感觉到这些书,她就躺在这些书上,因为她在研究婚姻生理学和婚姻心理学;而天色昏暗,她身边有这些书,乌尔里希握着她的手,她已经向他暗示了这了不起的悲观主义,如今她也许不久将通过放弃自己的理想也在自己的公开活动中表达这种悲观主义,凡此种种则互相取长补短;而狄奥蒂玛则边转悠着这些念头边这样握着乌尔里希的手,有时便不由得觉得,仿佛行李已经打点好,就要告别一切过去的事物了。随后她轻轻叹一口气,一股极其轻微的疼痛的浪潮流贯她的全身,带出一种歉意;但是乌尔里希用自己的指头回报这压力以示劝慰之意,在这个动作重复过几次之后,狄奥蒂玛分明在心中暗想,这其实太过分了,然而她却再也不敢抽回自己的那只手,因为这只手如此轻盈和干松地安放在他的手中,而且有时甚至还在颤抖,她觉得这就像对爱情生理学作了一个遭禁止的提示,如今她绝不愿意做出一个笨拙的逃逸动作来泄露这个提示。


    是一直在隔壁房间里忙碌并且自一些时候以来变得特别没有教养的拉喜儿,是她结束了这一个场面,她在敞开着的套间的门的那一边突然开了灯。狄奥蒂玛迅速将自己的手从乌尔里希的手中撤回;一个曾为失重状态所占满的房间依然保持住一个瞬间这种状态。“拉喜儿,”狄奥蒂玛悄声呼唤,“把这儿的灯也开了!”当灯亮起来时,被灯光照亮的脑袋好像突然冒了出来似的,就仿佛黑暗还没有完全从他们身上褪去。阴影密布在狄奥蒂玛嘴唇四周,使她的嘴显得潮湿而肿胀;脖子上和面颊下的珍珠母颜色小鼓包,它们平素似乎对爱吃丰盛美食的人特别合适,如今却硬得像地毡的切口并且布满用墨水胡乱涂抹的阴影。乌尔里希的脑袋也给涂成黑、白色,像一个在战争小径上的原始人的脑袋耸入这不寻常的灯光里。他眯缝着眼睛,力求辨认出狄奥蒂玛周围的那些作品的标题;他惊讶地发现了他表妹对身体和心理卫生知识的求知欲,这种求知欲就体现在这些书籍的选择之中。“他还会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来的!”她突然想,她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并为这目光感到不安,但是她并没有从这句话的字面上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觉得,她如今躺在灯光下受到他的注视,实在太被动了;她觉得需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带着一种相当高傲的、一个不依赖一切现存事物的“独立的”女人应用的那种表情,她往四下里一指她的这些读物,用尽量平和的口吻说:“您会相信吗,我有时觉得通奸是解决夫妇间冲突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办法?”


    “这无论如何是最宽容的办法!”乌尔里希回答并用他那讥讽的口吻惹恼她,“我是想说,这个办法绝不会有什么害处。”


    狄奥蒂玛向他投去责备的一瞥并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拉喜儿可能正在隔壁房间里听着呢。接着,她大声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随即便呼唤她的使女。使女神情倔强地出现并怀着苦涩的嫉妒获悉自己将被逐出去。但是通过这个意外事件情感理顺了;在黑暗庇护下共犯一桩不忠实行为,即使它没有具体特征、不针对任何人,这样的错觉在灯光照耀下顿时便消逝不见,于是乌尔里希便想谈论还应该说一说的公务上的事,好说完起身告辞。


    “我还没有通知您,我将放弃我的秘书职务。”他开了腔。


    但是狄奥蒂玛表现出了解情况的样子并说,他必须留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还一直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她请求,“您还得有一点耐心,很快会有解决办法的!人们会给您派一个真正的秘书来的。”


    这个不明确的“人们会”引起了乌尔里希的注意,他想知道确切的情况。


    “阿恩海姆主动提出要把他的秘书借给您。”


    “不,谢谢,”乌尔里希回答,“我觉得,这恐怕不完全是无私的。”这时他又是话到了嘴边,想把这件事跟油田的关系向狄奥蒂玛解释清楚,但是她没有注意他回答中的这种可疑的措辞,她依然继续往下说:


    “此外,我丈夫也已经表示愿意把他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拨给您。”


    “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坦白说,我并不完全喜欢,”这一回狄奥蒂玛话说得比较明确,“尤其是因为我们不缺乏人选:您的朋友,那位将军,也曾向我表示,他很乐意从他的司里抽调一个人供您使用。”


    “莱恩斯多夫呢?”


    “既然这三家已经自愿找上门来,所以我也就没有理由去问莱恩斯多夫:但是他肯定不怕作出牺牲的。”


    “大家都宠幸我。”乌尔里希用这句话对阿恩海姆、图齐和施图姆想对平行行动的一切进程获得某种控制的令人惊异的意愿作了总结。“但是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我还是接受您丈夫委派的人吧。”


    “亲爱的朋友?”狄奥蒂玛还一直拒绝这样做,但是她不太知道,她该怎么继续往下说,很可能一说下去就会捅出什么娄子来。她又支撑着双肘,用轻快的口吻说:“我拒绝通奸并认为这是解决婚姻冲突的一个太过于粗鲁的办法:这我已经给您说过!但是,尽管如此,再也没有什么比和一个你不怎么爱的人一道纠缠进一个命运之中更难的了!”


    这是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自然之音。但是乌尔里希无动于衷地坚持自己的决定。“毫无疑问,图齐司长想以这样的方式对您所做的事情赢得影响,可是别人也想这样做呀!”他向她解释,“这三个男人都爱您,每一个人都必须把这和自己的义务结合在一起。”他简直感到惊讶,狄奥蒂玛居然既不理解话中的事实,也不理解话中的弦外音,便一边起身告辞,一边用更强烈的讽刺口吻说:“唯一的一个无私地爱您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根本不必做任何事,没有任何义务。但是没有偏差的情感是有破坏性的:这一点您自己在此期间就已经感受到了,而您则一直对我表示出一种合理的、虽然只是本能的不信任。”


    狄奥蒂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然而也许恰恰由于这个有时十分合乎心意的原因才发生这样的事吧:看到乌尔里希在秘书问题上站在她一家人的一边,她从心里感到高兴;她不放开他递给她的他的那只手。


    “您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跟这怎么一致起来呢?”她问,骄纵地与方才这一席话挂上了钩——狄奥蒂玛耍起娇气来,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重竞技运动员耍一根羽毛。


    乌尔里希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那位法院院长夫人,您曾把她介绍给我的!”


    “这您注意到了,表妹?!”


    “阿恩海姆博士让我注意这件事。”


    “噢?荣幸之至,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损害我在您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我跟这位女士的关系当然是完全无可指摘的!”乌尔里希以传统习惯的方式捍卫博</a>娜黛婀的名誉。


    “您不在的期间她只去过您寓所两次!”狄奥蒂玛笑了,“其中的一次是我们偶然发现了她,第二次是我们用别的方式了解到了这一情况。所以您保守秘密是没有意义的。然而我想了解您!我无法了解您!”


    “嗳呀,怎么才能恰恰向您解释这件事呢!”


    “您解释吧!”狄奥蒂玛命令。她板起一副“官方的不贞洁”的面孔,一种戴眼镜的脸部表情,每逢她的精神命令她倾听或说她作为妇人不许听或说的事情时,她脸上便总是现出这种表情。但是乌尔里希拒绝了,他重申,他对博娜黛婀其人只能凭借一些推测来作出评价。


    “好吧,”狄奥蒂玛表示同意,“您的女友自己虽然作起暗示来一点儿也不吝惜!她似乎以为必须对我为一件不公平的事进行辩护!但是如果您还是喜欢这样,那您不妨就这样讲,仿佛您只是在推测似的!”


    这时,乌尔里希感觉到了求知欲并获悉,博娜黛婀已经被狄奥蒂玛接待过几次,谈话内容不单单涉及与平行行动和她丈夫的职位有关的事宜。“我必须承认,我觉得这个女人漂亮,”狄奥蒂玛承认,“她有不寻常的高尚思想。其实我还真生气,您要求我信任您,对我却一直有保留!”


    这时乌尔里希心里大致有这样的愿望:“让你们大家都——”他想吓唬一下狄奥蒂玛并且报复一下博娜黛婀的纠缠不休,抑或是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和他听任自己过的那种生活之间的全部距离。“那么您听着,”他回答说,假意露出阴沉的脸色,“这个女人是个慕男狂,我抗不住她!”


    狄奥蒂玛“从官方”知道,慕男狂是什么。两个人都沉默片刻,后来她拖腔带调地回答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您爱这样的人?!”


    “这简直是痴傻已极!”乌尔里希说。


    狄奥蒂玛想知道“详情”;他不得不向她解释这个“可悲的人”并讲得“通情达理”。他没怎么详谈,但是尽管如此,听着听着她便渐渐为一种满意的感觉所侵扰:构成这种满意的基础的,大概就是那著名的对主的感恩,感谢我主保佑她没成为像那个女人那样的人;但这股满意情感的锋芒却渐渐消失在惊恐和好奇之中并且将依然对她与乌尔里希的今后关系不无影响。她若有所思地说:“这一定是一件可怕已极的事,去拥抱一个人,而您却不是在内心对这个人深信不疑!”


    “您这样认为?”她的表兄真诚地反问。狄奥蒂玛感到,听到这句尖刻的话时愤怒和委屈一齐在她心头泛起,但是她不可以将这种情感流露出来;她仅仅是松开了他的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便向后倒在了枕头上。“您本不该给我讲这种事的!”她从那儿说,“刚才您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态度很不正当,是不得体的!”


    “我从来也不会不得体!”乌尔里希抗辩,并忍不住取笑他的表妹,“您确实不公正。您是听我对另一个女人坦陈己见的第一个女人,而且是您唆使我这样做的!”


    狄奥蒂玛感到得意。她想说点什么跟这类似的话,想说人们在没有精神转变的情况下骗取自己的最好的东西;只是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因为她本人突然感到伤心起来。但是她回想起她四周的书籍中的一本,这终于协助她作出了一个不使人感到困惑的、仿佛受到官方拦木保护的回答:“您正在犯所有男人的错误,”她责备说,“您不把情侣当作平等的一员,而是当作您自身的补充,于是就失望了。您从未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也许只有更艰苦的自我教育才能确保通往轻快和和谐的性爱之路畅通?!”


    乌尔里希几乎张口结舌;但是怀着对这一有学术水平的进攻的不自觉的抗拒心理,他回答说:“您知道吗,今天图齐司长也已经向我打听过情感的教育可能性和生成可能性?!”


    狄奥蒂玛一激灵:“怎么,图齐跟您谈情感?”


    “是呀,当然;他想知道,这是什么。”乌尔里希肯定地说,但是他去意已决,仅仅是答应,也许改日违背保守秘密的义务,也讲讲这件事。


    一八 一位道德家写一封信时的难处


    拜访过狄奥蒂玛,这位归来者所处的那种烦躁状态也就随之宣告结束;第二天,乌尔里希就在傍晚时分坐到写字台前——他这一坐下顿时便对这张写字台倍感亲切——并开始给阿加特写信。


    他心里清楚——轻快、清楚得就像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那样——她那个欠考虑的行动极其危险;已经发生的事眼下无非还只是一个大胆的玩笑而已,只涉及他和她,但是这完全取决于在这个行动同现实联系起来之前就将其取消,而这样的危险则一天大似一天。乌尔里希写到这里,便停下笔来,首先感到有顾虑,觉得不宜把一封毫不掩饰地讨论这件事的信交给邮局。他心里琢磨,乘下一班火车亲自去一趟,恐怕无论如何也比发一封信好;但是,他好几天根本就没过问这件事,如今贸然这样做,这在他看来也就颇为荒唐了;他知道,他不会这样做的。


    他发现,这是以某种几乎像一个决议那样明确的东西为依据的:他很想听之任之,看从这个意外事变中会生出什么结果来。有待他回答的问题仅仅是,他能期望这件事具有多大的真实性和清晰度;这时,种种思绪在他脑海里起伏翻腾。


    他一开始就注意到,迄今为止,每逢他采取“符合道德准则”的态度,他总还一直是处在一种比在进行人们通常可以称之为“不符合道德准则”的行为和思想时更坏的精神状态之中。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因为在让他们与他们的环境对立起来的事件中,大家都展开自己的力量,而他们在自己只是尽本分的地方则理所当然地采取并非跟纳税时不一样的态度;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切坏事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幻想和激情被做成,而好事的特色却是一种明白无误的感情贫乏和境地悲惨。乌尔里希记得,他的妹妹曾落落大方地用这样一个问题来表述这一道德的困境:是否为人好不再是好品德了。她曾断言做好人艰难、令人喘不过气来,并感到惊讶,因为尽管如此,符合道德标准的人却几乎总是无聊乏味的。


    他满意地笑了笑,并且想以这样的方式继续进行这一思索:阿加特和他共同处在一种与哈高厄尔的特殊对立状态之中。不妨大致认为这种对立是以一种好方式做坏人的人与一个以一种坏方式做好人的人的对立。如果人们撇开自摆脱母亲呵护以来“善”和“恶”这些一般性的词便根本不再在其思维中出现的那些人所正当地采取的中庸</a>之道不谈,那么,那些尚还存在着有心作出道德努力的边缘地带今天确实依然任凭这样的坏心做好事和好心做坏事的人驰骋——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人从未看见过好事飞翔、听见过好事歌唱,所以便要求别人和他们一道热爱一个道德自然界,剥制的鸟儿标本蹲在这个道德自然界里无生命的树上;还有就是这些人中的另一部分人,那些亦善亦恶的凡人,受到他们的竞争对手的刺激,故意,至少是无意识地显示出一种对恶的喜爱,仿佛他们深信,只有在不像好事那样已经完全磨损的坏事中尚还颤动着些许道德的活力。就这样,世界当初就——乌尔里希当然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预见——面临这样的选择:它愿意因它那索然无味的道德,还是愿意因它的灵活敏捷的伤风败俗者们而毁灭。这世界大概直至今日还不知道,它最后极其成功地选中了什么,除非是,那些人数众多的人,那些从未有时间对道德作一般性研究的人,对道德作了一番特殊的研究,因为他们失去了对自己周围状态的信任,此后自然也还失去了某些别的东西,因为坏心做坏事的人——人们很容易就认为这些人应对一切负责任——当初就和今天一样很少有,而好心做好事的人则意味着一项如一团遥远的星状雾气般的扑朔迷离的任务。但是乌尔里希却恰恰想到了他们,他看来似乎想到的一切别的事情他却都觉得是无所谓的。


    他赋予他的思想以一种更一般化的和非个人的形态,他用在“干”和“别干”的要求之间存在着的关系去取代“好”和“坏”。因为只要一种道德——这既适用于仁爱精神也适用于野蛮人部落的精神——处于上升状态,这种“别干”便只是“干”的反面和自然的结果;“做和不做”炽热燃烧,这包含着什么错误,这无关紧要,因为这是英雄和殉教者的错误。在这种情况下,“好”和“坏”跟整个人类的幸运和不幸是一码事。然而,一旦这种有争议的事取得统治地位,传播开来,其实现不再有什么特殊困难,那么,要求和禁令间的这种关系就必然会穿越一种决定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义务不再每天重新被胎生出来,而是必须被提炼并分解为疑虑和异议,随时准备供多种多样的使用;于是一个事件开始进行,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过程中美德和恶习因来源于同样的规则、法则、例外和局限而变得彼此越来越相似,直至最后那个奇特的、但从根本上看来不可忍受的自我矛盾终于产生,这个矛盾曾是乌尔里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这就是:在对一种纯洁的、深刻和原始的行动方式的乐趣面前——这种乐趣像一个火花,既可以从许可的也可以从不许可的事件中蹿出来——好和坏之间的区别正在失去一切意义。是的,谁若无成见地扪心自问,谁很可能就会认识到,道德的禁阻部分比道德的要求部分带有更强烈的应力:一定的、被认为是“坏”的行为是不可以犯的,抑或,如果人们不顾一切还是要犯,那么起码也不要像占有别人财产或恣意放纵自己的行为那样地去犯。如果说这还显得比较自然的话,那么,与它们相称的肯定的道德传统——在这种情况下这也许就是给予的完整献身精神或者杀灭尘世事物的兴致——却几乎已经丢失;只要哪儿还在行使它们,它们就是傻瓜和情绪不好的人或面色苍白的一本正经的人的事务。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在美德虚弱、道德态度主要在于对不道德态度的限制的情况下,就容易出现这样的结果:这种不道德态度不仅显得比那种道德态度更天然和有力,而且简直更符合道德标准,如果允许不是在公理和法律的意义上,而是作为压根儿还可以因良心问题引起的一切激情的尺度去使用这个词儿的话。但是也可能会有比在内心赞助坏事更充满矛盾的东西吗,因为人们带着人们尚还拥有的心灵的残余部分在寻找好事?!


    这个矛盾乌尔里希还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感受到过,因为此刻他的思考所经由的这条上升的弧线又回溯到阿加特身上。她秉性中的那种乐意使用一种——如果他再次应用这个粗浅的词儿的话——善心做恶事的表达形式的意愿(这已经举足轻重地体现在对父亲遗嘱的侵犯中),伤害了他自己本性中的同样的意愿,这一意愿仅仅是具有了像思维一样的形态,人们不妨说,具有了一种简直是牧师的魔鬼崇拜的形态而已,而他作为人则不仅能够好歹活着,而且,如他所看到的,也不愿意受到搅扰。既怀着空虚沉重的满足感,也怀着嘲弄的明净,他发觉,他对“恶”的全部理论研究归根到底导致他最喜欢守护恶性事件使其免受向其接近过来的恶人的攻击;他突然感到内心有一种对善意的渴望,就像一个漂泊异乡的人也可能会设想,有朝一日回家并径直朝家乡走去,去饮他村里那口井里的水。可是假如他眼前没有浮现出这个比喻的话,那么他也许就已经发现,用当前大量存在的有着混合道德的人的概念去想象阿加特,他的这种全部尝试只是一个借口,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一个会使他更加大受惊吓的希望的损害。因为奇怪的是,一旦人们一同梦想它,他妹妹的这种态度——如果人们有意识地考察它,人们就不得不谴责它——便会产生一种媚人的引诱力;因为随后一切争端和分歧就会消失,一种富有激情的、肯定的、催促行动的善意就会形成,与它那些站不住脚的日常的形态相比,这种善意很容易看上去像一种古老的恶习。


    乌尔里希不想轻易这样提升自己的情感,他更不愿意因他要写的这封信而这样做,所以他就重新把自己的思绪向外引向一般。他的思绪本来是会显得不充分的,假如他没有回想起,在被他共同经历的时代里对一种来自圆满的义务的渴望曾多么轻易和频繁地导致这样的结果:从各个美德的储备中时而被取出这一个,时而又被取出另一个来,并且被放到一种吵吵闹闹的崇拜的中心地位。曾轮到过民族的美德,基督教的、人道主义的美德,一会儿不锈钢,一会儿善意,时而个人性格,时而团体精神,今天十分之一秒,前一天具有历史意义的泰然自若:公众生活的情绪变化归根到底以这样的重点观念的互换为基础:但是这总是让乌尔里希采取漠不关心态度,只是导致他感到自己置身事外。现在这对他来说也只意味着对这个一般性概念的一种补充,因为只有不完全的认识才能使人相信,人们用已经包含在道义上的生活不可解释性中的一种解释就能够对付得了这种不可解释性,这种已经到达向变大了的并发症发展的阶段上的不可解释性。这样的尝试只像一个病人的动作——这个病人烦躁不安地更换卧势,而把他困在床上的瘫痪症却在不断恶化。乌尔里希确信,产生这些尝试的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它标明一个阶段,每一个文明从这个阶段又走向下坡,因为迄今为止没有哪个文明有能力用一种新的紧张关系去取代已经失去的内部的紧张关系。他也确信,每一种未来的道德将会遭到跟每一种过去存在过的道德同样的命运。因为道德的松懈,其原因不在于信条的范围以及信条的遵循,它不依赖信条的差别,它对外表的严酷充耳不闻,它全然是一个内部的过程,跟一切行动的意义以及对行动责任统一性的信仰的一种减弱意义相同。


    这样,乌尔里希的思绪便又回到那个观念上——他曾讥讽地转向莱恩斯多夫伯爵,把那个观念说成是“精确性和心灵的总秘书处”;虽然他一般地也无非只是大大咧咧开着玩笑讲到这件事,但是现在他却认识到,自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以来,他就一直不曾采取过别的态度,就仿佛一个这样的“总秘书处”是在可能范围内的似的。也许——他可以自我解嘲</a>地这样说——每一个有思想的人心中都怀有这样一个秩序的理念,恰似成年男人在胸前贴身携带着圣像,那个他们小时候由他们的母亲给他们挂在胸口的圣像;而这幅秩序的图像,这幅人们既不敢认真对待也不敢取下的图像,它看上去不会跟这模样有多大的不同:一方面,它模模糊糊地描绘出对一种正当生活法则的渴念,这种法则是坚强的、自然的、它不允许有例外,不显露出异议,像醉酒那样放松,像真理那样清醒;但是另一方面,其中却反映出这样的信念:自己的眼睛永远也不会看一个这样的法则,自己的思维将永远也不会去思考它;这样的法则将不是可以通过个别人的信息和权势招引得来的,而是只能通过所有人的努力,倘若这并非压根儿就是一种幻觉的话。乌尔里希迟疑了片刻。毫无疑问,他之所以是一个信教的人,只不过就是什么也不信罢了:他的对科学的最大的献身精神从未能够使他忘记,人类的美和善意来自于他们所相信的事情,并不来自于他们所知道的事情。但是信仰却一直是和知识联结在一起的,即使只是和一种想象出来的知识,自从信仰在远古被美妙地创立以来便是如此。这部分古老的知识早已腐朽,已经把信仰连同自身一起卷进腐烂之中:所以今天必须重新建立这种联系。当然不单单是以人们使信仰达到知识高度这样的方式,而是要让信仰从这个高度向上飞翔。超越知识的艺术必须重新被运用。由于这一点不是个人力所能及,所以所有的人把意识集中在这上面。不管他们还会在哪儿获得这种信仰;如果说乌尔里希此刻想到了一个十年、百年或千年计划——人类为了把自己的努力对准自己实际上还不认识的目标而为自己制订了这个计划——那么,他无需多问便可知道,他早就以为这就是多种名目下的真正通过实验证实的生活。因为他说信仰这个词儿不但是指那种枯萎的求知欲,人们一般所认为的那种信教的无知,而且也是指意识到的预感,某种既不是知识也不是想象的东西,但也不是信仰,而恰恰正是“那种别的东西”,那种不属这些概念范畴内的东西。


    他迅速把他的信拉到身边,但立刻又把它推开。


    他的脸,刚才还热得发红,这时又冷却下来,他顿时觉得他的这个危险的最爱想的念头颇有些可笑。像是用一束从一扇迅速打开的窗户投出去的目光那样,他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实实在在地包围着他:大炮、欧洲的交易。以这种方式生活的人也许会在什么时候联合进行一种审慎的他们的精神命运的导航,这个观念简直是无法形成的,而乌尔里希则不得不看到,历史的发展也永远没有像在个人的精神中万不得已时可能的那样在一个有计划的理念的结合中进行,而是一直挥霍无度、极端浪费,像一个赌徒那样举止十分粗野。他甚至感到有些惭愧。他在这一时刻里所考虑的一切让人满腹狐疑地想起某种“对一项指导性决定的作出和居民中参与者们愿望的确定所作的调查”;甚至,他觉得,他压根儿是在进行道德说教,这种理论式的思考,这种在烛光下观察大自然的思考,这是完全不自然的,而俭朴的、习惯于明媚阳光的人却一直只是抓取距离最近的东西,从不考虑别的问题,只琢磨这一个完全明确的问题,他是否会、是否敢于做出这个动作来。


    这时,乌尔里希的思绪又从一般向他本人涌流回来,他顿时就感觉到他妹妹的含义。他已经向她指明过那种奇特和不受阻止的、不可信和不可忘却的状态,那种一切在其中是一个“是”的状态,这就是那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们除了道德的运动以外没有能力进行别的精神方面的运动,所以也就是这种唯一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有一种没有中断的道德,即使它只意味着:一切行动无端地在这种状态中飘浮。阿加特什么事也没做呀,她只是向这方面伸出手而已。她是伸手的人,现实世界的物体和形象取代了乌尔里希的思考。他已经思考过的一切现在在他看来只是延缓和过渡。他想“顺其自然”,看看阿加特的想法会产生什么结果;而神秘的希望已经开始进行一个按通常的理解是耻辱性的行动,此刻对他来说这就完全是无所谓的了。人们只能耐心等待,看这“上升和下降”道德是否会跟简单的诚实道德一样在这上面显出自己的适用性来。他回想起他妹妹的这个感情强烈的问题:他自己是否相信他对她讲的话。但是现在他也跟当初一样不能对这个问题作肯定的回答。他向自己承认,他正在等候阿加特,以便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瓦尔特在电话里突然劝说他,气急败坏地提出一连串理由,乌尔里希漫不经心地、欣欣然地听着,当他放下听筒、挺直身子时,他还一直感觉到那如今终于停止下来的铃声;低沉和黑暗令人舒适地向周围涌流回去,但是他说不出这种情况发生在声音中还是在颜色中,这就像一种所有感官的低沉。他面带微笑拿起那张信纸——他已经开始在这张纸上给他妹妹写信——在离开这房间之前慢慢将这张纸撕成碎片。


    一九 挺进莫斯布鲁格尔


    与此同时,瓦尔特、克拉丽瑟和预言家迈因加斯特围坐在一只盛满小红萝卜、橘子、干杏仁、软奶酪和土耳其大干李子的大碗四周,吃这顿美味、滋补的晚餐。预言家又只在有些干瘪的上身上穿上他那件羊毛衫,并时不时地夸赞这些供他享用的天然食品,而克拉丽瑟的兄长西格蒙德则戴着礼帽和手套坐在离桌子稍远处,述说着为了使他那“完全疯了”的妹妹能够见到莫斯布鲁格尔再次和精神病医院助理医师弗里腾塔尔博士进行磋商的经过。“弗里腾塔尔坚持他只有在获得地方法院的许可的情况才能办成这件事,”最后他无拘束地说,“而地方法院的人则认为光有一纸‘临终关怀’协会的申请还不够,而是还要一份公使馆的介绍,因为可惜我们已经谎称克拉丽瑟是外国人。这下可没辙了:迈因加斯特博士明天必须去一趟瑞士公使馆!”


    西格蒙德像他的妹妹,只是他的脸更缺乏表情,虽然他年长一些。如果人们对这兄妹俩作比较观察,那么克拉丽瑟那张苍白脸上的鼻子、嘴和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块干涸土地上的裂口,而西格蒙德脸上的同样的容貌则宛如一个覆盖着草地的地段上那柔软的、有些擦得模糊不清的线条,虽然他脸上刮得光溜只剩一撮小胡子。市民特性远远没有在同样的程度上像从他妹妹的容貌上那样从他的容貌上被冲刷掉,即便在他如此厚着脸皮占有一位哲学家的宝贵时光的这个时刻也赋予他以一种天真无邪的质朴感。假如随后从小红萝卜碗里爆发出电闪雷鸣,那么大概是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的;但是这位大人物却友好地接受了这个过分要求——这被他的崇拜者们视为一桩极大的奇闻轶事——并像容忍一只麻雀待在自己身边杆上的鹰那样以目示意着同意。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突然产生的、没有得到足够广泛疏导的紧张气氛还是使得瓦尔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撤回自己的盘子,脸红得像一片朝霞映照的纤云,厉声说,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如果他不是医生或护理人员,在一座疯人院里就没有什么事可干的嘛。大师也让人几乎觉察不到地一点头表示附和他的看法。西格蒙德看到了这一点并且颇有了某些生活阅历,他用卫生学方面的话语对这一表示同意的态度作补充说明:“把精神病人和罪犯看作某种具有魔力的人,这无疑是富有的市民阶层的一个令人厌恶的癖性。”“那你们倒是给我解释解释,”瓦尔特嚷嚷,“你们为什么还是都愿意帮助她去做那种你们不赞成并且只会使她更精神烦躁的事呢!?”


    他的夫人自己对此不屑置答。她显出一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对这张脸的远离现实的表情人们简直感到害怕;两条高傲的长线条在脸上顺着鼻子而下,下巴颏儿显出一个绷紧的尖头。西格蒙德以为自己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替别人说话。所以在瓦尔特发问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后来还是迈因加斯特低声而冷静地说:“克拉丽瑟遭受了一个太强烈的印象,对,这件事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什么时候?”瓦尔特大声问。


    “不久前;晚上在窗口。”


    瓦尔特脸煞白,因为他是唯一的一个现在才知道这个中缘由的人,而克拉丽瑟则显然已经向迈因加斯特并且甚至向她的兄长吐露了真情。她居然会这样!他心里暗想。


    虽然这本来就并非绝对必要,他还是突然——越过这只盛绿色食品的碗——在心头泛起这种感觉,仿佛他们大家都年轻了大约十岁。这是迈因加斯特,还是那个原来的、未曾变样的迈因加斯特告别而去、克拉丽瑟选中瓦尔特的时候。后来她曾向他承认,当初迈因加斯特——虽然他已经放弃——有时还会吻她和触摸她。这段往事回忆犹如一架秋千的剧烈摇摆。瓦尔特被向上摆荡得越来越高;当时他事事都成功,即使其间也有某些低谷。只要迈因加斯特在身边,当初克拉丽瑟也就已经无法和瓦尔特说话;他不得不先从别人那儿获悉,她在想什么做什么。在他身边她就变得四肢僵硬。“你一碰我,我就变得浑身僵硬!”她曾这样对他说过,“我的身体就变得严肃起来,这跟同迈因加斯特在一起不一样!”当他第一次吻她时,她对他说:“我曾答应过妈妈永远不干这样的事。”虽然后来她向他承认,当初迈因加斯特总是在饭桌下面用脚偷偷触摸她的脚。这是瓦尔特的影响!他在她心中勾起的丰富的内心活动妨碍她无拘无束地行动,他这样给自己解释。


    他想起了他当初与克拉丽瑟交换的信件:即使人们彻底搜索全部文学作品,恐怕也不容易找出在激情和特色上可以与它们媲美的信件来的。在那些动荡多事的时期他惩罚克拉丽瑟,办法就是,每逢她允许迈因加斯特待在自己身边他便走开,然后他就给她写一封信;于是她就给他写信,她在信里保证对他忠诚并真诚地告诉他,她又一次让迈因加斯特透过长统袜吻了她的膝头。瓦尔特曾想把这些信件结集出版,现在他有时还在想,这本书他什么时候一定要出版。可是遗憾的是这件事迄今还没有产生出任何结果来,倒是一开始就跟克拉丽瑟的女教师生出了一个后果严重的误会。因为有一天瓦尔特曾对这位女教师说:“您将会看到,我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事办妥帖!”他说这话有他自己的含义,他设想,一旦“信件”出版使他一举成名,他在家人面前替自己辩解便可取得巨大成功;因为,严格说起来,当初克拉丽瑟和他之间的某些情况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但是克拉丽瑟的女教师——一件家庭继承物,它在当一种家庭保姆的光荣借口下获得了自己的养老财产——却错误地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句话,于是不久家里便谣传瓦尔特想干一件能使他向克拉丽瑟求婚的事;这句话一说出口来,它便掀起了十分奇特的波澜。现实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下子苏醒了:瓦尔特的父亲宣布不想再照料自己的儿子,如果儿子不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话;瓦尔特的未来的岳丈把他请进工作室并在那里谈到纯粹的、神圣的艺术的艰难和失望,不管这是造型艺术、音乐还是文学;对独立管理家务、孩子和公开—共同的卧室的思念像皮肤上的一个裂口那样最后让瓦尔特本人和克拉丽瑟感到发痒,这个裂口愈合不了,因为人们不自觉地总是继续抓挠它。就这样,瓦尔特在他操之过急地讲了那句话之后的不多几个星期真的和克拉丽瑟订了婚,这使两个人感到幸福,但也很激动不安,因为寻找生活中一个永久性地方的行动开始了,这种寻找招来了欧洲的全部困难,因为瓦尔特在不断的游荡中寻找的职位不仅取决于收入,而且也取决于得出来的对克拉丽瑟、他、性爱、文学、音乐和绘画的六个反作用。其实,不久前,他接受文物局的职位并和克拉丽瑟一道迁入这幢简朴的房屋——如今命运不得不在这里继续作出抉择——这时他们才从与他对那位老小姐多嘴多舌的那个瞬间联系在一起的一连串纷乱中醒悟过来。


    瓦尔特本来就认为,假如命运如今表示满意,那么这倒不妨接受;这样,结局虽然并非恰恰就是起头所期望的,但是苹果熟了时也不是从树上向上掉落,而是落到地上。


    瓦尔特这样思索着,而这时在位于他座位对面的果蔬食品彩碗一端的上方则飘浮着他夫人的那颗小脑袋;克拉丽瑟竭力尽可能实实在在地,简直可以说是跟迈因加斯特一样实实在在地对迈因加斯特的解释作补充说明。“我必须做点什么事,以便捣碎这个印象;这个印象对我太强烈了,迈因加斯特如是说,”她解释说并添上自己的话,“那个人恰好在我的窗下走进灌木丛里,这也肯定不只是一种巧合!”


    “胡说!”瓦尔特像一个正在睡觉的人赶走一只苍蝇那样赶走这种论调,“这也是我的窗户嘛!”


    “那就是我们的窗户!”克拉丽瑟改口说,嗤嗤一笑,凭这句带刺儿的话无法区别,这笑声是表示愤恨呢,还是表示嘲弄。“我们吸引了他了。但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所做的事,那叫什么吗?他偷了性欲!”


    瓦尔特感到脑袋痛:这颗脑袋装满了“过去”,如今“现在”挤了进来,“现在”和“过去”之间的区别却并不令人信服。那里还是灌木丛,它们在瓦尔特的脑袋里闭合成一团团浅色树叶,有自行车道穿行于其间。长距离骑自行车和散步的勇敢精神像今天这样是在早晨被经历到的。女孩子衣裳又摆荡起来,在那样的年代里这些衣裳第一次肆无忌惮地露出脚踝骨并让衬裙的镶边在做着这新颖的体育运动时似浪花般翻滚。瓦尔特当初认为他和克拉丽瑟之间有某些“不正经的事”,这大概是一种很美化的说法,因为严格说来,在他们订婚那年的春天作这类骑自行车郊游的过程中什么事都曾发生过,一个年轻姑娘也就是将将还能保持住处女贞洁。“一个正经姑娘做出这种事来几乎叫人难以相信。”瓦尔特心中暗想,他兴奋地回想起这些往事。克拉丽瑟曾称这是“承担迈因加斯特的罪过”,那时候迈因加斯特还叫别的名字,刚去了国外。“因为有他这么一档子事儿现在就不喜欢感性享受,这恐怕就是一种怯懦了吧!”克拉丽瑟这样解释这件事并宣称:“但是我们要在精神上这样做!”有时瓦尔特分明曾担心这些事件跟那件不久前才消失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克拉丽瑟回答:“如果一个人想做点什么大事,那他就不应该担心别的事。”所以瓦尔特还记得,他们多么热心地通过用新的精神重塑过去的办法毁掉过去,以及他们怀着多么大的乐趣发现这神奇的能力,它可以为未经许可的身体的安适辩解,其方法就是人们承认它们负有一项超个人的任务。瓦尔特打从心眼里承认,其实那时候克拉丽瑟在淫荡好色方面跟后来在拒绝给予方面都曾展现出同样性质的充沛精力;瞬间一走神,他脑海里闪过一个难以驾驭的念头:今天她的乳房还完全跟当初一样硬挺。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到,隔着衣服也看得出来。迈因加斯特甚至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胸脯;也许他不知道这个情况。“她的乳房是哑的!”瓦尔特在心中如此意味深长地诵咏,仿佛这是一个梦或一首诗似的;这当儿,“现在”透过感觉软垫几乎也同样渗透了进来:


    “您说吧,克拉丽瑟,您在想什么!”他听见迈因加斯特像一个医生或教师那样鼓励克拉丽瑟;出于某种原因,这位归来者有时退回去用“您”来称呼。


    另外,瓦尔特还看到,克拉丽瑟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迈因加斯特。


    “您曾给我谈到过一个莫斯布鲁格尔,说他是一个木匠……”


    克拉丽瑟观望。


    “还有谁也是木匠?救世主!难道您没有说过这话?!您甚至给我说过,您曾为此而给一个很有影响的人写过一封信?”


    “别说了!”瓦尔特强烈请求。他的脑袋在内部转动。但是他刚呼喊出自己的不满,他便认识到,关于这封信他也还从未听说过什么,他缓和口气问:“这是哪一封信?!”


    他没得到任何人的回答。迈因加斯特略过这个问题,说:“这就是最合乎时代精神的理念中的一个。我们没有能力解放我们自己,对此不可能存在什么怀疑;我们把这称为民主,但是这种民主只是表示‘人们可以这样,但也可以别样’的精神状态的政治用语。我们是选票时代。我们已经是每年在用选票决定我们的性理想和美女王后;而我们已经把实证科学变成我们的精神上的理想,这无非意味着把选票塞到这些所谓的事实的手里,以便让它们代替我们选举。这个时代是不富于哲理性的、胆怯的;它没有勇气决定什么有价值,什么没有价值,而民主,言简意赅地说,就是:干,不顾一切!顺便说一句,这是在我们的种族史上迄今有过的最不名誉的循环论证之一。”


    预言家恼怒地敲开一个坚果,剥去果皮,把碎块塞进嘴里。谁也没有听懂他的话。他中止自己的说话以利于上下颚作缓慢咀嚼运动,有些向上弯曲的鼻尖也参与这一运动,而其余脸部则保持苦行式的静止不动,但他仍不错眼珠地看着克拉丽瑟,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另外两个男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离开大师的脸并顺着此人的出神的目光望去。克拉丽瑟感到一股吸力,仿佛假如人们还久久地望着她,她就会被这六只眼睛从自身吸出去似的。但是大师使劲吞下最后剩下的一块坚果,继续进行教导:


    “克拉丽瑟已经发现,基督教传奇让救世主当木匠:这并不完全正确;只让他的养父当木匠。一个引起她注意的罪犯碰巧是木匠,克拉丽瑟就想从中得出一个结论来,这自然也没有丝毫的正确性。从理智上来看,这不值一评。从道德上来看,这是轻率的。但是她这样做有胆识:这是关键!”迈因加斯特顿住,以便让“有胆识”这个说得粗声粗气的词儿产生影响。随后,他又心平气和地继续说:“她在不久以前——我们大家也曾遭遇这件事——看见了一个露出狂精神变态者;她过高估计这件事,今天这性压根儿就完全被过高估计了,但是克拉丽瑟说:这个人到我的窗下来,这不是偶然巧合——这一点我们现在要正确理解!这是错误的,因为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这种同时发生自然依然是一种偶然巧合。尽管如此,克拉丽瑟还是会在心里说:如果我认为一切已经有了现成的解释,那么人类永远也不会去改变世界的面貌。她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杀人犯,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叫莫斯布鲁格尔,恰恰是一个木匠;她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患性功能紊乱症的陌生病人恰恰站立在她的窗下;就这样,她渐渐养成习惯,把她遇到的某些别的事情也看作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迈因加斯特又让他的听众等候片刻;最后,他的语声跟一个做事果断的人的动作颇为相似——这个人极其谨慎地踮着脚尖悄悄走过来,但是这时这个人却出手了:“所以她就要做点什么事!”迈因加斯特斩钉截铁地说。


    克拉丽瑟神情冷漠。


    “我再说一遍,”迈因加斯特说,“人们不可以从理智的角度出发对这评头品足。但是我们知道,理智只是一种干涸生活的表现或工具;相反,克拉丽瑟所表述的,很可能已经来自另一个范畴:意志的范畴。预计克拉丽瑟将永远也解释不了她遭遇到的事,但是她也许能解开心头的疙瘩;她已然完全正确地称这是‘解救’,她本能地使用了这个恰当的字眼。因为我们之中的一个很可能也会说,他觉得这像痴心妄想,或者说,克拉丽瑟是一个神经脆弱的人;但是这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嘛:当前的世界如此缺乏妄想,以致它简直不知道,它该对此表示喜欢还是憎恨;由于一切事物都是二价的,所以所有的人也就既是神经衰弱患者也是性格懦弱的人,”预言家突然作结论说,“哲学家不会轻易放弃认识,但是这很可能就是二十世纪正在形成中的重要认识:人们必须放弃认识。我,在日内瓦,对我来说,那儿有一个法国拳击教师,这在今天比分析家卢梭曾在那儿著书立说,在精神上更有重要意义!”


    迈因加斯特本来还会讲得更多的,因为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嘛。第一,会讲到解救思想始终都是反理智的。“所以除了一个好的、有力的妄想,没法指望这个世界会得到任何别的什么东西”:这句话甚至都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了,但是后来为了说好另一句结束语便把它咽下肚去。第二,会讲到解救概念的身体上的共同意义,这种共同意义通过与“松开”相近的“解”这个词核便已经存在;一种身体上的共同意义,它表明,只有行动才能解救,这就是经历,把整个人连同毛发和皮肤都包括在内的经历。第三,他曾想讲述,由于男人的过分理智化,女人也许会担任行动的向导,克拉丽瑟便是这方面第一批榜样中的一个。最后,会谈到在各民族历史上解救思想的一般演变情况,谈到,当前在这个发展阶段,相信解救只是一个由宗教情感创造出来的概念,这一信仰的几个世纪之久的统治地位如今怎样被这样的认识取代:必须用意志的坚定性,对,必要时,甚至用暴力来进行解救。因为当前,用暴力解救世界是他考虑的中心。但是这期间,克拉丽瑟已经感觉到倾注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中的这股吸力正在变得令人不能忍受并截住了这位大师的话,她向反抗力最微弱的西格蒙德转过脸去并用过大的声音对他说:“我对你说过,只有亲身参与的事,你才会明白它。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到疯人院里去!”


    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瓦尔特剥一个橘子,这时他剥得太深,一股酸水溅进他的眼里,他吓得朝后一退,去找手帕。一如既往穿得很整洁的西格蒙德先是乐滋滋地观看酸水对他妹夫眼睛的刺激作用,后来便观看和一顶圆边硬挺礼帽一起作为显示正派行为的静物画摆在他膝头的鹿皮手套;当他妹妹的目光不从他脸上移开,而且没有人作出一个回答来支持他,他便神情严肃地一点头抬起眼来,从容不迫地嘟哝道:“我从未怀疑过我们大家都应该进疯人院。”


    随后,克拉丽瑟便向迈因加斯特转过脸去,说:“关于平行行动我已经给你讲过:这也许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和义务,可以清除‘这样或那样的放任自流’,这种放任自流是这个世纪的罪孽!”


    大师微微一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克拉丽瑟满怀着因自己的重要性而感受到的热情,断断续续、桀骜不驯地嚷嚷:“一个女人,听任一个男人自便,而这个男人的精神正在减弱,这样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强奸杀人犯!”


    迈因加斯特劝告:“我们只愿意想到普遍性!顺便提一句,我可以在这一个问题上让你感到放心:很久以来我就一直有我的观察员和亲信在密切注视那些有些可笑的讨论会的情况,在那些讨论会上濒死的民主还想生出一项伟大的任务来!”


    克拉丽瑟简直感到头发根上冰冷。


    瓦尔特徒劳地再次试图阻碍正在展开的事态的进展。怀着大的敬意与迈因加斯特搏斗着,用一种跟对乌尔里希讲话完全不同的语调,他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所说的,跟我自己很久以来一直在说的,分明是一码事。我一直在说,人们只应该用纯粹的颜色画画。人们必须杜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东西,杜绝对空洞的空气、对目光中的怯懦的迁就,这目光不再敢于看到每种事物都有一个固定的轮廓和一种局部色彩:我从绘画角度说话,你从哲学角度说话。但是,即使我们意见一致……”他突然面有难色,感到他无法当着别人的面说出,他为什么怕克拉丽瑟接触精神病人,“不,我不希望克拉丽瑟这样干,”他大声说,“我绝不许可发生这样的事!”


    大师客客气气地在一旁听着,这时他同样客客气气地回答他,好像这些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一句也没进他的耳朵似的:“顺便说及,克拉丽瑟还曾非常出色地表述过某些想法:她曾断言,我们大家除了我们沉浸于其中的‘罪恶形象’以外还有一个‘无罪形象’;这个人们不妨可以用这样一个美好的含义来理解:我们的观念不依赖可怜巴巴的所谓的经验世界而拥有对一个卓越辉煌的世界的理解能力,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在清醒的刹那间感觉到我们的形象已经移向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力!您是怎么说的,克拉丽瑟?”他向她转过脸去,露出鼓励的神色问。“难道您没有说过,倘若您不能做到不怀着厌恶之心为这个有失体面的人辩护,推进到他身旁,在他的囚室里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弹钢琴,那么,您就必须把他的罪孽似乎从他体内掏出来,把它们背在自己身上并和它们一道向上升腾?!这些话当然也不能够,”他又向瓦尔特转回过脸来说,“从字面上去理解,这是时代精神的一种深层活动过程,它体现在这个人的这个譬喻里,这个过程装扮成这个人的这个譬喻,决定她的意志……”


    此时此刻他拿不准,不知他是否还应该对克拉丽瑟与解救思想历史的关系说点什么,抑或私下把她的向导使命再给她解释一遍会更吸引人;但是这时她却像一个受到极度振奋的孩子那样从她的座位上一跃而起,高高举起握紧着拳头的胳臂,既难为情又强暴地微微一笑,并用这声尖厉的喊叫切断对她的进一步的赞词:“挺进莫斯布鲁格尔!”


    “可是还没找到给我们办通行证的人呢……”西格蒙德开口说话了。


    “我不跟你们一块儿去!”瓦尔特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可以不顾一切滥用一个自由和平等的国家的好意!”迈因加斯特说。


    “那就让乌尔里希给我们办许可证!”克拉丽瑟嚷嚷。


    别人都乐得赞成这个决定,在无疑是艰难的努力之后,这一下他们觉得暂时得到解脱了;连瓦尔特也只得最后勉强承担起到就近一家杂货店去给选定帮忙的朋友打电话的任务。他这一打电话,乌尔里希想给阿加特写的那封信最终也就被搁置了起来。他诧异地听出是瓦尔特的声音,他听到了这个信息。说是人们对此可以有种种想法,瓦尔特自动地这样补充说,但是这肯定并非完全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说是也许人们确实必须在什么方面做出一个开端来,在什么方面,这并不重要。莫斯布鲁格尔这个人物的出现在这方面自然只是一种偶然;但是克拉丽瑟却有着十分奇特的直接原因;她的思维总是看上去像用不混杂的纯颜料画的新图画,生硬而粗笨,但是如果接受这种方式,它往往惊人地正确。说是他在电话里没法详谈,请乌尔里希务必不要撇下他不管……


    乌尔里希受到召唤,这正合他的心意,他当即便接受了这个请求,虽然他在路上需花去的时间,跟他将可以和克拉丽瑟交谈的这短短的一刻钟很不成比例;因为克拉丽瑟受她父母邀请,就要跟瓦尔特和西格蒙德一道去吃晚饭。在乘车途中,乌尔里希感到惊讶,他居然这么久没有想到莫斯布鲁格尔,总是必然通过克拉丽瑟才又重新回想起他来,虽然这个人从前几乎经常在他的思绪中反复出现。甚至在乌尔里希从电车终点站向他朋友们的那所房屋走去,在他穿行于其中的这一片黑暗之中,也没有这样一个幽灵的位置;一个空间——这个幽灵曾在其中出现——已经合上。乌尔里希怀着满意的心情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也怀着那种轻微的对自己没有把握的心情,这种心情是那些变化——它们的重要意义比它们的原因更清晰——造成的一个结果。他悠然自得地带着他自己身体的那团更紧密的黑色正穿行在这片松弛的黑暗中,这时瓦尔特心神不定地向他迎面走来,他在这个僻静的地带感到担惊受怕,但却很想在和别人会合之前先说几句话。他用轻快的口吻接茬儿继续介绍情况。他似乎想为自己并同时也为克拉丽瑟消除一些曲解。什么即使她的想法产生不连贯的影响,人们也到处在其后面遇上一种确实在时代中酝酿着的病原体呀;什么这是她所拥有的最奇异的能力呀,她像一根魔杖,可以探出隐藏的矿藏呀;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显出这种必要性:人们必须用“价值”取代消极的、只是理智的和敏感的现代人态度呀;时代的才智哪儿也没再留下一个固定点,所以只还有意志,对,如果没有别的可行的办法,甚至只有暴力才能创造一种价值的新的顺序,人类在这种顺序中可以找到自己内心活动的开端和终结……他犹犹疑疑、然而却热情兴奋地重复着他从迈因加斯特那儿听来的话。


    乌尔里希猜着了这个奥秘,不耐烦地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夸夸其谈起来了?这是你们的预言家调教出来的吧?从前你讲起话来很质朴自然的呀!”


    瓦尔特为了克拉丽瑟的缘故而忍气吞声,好让这位朋友不致拒绝给予帮助;但是只要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有一束光,人们就会看见他无力地张开的那满嘴牙齿闪闪发亮。他不吭声,但是这忍住的恼怒使他变得虚弱,而这位强壮有力的朋友——此人保护他不遭有些使人害怕的孤独的侵袭——就在自己身边,这却又使他变得温和。他突然说:“你想象一下吧,你爱一个女人,你遇到一个男人,你崇拜这个男人,你还发现,你的妻子也崇拜他、爱他,如今你们俩怀着爱、嫉妒和崇拜感觉到这个男人的不可企及的优越性——”


    “这我想象不了!”乌尔里希本应该听完他的话的,但是他笑着拱起肩膀,打断了他的话。


    瓦尔特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他本想问:“你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办?”但是青年时代朋友的老一套又重演了起来。他们穿过半明半暗的厅堂,他嚷嚷:“你别装样子啦,你根本还没有自负到麻木不仁这样的程度!”说罢,他不得不快步追上乌尔里希,还在楼梯上便小声向他通报他必须知道的全部情况。


    “瓦尔特给你讲了什么?”克拉丽瑟在楼上问。


    “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乌尔里希直截了当地回答,“但是我怀疑,这是否明智。”


    “你听见了吗,他的第一个词儿是‘明智’!?”克拉丽瑟笑着对迈因加斯特说。她情绪激昂地站在衣柜、盥洗台、镜子和房门之间,那扇门半开着把她的房间同男人们待着的那个房间连接在一起。时不时地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湿乎乎的脸以及披在脸上的头发,头发梳理得高高的,光着大腿,光穿长统袜,脚上没穿鞋,下身已穿上长礼服,上身还穿着一件梳理头发时穿的上衣,它看上去像一件医生白外套……这样的时现时隐让她感到舒适。自她贯彻了自己的意志以来,她的全部情感便沉浸在一种轻度的狂喜之中。“我在光绳上跳舞!”她朝房间里叫喊。男人们微笑;只有西格蒙德看了看表,打着官腔催促快动身。他看这整件事就像一种体操练习。


    然后克拉丽瑟就踩着一束“光束”滑进房间角落,去取一枚胸针,并迅速关上床头柜抽屉。“我穿衣服比男人快!”她回过头去冲着隔壁房间里的西格蒙德喊叫,但一想到“穿衣”的双重含义[18]便突然顿住,因为此刻对她来说这既意味着穿衣也意味着吸附深奥莫测的命运。她迅速穿好衣服,把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一脸一本正经地一一打量她的朋友们。谁若不把这当作一种戏谑,谁恐怕就会对这感到吃惊:在这张严肃的脸庞上某种本应属于普通、健康的脸部表情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她向她的男朋友们一鞠躬,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已经吸附了我的命运!”但是当她又挺直起身子来时,她看上去跟平常一样,甚至很迷人,她的兄长西格蒙德大声说:“前进,开步走!我们吃饭迟到,爸爸会不高兴的!”


    当他们四个人一起向电车站走去时——迈因加斯特分手前就不见了——乌尔里希和西格蒙德稍落在后面一些,乌尔里希问他,近来他妹妹的情况让不让他感到担心。西格蒙德的闪烁着微光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个向上升起的平拱。“毫无疑问,她不正常,”他回答,“但是迈因加斯特正常吗?或者甚至瓦尔特?弹钢琴正常吗?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状态,带有一种手、脚关节震颤。对于一位医生来说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但是如果您严肃认真地问我:我的妹妹有些过度兴奋,我想,这位大师一离去,情况就会好转的。您觉得他怎么样?”他带着一种轻微的恶意特别重读“一离去”和“就会”。


    “一个饶舌者!”乌尔里希说。


    “是吗?!”西格蒙德高兴地喊出声来,“令人讨厌,令人讨厌!”


    “但是作为思想家是有趣的,这一点我不想完全否认!”片刻过后他又追加上一句。


    二〇 莱恩斯多夫伯爵怀疑产业和教育


    于是,乌尔里希又出现在莱恩斯多夫伯爵身边。


    他看到伯爵阁下在写字台前沉浸在寂静、虔诚、庄严和美的气氛之中,看到他在一大摞案卷上摆放着报纸,他正在读这张报纸。这位直属皇帝和中央的伯爵再次向乌尔里希表示自己的哀悼之情,然后他便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令尊是产业和教育的最后的真正代表之一,”他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他一起坐在波希米亚州议会里时的情景:他没有辜负我们一直给予他的信任!”


    出于礼貌,乌尔里希询问,他不在这的这段时间里平行行动取得了哪些进展。


    “由于我府邸前大街上那场大吵大闹,这是您还经历了的嘛,现在我们已经进行了一场‘调查以确定参与各界民众对内部管理体制改革的愿望’,”莱恩斯多夫伯爵说,“总理本人希望我们暂时替他做这项工作,因为我们正在从事一项爱国行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受到人们普遍的信赖。”


    乌尔里希神情严肃地担保说,无论如何这名称是选得成功的,它定会带来某种成效。


    “是呀,措辞得当很重要,”伯爵阁下若有所思地说并突然发问,“您对特里斯脱政区行政官员事件有什么看法?我觉得,现在是政府毅然采取坚定态度的时候了!”他打算把他在乌尔里希走进来时已折叠好的报纸向乌尔里希递过去,却在最后一刻决定自己再次打开它,并且以极大的热情向来访者朗读其中一个冗长的段落。“您认为,世界上有第二个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国家吗?!”他读完后问。“多年来奥地利城市特里斯脱就一直这样做的,它只雇用意大利人当行政官员,为了以此着重表明,它觉得自己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意大利。有一次皇帝生日我去过那儿:我在全特里斯脱,除了在总督府、税务局、监狱和几座兵营屋顶上之外,没有看见一面旗帜。可是如果您在意大利国王生日这一天到特里斯脱的一所机构去办理什么事情,您就看不到哪个官员不在纽扣的扣眼里插上一朵花的!”


    “可是为什么人们直至现在一直都容忍这种状况呢?”乌尔里希问。


    “为什么不应该容忍呢?!”莱恩斯多夫伯爵不高兴地回答,“如果政府强迫市政当局解雇其外籍行政官员,那么这马上就意味着,我们搞日耳曼化。这种指责哪一届政府都害怕。皇帝陛下也不喜欢听。我们不是普鲁士人!”


    乌尔里希以为记得,海岸和港口城市特里斯脱是由幅员辽阔的威尼西亚共和国在斯拉夫土地上建立的,今天包含一大部分斯洛文尼亚居民;即使人们可能只把它——虽然它此外还是整个君主国东方贸易的门户,其繁荣发展全仰仗于这个君主国——看作其居民的一桩私人事务,人们也不回避这个事实:它的人数众多的斯拉夫小资产阶级竭力否认特别受到优待的讲意大利语的大资产阶级有权把这城市视为自己的财产。乌尔里希说了这些想法。


    “这是对的,”莱恩斯多夫伯爵教导他,“但是一旦说是我们在搞日耳曼化,斯洛文尼亚人立刻就和意大利人结盟,尽管他们平时争吵得不可开交!在这种情况下,意大利人也得到所有其他各民族的支持。这种情况我们见得多了。如果从现实政治角度思考问题,那么,不管人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人们就必须把德国人看作威胁我们的和睦的危险!”莱恩斯多夫伯爵现出很是若有所思的神态最后说,并且还保持住了一会儿这样的神态,因为他已经触及这个伟大的政治草案,它让他感到心情沉重,他始终没把它弄清楚。但是他突然又活跃起来并松下口气来继续说:“但是对于其他这些人来说,这一回这些话至少是说得很好的!”他用一个因焦灼而不稳的动作再次把他的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津津有味、一字一顿地再次把刊登在报纸上的特里斯脱皇帝及国王陛下的总督府公告的所有他特别喜欢的段落读给乌尔里希听:“‘国家监督机构一再发出的警告均未奏效……本国臣民受损……鉴于这种对官方的规章顽固保持着的态度,如今特里斯脱总督不得不通过从他那方面进行干预的办法使现有的法律条款发挥效力……’您不觉得,这是一种威严的语言吗?”他顿住。他抬起头,但立刻又低下头,因为他的要求已经对准了最后一个段落,如今他的语声以审美的满足着重指这段话的温文尔雅</a>的官方身份:“此外,总督府随时可以,”他朗读,“对个别这类公务员,只要他们因其特别长久的地方服务时间且行为无可指摘而值得受到特殊照顾,对他们的加入国籍申请作个别的善意处置,而皇帝及国王陛下的总督府现在则倾向于,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可能的干预措施在充分维护其立场的条件下暂不立刻实施这一规定。政府总是应该这样讲话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嚷嚷。


    “伯爵阁下不认为,根据最后这段话……到头来一切又维持原样吗?!”稍过一会儿,等这段官样文字余音完全在他的耳朵里消失之后,乌尔里希问。


    “是呀,说的就是嘛!”伯爵阁下回答,把一只手的拇指绕着另一只手的拇指转了一分钟之久,一如心中忧闷沉思时他惯常所做的那样。但是随后他便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乌尔里希,向他坦诚直言。“您记得吗,我们参加警察展览开幕式时,内政部长曾许诺过一种‘乐于助人和纪律严明’精神?好了,我不要求把在我家门口大吵大嚷的那些挑起仇恨的分子立刻统统抓起来,但是部长应该为此在议会上找到相称的反击言词的嘛!”他气愤地说。


    “我想,这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乌尔里希假装惊讶地问,因为他发现,一种真正的疼痛正在他这位亲善的朋友内心搅动。


    “什么事也没发生!”伯爵阁下说。他再次鼓起充满忧虑的眼睛审视着乌尔里希的脸,继续说:“但是会发生点什么事的!”他挺直身子,一声不吭地向后靠在他的椅子里。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当他又睁开眼睛时,他用平静的语气开始作解释:“您看,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一八六一年宪法已经无可争议地给予德意志民族并经它又给产业和教育以试行的国家生活中的领先地位。这是皇帝陛下豁达大度的一件大的、充满信任的并且也许甚至不完全合乎时宜的礼物;因为从那时以来产业和教育有什么结果了?!”莱恩斯多夫伯爵举起一只手并让它顺从地落在另一只手上。“陛下一八四八年登基,在奥尔米茨,犹如在流放中——”他慢慢地继续说,但突然变得不耐烦或没把握,用颤抖的手指头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讲稿来,激动不安地竭力扶正鼻梁上夹鼻眼镜的位置,朗读下面的文句,读到有些句子时声音激动得颤抖起来并且始终努力辨认着他的讲稿:“当时他四周响彻着一片各民族渴望独立的狂野呼啸声。他成功地遏止了这股狂潮。尽管对各民族的意愿作了一些让步,但是最后他还是作为胜利者伫立在那儿,况且还是作为仁慈、宽宏的胜利者,宽恕他的臣民们的过失并向他们伸出一种对他们来说也是光荣的和平之手。宪法和其他各种自由虽然是在这些事件的压力下被他授予的,但是它们毕竟是陛下的自由意志行动,是他的智慧和他的怜悯心以及对各民族进步文化的希望结出的果实。但是皇帝和百姓之间的这种美好关系在最近几年被煽动和蛊惑民心的分子们搞坏了——”莱恩斯多夫伯爵停止朗读他这篇阐述政治历史的稿子,这是一篇每一句话都经过仔细推敲的讲话稿;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挂在他面前墙上的他的先祖玛丽娅·特蕾莎——骑士和元帅的画像。当乌尔里希的期待着下文的目光把他的目光从这幅画像上移开时,他说:“下面的话还没写好。”


    “但是您看到,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我曾深入考虑过这些情况,”他解释说,“我读给您听的,这是在针对我的示威游行这件事情上部长若正确履行其职责就理应向议会作出的答复的开头部分!现在我自己已经把这渐渐构思出来,而且我可以向您透露,一旦我拟好这篇稿子,我也就将会有机会把它呈递给陛下。因为,您看,六一年宪法并非不是有意地把领导权交托给了产业和教育;其中应该含有一种保证作用:可是今天产业和教育在哪儿呀?!”


    他似乎对内务部长很生气;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乌尔里希正直无伪地说,谈到产业时人们至少可以说,今天它除了掌握在银行手中以外也还掌握在封建贵族的久经考验的手中。


    “我对犹太人根本没什么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自动地担保说,仿佛乌尔里希说了什么话,他有必要这样纠正似的,“他们有才智、勤奋而且意志坚定。但是人们犯了一个大错误,人们给他们起了不合适的名字。譬如罗森贝格和罗森塔尔就是贵族名字;勒夫[19]、贝尔[20]以及诸如此类的畜生原来就是绘制在纹章上的动物;迈埃尔[21]来自地产;盖尔普[22]、布劳[23]、罗特[24]、戈尔特[25]是盾形徽章的颜色:所有这些犹太人的名字,”伯爵阁下口出惊人之语,“无非就是我们的官僚机构对贵族的一种狂妄无礼行为罢了。要伤害的是贵族,不是犹太人,所以除了这些名字以外人们还给犹太人起了诸如阿贝莱斯、于德尔或特勒普弗马赫这样的名字。假如您仔细观察,我们的官僚机构对老贵族的这种忌妒您今天也还可以不时看到,”他忧郁而执拗地预言,就仿佛中央行政机构和封建主义的这场斗争不是早已就是历史陈迹并且已经完全从活着的人们的眼前消失了似的。伯爵阁下确实对什么也不会像对这些高级官员凭其职位所享受的社会特权如此心地高尚纯洁地感到恼火,不管他们叫富克森鲍尔还是叫施洛塞尔。莱恩斯多夫伯爵并不是顽固不化的容克地主,他希望自己的情感合乎时代精神;一位议员也好——哪怕他自己是部长——一个不担任公职的人也罢,他们取这样的名字他心里并不感到有什么不痛快的,他也从不对平民阶层的政治和经济地位说三道四,但是恰恰是具有平民姓氏的高级行政官员以一种堪称是可尊敬的传统的最后残余的精神力量刺激着他的神经。乌尔里希暗自思忖,莱恩斯多夫的这种看法会不会是由他表妹的丈夫引起的;这也并非不可能嘛,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继续讲话并且一如既往的那样,很快沉浸在一个他显然已经在脑海转悠了很久的想法之中,超脱了一切个人色彩。“假如犹太人愿意下定决心讲希伯来语,重新接受他们原来的名字并穿东方服装,那么,这整个所谓的犹太人问题也就消除掉了,”他说,“我承认,一个刚刚才在我们这儿富起来的加利西亚人,身穿施蒂利亚人衣服,头戴羚羊毛帽饰,在巴特伊舍尔广场上,这模样好看不了。但是您让他穿上一件向下飘垂的长袍,这长袍可昂贵了并且盖住大腿,那么,您将会看到,他的脸和他的高贵而生动的举止跟这件衣服多么相称相合呀!人们肆意讥笑的一切也就恰如其分了,甚至包括他们喜欢戴的昂贵的戒指。我反对英国贵族搞的那种民族同化;这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没有把握的过程:但是您让犹太人恢复自己真正的本性,那么您就会看到,这些人将如何成为一颗宝石,甚至简直是平民百姓中间一种特殊贵族,而这些平民百姓则满怀感</a>激地聚集在陛下宝座的四周,或者,如果您愿意用一颗平常心并且完全清晰地想象这件事,他们在我们的环行路上散步,这条环行路在世界上非常有特色,因为在这条路上,如果人们愿意的话,可以在最优美的西欧风格中间也看到一个戴小红便帽的伊斯兰教徒,一个穿羊皮袄的斯洛伐克人或者一个光着大腿的蒂罗尔人!”


    这时,乌尔里希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对伯爵阁下的敏锐目光表示钦佩,说是也只有伯爵阁下才有这种眼光,去发现那“真正的犹太人”。


    “噢,您知道,正宗的天主教信仰教育人们按事物的实际情形去看待事物,”伯爵谦和地解释,“可是您恐怕猜不着,我是怎样被引导到这上面来的。不是被阿恩海姆,我现在不谈普鲁士人。但是我有一个银行家,当然信犹太教,很久以来我就不得不和此人一道定期参加会议,开始时他讲话的声调总让我感到有点别扭,所以我就不怎么能够注意他所谈的事情。他讲起话来完全就好像是他想说服我:他是我的伯伯;我是说,这样讲话,就好像他刚从马背上下来或者从大公鸡那儿回来;我是想说,这样讲话,就像我们自己的人说话那样:换句话说,有时候,一激动起来,他就不行了,然后,简短说吧,他就搀杂着依地语说话。这让我感到非常别扭,这话我想我一开始就已经说过了;因为这种情况总是恰恰在谈重要事务的时刻发生,致使我不由自主地就等待着这种情况的出现,从而也就根本不能再注意别的事或者干脆听什么都觉得重要。但是后来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每一回他一开始讲话,我干脆就想象,他讲希伯来语,这下您听听吧,这声音听起来多么悦耳动听!简直令人着迷;这是一种教会语言;这样一种旋律优美的歌唱——我是很爱好音乐的,我得补上这一句:一句话,从此他就如弹钢琴般地把最难的复利或贴现率计算法灌输给了我。”说罢,莱恩斯多夫伯爵出于某种原因神色忧郁地笑了笑。


    乌尔里希冒昧地插话,说是受到伯爵阁下好心赞许的人恐怕将会拒绝他的建议。


    “他们当然会不愿意的!”伯爵说,“但是人们那就得为他们好而强迫他们就范嘛!君主国简直是要完成一项世界使命,关键不在于别人首先愿意还是不愿意!您知道吗,对有些人还就是得先实行强制。但是您也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今后与一个知恩图报的犹太国家,不与德国境内的德国人和普鲁士人结盟!我们的特里斯脱几乎可以说就是地中海沿岸的汉堡,且不说,如果除了教皇的,也还有犹太人的支持,我们在外交上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顿住后他又添上一句:“因为您必须想到,我现在也在研究货币问题。”说罢,他又露出奇特的忧郁和精神涣散的神态笑了笑。


    真奇怪,伯爵阁下一再恳切地要求乌尔里希来访,如今他终于来了,可他却不谈具体问题,而是向他大肆散布自己的观念。但是很可能是在他这位听众不在的期间他脑海里产生了许多想法,它们似乎与蜜蜂的骚动相似,那些蜜蜂成群飞出去很远,但一定会及时带着它们的蜂蜜聚集在一起的。


    “您也许会对我提出反对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重新开了腔,虽然乌尔里希沉默不语,“说我从前在有些场合曾一再对金融发表过相当贬损的言论。这一点我根本不想否认:因为太多了,自然就让人受不了,我们在今天的生活中有着太多的金融;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必须研究它。您看:教育没有跟产业保持平衡,这就是自一八六一年以来社会发展的全部秘密!所以我们必须研究产业。”伯爵阁下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停了一下,停歇的时间将将够向听者宣布,现在要谈产业的秘密了,但是随后却用阴郁而亲密的口吻继续说,“您看,说到一种教育,最重要的事就是它禁止人干的事:这事不属于教育,这事就这样了结了。譬如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绝不会用刀子吃调味汁;天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人们无法在学校里加以证明。这就是所谓的举止得体,这需要有一个受优先照顾的阶层,一个教育向之仰望的阶层,一个教育的榜样,简言之,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一个贵族阶级。我承认,我们的贵族并不总是尽如人意。一八六一年宪法的近乎革命的尝试,其意义恰恰就在于此嘛:产业和教育本应该取代它的。它们办成这件事了吗?它们有能力去充分利用当时陛下开恩给予它们的这个光明前景了吗?!我相信,您也绝不会断言,说什么我们每一个星期从您表妹夫人的伟大实验中所获得的经验符合这样的希望!”他的语声又活跃起来,他大声说:“您知道吗,这真是有意思得很,今天什么都自称精神!最近在米尔茨施泰格打猎时我曾给红衣主教大人讲过这件事——不,是在米尔茨布鲁克,在小霍斯特尼茨的婚礼上!——他一拍手,笑道:‘年年都不一样!你看,我们多么容易满足:几乎自二千年以来我们就一直不给人讲任何新东西!’这话说得很对!因为信仰主要就在于,人们总是相信那同样的东西,我是想说,即使这是一种异端邪说。‘你看’,他说,‘我总是在打猎,因为在莱奥波德·封·巴本贝格在位时期我的前任也打猎。但是我不杀死动物,’——他以打猎不放一枪著称——‘因为一种内心的厌恶情绪告诉我,这跟我这件衣裳不相称。我可以对你谈论这件事,因为我们儿时就已经在一起学跳舞。但是我绝不会公开站出来说:你在打猎时不应该开枪!我的上帝,谁知道这是否是真的,反正这不是教会的教义。但是你的女友身边的那些人却提出这种东西,他们完全是心血来潮!这一回你有了人们今天称之为精神的东西啦!’他真会说风凉话,”这时,莱恩斯多夫伯爵又以自己的名义继续说,“因为他的职责是坚定的。我们这些普通教徒却有着艰难的职责,也要在这不坚定的更替中发现好的东西。这话我也对他说了。我曾问他:‘上帝究竟为什么允许有文学、绘画等等,从根本上来说它们都让我们感到十分枯燥无味?’他给我作了一个很有趣的解释。‘你听说过精神分析了吗?’他问我。我不太清楚我该回答什么。‘那么好吧,’他说,‘你也许会回答说,那是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对此我们不想争论,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尽管如此,他们却找这些时髦的医生比到我们的天主教忏悔室来跑得还勤快。我告诉你吧,他们成批成群地去,因为肉体是脆弱的!他们让人评论他们的隐秘的罪恶,因为这是他们的一大赏心乐事;如果他们咒骂,那么我告诉你,人们骂什么,人们就购买什么。但是我也可以向你证明,他们的无信仰的医生所想象出来的,以为是他们所发明的那种东西,无非就是教会在其创始时期就已经做过了的事:祛除魔鬼、治愈着了魔的人。这跟祛邪术宗教仪式在具体细节上都是一致的,譬如说吧,他们试图用他们的方法促使着了魔的人开始讲述潜藏在他心里的话;按照教会教义这也正是魔鬼第一次打算逃逸出来的那个转折点!我们仅仅是坐失了良机,没有及时使之适应改变了的需要,不谈污秽卑俗和魔鬼而谈精神变态、下意识以及诸如此类今天的这套时髦话。’您不觉得这很有趣吗?”莱恩斯多夫伯爵问,“可是也许还有更有趣的呢,因为他说:‘然而,我们不想说肉体是脆弱的,我们要说精神也是脆弱的!在这方面教会是聪明的,没让自己出什么事!因为人害怕会进入其肉体的魔鬼早就不像害怕来自其精神的顿然醒悟那样强烈,虽然他装作好像他在同魔鬼作斗争的样子。你没有研究过神学,但是你至少敬重它吧,这就比一个懵懵懂懂的世俗哲学家还更了不起:我可以告诉你,神学是如此艰难,以致一个人全力以赴研究了它十五年,也仅仅知道,神学里没有哪句话他真正弄懂了!当然,倘若他知道,这从根本上来说是多么艰难,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就全都只会咒骂我们!他们就会正是这样地咒骂——你现在明白了吗?’他狡黠地说——就像他们现在咒骂别人,咒骂那些写书、画画和提出各种看法的人那样。我们今天怀着愉快的心情满足他们的非分要求,因为你可以相信我:他们之中的人越是当真这么想,便越是不单单操心生计和自己的收入,他越是以其错误的方式为上帝服务,人们便越觉得他乏味,所以他们就越起劲地咒骂他。‘这不是生活!’他们说。但是我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我们也会让他们看到它的;由于我们也能等待,所以你也许自己还会亲眼见到他们怀着对徒劳无益的聪颖的满腔怒火跑回到我们身边来。从我们自己的家庭上你今天已经能够看到这一现象:在我们的父辈那个时代,天知道,他们曾以为,他们将把天空变为一所大学</a>!”


    “我不想断言,”莱恩斯多夫伯爵结束这部分情况通报并开始通报新情况,“他一字不差全都是这样说的。米尔茨布鲁克的霍斯特尼茨有一瓶著名的葡萄酒,一八〇五年马尔蒙特将军把它留在那儿并把它给忘了,因为他得迅速向维也纳进军;在婚礼上他们就斟这瓶酒。但是在大多数人当中,红衣主教已经毫无疑问地说对了。如果我问我自己,我该怎样理解这一席话,那么我只能说:话肯定是对的,但恐怕有些不对头。这就是说,对这不可能有什么怀疑:因为人们告诉我们,说是这些人体现我们的时代精神,所以我们邀请了他们,而这些人却与现实生活丝毫没有关系,而且教会也能心平气和地耐心等待;但是我们平民政治家却不能等待,我们必须从现实存在的生活中压榨出好的东西来。人不单靠面包生活,而是也靠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多亏有了精神,人才能好好消化面包;所以人们必须——”莱恩斯多夫伯爵认为,精神必须驱动政治。“这就是说,必须采取行动,”他说,“我们的时代要求这样做。这种感觉今天几乎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有,不仅搞政治的人有。时代有着这样临时性的东西,这是谁都不会长期忍受得了的。”他已经拿定主意:人们必须给颤抖的观念的平衡——同样颤抖的欧洲各大国的平衡便建立这种平衡的基础上——一种推动。“什么样的推动,这几乎是次要的事情!”他振振有词地对乌尔里希说,乌尔里希则故作惊恐地说,伯爵阁下在他们分离的这段时间里几乎已经变成一个革命者了。


    “为什么不呀!”莱恩斯多夫伯爵洋洋得意地回答,“红衣主教大人自然也认为,如果人们能促使陛下改组内务部,这至少意味着向前迈进了一小步,但是从长远来说这样的小改革不起什么作用,即使它们还是十分必要的。您知道吗,现在我考虑问题时有时简直想到了社会主义者们?!”他给自己对面的人留下时间,让对方从他假定必然会有的惊奇中缓过神来,随后便毅然地继续说,“您可以相信我,真正的社会主义根本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种可怕得不得了的东西。您也许会提出异议,说社会主义者是共和主义者。当然,人们可以不听他们演讲,但是如果人们站在现实政治的立场上看待他们,那么人们就几乎可以确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作首脑的一个社会民主主义的共和国也不失为一种可供选择的国体嘛。我个人相信,只要稍许迁就他们一下,他们就会愿意放弃使用暴力并且对他们那些该受谴责的原则感到惊恐;他们反正已经倾向于采取一种缓和阶级斗争和敌视财产的态度。他们当中确实有人还是把国家置于党派之前,而平民们自最近几次选举以来则已经完全在其民族对立方面走向极端。而皇帝,”他机密地压低嗓音继续说,“我刚才已经向您暗示,我们必须学会用国民经济的观点进行思考;片面的民族政策已经把国家引进荒漠:如今皇帝对整个儿这套捷克—波兰—德意志—意大利的高喊自由的因袭老调——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对您说,我们不妨就说:从内心深处感到毫不在乎吧。皇帝陛下在内心深处感受到的,仅仅是这样的愿望:兵役草案不折不扣地获得批准,使国家强大,然后还有对市民观念世界的一种厌恶,很可能从四八年起他就一直保持着的那种厌恶情绪。但是怀有着这两种情感,陛下就不是别的什么人,而几乎可以说就是国内头号社会主义者啦:我想,您现在认识到我正在谈论的伟大前景了吧!只剩下信仰宗教的热忱,其中还存在着一种不可弥合的对立,这件事我还得和主教大人再谈谈。”


    伯爵阁下默默沉入这样的信念之中:历史,但尤其是他的祖国的历史,因自己曾顽固地坚持的无结果的民族主义而感到有责任向未来迈出一步,这时他在这一点上想象历史的本质是双腿的,但是另一方面又把它想象为一种哲学的必然性。所以,他突然并且带着受刺激的眼睛,像一个潜得太深的潜水员那样又浮出水面,这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作好思想准备,去尽我们的责任!”他说。


    “可是现在伯爵阁下以为什么是我们的责任呢?”乌尔里希问。


    “什么是我们的责任?就是尽我们的责任呗!这是人们永远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可是,还是谈点别的事吧。”莱恩斯多夫伯爵似乎这才又想起那一摞报纸和案卷来,他的拳头一直搁在那上面,“您看,民众今天要求一只坚强的手;但是一只坚强的手需要漂亮话,否则它就不会讨得今日民众的喜欢。而您,正是您,我认为,正是您有这方面的某种杰出才能。譬如最近那次,我们大家在您动身之前在您表妹那儿聚会,您就说过,我们其实——如果您记得的话——现在就应该建立一个永恒幸福总委员会,以便使它跟我们的世俗的谨慎周到的思维协调一致:虽然这件事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办成的,但是主教大人听罢我给他讲的这件事,便不禁开怀地笑了起来;因为我把这件事给他,如人们惯常所说的那样,稍许点了那么一点,虽然他总是对什么都取笑一番,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是恶意讥刺还是善意嘲讽。我们根本就是不能没有您呀,我亲爱的博士——”今天,莱恩斯多夫伯爵的所有别的言论都曾带有艰难的梦幻的性质,而唯独现在表述出来的这个愿望——请乌尔里希“至少暂时明确地放弃”辞去平行行动秘书这一荣誉职位的打算——却是十分明确和具体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如此突然袭击般地把手搁在乌尔里希的胳臂上,以至于乌尔里希几乎获得这个并非完全令人满意的印象:先前的这一套长篇大论,巧妙而惑人已极,他根本无法预料,它们只是为麻痹他的警惕性才讲的。此时此刻,他对克拉丽瑟感到相当恼火,是她让他陷于这样的境地;但是由于他在谈话中的一个空隙一提供这样的机会时便立刻利用了莱恩斯多夫伯爵的这番好意,并且立刻由这位友好的显贵以最亲切的态度提供了信息,所以他也就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勉强轧平对方账。


    “图齐也已经告诉过我,”莱恩斯多夫伯爵欣喜地回答,“说是您也许要用他办公室的一个人,来替您干那些棘手的工作。‘好啊,’我回答说,‘只要他干得了就可以嘛!’人们要给您的这个人,这毕竟是一个举行过就职宣誓的人,而我的秘书,我也乐意提供给您使用的这位秘书,可惜却只是一个呆子。只是机要事务您恐怕还是别让他参与的好,因为这个人恰恰由图齐推荐而来,这毕竟不是一件完全令人愉快的事,但是除此之外您今后完全可以放手去干,您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干!”伯爵阁下谦和地结束这一成功的交谈。


    二一 把你拥有的一切破烂扔进火里


    在这段时间里以及从她单独留下的那一刻起,阿加特生活在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之中,这是一种一切关系和抑郁意识朦胧的一种放松状态;一种状态,像一座高峰,只看得见辽阔的蓝天。她天天到城里走一走散散心;待在家里,她就读书;她致力于自己的事务:她怀着感激和满意感受着这种温柔的、无关重要的生命活动。没有任何事困扰她的状态,没有对往事的留恋,没有对未来的追求;如果她的目光落在周围的一件事物上,那么这就是,仿佛一只羊羔吸引了她:要么它轻轻走近过来,向她接近,要么它并不理会她——但是她从不有意地、带着内心参与的那种激动去理解它——这种激动给种种清醒的认识注入某种残暴但却徒劳无益的成分,因为它驱散各事物内部的那种幸运。就这样,阿加特似乎觉得她周围的一切事物比平时明白易懂得多了,但是主要萦回在她脑际的还一直是与她兄长的谈话。一如与她那不寻常的忠实的记忆力——它没有任何意图和偏见,所以也就不会歪曲材料——的特性相称的那样,她脑际如今又浮现出这些谈话的活生生的话语,颇有些让人感到惊奇的语调和神情;它们没有许多内在联系,它们还是老样子,阿加特还没怎么理解和明白它们怎么了,它们就出现了。尽管如此,一切还是极其有意义的;她的记忆曾经常为懊悔所主宰,这一回却充满平静的依恋,而过去的时光则以一种讨人喜欢的方式久久地紧紧依偎在暖烘烘的身体上,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渐渐化为严寒和黑暗,去感受那虚度的年华。


    就这样,在一种看不见的光芒的笼罩下,阿加特也和她找到的律师、公证人和生意人谈话。她哪儿也没遭拒绝;人们满足这位因父亲的名字而备受欢迎的风姿绰约的少妇的一切愿望。从根本上来说,她自己办起事情来既很有自信又心意涣散:她已经决定的事,就不变了,但似乎在她自身以外,而她的在生活中获得的体验——同样是某种跟个人特性有区别的东西——则像一个精明世故的、沉着利用得到的一切好处的雇工那样继续加工这个决定;她做着这一切事,是在为一桩欺骗行为作准备,她的行动的这个意义,强劲闯入这个未参与者的脑海的这个意义,就她自己的理解而言,在这段时间里根本就没获得承认。她的良知的统一性使这成为不可能。她的良知的光辉照亮着这个黑点,可这个黑点却仍然在其中心存在着,一如一盏灯的灯心那样。阿加特自己并不知道,她该怎样来表述这种状况:她因自己的决心而处于一种与这个丑陋的决心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状态之中。


    就在她兄长动身以后的那个早晨,阿加特就在镜子里仔细照看自己:这纯属偶然地是从脸部开始的,因为她的目光就落在脸上并且不再从镜子里返回。她就这样被抓住了,就像人们有时根本不想走,但却总是又继续走了一百步走到最后才显现出来的事物的跟前,然后人们终于打算从那儿返回,却又没这样做。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没有虚荣心地被她的“自我”的景色抓住了,这景色就在她眼前一层薄薄的玻璃后面。她看头发,这头发还一直像光亮的天鹅绒;她给自己的镜像解开衣领并从它的肩头脱下衣服;最后她完全脱光它的衣服并浑身上下打量,直至它玫瑰色的指甲盖,身体在手和脚的这个部位终止并且几乎不属于自身所有。一切还像东升的旭日,正在渐渐接近中天:上升着、纯洁、精确并且沉浸在那种发展过程中,那是早晨九、十点钟的太阳,它在一个人或一头幼小动物身上跟在一个球上——这个球还没有达到自己的最高点,但只在那下面一点点——以同样的难以描绘的方式表现出来。“也许它恰好在这时刻越过最高点。”阿加特心中暗想。一想到这,她吓了一跳。不过,这总算也还会延续一些时光:她才二十七岁。她的身体既没受体育老师和按摩师,也没受生儿育女的影响,这个身体除了其自身的发育生长外没有让任何别的东西塑造过。倘若人们可以把这个身体赤裸裸地置入那种壮丽、孤寂的景色之中——它们构成高峻群山向着天空的那一面——那么它就会像一个异教女神那样耸立在寥廓、荒凉的群山之巅。有着这样一种本性,所以这个如日中天的身体并不往下倾注成团的光和热,它似乎只还升越过自己的高峰片刻并渐渐不为人注意地演变为下午的下沉而飘浮的美。这个不能确定的时刻的那种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从镜子里返回出来。


    这时阿加特想到,乌尔里希也蹉跎岁月,仿佛自己的生命会永恒延续下去似的。“也许这是一个错误,我们没有到了老态龙钟时才互相认识,”她对自己说,这时在她抑郁的心头出现两团雾霭,它们在晚上降落地面。“它们不像明媚的中午这么美,”她想,“但是人们对这两个无定形的灰色雾团有什么感觉,这与它们有什么关系呀!它们的时刻已到,而且跟最热烈的时刻一样重感情!”她几乎已经背对着镜子,但猝然感到受到一种蕴含在她情绪中的好夸张倾向的挑战,很想又转过身去;这时,她不由得对还记得两个胖马林巴德疗养客笑了起来,若干年前她看见这两个胖疗养客在一张绿色长椅上,他们含情脉脉、体贴入微地互相爱抚。“他们的心也纤柔地跳动在一身胖肉之中;一经沉浸于内心世界,他们便对外表呈献出的滑稽景象毫无所知,”阿加特一边试着把自己的身体墩胖并将其压出胖褶痕来,一边这样自责说,并现出一副欣喜的神态。当这阵恶作剧发作完毕时,那情形看上去完全就像几小滴愤怒的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敛一敛神,她又仔细观看自己的形象。虽然她被认为是身材苗条的,却冷不丁发现自己的肢体有肥胖起来的可能。也许胸部也太宽。十分白润的皮肤上——它在脸上因像白天燃着的烛光那样的金黄色头发而显得暗淡——鼻子隆起得有些太高,它的几乎古典的线条在一面的尖头上凹下。在激昂热烈的基本形态中压根儿就可能到处潜伏着一个第二形态,它更宽大更抑郁,宛如一片菩提树叶,不期而至地落进月桂树枝中了。阿加特对自己感到好奇起来,仿佛她第一次真正打量自己似地。她交往过的那些男人很可能就是这样看她的,而她自己则对此懵然不知。这种感觉颇有点使人心神不宁。但是她还没来得及仔细审察自己的回忆,便恍惚间仿佛在她经历过的一切事物的后面听见了那声驴发情的拖长的叫喊声,这叫声一直使她特别激动:它听起来极其愚笨和丑陋,但是正因为如此也许就没有第二种爱情的英雄气概像它这样在索然无味中透着甜蜜。她对她的现实生活一耸肩膀,又掉过头去看她的映像,执意要在其中找到一个显出年龄不饶人的部位。这儿是眼角和耳鬓,这些小小的部位会首先起变化,一开始看上去就仿佛曾有什么东西在它们上面睡过似的;还有两个乳房内边下面的圆圈,它很容易失去其清澈和明净:此刻若在这上面发现一种变化,这本来是会使她感到满足、让她得到内心的平和的,可是哪儿还没显现出这样一种变化,美丽的身体几乎阴森森地飘浮在镜子的深处。


    这时,阿加特确实觉得很离奇,她居然是哈高厄尔夫人,而且因此而存在的清楚、紧密的关系与由此朝里向她伸展过去的不明确性之间的区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她自己似乎没有身体站在这儿,她的身体似乎是镜子里的哈高厄尔夫人的,这哈高厄尔夫人如今想看一看,她将怎样对付这身体,因为这身体已经受到有损其尊严的情况的约束。其中也包含着悬而未决的、有时像一个怪影的生活享受中的某种东西;阿加特草草重新穿上衣服后下定决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自己的卧室去找一只小盒,它一定在她的行李包里。这只小盒,她几乎自与哈高厄尔结婚以来便一直拥有并且从不离身的这只小盒含有一小撮颜色难看的物质,人们曾告诉她,说这是一种剧毒物质。阿加特回想起,她曾为获得这一违禁物质作出某些牺牲,她对这种物质一无所知,只知道它有人们对她所说的这种效果,以及一个听起来像咒语的化学名字,那是一个外行可以不懂但却必须记住的咒语。但是,显然一切像拥有毒药和武器或寻找可战胜的危险那样使死亡临近的手段都具有人生乐趣的浪漫色彩;也许吧,大多数人的生活是如此使人感到压抑,如此动荡不定,在明亮中带有如此之多的黑暗以及从总体来看如此颠倒,以至于只有通过一种结束这种生活的微弱可能性,蕴含在这种生活中的欢乐才会被释放出来。阿加特感到欣慰了,她的眼睛盯住那只小金属盒,在她面对着的这一片捉摸不定氛围中她觉得这只小金属盒是一样吉祥物、一件护身符。


    这并不意味着阿加特在这段时间里就已经有了自杀的意图。相反,她之害怕死亡,恰似每一个年轻人之害怕死亡,譬如这个年轻人在精神饱满地度过了一天之后晚上在入睡前想起:有朝一日,在一个和今天一样美好的日子,我将会死去,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人们不得不在死去时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个人,这样的死法绝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她父亲的逝世曾用某些印象折磨过她,自从兄长离去、她独自留在屋里以来,那些令人恐惧的印象便重新出现。但是,“我有一点儿死了”这种感觉阿加特经常有,恰好是在她刚刚才意识到她的年轻胴体的匀称和健康的时刻,在她刚刚才意识到这种紧张的美——它那神秘的内聚力跟各要素在死亡中的崩溃同样都是毫无根据的,在这样的时刻,她很容易从她那快乐而有自信心的状态陷入一种恐惧、惊讶和沉默的状态,一如人们从一间沸沸扬扬的房间里出来突然走到闪烁的星空下面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状态。尽管这些决心在她心中泛起,虽然她得以挽救自己使自己不致虚度一生,但是现在她还是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感到只是在模糊不清的限度内与自我有着联系。她沉着冷静地想到死亡是一种使人消除一切辛劳和幻想的状态,并把它想象成为一种深切的被催眠入睡状态:人们躺卧在上帝的手中,而这只手则像一个摇篮或者像一张系在两棵大树上、迎风微微晃动的吊床。她把死亡想象成为一种莫大的安慰和疲倦,摆脱了种种企求和劳顿,摆脱了一切殷勤和思索,像那种令人愉快的虚弱无力,这是睡眠把手指头还握住的某样世上最后事物小心翼翼从其手上掰开时人们在手指头上感觉到的那种虚弱无力。但是毫无疑问,她从而也就对死亡有了一种相当悠闲和马虎的想象,恰似死亡之刚好只符合某个对生活的劳累并不怀有好意的人的需要;末了,她自己兴趣盎然地发现,这多么像那张无靠背矮沙发,她把它放在古板的父亲的客厅里,以便自己可以躺在它上面读书,这张矮沙发是被她用自己的力量在屋里引发的唯一的变化。


    尽管如此,轻生的念头对于阿加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桩游戏。一种如此令人失望的激动情绪之后必然出现这样一种状态——它那使人十分愉快的平静在她的想象中不由自主地具有一种身体的内涵——她觉得这是极其可信的。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不感到需要这种引人入胜的幻想:世界是可以改造好的。她感到自己随时都准备完全放弃自己的那一份幻想,只要这件事可以以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来进行。但是她反正也还在那场她在孩童和少女时代之交时所罹患的不寻常的疫病中与死神打过一次特殊的照面。当初,她的身体的一些部分——在一种几乎无法监察的、似乎插入每一个最短促的时期而在总体上却不可阻挡而迅速的体力减弱过程中——一天一天越来越脱离她并且被毁灭;但是在这种衰败和背弃生命的同时,一种难忘的新的“奔向一个目的地”也在她心中被唤醒,它从疾病中驱除出一切焦虑和恐惧,它是一种思想内容特别丰富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她甚至能够对她周围的越来越缺乏自信的成年人起某种控制作用。这样的事并非不可能发生:她在给人如此深刻印象的情况下体验到的这种优越性,构成她精神上的决心的核心,这是一种决意以相似的方式逃避生活的决心,这种生活的激动情绪出于某种原因不符合她的期望;但是很可能情况恰恰相反,很可能使她得以摆脱学校和父宅的要求的那场病曾是她的透明的、可渗透她陌生的一束感情之光的与世人关系的最初表现。因为阿加特按照一种简单、纯朴的品性感到温暖、热烈,甚至生性愉快、容易知足,一如她也曾平和地顺应过最不同的各种生活状况那样;她心中也从未发生过再也不能承受其失望情绪的女人所遭遇到的那种冷漠的倾塌:但是在笑声或因此而继续进行下去的一种感官上的冒险奇遇的骚乱中,却都存在着贬值,它使她身体的每根纤维疲倦并渴求某种别的最可以被称作虚无的东西。


    这种虚无有一种一定的、哪怕是无法确定的内容。长时期内,她曾在许多场合念诵过诺瓦利斯的这句话:“我能为我心中的那个像一个不解之谜那样的灵魂做些什么呢?它对看得见的人听之任之,因为它无法控制住他?”但是这句话的闪耀的光芒每次在闪电般迅速照亮她之后便又在黑暗中熄灭,因为她不相信一个灵魂,因为她觉得这骄傲自大并且对她个人来说也太断然了。她只是同样也不能相信世俗的事物。如果人们想正确理解这种情况,那么只需设想,这种在不相信世俗秩序的情况下的背弃世俗秩序是某种内心深处的朴实自然的东西,因为在每个人的头脑中,除了带有它那严格而简单的、是外在关系影像的秩序观念的逻辑思维以外,还有一种感情上的思维在起作用,这种思维的逻辑,倘使人们压根儿可以谈论这样一种逻辑的话,它符合情感、激情和情绪的特性,致使这两种思维法则的相互关系大致就如同一个大木块被砍成长方形并堆存好作好发送准备的木料场的法则与林涛声声的森林那隐约缠绕在一起的法则的关系。由于我们的思维的对象并不完全依赖于我们的思维的状况。这两种思维方式就不仅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混合在一起,而且它们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把两个世界摆在他对面,至少是直接在那个“第一个神秘和难以描绘的时刻”之前和之后,一位著名的宗教思想家在谈及这个时刻时曾断言说,在情感和观念互相分离并占有位置——人们习惯在这些位置上找到它们——之前,在每一种感官的感觉中都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作为空间的一个事物和一种观察者内心的思索。


    不管各事物与情感之间的关系在文明人的成熟的世界观中具有什么样的性质,每个人都知道这些感情洋溢的时刻,这时还没有出现二等分,仿佛后来水和陆地还没有分开,仿佛情感的浪潮跟塑造万物形象的山丘和河谷处在同样的地平线上。根本不需要作这样的假设:阿加特极其频繁和强烈地经历着这样的时刻。她只是更生动地,或者,如果人们愿意的话,不妨也可以说是更迷信地感受到这样的时刻,因为她时刻准备着既相信、又不相信这个世界,一如她自求学时代以来一直坚守的以及后来在进一步接触男人的逻辑之后也没有荒疏了的那样。在这个与专断和任性相去甚远的意义上,阿加特若是更有自我意识一些,她就会提出要求,称自己是所有女人中最不合逻辑的女人。但是她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要把她体验到的疏离的感情看得比一种个人的不寻常特性更重要。在与她兄长相会之后她内心才产生一种变化。在这些空落落的、完全受到寂寞的阴影侵蚀的房间里,在这些不久前还充盈着谈话和一种直逼灵魂深处的共性的房间里,身体上分开和精神上汇合之间的差异无意间渐渐消失;就在时日悄然流逝的同时,阿加特怀着自己还从未体验过的那种迫切心情觉得自己正在感受普遍存在和无限力量的独特魅力——这种与被感觉到的世界向知觉的世界的转变联系在一起的魅力。如今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感官上,而是立刻就敞开着到达情感内部深处,那里除了像它自身那样发光的东西以外,什么也不能使它明白;尽管她平时一向责备自己无知,但在回忆说给她兄长听的话时,她却认为,自己用不着多加思索,一切关键性的话自己全明白。她的精神以这样的方式如此被自身所充满,以至于连最活跃的思想也有某种对自身的回忆的无声飘浮的色彩,与此同时,她遭遇到的一切事扩展成为一种无限的现代;即使她在做什么的时候,其实也只是在做这件事的她与发生的这件事之间的一种界限在渐渐消失,而她的举动则似乎就是这条道路,她将胳臂一伸出去,事态便顺着这条路发展。但是,如果她微笑着问自己,她到底在干什么,那么,这股温柔的力量,她的知情和富于表情的当代世情便几乎无法和精神恍惚、昏厥和精神迟钝区分开来。对自己的感受稍作一点儿夸张,阿加特便可以在谈到自己时说,她不再知道自己在哪儿。她在各方面都陷于一种停滞状态,可她却同时觉得自己被抬高了、消失了。她本来可以说:我在恋爱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爱上了谁。一种清醒的意愿,她平时一直感到自己缺乏的,如今充盈着她,但是她不知道,她怀着这样清醒的意愿该怎么办,因为她生活中曾有过的善的东西和恶的东西,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就这样,在等待动身去她兄长那儿的日子到来的期间,阿加特不仅在观看这只装毒药的小盒的时候,而且天天都想着,她想死,或者,死亡的快乐一定跟她在这些日子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快乐相类似。在这期间,她恰恰做着他曾恳请她放下别干的事。她不能想象,一旦她到了首都她兄长那儿,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几乎是怀着一肚子怨气回忆起,他有时满不在乎地暗示,他希望她会在那儿获得成功,不久便找到一个新的夫君或者至少一个情人;因为这样的事恰好是不会有的嘛,这她知道!爱情,孩子,美好的日子,愉快的交游,旅行和一点儿艺术——舒适的生活是如此简单,她懂得这种生活的甜美诱人并且对它并非无动于衷。但是,不管她多么乐意觉得自己没有用处,阿加特在心里却还是怀有天生好骚动的人对这种朴实无华的简便的全部鄙视。她认识到这是欺骗。这种所谓尽情享受了的生活其实是“无韵味的”,在最后,确实在真的终了的时候,在死的时候,这种生活总是缺少点什么。它就像——她搜索恰当的词语——成堆的事物,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清理过这些事物:大量要求没得到满足,简便的反面,只是一种人们怀着惯有的欣喜忍受的混乱!她突然心中暗想:“这就像一群陌生的孩子,人们用逐渐养成的友好态度打量这群孩子,充满越来越增长的恐惧,因为人们未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孩子!”


    使她感到安心的是,她已经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在她尚还面临着的生命的最后转折之后她的生命仍不改变样子的话。像酒在发酵那样,她心中涌动着这样的期望:死亡和恐惧将不是表达真情的最后言语。她没觉得需要对此进行考虑。她甚至害怕这种需要,因为乌尔里希很乐意对这种需要让步;这是一种好斗的恐惧。因为她觉得,她用大力气抓住的一切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种持续不断的暗示:这只是假象。但是在假象中同样也确凿无疑地含有流动的、松弛的现实:也许还没有变成世事的现实,她想:而在一个神奇的瞬间,在她所站立的地方似乎化为捉摸不定的那种瞬间,她则能够以为,在她后面,在人们绝不会向之张望的那个空间,也许站立着上帝。她害怕这种妄想!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辽阔和空洞突然充满她全身,一种漫无边际的光亮使她的精神昏暗,使她的心灵恐惧。她的青春——对这样的忧虑略微有所准备,一如无经验造成的那样——悄悄地告诉她,她面临着危险,可能会使一种正在形成的精神错乱的苗头变得厉害起来:她向后看。她强烈责备自己根本就不信仰上帝。自从人们教导她这样做以来,她确实一直不这样做,这是她对人们教导她的一切所抱有的不信任态度的一个支脉。她一点儿也不是在那种达到一种超世俗的或者哪怕只是道德的信念意义上的虔信宗教。但是稍过片刻她不得不疲惫不堪、哆哆嗦嗦地再次暗自承认,她简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上帝”,清楚得就像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并把一件大衣披在她肩头。


    在她对此进行了充分的考虑并又变得勇敢起来之后,她发现,她经历的这个过程的意义根本不在那种侵袭她身体感觉的“太阳变昏暗”之中,而主要是一种道德上的意义。她的内心状态的以及有赖于此的她那全部与世人关系的一种突然变化曾在一瞬间赋予她那种“良知与感官的统一”,迄今为止她只是在十分微弱的暗示中了解过这种统一性,这种暗示微弱得将将只够给普通生活留下某种前景暗淡的东西以及忧郁而感情强烈的东西,不管阿加特如今是否想试着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她觉得,这种变化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情形,她既是来自于她周围的人又是从她向他们扩散开去,是一种最高意义与超越各种事物之上的精神的最小运动的一致。各种事物充满着感觉,而感觉则以一种如此令人信服的方式充满着各事物,以致阿加特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被这一切——迄今为止她一直把信念这个词儿应用在这些事物上——触动过。这是在按普通观点不可能表现出坚信的情况下发生的。


    这样,她在寂寞中遇到的那个人的意义就不一定在于在心理学上作为对一个敏感的或者易毁坏的人物的提示本应与他相称的那个角色,因为这意义根本不在于人,而在于一般之中或者在于人与他的联系之中,阿加特并非毫无道理地把他当作一个道德的人向他呼吁,这是因为,这位对自己感到失望的少妇觉得,假如她可以总是如同在例外的时刻里那样生活,并且也不是虚弱到不能坚持下去,那么她就可能会爱这个世界并且心平气和地顺应它;舍此她完成不了这件事!如今,一种热情的回溯充满于她的内心,但是这种最大增长的时刻是不能用暴力重新引来的;带着太阳落山后一个苍白的日子呈现的那种清晰,她这才怀着她那巨大努力的徒劳无益感发觉,她可以对之有所准备的、实际上她也确实怀着一种只是被她的寂寞掩盖住的焦灼心情期待过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那个特殊的前景:有一次她的兄长曾用一个半开玩笑半认真讲出来的名称把这个前景叫作千年王国。他本来大概也完全可以选用另一个词儿的,因为它向阿加特所表明的,只是那令人信服的、充满信心的、听起来像某种未来的东西的声音。她没敢这样断言。她现在也还不明确地知道,是否真有这种可能。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此刻,她又把她兄长证明在只是用闪光的雾充满她的精神的东西的后面这种可能性在继续向无涯扩展时所说的话全给忘记了。但是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没别的感觉,只觉得仿佛他的话变成了一片土地,而且这片土地不是在她的头脑中,而是的的确确在她脚下形成。恰恰是他常常只是用嘲弄的口吻谈论这件事,还有他那种冷漠和热情的交替——这在从前曾常常使她感到迷惑——现在使处在孤寂之中的阿加特感到高兴,因为她有一种确实被言中的保证,在这一点上所有不友好的精神状态都比陶醉的精神状态优越。“我很可能之所以曾想到死,仅仅是因为我害怕他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不够认真。”她暗自寻思。


    她不得不在精神恍惚中度过的最后这一天令她感到惊讶不已,一下子屋子已腾空,东西全都整理好,只还剩下钥匙有待交给那对年老的夫妻,这对老夫妻按遗嘱规定留在仆役屋里,直至这宅子找到新的主人。阿加特拒绝搬进饭店,愿意在原来的地方一直待到午夜与凌晨间启程的时刻。屋子里的东西已装上箱、打好包。一盏备用照明灯亮着。码放在一起的箱子当桌子和椅子。在一条沟壑的边上,在一个木箱平台上,她摆上了晚餐。她父亲的老仆人在光和阴影间摆平餐具;他和他的妻子一定要在自己的厨房里亲手做饭,用他们的话来说,好让少奶奶最后一次在她父母家里用餐时不至于受到怠慢。阿加特突然神不守舍地想到,她是如何度过这几天的:“他们到头来会不会发现什么破绽的呢?!”很可能,她没有把做修改遗嘱练习用的纸张全部销毁。她吓得一激灵,她感觉到可怕地梦见过的重量附着在肢体上,感觉到现实悭吝的惊吓,它不给予精神以任何东西,而是只向精神索取。此时此刻,她怀着强烈的热情发觉自己内心已经重新产生那生的渴望。这种渴望奋力反抗着她会受阻的这种可能性。当老仆人返回时,她果断地试图揣摩他的脸部表情。但是老人面带着谨慎的微笑毫无恶意地来回走动,并感受到某种无声的、庄严的气氛。她就像看不透一堵墙那样地看不透他,不知道在这层模糊不清的光泽之后他心中是否还隐藏着什么。如今她也感受到某种无声、庄严和悲哀的气氛。他一直是她父亲的密探,绝对乐意把自己知道的他的孩子们的每一个秘密提交给他:但是阿加特是在这所房屋里出生的,打那时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今天行将结束;如今她和他都庄严而孤独,对此阿加特颇有感触。她决定额外送他一小笔钱,她突然心血来潮拿定主意,她要说,她是受哈高厄尔教授委托这样做的,她作这样的考虑并非出于狡诈,而是出于一种忏悔行为状态,目的在于不错过任何机会,虽然她明知道这个决定既不相宜又迷信。趁老人还没返回,她急忙掏出她那两只不同的小盒子,那只带有她那位未被忘却的恋人肖像的盒子,在她最后一次皱着眉头打量过这个年轻人之后,便被她放进一只将要钉牢的木箱盖下,这只木箱将无一定期限地存放,箱内似乎是厨房器皿或照光器,因为她听见金属磕碰声,就像一棵树的树枝掉下来那样;但是那只装毒药的小盒却被她放到她从前安放那幅肖像的地方。


    “我多么不合时宜!”她笑吟吟地想,“一定有比恋爱经历更重要的东西!”可是她不相信。


    此时此刻,人们恐怕既不能说,她拒绝跟她兄长建立不法的关系,也不能说她希望建立这种关系。这可能取决于将来;但是就她现在的情况而言,实在难以对这样一个问题作出什么决断。


    灯光给木板——她就坐在这些木板之间——抹上耀眼的白色和深黑色。一个类似的悲剧性的假面具——它给这灯光的只是简单的意义蒙上某种阴森的色彩——戴在了这样一个想法上:如今她在这所屋里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她在这里被一个女人生出来,对这个女人她始终不能回忆起什么来,乌尔里希也是这个女人生的。一个古老的印象向她袭来:神情极其严肃、拿着奇特的仪器的小丑站立在她的周围。他们开始玩耍。阿加特重新认出这是童年时代的一个梦幻。她听不了这种音乐,但是所有的小丑都看着她。她心中暗想,此刻她的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什么损失,而且对她自己来说这也仅仅意味着一个内心慢慢死亡过程的表面上的结束。就在小丑们增强他们的声音使之达到天花板的时候,她这样想着;她似乎坐在一个撒上锯末的马戏场上,眼泪滴在她的手指头上。这是一种深重的无意义的感觉,这是从前她在少女时代经常感受过的,她心中暗想:“我莫非直至今天还一直依然幼稚可笑?”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同时像想到某种透过她的泪水看上去无限巨大的东西那样想到,就在他们重逢的最初时刻,她和她的兄长就是穿着这样的小丑外套互相迎面走上去的。“沟通我的内心活动的,恰恰是我的兄长,这意味着什么呢?”她问自己。突然她真的哭了。除了这是随心所欲而为之以外,她实在举不出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别的理由;她猛烈地摇头,仿佛头脑里有某种东西,她既不能分开它又不能联结它。


    这时,她怀着一种自然纯朴的情感在想,乌尔里希会给一切问题找到答案的;直至后来,老人又走进来并动情地打量这个动了情的人。“少奶奶……”他同样地摇头说。阿加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但是当她领悟到这种对子女的伤心所表示的同情是一种误解时,她那种青春骄矜之态便又在心头复苏。“把你拥有的一切破烂扔进火里。如果你什么也不拥有,那你就干脆连裹尸布也别想要,你就赤条条投身烈火吧!”她对他说。这是一句古老的格言,乌尔里希曾心醉神迷地把它念给她听过,而老人则对这些她用含泪灼热的眼睛向他说出的话语中那严肃而温柔的热情劲头报之以会意的一笑,他顺着他的女主人——他想用一种误导帮助他理解——的手指示的方向盯住高高堆积起来的箱子,它们几乎堆成一个火刑木柴垛了。对裹尸布老人明白事理地点点头,甘愿跟随着走下去,即使他觉得这条言语之路有些不平坦;但是,当阿加特再次重复她那句格言时,从“赤条条”这个词儿起他便僵化成一副彬彬有礼的仆人面孔,这张面孔的神态在说:他既不想看,也不想听,也不想评判。


    在他给他的老主人当差的期间,这个词儿从未当着他的面讲过,充其量人们说过脱衣服;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他大概根本就再也没法侍候好她了。怀着夕阳西下的平和心神他感觉到,他的生涯结束了。而阿加特在动身前的最后的想法却是:“乌尔里希真的会把一切扔进火里吗?”


    二二 从科尼阿托夫斯基的丹尼尔表示定理批判到原罪。从原罪到妹妹的情感之谜


    乌尔里希离开莱恩斯多夫伯爵宫殿踏上大街时的状态就像空腹饥饿感;他在一张广告牌前站住脚,读告示和广告以满足,渴望了解市民风貌的欲望。几米大的牌子上布满了言语。“本来人们不妨认为,”他想起来,“恰恰是这些在城里的所有角落里都重复出现的言语具有一种认识价值。”他觉得这些话与某些受欢迎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在人生的重要关头所说的惯用语有近似之处,他读:“您可曾穿过像托平纳姆丝袜这样舒适和实用的袜子?”“殿下玩得好不痛快。”“新编的圣巴托罗缪之夜[26]。”“在‘小黑马’里潇洒一回。”“‘小红马’里有轻歌曼舞。”他还在旁边看到一则政治广告“罪恶的阴谋”:但是它不是针对平行行动,而是针对面包价格的。他转过身去看几步路以外一家书店的陈列窗。“大作家的新作”,一块厚纸板上这样写着,这块厚纸板摆放在十五册一样的、依次排列着的书的旁边。这块纸板的对面,在陈列窗的另一角摆放着一块配对的纸板,上面印着第二部作品的内容提要:“男士和女士怀着同样的紧张心情沉浸于‘爱情的骚乱’……”


    “这位‘大’作家?”乌尔里希想。他记得只读过他的一本书并曾假设,他将永远不必读第二本:但是,尽管如此,这个人从此还是出了名了。在这德意志精神陈列窗面前,乌尔里希想起一句陈旧的士兵妙语:“莫尔塔代拉![27]”在他的服役期一个不受欢迎的师团将军曾被人们这样称呼过,按照这受欢迎的意大利香肠的名字,谁问这一文字游戏的解法,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一部分猪,一部分驴。”乌尔里希本来是会兴奋地继续进行这一比较的,倘若他不是因一个女人而受阻的话,这个女人用“您也在这里等电车吗”向他打招呼。这一下他才想起,他已经不再站在书店前。


    他也不曾知道,这时他已经在一个电车站的站牌旁边站住了脚。提请他注意这一点的女士背一个背包、戴一副眼镜;她是一个他认识的天文学家,学院里的助教,在这个男人学科里颇作出一些重要成绩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中的一个。他看着她的鼻子和眼睛下面的地方,它们在出于习惯努力思索时已呈现出某种马来树胶防汗衬垫的样子;然后他在下面看到她那撩起的粗呢裙,但在上面却看到一顶飘浮在她那张学者脸庞上方绿帽上的雄鸡尾羽毛,他微微一笑。“您进山去?”他问。


    施特拉斯蒂博士进山“松弛”三天。“您对科尼阿托夫斯基的文章有什么看法?”她问乌尔里希。乌尔里希不吭声。“克奈普勒会对此感到恼火的,”她说。“但是科尼阿托夫斯基批评克奈普勒对丹尼尔表示定理所作的推导,这个批评是有趣的:您不也这样认为?您认为这种推导行吗?”


    乌尔里希耸耸肩膀。


    他是那些被叫作“逻辑斯谛”[28]的数学家中的一个,他们压根儿就认为没有任何东西是正确的并且正在建设一种基本学说。但是他认为逻辑斯谛家们的逻辑也并不完全正确。假如他继续研究数学,他会再次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上去的;在这方面他有他自己的看法。


    “尽管如此,我并不认为克奈普勒的推导未切中要害,而是只认为它是错误的。”施特拉斯蒂博士承认。她完全也可以强调指出,她认为这推导未切中要害,但是尽管如此,在一些重要的基本特征上,她还是不认为这推导是错误的;她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话,但是用言语不释义的普通的语言就没有人能够明白晓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操着这种休假语言讲话的时候,她那顶旅游帽下面波动着某种内心不安的傲慢,这是俗人的感性世界在一个修道院的修士内心必定会激起的那种傲慢,如果这个修士一不小心与它打上交道的话。


    乌尔里希和施特拉斯蒂小姐一道登上电车: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觉得科尼阿托夫斯基对克奈普勒的批评如此重要。也许他想和她谈她一窍不通的文学作品。“您在山里干什么?”他问。


    她想到霍赫施瓦布山上去。


    “那儿积雪还太深。滑雪季节已过,不滑雪,人们还不去那儿。”他劝她别上山,他熟悉山区的情况。


    “那我就留在下面,”施特拉斯蒂小姐对他说,“在位于山坡上的幼牝牛牧场小屋里有一回我曾住过三天。我无非只是想享受一点儿自然风光而已!”


    卓越的女天文学家在说到“大自然”这个词儿的时候脸上所现出的那副神态惹得乌尔里希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她究竟为什么渴望大自然。


    施特拉斯蒂博士真的火了。她可以一动也不动地在牧场上整整躺上三天:像一块大石头!她公然宣告。


    “充其量因为您是科学家,”乌尔里希插话,“农民就会觉得无聊!”


    施特拉斯蒂博士不这样认为。她谈到成千上万的人每逢节假日就徒步、骑自行车、乘船寻求大自然。


    乌尔里希谈到农业人口向城市流动。


    施特拉斯蒂小姐怀疑他的情感相当低级。


    乌尔里希声称,除了吃饭和爱情,还有懒散也是低级的,但探访一块高山牧地不低级。表面上驱使这样做的那种自然的感受,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现代的卢梭主义,一种错综的、感伤的态度——他不觉得自己讲得好,他说什么,他觉得这无所谓,他之所以继续这样说,仅仅是因为这始终还不是他想吐露出来的内心真言。施特拉斯蒂小姐向他投去怀疑的一瞥。她无法理解他;她那纯概念式的重要思维经验对她毫无用处,他一个劲儿抖搂出来的这些概念她既分不清也聚不拢;她猜想,他讲话不动脑子。她带一根插在帽上的雄鸡尾羽毛听这一番话,这使她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足并增强了她对她向之趋附的孤独所感到的乐趣。


    这时,乌尔里希的目光落在他的邻座的一张报纸上,他读到一则广告的大字标题:《时代提出问题,时代给予答复》,标题下面大概是推销一种鞋垫还是介绍一个报告的广告词,这一点人们今天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他的思绪突然跃进他所需要的轨道。他的女伴竭力采取客观态度,心里颇不踏实地承认:“可惜我对文学作品知之甚少,我们这种人没时间。也许我根本也不懂真正的文学。但是譬如,”说到这里她举出了一个受欢迎的名字,“就使我获益匪浅。我认为,如果一个作家能够使我们有这样生动的感受,这大概也就不简单了吧!”然而,由于乌尔里希自以为已经用奇特的心智的迟钝对一种抽象思维的不寻常发展存在于施特拉斯蒂博士精神中的联系表示了足够的感谢,他便愉快地站起来,对他这位专业相近的同行说了一句极恭维的话,便匆匆下车,他边下车边推托说,他已经坐过头了两站了。当他站在车外并再次打招呼时,施特拉斯蒂小姐这才想起,最近曾听到过一些对他的作为的不好评价,觉得让一阵他的讨人喜欢的告别词所激起血潮引起了同情之感,按她的信念这件事对他可并不怎么有利;而他如今却既知道又仍然还不完全知道,为什么他的思绪围着文学这件事转、它们在那儿想干什么,从莫尔塔代拉比喻起直至无意识引诱善良的施特拉斯蒂作自供。自从他二十岁时写了自己的最后一首诗以来,文学毕竟与他不再有什么干系;从前偷偷写作有一度总算曾是他的一种相当有规律性的习惯,而他之所以放弃了这个习惯,则并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或者认识到太缺乏才干,而是出于某些原因——在现在的印象下他完全可以用某个词儿表述这些原因,这个词儿在作出许多努力之后表达出向空虚的流入。


    因为乌尔里希属于这样一类爱书的人,他们不再喜欢读书,因为他们认为写书和读书整个儿就是一种胡作非为。“如果明智的施特拉斯蒂想让自己‘被感觉’”他想,(她这就对了!我若是反驳了她,那么,她就会拿音乐作主要见证来对付我!)一如惯常的那样,他部分用言语在想,这思考部分作为无言语的异议进入意识之中:所以如果明智的施特拉斯蒂博士想让自己被人感觉,那么,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这就是让艺术感动人、震撼人、娱乐人、惊喜人,让艺术使人闻到高贵的思想,或者,一句话,使人真正“经历”某种事并且自己“有生气”或者是一个“经历”。乌尔里希也根本不想鄙弃这种做法。他转悠着一个以轻微的感动和勉强的讽刺的混合而告终的次要念头,他这样想:“情感很少够用。保护感觉的某种温度使之不冷却,很可能意味着保护使所有的精神发展得以产生的孵化热量。如果一个人瞬间超脱其错综复杂的聪敏意图——它们把他跟无数陌生的对象纠结在一起——进入一种完全无目的的状态,也就是说譬如他听音乐,那么他就几乎处在受雨水滋润和阳光照射的一朵花的生命状态。”他愿意承认,人的精神在休憩和安歇中比在活动中蕴含着一种更永恒的永恒;但是他一会儿想到“情感”,一会儿想到“经历”;这就带来一种矛盾。因为是有意志经历的!是有登峰造极行为的经历的!虽然人们很可能可以假定,这些经历中的每一个,如果它已经达到了自身的最高的、闪光的苦难境界,也还只是情感;但是这样一来,充分纯正的感觉状态是一种“安歇”,一种活动的沉没,这与此岂不更有矛盾?!抑或这竟然并不处于矛盾状态?有一种奇特的内在联系吗,按照这种联系,最高的活动在核心是静止不动的?但是这里显示出,这一系列想法与其说是一个次要念头,倒不如说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念头,因为乌尔里希怀着突然觉醒的对这一系列想法的感伤转折的抗拒心理撤销了他已经陷入进去的全部观察。他不想对某些状态进行思考,而且,如果他对情感进行思考,他不想自己沉溺于情感之中。


    这时,他迅即想到,人们可以最不费力气地、直截了当地把他企图达到的这种目标视为无谓的现实性或文学的永恒瞬时性。难道它有什么结果吗?要么它是一条从经历到经历的弯路并回归自身,要么它是不会产生出某种确切的东西来的一种有刺激性状态的总和。“一个积水潭,”他想,“比海洋频仍得多、强烈得多地不由自主给每一个人留下有很大深度的印象,原因很简单,人们见积水潭的机会比见海洋的机会多。”所以他觉得,这也是带感情色彩的,普通的感情并非由于别的原因而被认为是深刻的感情。因为爱感觉不爱感情,这种偏爱是所有富有情感的人的标志,它跟使人产生感觉和使自己被人感觉愿望——这愿望是一切为感情服务的机制的共同点——一样,其结果都是面对作为一种个人状态的感情瞬间的感情等级和性质的贬低,此外还是那种肤浅、发展障碍和不乏一般例子的完全不关紧要的事。“这样一种观点,”乌尔里希补充思考,“当然一定会使所有这样的人感到厌恶:这种人就像有一身羽毛的公鸡那样因有自己的感觉而感到心情舒畅并且也许还对永恒从头开始和每一个‘人物’打交道颇有些得意洋洋!”他对一种巨大的倒转,一种简直是在人类的规模上的倒转有清晰的概念,但却不能以一种会令他完全感到满意的方式把这表达出来,因为事物的联系大概太具有多样性了。


    他一边思虑着这些事,一边观察着从一旁驶过的电车并等候一辆能把他尽量往市中心近处送回去的电车。他看着人们下车上车,他那技术上并非无经验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琢磨着锻造和浇铸、滚压和铆紧、设计和车间制造、历史发展和当前状态的这些内在联系,人们如今使用的这些滚动的棚屋,就是依据它们发明出来的。“最后,电车公司的一个代表团来到车辆厂并选定木铺板、涂色、软垫、扶手、烟灰缸以及诸如此类东西的安装,”他顺带着想,“而恰恰正是这些小零星物件有着重大关系,车厢的红的或绿的颜色至关重要,他们从踏板上爬进去时的那股活力为成千上万的人形成他们所保持着的东西,形成这唯一的一切天才为他们剩余的并被他们经历的东西。这构成他们的性格,赋予它敏捷或懒散,让他们认为红色的有轨电车是家乡,蓝色的是异乡,构成那种不会被混淆的由微小事实组成的气味,一个个世纪都在衣服上带有这股气味。”这是不可否认的并且一下子和构成乌尔里希的主要思路的别的东西连接在一起:生活大部分也注入不足道的现实性之中,或者,用技术术语来说,一个精神的作用系数是很小的。


    突然,就在他觉得自己带着一股活力爬进车厢的时候,他心里在想:“我要让阿加特好好记住:道德就是把我们的生命的每一个瞬间状态列入一种持久状态!”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具有一种定义特性的这句话。虽然没充分展开和划分出去,但是在这个磨得过分光亮的思想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突然出现的想法,它们接踵而来并补充理解力。经过了无把握地缩短,预计会出现一个严格的观点和为不怀恶意的使用感觉确定任务,一种严肃的顺序:情感必须要么服务要么处于一种极其深刻的、还没有描述过的像一望无际的大海那样浩瀚的状态。人们还称这是一个观念,人们会称这是一种思念吗?乌尔里希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一放,因为就在他想起他妹妹的名字来的这个瞬间,她的阴影模糊了他的思绪。跟通常一样,每逢他想起她时,他心里总觉得,在与她做伴度过的那段时间里他显示了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精神状态。他也知道,他强烈地希望重新回到这种状态中去。但是这同样的回忆让他感到蒙受了这样的屈辱:他的态度狂妄、可笑和自鸣得意,不比一个在一阵眩晕中跪倒在观众面前、第二天无脸面见这些观众的人更好一些。鉴于兄妹之间的这种适度克制住的精神方面的关系,这是极度夸张了的;如果人们不是完全认为这毫无根据,那么,这不妨仅仅被视为还没有形态的情感的反面。他知道,阿加特将在不多几天后到来,他不加任何阻拦。她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了吗?人们完全可以认为,情绪一冷淡下来她又撤销了自己的全部计划了。但是一种十分清晰的预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阿加特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的。他原本可以问问她的嘛。他又觉得有必要写信警告她。但是他一刻也没认真考虑这个决心,他反倒设想,是什么促使阿加特采取这种异乎寻常的态度:他把这看作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激烈姿态,她以这样的姿态对他寄予信任并把自己交托给他。“她很缺乏现实感,”他想,“但是她有一种做她愿意做的事情的奇特方式。欠考虑,不妨这样说;但是因此也就没平息下来!她一生气,就把世界看成红宝石色!”他亲切地笑了笑,环顾四周一同乘车的人。邪恶的想法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是肯定无疑的,每个人都抑制它们,谁也不过分对它们见怪: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自身之外,在一个赋予他们以一个梦幻经历的难以亲近特性的人的身上有这些想法。


    自从乌尔里希没把他那封信写完以来,他第一次搞明白了,他不再有选择的余地,而是已经处于让他还在犹疑不决的那种状态之中。根据他的法则——他随意使用这骄矜的双重含义,称它们是神圣的——阿加特是不会悔过的,而是只会通过随后发生的事情弥补自己的过失,这大概也符合悔过的本意的吧,因为悔过是一种澄清而火热的,并非是一种受损的状态。使阿加特的令人不快的丈夫失去损人的能力或者使他保持于人无损的状态,这恐怕无非就是意味着取回一种损失,即仅仅意味着那种双重的使人麻痹的否定,在内部上升至零的那种普通的好态度便是由这种否定组成。对付哈高厄尔的这种办法,像“举起”一个飘浮的重物那样,另一方面却只有在人们为他筹措一种伟大的情感时才有可能,这件事想起来就让人感到不无惊恐。所以按照乌尔里希试图适应的那种逻辑,得到弥补的只能是别的什么,不是损失;而他则丝毫也不怀疑,这将是他的和他的妹妹的全部生命。“妄自尊大地说,”他想,“这就是:扫罗[29]不是弥补了他从前的罪孽的每一个单独的恶果,而是他变成了保罗了!”然而,情感和信念出于习惯对这种独特的逻辑表示反对,理由是先结清与妹夫的这笔账,然后考虑过新的生活,这样做无论如何更正派,无损于以后的振奋。那种如此吸引他的道德根本就不适宜于处理现金交易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立。所以就在那另一种生活和日常生活的边界产生出解不开的和充满矛盾的情况,人们最好根本就别让它们变成难以确定的两可情况,而是事先就以寻常的、不动感情的正经方式将它们排除掉。但是这时乌尔里希却又觉得,如果人们想冒险向前进入无条件好意的范畴,那么人们就可以遵守寻常的好意的条件。要他担负的向这新事物迈进这一步的任务似乎打不得任何折扣。


    还可以保卫他的最后的战壕里充满着这样的强烈厌恶情绪:他曾大量使用过的诸如“自我”、感情、好意、别的好意、恶意这样的概念带有十分强烈的个人色彩,同时也带有十分一般性的特点,这其实只与年轻得多的人的道德考虑相符合。他的境况跟某些关注自己的事情的人必定也会有的境况一样,他气恼地选出几句话来,这样问自己:“‘情感的制造和结果’?一个多么机械的、合理的、不通达人情的观点!‘道德是一种节制全部个别状态的持久状态的问题’,此外什么也不是了?多么不近人情!”如果人们用一个理智的人的眼睛来看这件事,那么一切就显得颠倒了。“道德的本质简直不以任何别的东西,而是以重要的情感总是保持不变为依据,”乌尔里希想,“个人应做的一切,就是行动时与它们保持步调一致!”但是恰恰在这时候,他四周滚动着的地方那用丁字尺和圆规画出的线条在一个地方停住了。在这个地方,他的来自这现代交通工具的身躯内部并不自觉地还参与其安排的目光落在一根自巴罗克时代以来便一直立在路边的石柱上,致使这无意识被接受了的理性创造的技术上的舒适设备突然陷入与那旧姿态的突然袭来的激情的对立之中,而那种旧姿态则看上去并非完全不像一种石化的肚子痛。这种视觉碰撞效果极其强烈地证实了乌尔里希方才还曾经想躲避的那些想法。生活的缺少考虑本来会通过随便什么东西比在这种偶然的目光中更清楚地显示出来的吗?没有像在作这样的对比时惯常的那样袒护“现在”或“从前”,他的精神毫不犹豫地觉得自己既让新时代也让旧时代给撇下了,并且只把这看作是一个问题的大规模展示,而这个问题则归根到底是一个道德问题。他不能怀疑:人们以为是文风、文化、时代意识或生活感情并加以欣赏的东西的短暂性是一种道德的脆弱性。因为按各时代的大标准,它不意味任何别的东西,它只意味着:如果人们完全片面地发展自己的才能并热衷于分解和夸张,从不节制自己的意志,从不使自己获得完全的学识,并且怀着不连贯的激情时而做这时而做那,那么,这是按自己的生活的较小标准来衡量的。所以连人们称之为时代的更迭或者进步的东西,在他看来也只是一个诺言,它表明没有哪个尝试一直到达大家必须联合的地方,到达通往一个包罗全体的信念的道路上,从而也就是到达通往不断发展、持久享受和那种伟大的美的严肃性,到达通往这一可能性的道路上。今天在这条道路上,生活只会暂时蒙上阴影。


    认为一切曾经像虚无一样,这在乌尔里希看来自然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傲慢。然而,这确实是虚无。存在无法量度,意识一片混乱。跟其结果相比,这至少不比生成当代灵魂的东西多,可以说是够少的。就在乌尔里希作这样思考的时候,他却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沉溺于这个“少”,仿佛这是他的意图允许他得到的生命桌上的最后一顿餐饭。他已经下车,走上一条可以把他迅速引到市中心的道路。他觉得,他好像从一个地下室里出来。街道发出惬意的吱嘎吱嘎声,早熟得像在夏日那样充满温暖。自言自语的甜蜜毒汁味道从嘴里消退;人人都爱说话,都沐浴在阳光里。乌尔里希几乎在每个陈列窗前都驻足。这些五色斑斓的小瓶子,包在囊内的芳香和无数变型指甲剪:在一家理发店里就已经蕴含了多少天才!还有一家手套商店:付出了多少方方面面的创造才能,一张羊皮才套在一位淑女的手上,这张兽皮才变得比她自己那张皮更显贵!他惊叹这些不言而喻的事物,舒适生活的这些无数雅致家什,仿佛第一次看到它们似的。多少迷人的词儿:极乐世界!他觉得。多大的幸福啊,这种共同生活的巨大一致!这里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地球表层,再也感受不到激情的未铺石子的道路,再也感受不到——他确实感觉到:心灵的不文明!注意力专心致志地掠过一座花园,花园里有果实、宝石、织物、迷人的身形,温柔而感人的各种颜色的眼睛张开着。由于人们喜欢白皙的皮肤,怕晒太阳,所以已经有一顶顶彩伞悬在人群的头顶并把丝绸阴影投在苍白的女人脸上。甚至在一旁走过时从一家酒馆的镜子里看到摆在桌布上的淡金黄色啤酒,乌尔里希也感到心旷神怡。那桌布雪白雪白的,白得竟然在阴影边上现出蓝色底面来了。后来,大主教从他身旁驶过;一辆温柔、凝重的四轮单驾轻便马车,深色中透着红色和紫色:这一定是大主教的车,因为乌尔里希目送着离去的这辆马车看上去完全是辆教会的车,两个警察立正并向这位基督的继承人敬礼,他们并不曾想到他们的祖先曾用一支长矛刺过大主教的这位祖宗。


    他沉溺于这些刚才还被他称为“徒劳的生活现实性”的印象中;他怀着极大的热心,以致在他饱览这世态百象的时候渐渐地从中又生出他那敌对的从前的状态。乌尔里希现在清楚地知道他的思考有哪些不足之处。“这意味着什么呢,”他问自己,“面对这种专横跋扈也还要求一个在其上、在其后、在其下的结果?!莫非这是一种哲学?一个涵盖一切的信念,一个法则?抑或上帝的旨意?抑或不是上帝的旨意而是假设:迄今为止道德一直缺乏一种‘感应的思想’;当好人比人们想象的要难得多;为此将需要一种类似于到处存在于研究工作中的那种没有终结的合作?我假设,没有道德,因为道德不能从某种稳定的东西推导出来,而是只有无益地维护倏忽即逝状态的规则;我还假设,没有无深奥道德的深厚幸福感:但是这时我觉得,我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本身是一种不自然的、苍白的状态,而且这根本就不是我希望得到的东西!”确实,他本可以简单得多地问自己:“我承担了什么?”他也真的这样做了。但是这个问题触及他的敏锐的感觉甚于触及他的思维,它简直是打断了这种思维并且在还没为乌尔里希所理解之前就已经使他一步一步逐渐失去颐指气使的清醒的乐趣。这个问题起初像陪伴着他的在他耳畔的一个沉闷的声音,后来这声音在他自身体内,只比所有其余的声音低八度,这时乌尔里希终于跟他的问题一致起来并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响亮而生硬的世界里的一个低沉而怪异的声音,被围在一个宽阔的音程中。他真的承担、允诺了什么了呀?


    他努力思索。他知道,他使用了“千年王国”这个用语,即使只是作为比喻,但也不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如果人们认真地对待这个诺言,那么到头来就是希望借助于相互的爱生活在一种如此高雅的尘世状态之中,以至于人们只还能够感觉和做可以提高和维持这种状态的事。只要他可以思索,那么,有这样一种人的状态的轮廓,这在他看来便是肯定无疑的了。这一开始是“与少校夫人的故事”,后来的阅历不轰轰烈烈,但始终都是同样的。如果人们将一切加以概括,那么结果差不多就是:乌尔里希相信“原罪”、相信“先天的罪孽”。这就是说,他简直会以为,什么时候曾经在人的态度方面有过一个直达根底的变化,这个变化想必大致就犹如一个恋人清醒过来那样:后来他大概看到了全部真实情况,但是某些较大的东西被撕碎了,真实情况到处只像一个剩余下来并重新补缀起来的部分。也许这甚至真的就是这只“知识”苹果,是它在精神上酿成这个变化并把人类从一种原始的状态中推出去,人类在有了无限的体会并由于罪孽而变得智慧起来之后,才又想回归到这种状态中去。但是,乌尔里希不按流传下来的那样,而是按他发现的那样去相信这样的故事:他像一个算术家那样相信它们,这位算术家在自己的面前摆放着他的情感的系统,并从没有哪个情感有正当理由中推断出有必要采用一种其性质可以猜想得出来的幻想假设。这不是小事!他已经相当频仍地进行过类似的思考,但是还从未有能力在不多几天内对是否要极其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作出决断。在他的帽子和衣领下面微微渗出汗来,那些从他身旁擦身而过的行人让他感到心烦意乱。他的所思所忖,恰似一种与大多数活生生关系的分离;这个情况他没有低估。因为人们今天过着分裂的、按部分与别人交叉的生活;人们所梦幻的,与进行梦幻有关,与别人所梦幻的有关;人们所做的事,自身互相关联,但更多的是与别人所做的事有关联;而人们所信仰的,则与人们自己只有其中最小的一部分的那些信念有关:所以愿意从它的充分的现实出发采取行动,这是一个完全不现实的要求。恰恰就是他,一辈子总是在内心充满着这样的情感:人们必须分享他的信念,人们必须有勇气生活在道德上的矛盾的中间,因为从而也就可以由购买而得到成绩。他至少对他就另一种活法的可能性和意义所作的思考深信不疑吗?并不!尽管如此,他的情感却参与其中了,仿佛它面前就有多年期待过的一个事实的明白无误的征兆似的。


    于是他不得不自思自忖,他压根儿有什么权利可以像一个自爱自恋的人那样,不再愿意去做对于心灵无可无不可的事。这与今天每一个人都抱有的那种积极生活的观念相抵触;即使信神的时代能促进这样一种努力,在越来越强烈的阳光照耀下,这种努力也如晨昏蒙影般消融了。乌尔里希感觉到一股孤寂和甜蜜的芬芳,它越来越与他的趣味相抵触。所以,他也就努力尽可能地限制自己那放荡不羁的思想,并且——即使并非完全真诚地——告诫自己:那个向他妹妹奇异地作出的千年王国的诺言,明智地加以理解,无非就是一种令人感到舒适的姿态而已;与阿加特相处是会要他付出他迄今一直十分缺乏的温柔和无私的。恰似人们回想起一片从天空掠过的极其透明的云彩那样,他回想起某些个已经具有这样性质的过去的相聚瞬间。“也许千年王国的内容无非就是这股起初成双出现的力量膨胀成为一个喧闹的所有力量的共同体?”他有些畏缩地考虑。他又求教于他自己的那则被他回忆起来的“与少校夫人的故事”,把爱情的幻觉——因为它们不成熟而成为错误的原因——放在了一边,他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爱护备至的善意和爱慕的情感上,当初他在孤独中有能力产生这种情感。他觉得,怀有信任和好感或者为另一个人而活着,必定是一种感人泪下的幸福,美好得就像白日炽热地沉入傍晚的宁静并且也有点儿令人伤心落泪地缺乏乐趣、神态安静。因为在这期间他也已经觉得自己的打算滑稽可笑,宛如两个老光棍汉就搬到一起住达成的协议;在这样的幻想的痉挛上,他感觉到,服务性的兄弟之爱的观念多么不适宜满足他的愿望。他相当冷淡地暗自承认:在阿加特与他之间的关系中一开始就搀和进了一大堆与社会敌对的因素。不但涉及哈高厄尔和遗嘱的事务,而且整个感情色彩也都预示着某种激烈的东西;毫无疑问,在这种兄妹同胞情中所含有的相互的爱并不比对其余世界的排斥更多。“不!”乌尔里希想,“愿意为另外一个人活着,这无非就是利己主义的倒闭罢了,这利己主义在邻近与一个合伙人新开张一家商店!”


    实际上,尽管有着这个冠冕堂皇的意见,他内心的紧张在他受到诱惑把模模糊糊充满他内心的光注入一盏尘世的小灯的那个瞬间已经越过了自己的顶点;当情况表明这是一个错误时,他的思维已经没有寻找一个决断的意图,他甘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他的附近恰好两个男人发生争执,互相叫嚷了几句难听的话,仿佛要动手打架似的,他饶有兴趣地注意观看;当他刚转身要走时,他的目光与一个女人的目光相遇,这女人的目光就像一朵肥美的、在茎上摇曳的花。怀着那种愉快的心情——它与同样量的感觉和指向外界的注意力搀和在一起——他注意到,热爱他人这个合乎理想的要求在现实的人群中有两种实施的情况。第一种人,他们不喜欢自己周围的人,而第二种人则弥补了这个不足,因为他们与那前一半人陷入性的关系之中。他不假思索地在走出不多几步后也折回,跟着那个女人;这尚还完全机械地是他们的目光相接触的结果。他看到她裹在衣服里的身体在自己眼前,就像一条在水面附近的大白鱼。他希望自己能以男子的气概用大鱼叉叉这条鱼并看它活蹦乱跳,这个愿望中含有同样多的厌恶和渴求。从几乎觉察不出的征象上他也看出,这个女人知道他在盯梢并允许他这样做。他试图弄清她可能属于社会上的哪一个阶层,他猜想是中等偏上的阶层,精确确定身份,这就难了。“商人家庭?公务员家庭?”他暗自思忖。但是各种不同的景象随意地浮现出来,其中甚至有一家药房的景象:他在那个回家来的男人身上感觉到那股强烈而甜蜜的味道;坚固的家庭氛围,从中再也看不出丝毫在这之前不多一会儿,她曾让一位闯入者的贼灯照得浑身痉挛的迹象。毫无疑问,这既可恶又着实诱人。


    就在乌尔里希继续跟在这个女人后面行走并在实际上确实害怕她会在一个陈列窗前站住并迫使他要么傻乎乎地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要么和她搭讪的时候,某种东西一直还没有转向地、清醒地郁结在他的心头。“阿加特到底要我干什么呢?”他第一次这样问自己。他不知道。他猜想,这大概跟他要她干的事是相似的。但是在这方面他只有感情上的原因。他不必对一切来得多么迅速和意外感到惊讶吗?除了记忆中的童年时代的几件往事以外,他对她一无所知,而他所获悉的少量情况,譬如已经延续了几年的与哈高厄尔的关系,其实倒是会让他感到不快的。现在,他也想起他抵达家乡向他的父宅走近过去时,心头怀有的那种奇特的犹豫、几乎是抗拒的心态。他心头突然泛起这样的想法:“我对阿加特的感觉只是错觉!”在一个经常与自己周围的人有着不同的愿望的人——他又认真思考起来——总是只感到厌恶从不产生什么好感的人的内心,人类的惯常的友好情感和温和的好意必然容易分解,并化为被一团不为个人感情所左右的爱的迷雾所笼罩的冷酷无情。有一回,他曾称这是六翅天使的爱。不妨也可以说:没有对方的爱,他想。或者同样也可以说:没有两性关系的爱。今天根本就只有性爱:在同性人中人们互相不能忍受,在异性相交中人们怀着一种不断增长的对过高估计这种强制的愤恨相爱。但是,六翅天使的爱摆脱了这两种情况。它是摆脱了社会和性厌恶逆流的爱。人们确实可以称它,称这种可以到处感到与今日生活的严酷有关联的爱是一个不给兄弟之爱留下位置的时代的姐妹之爱——他自思自忖,既恼怒又吃惊。


    但是尽管他最后这样想着,他却在这之外交替着梦见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女人。她在他脑际浮现犹如山区深秋里的日子,那里的空气有某种流尽血和濒死的气息,但颜色却在极其热情地燃烧。他看见蓝色的远处景色,那些颜色浓淡程度不同的不尽的神秘景色。他完全忘记了真实地在他前面行走着的那个女人,远离一切渴慕,也许接近了爱。


    另一个女人的持续不断的目光使他分散了注意力,这目光像第一个女人的目光,但不像它那样放肆和肥美,而是像一条粉彩色线条那样带有上流社会和鲜美的特色,而且刹那间就已经让人铭记在心:他抬起头来,在一种内心完全精疲力竭的状态下看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博娜黛婀。


    风和日丽的天气吸引她来到大街上。乌尔里希看看表:他散了一刻钟的步,自他离开莱恩斯多夫宫以来,时光过了还不到四十五分钟。博娜黛婀说:“我今天没有空。”乌尔里希想:“对于一生来说一整天、一年,甚至一个决心才有多久啊!”这是无法衡量的。


    二三 博娜黛婀或故态复萌


    就这样,此后不久乌尔里希就接待了他这位被离弃的女友的来访。在街上的相遇既不够用来满足他责备她滥用他的名字去博取狄奥蒂玛的友谊的愿望,也没给博娜黛婀留下足够的时间,去责备他长期沉默不语。她不仅没时间为自己辩护,驳斥行为冒失的指责并称狄奥蒂玛是一条“不高尚的蛇”,而且也没时间想出一个证据来证明这一点。所以她和她这位已进入宁静状态的男友匆忙达成协议,一致同意他们还得再好好谈一次。


    她来了,这既不再是每逢眯缝着眼睛照镜子并决心要跟狄奥蒂玛一样纯洁和高贵时总是用双手缠绕自己的头发直至使她的脑袋看上去有几分像希腊人的那个博娜黛婀,她也不再是那个在梦幻般的夜晚因为这样的戒习治疗法而无耻地并怀着女性的精明诅咒她的榜样的那个博娜黛婀,而又是那个可爱的老博娜黛婀,那个按时尚要求让小发鬈披在不很聪明的额头上或从额头上升起的博娜黛婀,而且在这个博娜黛婀的眼睛里经常有某种看上去像在一团火的上面升起的空气那样的东西。乌尔里希就要质问她,因为她向他表妹泄露了她跟他的关系,这时她却不慌不忙对着一面镜子摘下帽子;而当他想查明她说了多少时,她便满意而详尽地描述说,她给狄奥蒂玛瞎编了一套谎话,说什么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请求她设法别让莫斯布鲁格尔被人遗忘了,说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来求教于夫人,因为写信的人常常对她谈起夫人的崇高思想。说罢,她坐在乌尔里希的靠背椅的扶手上,吻他的额头并态度谦和地保证说,这一切也都是对的嘛,除了信以外。


    从她的胸脯散发出热乎乎的气息。“为什么后来你称我表妹是一条蛇?你自己才是蛇!”乌尔里希说。


    博娜黛婀若有所思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墙上。“啊,我不知道,”她回答,“她对我真好。她真关心我!”


    “这是什么意思?”乌尔里希问,“你现在分担她为善、真和美所作的努力吗?”


    博娜黛婀回答:“她告诉我,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竭尽自己的全力为自己的爱情而活着,她不能,我同样也不能。所以每一个女人都必须在命运给她安排的位置上恪尽自己的职责。她真是规矩、正派极了,”博娜黛婀现出更深沉的神态继续说,“她劝我宽厚地对待我的丈夫,她断言,一个头脑冷静的女人会在抑制自己的婚姻生活中找到一种莫大的幸福;这使她显得比任何通奸都高贵得多:其实我自己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嘛!”


    这话确实一点也不假;因为博娜黛婀从未有过别样的想法,只不过就是她总是采取别样的行动,所以她能够心安理得地表示同意。当乌尔里希这样回敬她时,这给他再次招来了一个吻;这一回已经在额头偏下一点。“就是你搅乱了我的多配性的平衡!”她说,同时轻轻叹了一口气,为在她的思维和行动之间产生的矛盾作辩解。


    提出许多插问后,事情弄清楚了,原来她是想说“多腺平衡”,一句当时只有专业人员才懂的生理学用语,人们不妨把它译为精力平衡,前提是,这是某些影响血液的腺,它们的传动和延滞影响性格和气质,尤其是博娜黛婀在某些情况下苦不堪言地大量拥有的那种气质。


    乌尔里希好奇地皱了皱眉头。


    “所以是某种腺细胞的事情,”博娜黛婀说,“既然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心里也就踏实了!”她对她的这位负心的男友忧郁地笑了笑,“如果人们迅速失去平衡,就容易产生失败的性经历!”


    “可是博娜黛婀,”乌尔里希惊奇地问,“你怎么这样讲话?”


    “我这是学来的。你是一个失败的性经历,这是你表妹说的。但是她也说,如果人们告诫自己,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只是我们个人的事,那么人们就能摆脱使人震惊的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后果。谈到我时她声称,我个人的错误是,我不是从整体上看待爱情生活,而是在爱情方面太过于依恋一个个别部分。你明白吗,她说的个别部分是指也被称作‘粗糙经验’的东西:了解她所阐明的这类观点,这往往是很有趣的。但是她身上有一点我不喜欢:因为虽然她说,一个坚强的女人在一夫一妻制中探求自己的终身事业并且应该像一个艺术家那样热爱它,可是到头来她却储备着三个、算上你也许就是四个男人,而我现在却一个也没有!”


    她边说这话边打量她这位开小差的预备队员,那目光既热情又带着疑虑。但是乌尔里希不愿意去理会它。


    “你们谈论我?”他预感不祥地问。


    “啊呀,只是偶尔谈及,”博娜黛婀回答,“只是在你表妹找一个例子或者你的朋友,那位将军在场的时候。”


    “大概还有阿恩海姆也在场的时候吧?!”


    “他仪态威严地仔细倾听贵妇们的谈话,”博娜黛婀嘲笑他,不无不招眼的模仿才能,但随即便正色补充说,“他对待你表妹的态度我根本就不喜欢。他通常都出外旅行;如果他在场,他就对所有的人讲太多的话,而如果她举封·施泰恩夫人的例子和那个——”


    “封·施泰因夫人?”乌尔里希用询问的口吻改正。


    “当然啰,我是说施泰因夫人;狄奥蒂玛确实相当频繁地谈论这个女人。当她谈到那些关系,封·施泰因夫人与另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与符尔——咳,她叫什么呀:她有这么一个不三不四的名字?”


    “符尔皮乌斯。”


    “当然啰。你懂吗,我在那儿听到这么多的外来词语,结果是我连最简单的都不知道啦。如果她将封·施泰因夫人和这个女人加以比较,那么,那个阿恩海姆便一个劲儿看着我,仿佛在他的意中人旁边我倒显得颇适合充当如你方才所说的那个角色似的!”


    可是这时乌尔里希却坚决要求对这些变化作出解释。


    结果表明,博娜黛婀自从占用了乌尔里希的知心朋友这个称号以来,在获取狄奥蒂玛的信任方面也已取得了大的进展。


    乌尔里希在气头上轻率喊出的一声慕男狂已经在他表妹心中激起一种无限的效应。她把她作为一个以不怎么确切的方式为人类的福利工作的女士请来参加她的社交聚会,从而她也就得以暗中观察过这位新来的女人几次;这位闯入者长着一双像吸墨水纸一样的眼睛,吸收着她的房屋的景象,不仅让她感到阴森森的,而且也在她心头既激起女人的好奇和厌恶。说真的,如果狄奥蒂玛说出“淫荡”这个词儿来,她就有类似于想象她这位新相识的所作所为时的那种隐约朦胧的感觉;她心神不宁地一次又一次地期待着一种不成体统的举止和丧失体面的行为。但是博娜黛婀却以自己那爱虚荣的态度——这种态度与不成器的孩子们在一个唤醒他们的道德竞争心的环境中的特别有教养的表现相称——缓解了这种不信任。她甚至因此而忘记了她是嫉妒狄奥蒂玛的,而狄奥蒂玛则惊讶地发现,她这位令人不安的被保护人和她本人一样对高尚的东西有好感。因为这时“失足的姐妹”——这是她现在的称呼——已经成为被保护人;不久狄奥蒂玛便对她表现出一种特殊的同情,因为她由于自己的处境而感到自己有理由认为这个有失尊严的慕男狂秘密是一种女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30],她说这把用一根马鬃吊着的剑甚至会悬挂在一个吉诺维瓦[31]的头顶上的。“我知道,我的孩子,”她开导大约与她同龄的博娜黛婀,“最最可悲的莫过于去拥抱一个人,而在内心却又并不相信这个人!”并鼓足勇气亲吻那张不贞洁的嘴,那勇气简直足以使她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一头狮子的带刺的胡子中间。


    但是狄奥蒂玛当时所处的位置,是在阿恩海姆与图齐之间:用形象的话来说,这里一种水平位置,这一个重视它,另一个则轻视它。连乌尔里希在回来时还曾看见他表妹头上包着绷带敷着热手巾;但是这些女人的烦恼——她怀着隐约的预感把它们的功能理解为她的身体对从心灵那儿得到的充满矛盾的指南所提出的抗议——使狄奥蒂玛想起了那种高尚的决心,这是只要她不愿意像每一个别的女人那样她就会特意下定的那种决心。应该从心灵方面还是从身体方面入手去完成这项任务,是不是用对阿恩海姆或对图齐的态度上的一种变化来对此作出回答更好,这一开始当然是成问题的。但是,这在世人的帮助下作出了决定,因为就在心灵及其爱情之谜像一条人们想光着手将其抓住的鱼儿那样从她身上滑脱的时候,这位痛苦求索着的女人惊诧地在时代精神的书籍中找到了大量的忠告,当时她第一次下定决心,要在由她丈夫显示出来的身体的另一端抓住自己的命运。她不曾知道,我们的时代——性爱激情概念大概已经摆脱它,因为这与其说是一个宗教的还不如说是一个性的概念——不屑于还去研究爱情,认为这幼稚可笑,但却把精力花费在研究婚姻上,我们的时代变尽法儿不厌其烦地研究婚姻的自然进程。当时就已经出现许多那样的书籍,它们用一个体操教师的纯洁意识谈论“性生活变革”,并且想协助大家结了婚却仍过得潇洒。在这些书里男人和女人只还叫作“男性的和女性的胚胎携带者”或者也叫作“性伙伴”,而在他们之间应由各种精神—身体方面的调剂加以驱除的厌倦情绪则被人们取名“性问题”。当狄奥蒂玛深入研读这些读物时,她先是皱起了眉头,但是后来这眉头便舒展开了;因为这是对这种虚荣心的一次撞击:一个正在形成中的世代精神的大运动迄今一直没有为他所察觉。这个着了迷的人终于一拍脑门惊诧地发现:她很会赠送给世界一个目标(即使还一直没决定,哪个目标),但还从未想到人们也可以用精神上的优势来处置婚姻的耗人心智的烦恼。这个可能性与她的爱好很相称,并且使她突然看到了把与她丈夫的关系,把这种她迄今只认为是一种痛苦的关系看作一门科学和艺术的前景。


    “好事就在近旁,为何舍近求远呢?”博娜黛婀说,并用她特有的对陈词滥调和引文的偏爱加以重申。因为后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乐意保护人们的狄奥蒂玛不久便把她当作在这些问题上的一个女弟子看待。这是按照边教边学这个教育原则来做的,这一方面不断地协助狄奥蒂玛从她新博览的群书的暂时还相当杂乱的、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印象中查找出某种她坚信不疑的东西——在“直觉”的这个幸运的秘密的指引下:讲起话来信口开河,就会说到点子上;但是,另一方面,博娜黛婀也得到了一个好处,这好处使她能够起到那种反作用,没有这种反作用弟子即便对于最优秀的教师来说也依然是无益的:自从图齐司长夫人着手凭借书籍来修正她的婚姻的走向以来,博娜黛婀的丰富的实践知识,即使小心翼翼、藏而不露,对于理论家狄奥蒂玛来说也是一个被惴惴不安地观察的经验源泉。“瞧,我肯定比她不聪明得多,”博娜黛婀解释说,“但是在她的书中常常有一些连我也毫无所知的事情,这使她有时感到十分气馁,她惋惜地说:‘这不是凭夫妻生活的实际情况可以决定得了的,而是需要一种重要的、受过活材料训练的性经验和性实践!’”


    “可是,天哪,”乌尔里希呼叫起来,一想到他的贞洁的表妹已经误入“性科学”歧途他就忍俊不禁,“她究竟要干什么?”


    博娜黛婀集中精神回忆时代的科学趣味与一种下意识的表达方式的成功结合。“这涉及她的性欲的最佳培养与管理,”然后她本着她的女教师的精神回答,“她确信这条道路必须经过最严格的自我教育通向一种轻松愉快、和谐美满的性爱。”


    “你们在郑重其事地进行自我教育?而且还是最严格地?!你真会讲话!”乌尔里希再次呼叫起来,“可是劳你大驾,给我解释一下,狄奥蒂玛干吗进行自我教育?”


    “她当然首先教育她的丈夫!”博娜黛婀纠正他。


    “可怜的人儿!”乌尔里希情不自禁地想并请求,“那么我倒是想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你别一下子拘谨起来!”


    听到这些问题时,博娜黛婀确实像一个优秀学生在考试中那样因虚荣心而感到拘谨。“她的性环境受到了毒害,”她谨慎地进行解释,“如果要她拯救这个环境,那么只有这样办还行:图齐和她极其认真地审查他们自己的行为。在这方面没有一般规则。人们必须努力观察对方的生活反应。为了能够正确观察,人们必须对性生活有某种了解。人们必须有拿实际获得的经验与理论研究的沉积比较的能力,狄奥蒂玛如是说。今天有一种新的、已经变化了的女人对性问题的态度:她不仅要求男人有行动,而是她要求出于对女性的正确认识而采取行动!”为了分散乌尔里希的注意力,或者由于她自己感到开心,她乐呵呵地补充说,“你想象一下吧,这将会对她丈夫产生什么影响,她丈夫对这些新鲜事一窍不通,当狄奥蒂玛,譬如说吧,在半散开的头发中寻找别针并将衣裙夹在大腿间、突然讲起这些事情来时才在卧室里一边脱衣服一边听说其中的大多数情况。我曾在我丈夫身上核对过这种情况,听了那些话他差点没背过气去:有一点是可以承认的,既然已经是‘持久婚姻’,那么它至少有这个优点:她可以从生活伴侣身上掏出全部性爱内容;这就是为什么狄奥蒂玛在有点儿不文雅的图齐身上下功夫的原因。”


    “你们男人的一个艰难时代已经开始!”她打趣乌尔里希说。


    博娜黛婀笑了,他顿时发现,她为可以间或逃脱她的爱情学校的令人憋闷的严肃气氛而感到多么高兴。


    但是,乌尔里希的探索欲望还没有减退;他感觉出来,他这位变了样的女友只字不提某件她从根本上来说很愿意谈的事。他提出这样的亲密异议:据说这两位受牵累的丈夫的错误迄今更确切地说应该在于一种太大的“性爱含量”之中。


    “是呀,你也一直只想着这一点!”博娜黛婀劝导他,同时投出一束目光,它的长长的尖端头上有一个小钩,人们完全可以把这解释为对她的已获得的无辜感到惋惜,“你也在滥用女人的生理上的迟钝!”


    “我滥用什么?你找到了一句极妙的话来描述我们的恋爱历史!”


    博娜黛婀轻轻地给了他一记耳光,用神经质的手指头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从镜子里望着他,她说:“这是从一本书里看来的!”


    “当然啰。一本很有名的书。”


    “但是狄奥蒂玛否认这个。她在另外一本书里找到了什么;这就是:‘男人的生理上的自卑感’。这本书是一个女人写的。你以为这确实起着一个这么大的作用吗?”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没法回答!”


    “那么你当心!狄奥蒂玛以一个发现为出发点,她称这个发现是‘女人的稳定的性欲意愿’。你能想象这是什么吗?”


    “在狄奥蒂玛身上想象不出!”


    “别这么不高雅!”他的女友责备他,“这个理论很微妙,我得努力这样来给你解释它,以便使你从我和你单独在你的寓所这一情况中不致得出错误的结论。这个理论是以一个女人即便在不愿意的时候也能够被人爱为依据的。你现在懂了吗?”


    “懂了。”


    “可惜这也是无法否认的。相反,据说男人即使愿意爱,他也往往不能被人爱。狄奥蒂玛说,这是在科学上得到证明了的。你相信吗?”


    “据说有这种情况。”


    “我不知道吗?”博娜黛婀表示怀疑,“但是狄奥蒂玛说,如果人们用科学的眼光来观察这种情况,那么这便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与女人的稳定的性欲意愿相反,男人,简短说,男人的最男性部分,是很容易被吓倒的。”当她现在从镜前掉过脸来时,她的脸呈古铜色。


    “图齐的这种情况使我感到惊奇。”乌尔里希转移话题说。


    “我也不认为情况从前就是这样的,”博娜黛婀说,“这是对这理论的一种事后确认,因为她天天拿这理论来规劝他。她称这是‘失败’理论。由于男性胚胎携带者如此容易遭到失败,所以他只是在他不必害怕跟通常一样的女人的精神优越性的时候才感到在性方面有自信;所有男人几乎从来没有勇气去和一个按常情有同等价值的女人进行较量。至少他们会立刻试图压倒她。狄奥蒂玛说,所有男人的爱情行为的主导动机,尤其是男人的傲慢的主导动机,是恐惧。著名的男人显示出这种恐惧;她这是指阿恩海姆。名气较小一些的将它隐藏在粗暴的身体上的非分要求的后面,并滥用女人的精神生活:我这是指你!她指图齐。这种确切的‘立即,要么永不’——你们常常用这来制伏我们——只是一种——”她想说“敷布”,“补偿,”乌尔里希帮她一把说。


    “对。你们以此摆脱你们的身体上的低能的印象!”


    “那么你们决定干些什么呢?”乌尔里希谦恭地问。


    “人们必须力求对男人和蔼!所以今天我也就到你这儿来了。我们要看一看,你会对此采取什么态度?!”


    “可是狄奥蒂玛呢?”


    “嗳呀,狄奥蒂玛与你有什么相干!阿恩海姆惊奇得目瞪口呆,因为她告诉他,智能极高的男人可惜似乎只有在劣等的女人那儿才得到充分的满足,而他在精神上同等地位的女人那儿则眼看就不灵了,这是已经由封·施泰因夫人和符尔皮乌斯在科学上证明了的。(你看,现在我说这个名字不再犯难了吧。但是她曾是这位上年纪的威严崇高人物的著名的性伴伙,这一点我当然一直是知道的!)”


    乌尔里希试图再次把谈话引到图齐身上,以便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博娜黛婀笑了起来;她对这位作为男人相当中她的意的外交家处境悲惨并非不理解,并对他只得忍受心灵遭严厉管束之苦感到幸灾乐祸并且觉得自己是同谋。她说,狄奥蒂玛在怎样对待她丈夫这个问题上从她必须把他从对她的恐惧中解放出来这个前提出发,还说她因此也就已经有些迁就了他的“性残忍”。说是她现在承认她已经认识到她毕生的错误就是:对于她的男性配偶的天真的优越感来说,她的意义太重大了。她承认自己已经着手去缓解这种情况,办法就是,她把她的精神上的优越性隐藏在有适应能力的卖弄风情的后面。


    乌尔里希饶有兴趣地插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博娜黛婀神情严肃地盯住他的脸。“譬如她对他说:‘迄今为止,我们的生活因我们竞相争夺个人地位而给糟蹋了。’然后她向他承认,男人求名欲望的毒害作用也控制着整个公共生活——”


    “可是这既不是卖弄,也不是风情嘛?!”乌尔里希表示反对。


    “这是的!因为你必须考虑到,如果一个男人确实有激情,那么他对一个女人的态度就像一个刽子手对他的牺牲品。这属于求名欲望,人们现在就是这样说的。另一方面,你不会否认,性欲对女人也是重要的吧?!”


    “当然不否认!”


    “好。但是性关系的和谐美满要以互相平等相待为前提。如果人们想从情侣那儿获得一次充满幸福的拥抱,那么人们就必须承认这伴侣是平等的一员,不仅仅是一种对自身的无意志的补充,”她继续说,不由得也用起她那位女师傅的表达方式来,就像一个人眼看着自己在一个光滑的平面上在他自己的动作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忐忑不安地滑行那样,“因为如果已经没有别的有人性的关系能经受得住一种不断的挤压和被挤压,那么性关系经受它的能力就不知要小多少呢!”


    “嗳呀!”乌尔里希不以为然。


    博娜黛婀按住他的胳臂,她的眼睛像一颗坠落的星星那样闪亮。“别吱声!”她失声喊道。“你们大家都对女人心理缺乏了解,缺乏亲身体验!如果你要我继续给你讲你表妹的事——”但是这时她也精疲力竭,现在她的眼睛像一头有人拿着肉从其笼子旁边走过的母老虎的眼睛那样闪亮,“不,这些话我自己也听不下去了!”她大声说。


    “她果真这样讲话?”乌尔里希问,“她果真说了这样的话?”


    “可是每天我听到的尽是性实践、成功的拥抱、爱情的关键、腺、分泌物、受压抑的意愿、情爱训练和性欲调节!很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理应有的性欲,至少你的表妹是这样断言的,可是难道就非得让我得到这样强烈的性欲不可吗?!”


    她紧紧盯住她的这位朋友的眼睛。“我以为,你大可不必如此。”乌尔里希慢条斯理地说。


    “人们也许最后也会说,我的强大的经历能力体现了一种生理学上的超值?”博娜黛婀爽朗而暧昧地哈哈一笑问道。


    对此没有作出回答。当过了较长一段时间之后一种抗拒心理在乌尔里希心头萌生时,窗户缝隙里闪亮起白日的生动亮光;如果人们向那儿望去,这间遮光的房间就像皱缩得无法辨认的情感的墓室。博娜黛婀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不再显出什么生命征象。她现在对自己的身体的感觉与一个孩子被棍棒制伏了执拗时的那种感觉不无相似之处。她那完全饱和并筋疲力尽的身体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渴望一种道德宽恕的爱怜之情。谁会给予这种宽恕?肯定不会是这个男人——她正躺在此人的床上,她曾恳求他杀死她,因为重复和增长都制伏不了她的情欲。她闭住眼睛,为了可以不必看见他。她只是试验性地在想:“我躺在他的床上!”还有:“我永远不再让他把我轰下床去!”这都是不久前她在内心叫喊过的;现在这只是表达了一种处境,一种不是没有难堪的过程便能摆脱得掉的境地,而她则还正面临着这样的过程。博娜黛婀懒散而缓慢地连接上被扯断的思绪。


    她想到了狄奥蒂玛。她渐渐想起言语,完整的和一鳞半爪的句子,但大多只是像荷尔蒙、腺、染色体、受精卵或分泌这类令人费解的和难以回忆得起来的词语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从她耳旁掠过时的那种对她的生活志满意得的感觉。因为她的这位女师傅的贞洁是没有限度的,一旦这些限度让学术性的阐述给抹煞了的话。狄奥蒂玛有能力在她的听众面前说:“性生活不是一门可以学得会的手艺,对于我们来说,它始终应该是一门最崇高的艺术,一门我们能够在生活中学会的艺术!”但是,她也能够在说这话时不觉得有任何不科学的特性,犹如怀着热情谈到一个“应该顾及的”或者一个“艰难的”观点那样。如今她的这位女弟子正在仔细回忆这样的言辞。批判性阐述拥抱,身体上的局势明朗化,敏感的区域,通往女人最高愉悦之路,有良好纪律的、对他们的女性伴侣殷勤周到的男人……在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博娜黛婀曾觉得自己受到了这些学术性的、有才智的和极其高雅的、平素为自己所推崇的词语的极大欺骗。她不胜惊讶地这才有意识地注意到:当从这些词语的不受监视的情感方面窜出火焰来时,这些词语不仅对科学,而且也对情感具有某种意义。这时她曾憎恨过狄奥蒂玛。“如此谈论这类事情,以致人们必然会丧失对此的全部兴致!”她曾这样想过;怀着极大的报复心理,她一心一意只觉得,自己有四个男人的狄奥蒂玛对她极为忌妒并且正在以这样的方式迷惑她。是的,博娜黛婀确实曾认为这种启蒙——凭借着它的帮助性科学消除种种神秘的性过程——是狄奥蒂玛的一种诡计。这一点她现在无法理解,她同样也无法理解对乌尔里希的这种强烈渴求的情感。她试图形象地想象她的全部思想和感情陷于狂躁的各个时刻:一个停止流血的人回想自己在焦躁的诱使下撕掉保护绷带时,可能会觉得自己同样地不可思议!博娜黛婀想到了莱恩斯多夫伯爵,他曾把婚姻称为一种崇高的职责并把狄奥蒂玛论述婚姻的书与一种公事程序的合理化进行比较;她想到了阿恩海姆,他是个亿万富翁,曾经把婚姻忠实从身体的观念中的复苏称为一种真正的时代的必要性;她也想到了众多其他著名的男人,她在这段时间里结识了这些人,却一点儿也记不得他们腿长还是腿短、肥胖还是瘦削:因为她只看见他们身上那闪光的知名人士的概念,它得到某种肥大身躯的补充,就犹如人们用一种厚稠的、布满草叶脉络的馅儿填充一只烤乳鸽的嫩壁。在这样回忆时,博娜黛婀发誓将永远不再充当这种突然出现、席卷一切的风暴的猎获品;她发出这样的誓言时思维是如此之清晰,以至于她只要严格遵守自己的决心,就已经会在想象中以及在没有明确的身体特征的情况中看到自己成为一切男人中最高贵者的情妇,她要在她这位高贵的女友的崇拜者中物色这样一个男人。但是由于眼下无法否认她还身穿很少的衣服躺在乌尔里希的床上不愿意睁开眼睛,所以这种丰富的、自愿悔悟的情感没有继续向令人安慰的方向演变,反倒渐渐变成一种缭乱心绪和悲愤不平的懊恼。


    促使博娜黛婀的生活被分成这样的对立面的那种激情,它不来源于内心深处的肉欲,而是来源于虚荣心。了解他这位女友根底的乌尔里希思虑着这一情况,他沉默不语,以免激起她的责怪。与此同时,他打量她那张脸,这张脸对他掩藏了自己的目光。她的全部欲望的原始形态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追求荣誉的欲望,它已经误入歧途,简直可以说是从字面意义上来说误入了神经歧途。为什么一种社会的创纪录的虚荣心可以因喝了最大量的啤酒或把最大的宝石挂在自己脖子上而获得成功,就不可以确实也有那么一回像在博娜黛婀身上这样表现为慕男狂呢?!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她已经怀着惋惜的心情收回了这种表现形式,这一点他看到了,而且他也相当正确地理解到,恰恰是狄奥蒂玛的迂腐和不自然势必会让已经让鬼迷了心窍的她感到像在天堂里那般地美妙。他观察她的眼球,它们平静而沉甸甸地安卧在眼袋里;他看见面前那个带褐色的鼻子,它果断地向上耸起,他还看见那红色的、削尖的鼻孔;他略感困惑地看到这个胴体的各种线条:笔挺的紧身胸衣上那浑圆大胸脯的线条;空脊背从臀部向上伸张的线条;平缓的指甲圆头上那尖而硬的小指甲板的线条。就在他最后怀着厌恶的心情长时间地观看从位于他眼前的他的情妇的鼻孔里长出的几根小毛的时候,他也不由得回想起,这同一个人不久前曾对他的情欲起过多么大的诱惑作用。博娜黛婀来进行这场“谈话”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既生动且暧昧的笑容,她拒绝一切指责或讲述阿恩海姆的一件趣闻时的那种自然的方式,甚至还有这一回那几乎颇有才智的精确观察:她确实有了向好的方面的变化,她似乎已经变得更没有依赖性了,向高处和向低处运行的力量在她身上保持着一种更自由的平衡,而这种道德重力的缺乏则曾使最近深受他自己的严肃态度之苦的乌尔里希精神为之一爽;现在他自己还能感觉到,他曾何等饶有兴味地听她讲话、观察她脸上那种如太阳和波浪般闪亮和晃动的表情。就在他观看博娜黛婀的这张如今已变得愁眉不展的脸面的当儿,他突然想起,其实只有态度严肃的人才可能是恶人。“乐呵呵的人,”他心中暗想,“简直可以被称为不会行恶的人。就像阴险狡猾的人总是唱男低音!”不知怎么地这以一种并不完全令人舒畅的方式也对他自己意味着,深沉和昏暗是连在一起的;因为毫无疑问,每一种罪责都会被减轻,如果它是由一个乐呵呵的人“漫不经心地”犯下的话,但是另外一方面也可能是,这只在爱情中有效,因为性情忧郁严肃的引诱者在爱情中比轻浮的引诱者显得更具有破坏性和不可原谅性,即使他们只是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就这样反复思考着,他不仅对这个开始时显得轻松愉快的爱情时刻以忧郁告终感到失望,而且也出乎意料地情绪活跃了起来。


    因此,他就莫名其妙地忘记了眼前的博娜黛婀,他用胳臂支撑着脑袋,目光穿过墙壁盯视着远处的物件,已经若有所思地把背转向了她。这时,她觉得自己受到他那彻底的沉默的促动,便睁开了眼睛。而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地想到,有一回他在旅途中没到达目的地便中途下了车,因为这一天天气晴朗,周围显现出神秘而诱人的情调,诱使他离开火车站散散步,天色黑下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带行李走到一个离车站几小时路程远</a>的地方。而且他自以为记得,他一直都有难以估摸地长时间待在外面、从不走同一条路返回的特点;这时,一种相当遥远的旧日的回忆,在一个他平素从未到达过的童年阶段上的回忆,突然揭示了他的生活。他以为在一个极其短促的时间的缝隙里又感觉到了那种神秘的渴望,一个孩子会被这种渴望引到一个他所看见的物件上,会去触摸它或者甚至把它塞进嘴里,从而使这魔力像陷入一条死胡同那样告终;他同样感到情况很可能是这样:成年人的渴望也不是什么会将他们驱向每一个远方随后又使之变为近处的更好的和更坏的东西,一如它控制住他本人并通过一种确凿的、只是戴上好奇的假面具的空洞表明自己是一种强制;这个基本形象终于第三次在这个不耐烦的和令人失望的事件中起了变化,而这个事件则正是与博娜黛婀重逢的结局,尽管这个结果是他们俩所不愿意看到的。现在他觉得这样并排躺在一张床上简直幼稚可笑已极。“可是它的对立面,这不动的、平静的、像一个孟秋日子那样无形体的遥感爱情又意味着什么呢?”他问自己。“很可能也只是一种变了样的儿童游戏,”他满腹狐疑地想,并回忆起彩色印刷的动物,他在儿时爱这些动物甚于今日之爱他的女友。但是这时,博娜黛婀恰好已经看够了他的后背,足以从中估计出自己的不幸,她就与他搭讪说:“这是你的过错!”


    乌尔里希微微一笑向她转过身来,并不假思索地回答:“过几天我妹妹要来并住在我这儿:这件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吧?到时候我们恐怕不能再见面了。”


    “多久?”博娜黛婀问。


    “永久。”乌尔里希回答,又笑了笑。


    “嗯?”博娜黛婀说,“这有什么碍事的呢?莫非你要我相信,你妹妹不允许你有一个情妇!”


    “这恰恰正是我要你相信的。”乌尔里希说。


    博娜黛婀莞尔一笑:“今天我毫无恶意地来你这儿,而你却连话都不让我讲完!”她责备他。


    “我生性就像一台机器,不停地使生命贬值!我想换个活法!”乌尔里希回答。她没法理解这种话,然而现在她却执拗地回忆起,她爱乌尔里希。她蓦然不再是她的神经的动荡的幻影,而是找到了一种令人信服的朴实并质朴地说:“你已经与她有暧昧关系了!”


    乌尔里希制止她这样说话,现出甚于自己意愿的严肃神态。“我已经下定决心,长时期内只像爱我妹妹那样去爱任何一个女人。”他解释说,说罢便沉默不语。


    这种沉默因其持续时间之长而给博娜黛婀留下了决心大的印象,它比也许因其内涵而产生的印象更加强烈。


    “你这简直是性欲反常嘛!”她突然用一种警告性的预言口吻叫喊,并一骨碌跳下床,就要迅速奔回狄奥蒂玛的爱情智慧学校,这座学校的门向这位怀着悔意、精神焕发的女人懵然无知地敞开着。


    二四 阿加特真的来了


    这一天的晚上来了一封电报,第二天下午阿加特到达。


    乌尔里希的妹妹随身只带了不多几只箱子,一如她想象的那样,把一切都甩在后面;箱子的数目无论如何并不完全符合这个决心:把你拥有的一切破烂扔到火里。当乌尔里希听说这个决心时,他嘲笑道:甚至还从火中抢救出两只帽盒。


    阿加特的额头显出惹人爱的受伤害和对之作徒劳思考的神情。


    当乌尔里希指摘一种伟大而有魅力的情感的这种不完美流露时,他的指摘是否对,这依然是不明确的,因为阿加特隐瞒了这个问题;因她的到来而不由自主地被激起的兴奋和杂乱在她耳畔和眼前回荡,犹如有人就着一支铜管乐曲在翩翩起舞:她性情很愉快,略感一丝失望,虽然她没有任何确切的期望,而且在旅途中甚至有意放弃了所有的期望。她只是在回忆起她彻夜未眠的那个已过去的夜晚时突然感到疲惫不堪。过一会儿,乌尔里希不得不向她承认,说是当他获悉她抵达时,他已经无法更改一个定在今天下午举行的约会,这正合她的心意;他答应一小时后回来,以一种逗人发笑的殷勤周到安顿他妹妹在他工作间里的一张沙发榻上躺下。


    当阿加特醒来时,这一个小时早就已经过去,可是没有乌尔里希的人影。房间笼罩在深沉的暮色之中,令她感到如此陌生,她大吃一惊地想到,她可能正置身在为她所期待的新生活之中。她能够感觉得到,房间的四壁像从前她父亲房间的墙壁那样被书籍所覆盖,桌上摊满了文件。她好奇地打开一扇门,走进毗连的房间:她顿时看到衣柜、靴箱、拳击球、哑铃、一架瑞典梯子。她继续向前走去,又看到了书。她看到洗澡间里的各种生发水和香水、香精、刷子和梳子,来到她兄长的床跟前,观看门厅里行猎方面的装饰品。她的足迹所到之处灯光亮起随后又熄灭,但是碰巧乌尔里希对此毫无察觉,虽然他已经在屋里;他改变主意,推迟了叫醒她的时间,以便让她多休息一会儿,于是,当他从很少使用的、位于地面以下的厨房向上面的楼梯间走去时,便在那里与她碰在一起。他刚才是在厨房里为她找点清凉饮料,因为由于疏忽大意这一天家里连端茶送水的仆役也没有。当他们并排站在一起时,阿加特这才感觉到迄今一直无序地感受到的印象正在综合;这件事伴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它让她感到气馁,仿佛最好立刻就溜之大吉。是这所房屋里的某种冷漠地、怀着漠不关心的心情积聚起来的东西,是这种东西让她感到吃惊。


    觉察到了这一点的乌尔里希对此表示歉意并作出戏谑的解释。他讲述他是如何物色到这个寓所的,并详尽讲解这幢寓所的典故,从他不行猎就拥有的鹿角讲起,一直讲到拳击球,他顺手一拳打得那球在阿加特面前直晃动。阿加特现出令人不安的严肃神态再次仔细观看这一切并且每逢离开一个房间时都扭回过头去审察一番:乌尔里希本想把这场考试看作一件赏心乐事,但是在反复审察下他的寓所便令他感到难堪。情况表明——这在平时让习惯遮蔽住了——他只使用几个最必须的房间,其余的房间就像是这几个房间的陪衬。当他们走完一圈在一起坐下时,阿加特问:“既然你不喜欢,为什么你这样做了呢?”


    她的兄长让她喝茶吃些家里现有的糕点,并且一定要至少事后殷勤款待她一番,使得这第二次相会在手足情谊方面不致落在第一次相会的后面。来回踱着步,他明确地表示:“我一切都布置得草率、不恰当,并且作了这样的安排,使得这一切都与我没有关联。”


    “可是这一切都很好看嘛。”现在阿加特在安慰他。


    这时,乌尔里希说,不这样很可能结果更糟糕。“我不喜欢精神上按一定模式布置好的寓所,”他说,“在这样的寓所里我会觉得,我也已经把我自己交代给一个室内装饰设计师了!”


    阿加特说:“我也害怕这样的寓所。”


    “尽管如此,这种情况却不能这样一成不变。”乌尔里希更正说。现在他和她一起坐在桌旁,他们如今将总是在一起吃饭,光这一点就包含着一大堆问题。其实他是对这样的认识感到惊讶的:现在许多事情必须完全改变样子;他感到这是要他作出一个完全不寻常的成绩,起初怀有新手的那种热诚。“一个人孤孤单单,”对于他妹妹愿意将就一切的这一片好心,他回答说,“可能有一种偏爱:它进入这个人的其余个性之间并融入它们之中。但是如果两个人共有一种偏爱,那么,与那些并非共同的个性相比,这种偏爱就会获得双倍的重要性并接近一种不自然的自白。”


    阿加特不同意这种观点。


    “换句话说,有些事我们作为个人已经做了的,如今我们作为兄妹就不可以做;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走到一起来了嘛。”


    这话称阿加特的心意。然而,人们待在一起只是为了不去做什么事的这种否定的说法并不使她感到满意;过一会儿她又谈到由他的上等供应商提供的他的这些家具,她问:“我还没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认为这不对,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布置你的寓所呢?”


    乌尔里希注视着她的明快的目光并同时打量她的脸,他突然觉得,她尚还穿在身上的这件有些皱皱巴巴的旅行服上方的她的这张脸像银那样平滑并且如此出奇地现实,以致这张脸离他同样地远和近,或者说,近和远在这个现实中相互抵消,就像天际的月亮突然在邻舍的屋顶后面出现那样。“我为什么这样做吗?”他微笑着回答,“我不再知道了。很可能是,因为人们同样也可以采取别的做法。我不曾觉得有什么责任。如果我向你解释说,我们今天过我们的生活时所抱有的那种责任心可能就已经是通向一个新责任的阶梯,那么这种说法可能是不太有把握的。”


    “有哪种方式?”


    “啊,有许多种方式。你知道的嘛:单独一个人的生活也许只是一个序列的可能平均值的一个小波动。如此等等。”


    阿加特只听其中她能听明白的话。她说:“这时就显出‘相当好看’和‘非常好看’来了。人们不久就不再感到自己过着多么令人可憎的生活。但是有时候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一个假死的人在停尸间里醒过来似的!”


    “你是怎么布置寓所的?”乌尔里希问。


    “小市民风格。哈高厄尔风格。‘很好看’,跟你一样不真实!”


    这时乌尔里希已经拿起一支铅笔,用它在桌布上勾画出房屋的平面图和一种新的房间分配图。三下两下很快就画好了,致使阿加特家庭主妇般地为保护桌布而拉住他的手时已经为时过晚。在谈到安排住所的原则时,困难才又显露出来。“我们有了一所房子,”乌尔里希表示异议说,“我们必须为我们俩另行安排我们的住所;但是总的说来,今天这个问题已经过时而且多余。‘爱好交游’虚构出一种外观,其背后已经不再有任何东西;社会的和个人的关系对家庭来说不再足够牢固,向外表现经久和恒定不再给人以一种真诚的快乐。从前人们一度这样做过,并通过房间和仆人及客人的数目来显示自己的身份。今天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一种无定形的生活是符合生活中充满着的形形色色的意愿和可能性的唯一形态;而年轻人则不是喜欢像一座没有家具的剧院那样的赤裸裸的简朴,便是梦想柜式行李箱和雪橇冠军,梦想网球冠军和汽车商队通行道路边上有高尔夫球场和随意收听音乐的房间的豪华饭店。”他就这样讲话,并且谈得相当富有趣味性,仿佛他面前是一个陌生女人似的;其实他越说越浮到表面上来,因为终极和初始在这种聚会中的结合使他感到困惑。


    但是他的妹妹让他把话讲完后,问:“那么你是建议,我们应该住饭店喽?”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乌尔里希急忙声言,“最多也就是有时旅行旅行而已。”


    “我们要在一个岛上用树枝和树叶搭一所小屋或者在山上盖一座小木屋,度过其余的时间?”


    “我们当然要在这里安排我们的住所。”乌尔里希现出超出这次谈话相宜程度的严肃神态回答。谈话沉静了一小会儿,他已经站立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阿加特做出抚弄衣服上的贴边的样子,并弯下脑袋使其脱离他们俩的目光迄今汇合在一处的那条线。乌尔里希突然站住并用一种难以出口、但却真诚的语声说:“亲爱的阿加特,有一连串问题,它们涉及的领域宽广并且没有中心:这些问题全都叫作‘我该怎样生活?’”


    阿加特也已站立起来,但是还一直不看着他。她耸耸肩膀。“人们必须这样试一试!”她说。她面红耳赤;但是当她抬起头来时,她的眼睛却明亮、炯炯有神,只是在面颊上渐渐泛起红晕。“如果我们要待在一起,”她说,“那么你就得首先帮助我打开箱子,把衣服放进橱里和换衣服,因为我哪儿也没看见女佣的人影嘛!”


    一股内疚之情这时又流贯她的兄长的胳臂和大腿并使它们如通了电流般地运动起来,在阿加特的指导和协助下去弥补他粗心大意造成的过错。他像一个猎人取出一头动物的内脏那样把柜子搬出去,他离开自己的卧室时庄严宣告,这卧室是阿加特的,他自己可以随便在哪儿找张沙发榻睡觉。他勤快地来回搬动日常用品,它们迄今为止一直像一座观赏花园里的鲜花那样静静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期盼着被人选中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套套衣服堆放在椅子上,经心地把一切保养身体用品堆放在一起之后,浴室里的玻璃搁板上便形成了一个男士用品部和一个女士用品部;当一切整理好的东西有些被弄乱时,最后只还有乌尔里希的光亮的皮拖鞋孤零零地摆放在地上并且看上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哈巴狗,因为它被人从它的小筐里扔出来了,一幅安逸的既令人愉快又微乎其微的本性遭毁坏的悲惨景象。可是现在没时间触景伤情,因为这时已经要安置阿加特的箱子了,尽管箱子的数目似乎很少,箱子里精巧折叠起来的衣物却无穷尽,它们一摊开来,便争奇斗妍,像一个魔术师从帽子里扯出来的成百朵玫瑰那样。它们都得一一挂起来和摆放好,摇晃抖动和分层堆放;由于乌尔里希也帮忙,所以意外事件时有发生、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但是,在忙乎着这一切事务的时候,他实际上什么也不想,他不断地尽是想着这一件事:他孤独了一辈子,而且就在不多几个小时以前他仍还是孤独的。如今阿加特在这儿了。“现在阿加特在这儿了”这句简短的话一次又一次反复出现,使人想起一个得赠一件玩具的男孩的那种惊异,它具有某种阻碍精神的特性,但另一方面却也有一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充沛的当代特性,并且一再把一切的一切又引回到这句简短的话上:“现在阿加特在这儿了。”“她个头高身材苗条吗?”乌尔里希暗自思忖并偷偷打量她。可是她根本不是这样:她比他矮小,肩膀健康而宽阔。“她妩媚动人吗?”他问自己。这也说不上:譬如她的骄傲的鼻子吧,从一侧来看,它有点儿向上弯曲;这只鼻子透着远比妩媚更为健壮的魅力。“她究竟美丽不美丽呢?”乌尔里希以一种有些奇特的方式考虑着。因为他感到提这个问题不容易,虽然撇开一切常规不谈,阿加特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女人。不带着男性的爱恋去看一个近亲女人,这样一种内心的禁令并不存在嘛,这只是风俗或者可以简捷地用道德和卫生来加以申述;他们没有在一起长大的这一情况也阻碍了在乌尔里希和阿加特之间产生在欧洲家庭里流行的那种纯净的同胞之情:尽管如此,传统习俗就已经足以一开始就给他们相互之间的情感,也给这无恶意的、只是想到了的美貌的情感挫掉了锐气,乌尔里希此刻从自己明白无误的困惑上感到缺乏这种锐气。发现什么东西美,很可能首先就意味着发现这东西:不管它是一处风景还是一个情人,它在这里,向着这位备受青睐的发现者望去并且似乎仅仅只等候他一个人;就这样,怀着对她如今属于他并且愿意被他发现的这种喜悦之情,他十分喜欢他的妹妹,但是他却在想:“人们是不会真正觉得自己的妹妹漂亮的,他只会感到光荣:别人喜欢她。”但是随后他便在从前是一片寂静的处所接连数分钟听到了她的语声,那么她的声音怎么样?阵阵芳香伴随着她的衣裙的飘动,这股气味如何?飘动着的时而是膝头,时而是细嫩的手指头,时而是一个弄不服帖的发鬈。人们对此能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就是:在这儿了。在这儿了,先前这儿什么也没有。在乌尔里希想到他的留下的妹妹的那个最生动的时刻与当前的瞬间中的那个最空洞的瞬间之间在紧迫性上的差别还意味着一种莫大而清晰的愉悦,犹如一块阴凉的地方被温暖的阳光和张开的香草的芬芳所充满!


    阿加特也发现她的兄长在观察她,但是她对此不露声色。在这些静止的时刻里——这时她感到他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这时答辩没怎么停下来,就仿佛,它们像一辆马达已经停止的车滑过一个低洼、不安全的地段——她也在享受与重新联合结合在一起的超现代和平静中的激烈。当行李整理完毕、阿加特独自在浴缸里时,出现了一个险情,它就像狼那样想闯入这一派和平的悦目景色之中,因为她是在另一个房间里脱得只剩下内衣裤的,而如今乌尔里希正抽着香烟在那间房间里看管着她的衣物。泡在水里,她寻思该怎么办。没有女佣,按铃和呼唤大概同样都徒劳,看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披上乌尔里希挂在墙上的浴衣去敲门并让他离开这房间。但是阿加特兴高采烈地怀疑,凭着这种在他们之间虽然还不长久存在、但却是刚才已产生的既严肃又亲昵的关系,她是否可以像一个年轻贵妇那样行事并央求乌尔里希退却;于是,她决定不承认模棱两可的女性,就以这种自然的亲近形态——即使穿这么少的衣服她也要向他显示这一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当她毅然决然走近他身旁时,两个人却都感觉到心房的一阵出乎意料的颤动。他们俩力求不现出窘态。这种自然的不合逻辑性——它在海滩上几乎许可人们赤身裸体,但在房间里却把汗衫或裤衩边缘的驮货牲口羊肠小道变成走私者越境的罗曼蒂克道路——他们俩在一刹那间都无法摆脱掉。当阿加特背对着前室的灯光看上去就像一尊裹着一层细麻纱的银雕像出现在已开启的房门口时,乌尔里希神色尴尬地笑了笑;她用一种透着太强烈的落落大方的语声要袜子和衣服,可是它们在毗邻的房间里。乌尔里希带领他的妹妹向那儿走去;令他感到窃喜的是,她有点儿太稚气地迈开大步走去,带着一种执拗自己品味着个中的滋味:大凡女人觉得自己没受到裙子的保护,就很容易做出这样的行为来。后来,当阿加特将将穿上连衣裙的时候,出现了某种新的情况,因为乌尔里希被叫来帮她穿衣。就在他在她背后忙乎着的时候,她不带有姐妹般的嫉妒、甚至怀着一种舒适感觉到,他对女人衣服很在行;而她自己则做出生动的、事情的本性所要求的动作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俯下身挨近着她肩膀的不平静、细嫩、但却浓艳的皮肤并专心致志沉浸于这桩让他额头泛起红光的事务,乌尔里希觉得心头甜丝丝泛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人们本来应该说,他的身体受到攻击,因为紧挨着他面前站着的既是女人又不是女人;但是人们同样也可以说,他虽然毫无疑问地穿着自己的鞋站得稳稳当当,但却还是觉得自己正在自愿地被吸引过去,仿佛这时甚至有一个第二位的、更美丽的身体已经赠送给他了似的。


    所以又直起身来后,他对他妹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了:你是我的自尊心!”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是他用这句话确实描述出了他这时的心情。“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我一直缺乏一种真正的自尊心,一种别人十分强烈地拥有的自尊心,”他解释说,“我的自尊心显然,由于阴差阳错或命运吧,不是体现在我自己身上,倒是体现在你身上了!”他干脆添上这么一句。


    这是这一天晚上他的第一个尝试:用一句评语把他妹妹的到达记录下来。


    二五 连体双胞胎


    晚上晚些时候他又谈起这件事。


    “你必须知道,”他对他妹妹说,“有一种自尊心我不了解,某种对我自己的温柔多情的关系,看来大多数其他人都觉得这种关系是自然的。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怎样描写才是最好。譬如我可以说,我一直都有与我不相称的情人。她们是突然产生的思想的插图、我的情绪的漫画:其实只是一些表明我没有能力同别人建立自然联系的实例。这就已经与人们对自己采取什么态度有关联。从根本上来说,我一直都是在寻觅我不喜欢的情人——”


    “可是你这样做做得对呀!”阿加特打断他,“假如我是一个男人的话,我就会心安理得地以最不可信赖的方式与女人打交道。我也会只是由于精神涣散和惊讶诧异而渴慕女人!”


    “噢?你会这样?你真好!”


    “女人都是滑稽可笑的寄生虫。她们和狗一道分享男人的生活!”阿加特并非怀着义愤作出这样的断言。她累了,闭上了眼睛,已经早早地上了床;乌尔里希是来向她道别的,他看见她顶替自己睡在床上。


    但是这也是三十六个小时以前博娜黛婀曾经睡过的那张床。很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乌尔里希才又谈起他的情人来。“可是我说这话只是想说明我在建立一种对我自己的平稳而和缓关系方面的无能,”他微笑着重说,“如果我应该怀着关切的心情经历什么事情,那么这件事就必须作为一种联系的一部分出现,它必须隶属于一个思想。这个经历本身我其实倒是很想有的,我很想记住它;我觉得这方面的现实情感投入是令人不愉快的、很不得体的。每当我试图毫无顾忌地向你描述我,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而最原始、最简单的想法,至少在近几年里,就是:人们是一个曾为世人所举目瞩望的、新型的人物。但是这种状况持续不过第三十个年头的!”他略一沉吟,然后说道,“不!谈论自己实在困难。其实我必须坦率地说,我从未隶属过一个持久的思想。没有这样的思想。人们得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一个思想。人们回到她身边时会满怀着喜悦。而且人们永远在自身中拥有她!在除自身以外的一切事物中寻找她!这样的思想他从未找到过。我一直处在一种与所谓的伟大思想的男-男关系之中;也许称之为伟大思想也是有道理的:我认为自己并非天生就有从属性,它们曾刺激我去推倒它们并用别的思想去取代它们。噢,也许我恰恰正是让这种嫉妒心引向学术的,人们在共同生活中寻找这种学术的规律并且也不认为这些规律是坚定不移的!”他又顿住并嘲笑自己或自己的描述。“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神情严肃地继续说,“反正我就这样,我不把任何思想或者把每一个思想和自己结合,从而也就忘掉了认真看待生活。其实如果我在读一部长篇小说,读到一种观点鼓吹这种情况,那么,这种情况就更加让我感到激动;但是如果要我一丝不苟地经历这种生活,那么我就会觉得这种生活总是已经被废弃并且既过时又烦冗,其思想内容也已陈旧。我也不认为这全怪我。因为大多数人今天都彼此彼此。虽然许多人装出一副很有急切的生活乐趣的样子,像人们教导小学</a>生在花丛中欢蹦乱跳那样,但是这始终带有某种有意做作的特性,他们感觉到这一点。其实他们既可以互相残杀也可以互相和睦相处。我们的时代肯定并不认真对待充斥于其中的各种事件和奇遇。它们一发生,就使人激动。它们然后也会立刻制造出新的事件,甚至一种凶杀复仇,因为已经开了头,所以就得硬着头皮干下去。但是,我们生活中的这些事件比一本书还更缺乏生活气息,因为它们没有内在联系。”


    乌尔里希就这样讲话。他信口讲来,情绪忽高忽低。阿加特没有答话;她还一直闭着眼睛,但在微笑。


    乌尔里希说:“我不知道我在给你讲什么。我觉得,我前言不搭后语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他可以仔细打量他妹妹的脸,这张脸不再受她眼神的护卫。它犹如一部分裸露的身体躺卧在这里,就像在妇女浴场待在一起的女人。这种不是为男人计算好的景象所表现出来的女性的未加防卫的、自然的玩世不恭还一直在对乌尔里希产生一种不寻常的影响,即使这早已就不再是像他们初次相聚的最初几天里那样强烈,当初阿加特马上就要求自己作为胞妹有权尽可能毫不隐讳地和他谈话,因为对她来说他不是一个一般的男人。他回想起他少时在街上看见一个孕妇或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时心头泛起的那种搀杂着恐惧的惊异之情:于是,谨慎地向这少年保守住的秘密突然昭然若揭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许他长时期里都曾带有这样的印象的残余,因为他突然觉得,仿佛现在他感到自己完全摆脱它们了。阿加特是女人并且想必已经有过某些经历,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愉快和舒适的想法;人们大可不必像在和一个年轻姑娘谈话时那样谨小慎微,甚至他觉得这自然得惹人喜爱:在一个女人身上一切已经在道义上更松弛。他也觉得需要保护她并通过某种好意作出一定的赔偿。他决心尽自己的一切可能为她效劳。他甚至决心再为她物色一个男人。这种对好意的需求在他不经意间把失去了的谈话的线索还给了他。


    “很可能我们的自尊在性成熟的年代里会发生变化,”他冷不丁地说,“因为这时人们正在给一片温柔多情的草地——在这之前人们一直在这片草地上玩耍——割草,以便获得饲料去满足某种欲望。”


    “以便让母牛产奶!”稍过片刻阿加特便粗鲁而威严地补充说,但是没睁开眼睛。


    “是呀,这一切大概都有关联,”乌尔里希说,然后他继续说道:“有这么一个瞬间,我们的生活几乎在失去其全部温柔;这种温柔收缩成那种唯一的活动,然后这种活动便一直充满了温柔:你不也觉得这是这样的吗,就仿佛地球上到处笼罩着可怕的干旱,唯独在一处地方却不停地下着雨?!”


    阿加特说:“我觉得,我从未怀着一种强烈的感情像爱我的儿童玩具娃娃那样爱过一个男人。你走了以后,我在阁楼上找到一箱我的旧玩具娃娃。”


    “你怎么处置它们了?”乌尔里希问,“你把它们送人了吗?”


    “我该把它们送给谁呢?我把它们安葬在炉火里了。”她说。


    乌尔里希急切地回答说:“如果我回忆起我的幼年时代,那么我想说,当时几乎不分内部和外部。每逢我向什么东西爬去,这东西就会乘着翅膀向我过来;假如发生什么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事,那么就不只是我们感到兴奋,而是各种事物本身开始翻腾起来。我不想说,当时我们比后来更幸福。我们还不拥有我们自己嘛;其实我们根本还算不了什么,我们的个人的状况还没有明显地从世界的状况分离出来。如果我说,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意愿,甚至我们自己还没有完全在我们自身之中,那么,这听起来虽奇特,但却是千真万确的。更奇特的是,我同样也可以说: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开我们自身。因为如果在你以为完全占有你自己的今天你破例地问一问你自己,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么你就会作出这一发现。你就会总是从外面像看一件事物那样看你。你就会发现,你在一个场合怒气冲冲,在另一个场合忧愁悲伤,就像你的大衣一会儿湿乎乎,另一会儿又热烘烘。作了种种观察你至多会探明你自己的一些情况,但你永远不会进入你的内心世界。不管你做什么,你都待在你自身之外;恰恰只有那些不多的几个时刻,亦即人们也许会说你在你自身之外的那些时刻,在这方面反倒是例外。作为补偿,我们在成年后当然已经达到一有机会就会想到‘我是’的程度,如果这给我们带来乐趣的话。你看见一辆车,不知怎么地你在看东西时眼光也模模糊糊的:‘我看见一辆车。’你在爱或者你在伤心并看见那是你。但是在完整的意义上来说,这既不是车,也不是你的悲伤或你的爱,你自己也不是完全存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像在童年时代曾存在过的那样完全存在啦。而是一旦你已经成为一个‘人物’,你所触摸的一切,包括你的内心世界,就都相当僵硬;剩余下来的,是一团阴森的自信和忧郁自爱的雾气,裹着一层彻底外表的存在。有什么不对头的吗?人们觉得,什么东西还得被取消!人们不能声称,一个孩子以完全不同于成年人的方式去经历世情!我无法对此作出断然的回答,即使可能在这个问题上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但是很久以来我就曾以这样的方式回答过它:我已经失去对这种自我存在和这种世情的爱。”


    乌尔里希很高兴,阿加特一直仔细听他讲话,没打断他,因为他既不期望自己也不期望她作出回答并且确信,眼下没人能作出合乎他心意的回答。尽管如此,他一刻也不担心他所说的事情对她来说可能太难以理解。他不把这视为一种哲理推究,他甚至不认为是在论述一个不寻常的谈话资料,就好像一个年轻人——他处在这一境地就像这样一个年轻人——不会因表达方式的艰难而受到阻碍,就不觉得一切很简单,如果他在另一个人的鼓励下和此人交换“你是谁”、“我就是这样”这类永恒的问题的话。他从她的存在中,不是从一种思维中得出这一信念:他的妹妹能听懂他的每一句话。他盯住她的脸,这张脸上有某种使他感到高兴的东西。这张闭着眼睛的脸完全没有反冲力。它对他产生一种深不可测的吸引力,也以那种仿佛向着一个无底深渊移动的方式。他沉浸在这张脸的景象中,哪儿也看不到涣然冰释的反抗形成的淤泥,一个浸入爱情之中的人撞上这淤泥就会弹回去,又向上冒出到达干燥的地方。但是由于他习惯把对女人的好感当作一种用暴力反转过来的对人类的反感去经历,这种做法——即使他并不同意——确保某种可靠性,使自己不致在这种好感中迷失本性,所以这种纯粹的倾慕——他怀着这种倾慕好奇地越来越向下俯下身去——几乎像一种平衡障碍那样吓了他一跳,致使他马上就避开这种状态并高兴地最后求助于一种有些孩子气的戏谑,以便唤起阿加特对日常生活的记忆:用他能做到的最小心翼翼的动作,他试图去揭开她的眼皮。阿加特笑嘻嘻睁开眼睛并大声说:“要我当你的自尊,可你却相当粗鲁地对待我!”


    这个回答和他的进攻一样也带着孩子气,他们的目光互相对视着,就像两个想扭打、但又快活得不能扭打的男孩。然而,阿加特突然收敛目光,神情严肃地问:


    “你知道柏拉图给某些上了年纪的模范人物复述的这个神话吗:原始的完整的人被众神们分成了两部分,分成了男人和女人?”她用两肘撑直身子,意外地脸红了起来,因为她事后一回味,觉得自己提出乌尔里希是否知道这则很可能是家喻户晓的故事这个问题,这颇有些不聪明。所以她当机立断地补充说:“如今这些招灾惹祸半拉人正在干种种蠢事,以便重新相互融和起来:高年级教材里都有这样的说法;遗憾的是教材里没说明,为这什么都办不到!”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乌尔里希插嘴说,颇为看到她理解得十分精确而感到高兴。“没有人知道,这么许多到处游荡的半拉人当中哪个半拉人是他所短缺的。他觉得这个是,就去抓这一个,就白费力气,要和它融成一体,最后情况却表明,这是枉费心机。要是从中产生出一个孩子,那么两个半拉人度过了几年青春岁月便以为,他们至少在孩子身上联合了;但是这只是第三个半拉人,它不久便流露出尽可能远离这另两个半拉人并寻找第四个半拉人的意愿。从生理学上,人类便是这样‘半性繁衍’下去,这种联合的实质就像卧室窗户外面的月亮。”


    “人们应该想到,兄弟姊妹必定已经走完了一半路程!”阿加特用一种已经变得轻微沙哑的声音说。


    “双胞胎也许吧。”


    “我们不是双胞胎?”


    “毫无疑问!”乌尔里希突然避实就虚地说,“双胞胎罕见,不同性别的双胞胎更是凤毛麟角;但是如果他们还是不同年龄并且长时期内几乎互不相识,那么,这便是一种名胜古迹,确实值得我们一看!”他说,并力图恢复一种随意轻快的神态。


    “可是我们是作为双胞胎相遇在一起的!”阿加特揪住不放。


    “因为我们出人意料地穿了相似的衣服?”


    “也许吧。根本就是!你可能会说,这是偶然巧合;但是什么是偶然?我认为,正是这种偶然才是命运或天意或随便你怎么称呼都行的什么东西。你从未偶然觉得,你恰恰是作为你出生的?我们是兄弟姊妹,这有着双倍的重要意义!”阿加特这样阐述说,乌尔里希听命于这种智慧。“我们不妨就说我们是双胞胎好啦!”他表示同意,“作为自然情趣的对称的生灵,我们从此以后就同样年龄、同样个头、同样头发,穿有同样条纹的衣服,下巴下面是同样的蝴蝶结领结,漫步行走在大街小巷;但是我提请你注意,人们将会半动情、半讥讽地目送我们离去,每逢有什么事使他们想起他们成长过程的秘密,就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我们也可以恰恰穿截然相反的衣服,”阿加特乐呵呵地说,“一个穿黄色,另一个穿蓝色,或者红色对绿色,头发我们可以染成紫色或朱红色,我驼背,你凸肚:尽管如此,我们却仍然是双胞胎!”


    但是玩笑已经开到了尽头,借口已经耗尽,他们沉默了片刻。“你知道吗,”然后乌尔里希突然说,“我们正在谈论的这件事,这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他话音刚落,他妹妹便又合上眼睛并暗暗窃喜地让他独自一人说话。也许也只是看上去好像她闭上了眼睛似的。房间里光线暗淡,亮着的灯光只是给房间蒙上一层昏暗的光而已。乌尔里希说了:“既然想到了人被分裂的神话,我们同样也可以想到皮格马利翁[32],想到赫马佛洛狄忒斯[33]或者想到伊西斯[34]和欧西里斯[35]:万变总是不离其宗。这种对一个异性酷似者的渴望古代就有之。渴望得到一个生灵的爱,这个生灵据说与我们完全相似,但却是一种和我们不一样的生灵,一个魔幻形象,这就是我们,可是这也依然是一个魔幻形象,比一切我们只是想象出来的东西更有独立自主的气息。在孤单的炼金术里,已经无数次从人脑的曲颈瓶中升起过这种爱情精神影响的梦幻,这种影响不依赖于物质界的局限,会合在两个同样不同的形象中——”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他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事,这妨碍他继续往下讲,他讲了这一段几乎是不友好的话作为结束:“甚至在最普通的爱情关系中也都尚还有这样的痕迹:在与每一种变化和装扮有联系的魅力中,在协调和在别人中的自我重复的意义中。不管人们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女人赤身裸体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子穿上高领衣裳,这小小的魔力都是一样的;强烈的、不顾一切的爱的激情全都与这有联系:一个人自以为,他的最神秘的自我正躲在陌生眼睛的帷幕后面窥视他。”


    这听起来就好像他在请求她不要过高估计他们所讲的话。但是阿加特却再次想到了他们身穿便服仿佛乔装打扮好了似的互相初次会面时她曾感受到的那种闪电般的惊奇感觉。她回答说:“这种情况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如果人们从两个错觉出发来解释它,难道它因此就更容易理解了吗?!”


    乌尔里希沉默不语。


    过一会儿阿加特高兴地说:“但是在睡眠中情况倒正是如此!这时人们看到自己有时也变成了别的什么,或者看到自己是一个男人。随后人们便对他好,人们从未对自己这么好过。你很可能会说,这是性梦幻;但是我倒是觉得这是古老得多的梦幻。”


    “你经常做这样的梦吗?”乌尔里希问。


    “有时候,很少。”


    “我几乎从不,”他承认,“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做过这样的梦。”


    “可是有一回你曾向我解释说,”这时阿加特说,“我是指起初很早的时候,还是在那儿的老屋里——你说人类在几千年前确实有过不同的经历!”


    “啊,你是指‘给予的’和‘索取的’判断吧?”乌尔里希笑着回答,虽然阿加特看不见他在笑。“精神的‘被拥抱’和‘拥抱’?对,我当然也一定谈到过灵魂的这种神秘的双重性特征!再说什么不谈呀?!一切事物中都有这种东西在作祟。甚至在每一种类比法中都有一种同样和不同样的魔力的残余。但是你没有说过吗:在所有这些我们谈过的行为方式中,在梦幻中,在神话、诗歌、幼年时代,甚至在爱情中,大部分情感是用缺乏理智,这就是说,用缺乏现实换来的?”


    “你并不是真的相信这个?”阿加特问。


    对此乌尔里希没有作出回答。但是过一会儿他说:“把这翻译成糟糕透顶的今天的表达方式,那么,人们就可以把这种今天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极微不足道的东西称为人按百分比参与自己的经历和活动。在梦中似乎是百分之一百,醒着时不到一半!你今天很快就从我的住所上看出这一点来了;但是我同这些人的关系——你会结识这些人的——不是什么别的关系。有一回我曾把这——真的,如果我没记错,我必须补充说明,这是在和一个女人谈话时说的,这是一个很合适的场合——也称为空间声学。如果一根针在一个腾空的房间里掉在地上,那么由此而产生的噪音就会有些不合比例,就会过分;但是如果人与人之间空荡荡的,那么情况也是如此。人们就不知道:是他们在叫喊呢,抑或四周死一般寂静?一旦人们到头来无法去和种种不公正和不正当行为对抗,那么它们就会获得一种巨大诱惑的吸引力。你不也这样认为吗?可是对不起,”他顿住,“你一定累了,我这是不让你休息。看来,我是担心你会不太喜欢我周围的人和我的社交活动。”


    阿加特已经睁开了眼睛。在长时间隐蔽之后她的目光流露出某种极其难以捉摸的神色,乌尔里希觉得这种神色正在他全身关切地伸展开来。他突然又继续往下讲述:“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曾试图恰好把这看作一种长处。人们无法阻挡生活吗?好吧,那么生活就从人身上逃逸进人的事业之中!这大致就是我的想法。今日世界的冷酷无情和无责任心大概也带有某种强制的特性。至少其中含有某种少年气盛世纪的特点,犹如最后在这些世纪里跟在发展的年代里一样都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跟每一个年轻人一样,开始时我也曾全副精力投入工作,投入冒险和娱乐;我觉得做什么都一样,只要全力以赴地去做。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曾谈到‘功效道德’?它是我们天生就有的形态,是我们行事的准则。但是人们年纪越大,便越清楚地获悉:这种表面上的过度,这种在一切方面的独立性和灵活性,这种驱动部分和部分推动力的优势——既是你自己的驱动部分和部分推动力对你的优势,也是你自己对世人的优势——简言之,我们作为‘当代人’认为是一种力量和使我们显得突出的风格特性的东西,从根本上来说无非就是整体对其各部分的一种弱点。凭激情和意愿是不会取得什么效果的。你刚刚想全身心投入到什么事情中去,你就已经看到你自己又被冲刷到边缘:今天,这就是一切经历中的经历!”


    阿加特睁开着眼睛期待着他的语声会发生某种变化;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出现,她兄长的演说突然中断,像一条小道,从一条街道分叉出来并且不再返回,这时她说道:“那么按你的经验人们就永远也不能真正按信念行事并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我说的信念,”她改口说,“是指某种科学,也不是指人们已经传授给我们的道德训练,而是指人们觉得自己清楚自己的事,人们觉得自己也清楚一切别的事,是指某种已经得到满足的东西现在依然空空洞洞,我是指某种作为人们的出发点和归宿的东西。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猛然顿住,“我曾希望,你会给我解释这件事!”


    “你在这里所指的,恰恰就是我们已经谈过的,”乌尔里希柔声回答,“你也是我可以与之这样谈话的唯一的一个人。如果我从头开始,再添上几句诱人的话,这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嘛。我倒是得说,一种‘中心—内部—存在’,一种生命的未受毁坏的‘真挚情感’的状况——如果人们不是怀着感伤的情调,而是在我们刚刚赋予它的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这个词儿——很可能是不能用合理的意识求得的。”他躬身向前,触摸她的胳臂并久久地盯住她的眼睛。“这也许是一种违反常情的行为,”他小声说,“确实无疑的仅仅是,我们伤心地惦记着这种违反常情的行为!因为与这有关的是对手足情谊的渴望,这是一种寻常爱情的配料,在想象中的朝着一种不搀杂陌生感和非爱情感的爱情的方向上。”过一会儿,他补充说,“你是知道的,一切与小兄弟和小姐妹有关系的东西在床上多么受欢迎:会谋杀他们的真正的兄弟姊妹的人,这些人作为狼狈为奸的小兄弟姊妹在那儿胡乱闹腾。”


    他的脸在半明半暗中自我嘲讽地颤抖着。但是阿加特的信念不以这张脸、不以这些纷乱的言语为根据。她看见过相似颤动的脸,它们随即马上就会猛扑下来:这张脸不挨近过来;它似乎以一种无限快的速度行进在一条无限远的道路上。她最简明扼要地回答:“光兄弟姊妹是不够的!”


    “我们也已经说过‘双胞胎兄妹’了嘛。”乌尔里希说,他悄悄地站了起来,因为他自以为察觉到,她终于已经为疲倦困乏所攫住。


    “人们必须是一对连体双胞胎。”阿加特还在说。


    “那就连体双胞胎吧!”她的兄长重说了一遍。他尽力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中松开并小心翼翼把这只手放在被子上,他的话听起来轻飘飘:就在他已经离开这间房间之后,没有重力、轻盈地还在向四下漫开。


    阿加特微微一笑,渐渐沉入一种孤独的悲伤之中,不久便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她实在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乌尔里希却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书房,在那里他没法看书学习,他品味了两个小时之久那种囿于顾忌的状态,直至后来他也感到了困倦。他很惊讶,在这段时间里他本想做多少事的呀,这些事引起喧嚷,不得不被压制下去。这是他的新认识。这几乎有点儿引起他的兴趣,虽然他怀着很关切的心情试图设想,真的和另外一个人长在一起,这会是什么样。他不太了解,两种这样的神经系统将怎样工作,它们像两片叶子长在一根叶柄上,并且不仅通过其液汁,而且更多地还通过完全的依赖性的作用而互相联结在一起。他假定,一个心灵的每一种激动都被另一个心灵感受到,而这个招是惹非的事件则发生在一个主要不属自己的身体上。“譬如一次拥抱:你在另一个身体上被拥抱,”他心中暗想,“你也许根本就不同意,但是你的另一个自我却把一个巨大的认可的浪潮抛进你的心胸!谁亲吻你的妹妹,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但是她的激动,这激动你得和她一同去爱!抑或是你在爱,而如今你得用某种方式使她参与其中,你不能只是在她心头激起无意义的生理学上的过程嘛……”乌尔里希感到受到这些想象的强烈刺激,感到很不舒服;他觉得难以在这里划清新观点和平常观点的畸变之间的界线。


    二六 菜园子里的春天


    她从迈因加斯特那儿得到的赞扬以及她从他那儿接收到的新思想,这些都给克拉丽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时令她自己感到不安的她的这种精神上的烦躁和易受刺激,已经减弱了,但这一回却不像另外几回那样被恶劣心情、压抑和沮丧,而是被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的清澈和透明的内心的气氛所取代。她又一次纵观她自己并用批判的眼光领会自己。丝毫也不怀疑,甚至怀着某种满意的心情,她注意到,她不是特别聪明:她学习得太少了嘛。乌尔里希则相反,每逢她作这样的比较和审核时便恰恰想到他,乌尔里希就像一个溜冰者,在一个光亮如镜的精神平面上游刃有余地溜来溜去。每逢他说什么;或者每逢他笑,每逢他生气,每逢他的眼睛闪亮,每逢他在这儿并用他的宽肩膀使瓦尔特在房间里显得相形见绌,每逢这种时刻,便永远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即使他只是好奇地扭转脑袋,他的脖筋也绷紧得像一艘在疾风中上下颠簸的帆船的缆绳。所以他身上总有某种东西,它超越她可理解的范畴并且使她保持着想用整个身体扑向他以便领会它的强烈要求。但是这种骚动——在这种骚动中有时发生这样的事,致使有一回她在这个世界上竟别无他求,只想怀一个乌尔里希的孩子——现在已经远走高飞,连那些碎块,那些激情减弱后令人不解地充斥记忆的碎块,也没留下。每逢克拉丽瑟回忆她在乌尔里希寓所里的失败,她充其量就会感到恼怒;而只要她还会感到恼怒,这就表明她的自尊心还很健旺。她的哲学家客人灌输给她的那些新概念就有这种作用;且不说与这位有了不起的变化的朋友的重逢在她心头激起的那种直接的兴奋情绪。就这样,人们在一种形形色色的紧张心情中度过了许多天的时光,而这所小小的、现在就已经沐浴着春天阳光的屋子里的所有的人则都在等待着,看乌尔里希会不会拿来在其阴森可怕的居留地探视莫斯布鲁格尔的许可证。


    尤其是,这是一个使克拉丽瑟在这一层关系上感到重要的思想:大师曾称这世界是“在一种程度上没有幻想”,说是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应该爱它还是恨它;克拉丽瑟从此便确信,人们必须耽于一种幻想,倘若人们已经享受到感受它的恩惠的话。因为一个幻想是一种恩惠。当初谁还知道,他从屋里一出来,他应该靠右边走还是靠左边走,除非他有一个像瓦尔特这样的职业,这职业相反地使他感到憋闷,或者一个就像与父母或兄弟姊妹的约会,这约会使她感到无聊!这在一个幻想中就不一样了!在幻想中生活安排得像一个现代化的厨房那样讲求实际:人们坐在中央,几乎不必挪动身子便能在自己的座位上使全部设施运转起来。对于这类事情克拉丽瑟一直是有悟性的。反正她认为幻想无非就是人们称之为意志的东西,只不过就是特别加强了。克拉丽瑟迄今深感胆怯,因为只有很少一点点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她能够正确解释,但是自从与迈因加斯特再次相逢以来她便觉得这恰恰帮了她的忙,这下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去爱、去恨和去行动了。因为按照大师的话,人类最需要的莫过于意志,而这笔财富,这笔能够强烈愿望的财富,这自古以来就为人类所拥有!克拉丽瑟一想到这些,便因感到高兴和责任重大而脊背上冷一阵热一阵。当然,这时的意志并不是孜孜以求地学会一支钢琴曲或在争论中保持正确,而是一种受生活强有力驾驭,一种为自己所感动,一种在幸福中急速冲出。


    她不得不最终把这方面的某些情况告诉瓦尔特。她告诉他,她的良知正在一天天坚强起来。然而,瓦尔特却全然不顾及迈因加斯特、这位意料中的这一事实的发动者的面子,他怒气冲冲地回答说:“总算运气,乌尔里希似乎弄不来许可证了!”


    克拉丽瑟的嘴角只是漾起一丝愤怒,可是它透着对他的不明情况的同情,透着抗拒。


    “你究竟有什么事要去找这个跟我们所有的人都毫不相干的罪犯?!”瓦尔特激动地问。


    “我到了那儿会想起来的。”克拉丽瑟回答说。


    “我是说,这个你现在就得知道嘛!”瓦尔特颇有男子汉气概地说。


    他的小妻子微微一笑,这是她在深深伤害他之前惯常做的动作。但是随即她却只是说:“我要采取行动。”


    “克拉丽瑟!”瓦尔特斩钉截铁回答,“未经我允许你不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我是你的法定丈夫和监护人!”


    以前她没听过这样的口吻。她转身离开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步。


    “克拉丽瑟!”瓦尔特朝她的背影喊并站起来,跟着她,“我要采取某种行动来对付在这屋里盘旋的精神错乱!”


    这时她领悟到,她的决定的医治效力也已经在瓦尔特的日益增长的力量上显示出来了。她旋转脚跟转过身来:“你要干什么?!”她问他,一束电光从她眼睛的缝隙射进他的湿乎乎、张大着的棕色眼睛。


    “你瞧,”他劝慰说并向后退缩,因为他对向他索取的回答的精确性感到惊骇,“这种特性,对不健康的东西、令人战栗的东西和成问题的东西的这种富有才智的爱好,我们这些有文化教养的人,我们大家在自己身上都是有的;但是——”


    “但是我们对市侩们听之任之!”克拉丽瑟洋洋得意地打断他。这时是她紧跟着他,盯着他。她感觉到,她的医治效力正在缠绕住他并有力地逼迫他。她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难以描绘的、奇异的喜悦。


    “可是我们别为此事这么大惊小怪的,”瓦尔特满心不乐意地嘟哝着把他的这句话说完。在自己身后,在他的上衣的边缘,他感觉到一股阻力;一伸手,他猜到这是一张细腿、轻便小桌子的边缘,他的寓所里有这类桌子,他突然觉得它们怪阴森可怕的:他若继续往后退,就会使这张桌子滑动起来,这他明白。于是他顶住这个突然产生的愿望:远远地离开这场斗争,在一片深绿色草地上,在盛开的果树下和在众人之间——这些人的健康的欢乐情绪清洗着他的伤口。这是一个素净、厚实的愿望,让静听他讲话、对他的话满怀感激和赞叹的女人们装点得漂漂亮亮。在克拉丽瑟向他走近过来的这个瞬间,他实际上觉得她是一个梦幻般的大累赘。可是克拉丽瑟却令他惊诧不已地没说:你是个懦夫!而是说:“瓦尔特?为什么我们不幸福呢?!”


    一听到这种逗引、有洞察力的声音,他顿时便感觉到,他和克拉丽瑟在一起的不幸福无法用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幸福来取代。“我们必须这样!”他怀着同样激动的情感回答。


    “不,我们并非必须这样!”克拉丽瑟口气软和地担保说。她向旁边垂下脑袋,寻找某种可以令他信服的东西。其实,不管是什么东西,这根本不形成什么区别:他们面对面站着,像一个没有夜晚的白日,将光芒一小时一小时地、毫不减弱地传递下去。“你会向我承认的,”最后她用一种既胆怯又执拗的语调说,“真正大的罪行之所以会产生,并不是因为人们在犯罪,而是因为人们听凭罪行发生!”


    现在,瓦尔特当然知道该说什么话;这意味着一种强烈的失望。“啊,上帝!”他不耐烦地呼叫,“我也知道,因冷漠和让人感到心安理得的那种无忧无虑而死于非命的人远比因个人的恶意而死于非命的人多得多!值得赞赏的是,你现在一定会说,所以每一个人必须砥砺风节,做什么事都得三思而后行。”


    克拉丽瑟打断他的话,她张开了嘴,但她改变了主意,没有作出回答。


    “我也想到了贫穷、饥饿、人际关系中的种种道德沦丧,或者想到了矿山的坍塌——矿山管理委员会在安全设施方面节省了开支,”瓦尔特小声小气地接茬儿说,“这一切我全都已经向你承认了嘛。”


    “但是一对情侣也可能互不相爱,如果他们的状况不是‘纯正的幸福’的话,”克拉丽瑟说,“只要不出现这样的相爱的人,世情就不会得到改善!”


    瓦尔特一拍手掌。“你不明白,这样的重大的、吸引人的、不搀杂的要求是极其不公正的!”他嚷嚷,“这个莫斯布鲁格尔的情形也是这样,这个人时不时就像在一个转盘上那样在你的脑海里浮现!严格说来你的话是对的呀,你说只要这样不幸的牲畜般的人因社会不会跟他们打交道而干脆遭杀害,人们就不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可以说是更严格地说来,这种健康的、普通的良知自然是对的,如果它干脆拒绝接受这种过分精细的怀疑的话。就是有健康思维的某些最后的标记的嘛,人们无法证明它们的存在,而是它们一定体现在人的气质中!”


    克拉丽瑟回答:“按照你的气质,这‘严格说来’自然是永远不会‘严格说来’的!”


    瓦尔特生气地摇摇头并向她表示他将不对此作出回答。他已经感到厌倦,不愿意总是扮演告诫者,说什么片面的精神食粮会使人堕落;久而久之,这也许甚至会使他本人感到心里不踏实。


    但是克拉丽瑟却通过一种神经过敏的、一再使他惊异的细致感情察觉到他的想法;她直起脑袋,跳过一切中间过渡阶段,用这个急切而小声地提出的问题向他紧紧进逼:“你能够把耶稣想象成为矿山经理吗?”她的面部表情显示,她说的耶稣其实就是指他,带着对爱情和癫狂不加区别的那种夸张。他做了一个既愤怒又沮丧的手势表示拒绝。“别这么直截了当嘛,克拉丽瑟!”他恳求她,“人们是不可以这样直来直去地讲话的!”


    “可以的!”克拉丽瑟说,“就得这么直来直去嘛!如果我们没有力量拯救他,那么我们也就没有力量拯救我们!”


    “他死于非命,那又会怎么样!”瓦尔特厉声说。他品味着这个粗野的回答,以为甚至在舌头上咂摸到了生的解放的味道,它美妙地搀和着克拉丽瑟以暗示的方式唤出的死亡和错综复杂的毁灭的味道。


    克拉丽瑟露出期待的神色望着他。但是瓦尔特似乎厌烦自己的那种感情爆发,抑或由于犹豫不决而沉默不语。像一个被迫打出不可抗拒的最后一张王牌的人那样,她说:“我已经收到了一个信号!”


    “这只是你想象出来的!”瓦尔特抬起头来对着天花板喊叫,这天花板代表天空;但是克拉丽瑟说完她的最后这句轻飘飘的话后扭头便走,不愿意让他再说什么话。


    可是过一会儿他却看见她在和迈因加斯特热烈交谈。这种感觉,他们受到监视的感觉,这惹得迈因加斯特无比厌烦,因为他自己看得不这么远,这种感觉有一定道理。瓦尔特果真没参与来访的西格蒙德妹夫的热心的园艺劳动,西格蒙德挽起袖管跪在一条垄沟里在干着什么活,对此瓦尔特曾声言,春天人们必须在菜园子里干这活儿,如果人们愿意成为人,不单单是专业文献书籍里一个平平淡淡的书签。


    瓦尔特偷偷瞟了一眼那边的那一对,他们在这座敞开着的菜园的另一个角落里。


    他不认为,在这个他监视下的菜园角落里,正在发生什么未经许可的事。尽管如此,他却感到春风沐浴下的手上以及在因有时跪下指点西格蒙德而沾上湿乎乎斑点的腿上都有一股不自然的凉气。他盛气凌人地和他讲话,性格懦弱、受了羞辱的人在可以拿某人撒气时都是这样。他知道,西格蒙德已经拿定主意要崇敬他,是不会轻易改变这个主意的。尽管如此,当他看到克拉丽瑟从不朝他这边瞥一眼,而是显出明显关切的样子不断看着迈因加斯特,他还是自以为简直感觉到了一种日落后的孤独和死一般的寒冷。此外,他也还为此感到自豪。自从迈因加斯特住在他家里以来,他既为在其中绽开的深渊感到自豪,也未雨绸缪地为堵塞它们而费心。他从站立者的高度向跪着的西格蒙德抛过去这样的话:“某种对有问题的和不健康的东西的爱好,这我们大家当然都感受和认识到了!”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在自从克拉丽瑟根据这个原理称他为市侩以来的短时间内,他已经想好了“生活的小不名誉”这个词儿。“一种小不名誉几乎是甜丝丝或酸溜溜的,”现在他在教导他的内兄,“但是我们有责任在我们心中去加工改造它,直到它使健康的生活获得名誉!我理解这样一种不名誉的意思,”他继续说,“就是急切与死神达成协议,每逢我们听特里斯音乐[36],它就会打动我们的心,犹如大多数性犯罪行为都有的那种隐蔽的吸引力,虽然我们并不屈从这种吸引力!因为我称之为无廉耻和违背人性的,你瞧,它既是在困顿和疾病中能驾驭我们的那种生命的基本要素,也是想对生命施加暴力的那种过度富有才智和认真的东西。一切想越过给我们划定的界线的东西都是不名誉的!玄想和以为可以用数学公式表达大自然的幻想同样都是不名誉的!企图探访莫斯布鲁格尔,这同样也是不名誉的,就像——”说到这里,瓦尔特顿住片刻,以便寻找最恰当的措辞,随后他说了这句话作为结束,“你想在病榻旁边祈求上帝!”


    不用说,这句话话中有话,甚至意外地呼吁了医生的职业上的和不自觉的人性:克拉丽瑟的计划及其过激的论证越过了被许可的事物的界线。但是与西格蒙德相比,瓦尔特是一个天才,这表现在:瓦尔特在自己的健康思维指引下作出了这样的自白,而他内兄的更健康的健康状况则表现为对这个成问题的话题坚决保持沉默。西格蒙德用双手培土,有时并不张嘴只是将脑袋由一侧垂向另一侧,就仿佛他想倾倒一支试管,抑或仿佛是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听够了。瓦尔特讲完后,出现了一片深沉得可怕的寂静;在这一片寂静中瓦尔特听见了一句话,有一次克拉丽瑟多半也曾向他大声嚷嚷过这句话;因为他虽然不是在生动的幻觉中,但却犹如在这一片寂静中听见了这句话:“尼采和耶稣基督都死于他们的不彻底性!”这以一种有些阴森森的、令人想起“矿山经理”的方式迎合了他的心理。所以这是一种奇特的境况,他,一个十足的健康人,在这里这座凉丝丝的菜园里站在一个他傲慢地俯视的男人与两个不自然地情绪激动的人之间——他轻蔑、但却热切地向那两个人那无声的生动表情望去。因为克拉丽瑟就是这小不名誉,需要他的健康,为了不致凋敝;一个秘密的声音告诉他,迈因加斯特正想无节制地扩大这许可的小量不名誉。他怀着一个不著名的亲戚对一个著名的亲戚怀有的那种情感钦佩他;而看到克拉丽瑟鬼鬼祟祟和他低声细语,这与其说引起他的醋劲,不如说惹起他的羡慕,这是一种比这股醋意更强烈地扑向里面的情感;但是不知怎么地这也使他振奋,他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因而不愿意发火,他不许自己走过去搅扰那两个人,鉴于他们的激昂情绪他觉得自己是头脑冷静的;从这种种情况中,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地就产生出第二个不清楚的、不合任何逻辑的想法:这两个人在那边以一种不受拘束和不太正经的方式祈求上帝。


    如果说人们必须把这样一种奇特混合状态叫作一种思维的话,那么这却是这样一种思维:它无法表述出来,因为它的黑暗的化学会即刻遭到光亮的语言影响的毁坏。瓦尔特也一如他向西格蒙德表示过的那样,根本不把信仰和上帝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在他想起这个词来之后,周遭便出现一片令人不安的空虚:于是乎,在长时间沉默之后,瓦尔特又对他内兄所说的第一句话离题甚远。“你是一头驴,”他责备他,“如果你认为你无权坚决劝她别作这次探访的话;你这医生是干吗的?!”


    西格蒙德对这也毫不见怪。“这件事你得单独去和她商量。”他心平气和地抬起头来回答,说罢又埋头干起他的活儿来。


    瓦尔特叹了口气。“克拉丽瑟当然是个不平常的人!”他再次开了腔,“我很可以理解她。我甚至承认,她的这种严酷观点并非没有道理。你就想想充斥这个世界的贫穷、饥饿、种种腐败吧,想想譬如矿山的坍塌吧——矿山管理委员会节省修建支柱的经费!”


    西格蒙德没有让人觉察到丝毫他在想这些问题的迹象。


    “唔,她在这样干!”瓦尔特用威严的口吻继续说,“我觉得这件事她干得漂亮。我们这些人太容易心安理得。她比我们好,她要求我们大家都改弦更张并掌握一种更积极的道德心,犹如一种没有终了的道德心,一种无穷尽的道德心。但是我问你:难道这不会导致道义上的疑虑幻觉吗,如果这不压根儿就是某种相似的东西的话?这想必你是能够判断的吧?!”


    西格蒙德听到这个迫切的要求便坐在一条腿上并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的妹夫。“疯了!”他说,“但是人们不能说是在医学的意义上。”


    “她声称她收到信号,”瓦尔特继续问,并不承认他的优势,“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她说她收到信号?”西格蒙德充满疑虑地问。


    “是呀!譬如这个疯疯癫癫的杀人犯!还有最近我们窗户下面的那头疯疯癫癫的猪!”


    “一头猪?”


    “不,一种露阴狂式的人物。”


    “噢?”西格蒙德略一沉吟说,“你找到什么值得画下来的素材的时候,你也是收到信号了嘛。她只不过就是说话比你更慷慨激昂罢了。”他终于断然地说。


    “她还声称,她必须承担这些人的罪过,也包括我的和你的以及天知道还有谁的罪过了!”瓦尔特声嘶力竭叫喊。


    西格蒙德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土。“她觉得受到罪行的压抑?”他多此一举地又问了一遍并礼貌地表示赞同,仿佛他为终于能够附和他的妹夫而感到高兴,“这是一种症状!”


    “这是一种症状?”瓦尔特悔悟地问。


    “罪恶幻觉是一种症状。”西格蒙德以专家的不偏不倚态度证实。


    “可是情况是这样的,”瓦尔特补充说并对这项由他自己挑起的判决即刻提出上诉,“你必须首先问问你自己:有罪恶吗?当然有罪恶。但是随后也就有一种不是幻觉的罪恶幻觉。这个你也许不懂,因为这是超经验的!这是人对一种崇高生活的受到了伤害的责任感!”


    “可是她声称,她收到信号!”坚毅顽强的西格蒙德表示异议。


    “可是我也收到信号的呀,这是你说的嘛!”瓦尔特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我告诉你吧,我有时想跪下请求我的命运,求它让我安静:但是每一次它总是又发来信号,最了不起的信号通过克拉丽瑟发出!”然后他用较平缓的语气继续说:“譬如她现在声称,这个莫斯布鲁格尔就是以我们的‘罪恶形态’出现的她和我、是发送给我们的警告信号;但是这不妨这样来理解:这是一个象征,表明我们对我们的生活中的崇高机会,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我们生活的光明形态漫不经心。在许多年以前,当迈因加斯特与我们分手的时候——”


    “但是罪恶幻觉是一种症状,表明某些功能出现紊乱!”西格蒙德用绝望而平静的专家口吻提醒他。


    “你当然只知道症状!”瓦尔特竭力为他的克拉丽瑟辩解,“因为别的事可能超越你的经验。但是也许这种迷信,这种把一切和最普通的经验不相配的东西当作一种功能紊乱看待的迷信恰恰就是我们的生活的罪恶和罪恶形态!克拉丽瑟要求对此采取一种内部行动。在许多年以前,当初,当迈因加斯特与我们分手时,我们就已经——”他想到了克拉丽瑟和他如何“承担”迈因加斯特的“罪恶”,但是实在没有办法向西格蒙德解释一次精神顿悟的过程,于是他便态度暧昧地以这样的话作为结束:“不管怎么说,仿佛是把所有人的罪孽都引到自己身上或者将其浓缩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人一直都是有的,这一点你自己也许不会否认的吧?!”


    他的内兄满意地望着他。“你瞧!”他友好地回答,“现在你自己就在证明我一开始就说过的话。她以为自己受到罪孽的压抑,这是说明存在某些功能紊乱的一种典型的行为。但是生活中也有不典型的行为方式:我没说过什么别的看法。”


    “还有她做一切事情时所采取的这种过分严厉的态度呢?”过一会儿瓦尔特唉声叹气问,“恐怕没法再说这样一种严肃主义是正常的了吧?”


    这时候,克拉丽瑟正在与迈因加斯特进行一次重要的谈话。“你曾说过,”她提醒他,“对自己会解释并理解世界颇感有些得意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去改变这个世界的?”


    “是的,”大师回答,“‘真’和‘假’,这是那些永远不愿意你决断的人的借口。因为真实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事物。”


    “所以你曾说过,人们得有勇气,在‘正面’和‘负面’之间作出选择?!”克拉丽瑟用探询的口气说。


    “是的。”大师有些不耐烦地说。


    “在今天的生活中人们只是在做正在发生的事,”克拉丽瑟大声说,“你造出来的这句口头语也是奇怪而可鄙视的!”


    迈因加斯特站住脚,看着地上;人们简直会以为,他侧着耳朵似乎在打量他右前方路边的一块小石头。但是克拉丽瑟不继续用甜言蜜语奉承他;现在她也低下脑袋,下巴几乎贴在胸口,她的目光从迈因加斯特的靴头之间扎到地上;她的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淡淡的红晕,她小心翼翼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你说过,所有的性行为只是一种跳背游戏!”


    “是的,这话我在一定的场合说过。我们的时代在意志上所缺乏的,除了它的所谓的学术活动以外,都被它耗费在性行为中了!”


    克拉丽瑟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她说:“我自己很有意志力,但是瓦尔特作跳背运动!”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师问,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但立刻几乎反感地添上一句,“我当然能想象得出来。”


    他们是在没有树木的菜园子的一个角落里,这菜园子沐浴着春日的阳光;大致在斜对面的角落里,西格蒙德蹲在地上,而瓦尔特则站在他身旁,一个劲儿在说服他。这座园子沿着屋子的纵向墙伸展开去呈长方形,一条小石子路围绕花坛和菜畦四周,而两条铺小石子的中间的路则在尚还没被植物覆盖的土地上形成一个光亮的十字架。克拉丽瑟一边小心翼翼向那边的另外两个男人窥望着,一边回答:“他也许没有办法:你得知道,我以一种并不恰当的方式吸引着瓦尔特。”


    “我可以想象得出来,”这一回大师露出关切的神情回答,“你有某种像男孩那样的特性。”


    克拉丽瑟听到这声赞语不禁感到浑身舒坦。“‘当初’你看到了吗,我穿衣服比一个男人还快?”她迅速问他。


    哲学家的友好而起皱的脸上绽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克拉丽瑟嗤嗤地笑。“这是这么一个双重词儿,”她解释说,“也有别的:譬如强奸杀人。”


    这时,大师大概觉得还是别大惊小怪的好。“是呀,是呀,”他回答,“我知道。有一次你曾断言说,人们在惯常的拥抱中熄灭爱情,这就是强奸杀人。”但是他本想知道,她所说的吸引是指什么。


    “听其自然是谋杀,”克拉丽瑟以一个在光滑地面上表演特技并轻捷滑倒的人的那种敏捷解释。


    “你知道吗,”迈因加斯特承认,“现在我确实不了解我自己了。你又在说那个家伙,那个木匠。你要他干什么?”


    克拉丽瑟若有所思地用脚尖擦小石子。“这是一码事,”她回答。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大师。“我以为,瓦尔特应该学会否认我。”她简洁明了地说。


    “这件事我判断不了,”迈因加斯特说,他白费力气等着听下文了,“可是断然的解决办法无疑始终都是较好的解决办法。”


    他只是以防万一才说了这话。但是克拉丽瑟却又垂下脑袋,她的目光紧紧盯住迈因加斯特衣服上的某处地方;过一会儿,她慢慢把手伸近他的前臂。她突然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住宽大袖管里的这条硬邦邦、瘦削的胳臂并触摸大师——这位假装好像对他说过的有关这个木匠的发人深省的话一无所知的大师。这时,她心里感到,她正在把自身的一部分向他那边推移过去;在这个缓慢动作中——她的手就这样缓慢消失在他的袖管里——在这个漫溢开去的缓慢动作中,回荡着一种狂喜的残余部分,这种狂喜来源于这样的感觉:大师保持安静并让她抚摸。


    而迈因加斯特则出于某种原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手,它以一只多腿动物移动到它的雌性配偶身上去的那种方式紧紧抱住他的胳臂并顺着这条胳臂向上摸去;他看见这个小女人下垂的眼皮底下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在颤动:他领悟到这是一个可疑的事件,这个事件因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令他感动。“来!”他建议,同时友好地拉开她的手,“我们在这儿站住,大家都看得见我们;我们还是重新来回走动走动吧!”


    于是就在他们来回踱步的当儿,克拉丽瑟述说:“我穿衣迅速,必要时,比男人还迅速。一件件衣服飞到我身上,如果我这样——我该怎么称呼这个——就是如果我这样嘛!这也许是一种电;凡是属于我的,我就吸引之。但是这通常是一种不祥的吸引。”


    听到这些他还一直不理解的双关俏皮话</a>,迈因加斯特微微一笑;他信手拈来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回答。“你吸引你的衣服几乎可以说就像一个英雄吸引命运?”他回答。


    使他感到惊异的是,克拉丽瑟居然站住脚并嚷嚷:“是呀,恰好就是这个意思!谁这样活着,谁就也会对衣服、鞋子、刀和叉有这样的感觉!”


    “这上面有某种真实的成分,”大师认可这个不十分令人信服的论断。然后,他直截了当地问:“你和瓦尔特究竟是怎么回事?”


    克拉丽瑟不明白。她望着他并突然发现他的眼睛里有黄色的云,它们似乎在一阵狂风中飘移。“你曾说过,”迈因加斯特迟迟疑疑地继续说,“你以一种‘并不恰当的’方式吸引着他。很可能这是一个女人的不恰当的方式吧?这是怎么回事?你压根儿就对男人性感缺失?”


    克拉丽瑟不懂这个词儿。


    “性感缺失就是,”大师解释说,“一个女人不喜欢男人的拥抱。”


    “可是我只知道瓦尔特嘛。”克拉丽瑟怯声怯气地说。


    “那是呀,可是按你所说过的话来判断,人们多半就得这样认为的吧?”


    克拉丽瑟诧异不已。她不得不进行思索。她不知道这件事。“我?我可不会这样的;我一定会恰恰阻止这样的事!”她说,“这种事我绝不能同意!”


    “瞧你说的!”现在大师不正经地笑了,“你必须阻止你有七情六欲或者阻止瓦尔特过得快活?”


    克拉丽瑟脸红了起来。但是这下她倒更明白她该说什么了。“如果人们能伸能屈,那么一切就都会被淹没在性欲之中,”她神情严肃地回答,“我不允许男人的性欲离开男人并成为我的性欲。所以,自从我是个小姑娘以来,我就已经在吸引他们。男人的性欲有点儿不对头。”


    出于种种原因,迈因加斯特宁可不理她这个话茬儿。“难道你能这样控制住你自己吗?”他问。


    “是呀,是不一样的,”克拉丽瑟真诚地承认,“可是我曾对你说过:倘若我对他听之任之,那我就是强奸杀人犯!”她激昂起来,继续说:“我的女友们说,人们会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销魂’。我不懂这个。我还从未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销魂过。但是我知道在怀抱以外的销魂。你一定也知道的;因为你曾说过,这个世界实在太没有幻觉了!”迈因加斯特做了一个表示拒绝的手势,就好像她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思似的。但是如今她的心里却已经十分清楚。“如果说,人们必须反对劣等的东西支持优等的东西,”她大声说,“那么这就是说:有一种生活,它沉浸在一种巨大和没有限度的快感中!这不是性欲快感,这是天才快感!瓦尔特会背叛它的,如果我不阻止他的话!”


    迈因加斯特摇摇头。听到这样改头换面、感情强烈地复述他的话,他心头顿生否定情绪,这是一种惊醒起来的、几近忧心忡忡的否定;这种否定包含着种种内涵,他回答的是这句最偶然的话:“他是否压根儿就会变,这是成问题的!”


    克拉丽瑟站住脚,仿佛她眨眼间在地上扎下根了似的。“他必须尽义务!”她嚷嚷,“恰恰是你曾教导我们说,人们必须尽义务!”


    “这是对的,”大师犹犹豫豫地承认并徒劳地现身说法要她继续行走,“可是你究竟要干什么?”


    “你看,你来以前,我还什么都不想干,”克拉丽瑟小声说,“可是这种生活,这真是可怕极了,它从生活乐趣的海洋中只获取这一点点性欲乐趣!现在我要干点事。”


    “我正是问你这个嘛。”


    “人们活在世上得有一个目标。人们得对什么事‘有所裨益’。否则一切就杂乱无章。”克拉丽瑟回答。


    “你要干的事,这与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吗?”迈因加斯特探问。


    “这我没有说明。我得看,这会产生什么结果!”克拉丽瑟回答。接着,她又若有所思地添上一句:“我要劫持他,我要制造一起轰动事件!”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变</a>得充满神秘。“我观察过你,”她突然说,“神秘人物与你来往!你以为我们外出时,你便邀请他们。他们是男孩和年轻男子!你不说他们要干什么!”迈因加斯特不知所措地盯住她。“你在酝酿什么事,”克拉丽瑟继续说,“你在策划什么!可是我——”她轻声低语说,“我也有坚强的性格,我能同时和好几个人保持友谊!我已经获得一个男人的性格和义务!我已经在与瓦尔特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了男人情感!”她的手又去抓摸迈因加斯特的胳臂。人们从她的神态上看得出,她对自己的举动懵然无知。手指采取爪子那样的姿势从袖管伸出来。“我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她低声耳语,“这一点你必须明白!但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说得对,人们不应该害怕暴力!”


    迈因加斯特还一直在神情尴尬地注视着她。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他不明白她说的话前后有什么关系。对于克拉丽瑟来说,这时候最简单的莫过于双重性格人这个概念了,但是迈因加斯特却在思索,她是否已经从他的秘密活动中猜着了什么并在对此进行暗示。还没有许多会被猜中的事;不久前他才开始与他的男人哲学相一致地在他的感觉中觉察到一种变化并将比学生更重要的小伙子们吸引到自己身边。但是也许他因此而换了住处并来到这里,他觉得在这里自己不会受人监视;他还从未想到过这样一种可能性,而这个变得阴森可怕起来的小个子女人看来有能力预料到他发生了什么情况。她的胳臂不知怎么地越来越长地从袖管伸出来,而让这条胳臂连接起来的两个身体之间的距离却没有改变;这条裸露的、瘦削的前臂连同上面的这只抚摸迈因加斯特的手,在瞬间有着一个如此不寻常的形态,以致在这个男人的想象中一切先前还曾有过界线的东西全乱成了一团。


    但是克拉丽瑟没说出她方才还曾想说的话,虽然话已经到了她的嘴边。双重意义词语是这方面的信号,分散在语言中,像人们为了指示一条秘密道路而折断的树枝或撒在地上的树叶。“强奸谋杀”[37]和“吸引”,但是也包括“快捷”,以及许多,也许甚至所有别的词语都有两种意思,其中的一个是隐蔽的、带有个性的。但是一门双重语言意味着一种双重生活。普通的语言显然是罪恶生活,隐蔽的语言是光明形态生活。譬如在其罪恶形态中的“快捷”就是寻常而耗人精力的、日常的匆忙,但在喜悦形态中一切快捷跃起并连蹦带跳充满喜悦。但是随后人们也能把喜悦形态说成力量形态或无辜形态并且在另一方面用种种具有平庸生活的某种意气消沉、疲弱不振和犹豫不决特性的名字来称呼罪恶形态。这就是各事物与“我”之间的奇特关系,致使某种人们在做的事情竟在人们根本意想不到的时刻产生其效果;克拉丽瑟越是无法说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在内心言语便越生动地舒展开来,它们聚集得快,伸展得更快。但是,一个信念她却是相当长时间以来就已拥有:人们称之为道德心、幻觉、意志的,它的义务、特权、任务就是,找到坚强的形态,找到光明形态。这是这样的形态,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偶然的,那里没有动摇的余地,那里幸运和强制同时发生。其他人曾把这称为“本性地生活”,谈到“思维性格”,把本能称作无辜并把智力称作罪恶:克拉丽瑟不能这样进行思维,但是她已经发现,人们可以把一个事件推动起来,有时候光明形态的部分就会自动与之相结合并且就会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体现。由于首先与瓦尔特的感情丰富的无所事事有关联的原因,但另外也由于总是缺少方法的英勇的求名欲,她最后终于产生这样的想法: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某种用强制手段所做的事为自己竖立一座纪念碑,然后就被这座纪念碑拖带着。所以她也完全不清楚,她打算对莫斯布鲁格尔怎么办?她没法回答迈因加斯特的问题。


    而且她也不愿意作出回答。瓦尔特虽然曾禁止她说大师又在变形,但是毫无疑问,大师的心智正渐渐转移到秘密酝酿一个行动上,对这个行动她一无所知,它可能和他的心智一样美妙。所以他一定是懂她的意思的,尽管他假装不懂。她说话越少,她便越是向他表明她知道得多。她也可以抓住他,他阻止不了她。他借此而肯定了她的计划,而她则探究他的计划并参与其中。这也是某种双重性,它是如此强烈,以致她根本弄不明白它。通过她的胳臂,她的全部力量以其从未有过的强烈程度不尽的潮水般向这位神秘的朋友那边流去并使她处于一种昏厥和精力衰弱的状态,这超过任何爱的情感。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微笑着看着她的手,或者交替着盯住他的脸。迈因加斯特也只是一味地轮流注视她和她的手。


    这时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起初完全让克拉丽瑟猝不及防,但是随后便使她陷入一种迈那得斯[38]式的极度狂喜之中:迈因加斯特曾试图在他脸上挂出一丝带优越感的微笑,它可以保护他不致向她泄露出自己缺乏自信;但是这种缺乏自信的感觉每分钟都在增长并且总是重新产生自某种看似不可理解的东西。因为在每一个怀着疑虑做出的行为之前都有一个意志薄弱时期,它符合行为后的后悔时刻,虽然在事态的自然过程中它几乎不会出现。种种信念和强烈的想象——完善的行动得到它们的保护和同意——还没有充分形成,在涌来的激情中近似于不稳固、不坚定地摇摆,就像也许以后它们会在后悔的回流激情中颤抖或崩溃。在这种意图状态中迈因加斯特被撞个正着。这使他感到双重为难,由于往日经历的缘故,也由于现在他在瓦尔特和克拉丽瑟这儿享受到的威望的缘故;况且每一种强烈的激动情绪还会在现实意义上改变现实的形态,致使这种激动情绪由此而获得新的高涨:笼罩在迈因加斯特心头的阴森可怕的感觉使他感到克拉丽瑟阴森可怕,恐惧使她具有某种令人恐惧的特性,而客观地回忆起真实情况的种种尝试只是因其软弱无力而增加惊慌失措。于是乎,这微笑没有虚构出从容宁静来,反倒在他脸上显出某种一刻比一刻更僵硬的神态,简直是某种僵硬飘浮的神态,最后似乎僵硬得像踩着高跷那样飘浮出去。这时候,大师的举止行为和一条大狗的举止行为不无二致——这条大狗面对着一头像毛虫、蟾蜍或蛇这样的异常小的动物,却不敢去袭击它:他站在长腿上越来越向上挺直身子,扭歪双唇和脊背并看到自己突然被不舒服的潮流从其源头所在的地方带走,而他却没有能力说一句话或者做一个手势来掩饰他自己的逃跑。


    克拉丽瑟不放开他;在迟迟疑疑迈出头几步时,这可能还像一种无恶意的热情,但是后来他硬拉着她,几乎找不到最急需的话去向她解释:他要赶快到自己房间里去工作。在门厅里他才得以完全摆脱她,在这之前他只是受自己的逃跑意愿的驱动,没注意克拉丽瑟的话,小心翼翼得透不过气来,他不得不同时小心从事,为了不致引起瓦尔特和西格蒙德的注意。瓦尔特确实能够看出这个事件的端倪来。他觉察到,克拉丽瑟情绪激动地向迈因加斯特要求什么,这遭到后者的拒绝;一股双重的妒意深深钻进他的胸膛。因为虽然他内心痛楚万分地料到克拉丽瑟在向这位朋友献媚,可是他却几乎更强烈地感到受到了侮辱,因为他自以为看到她遭受鄙弃。要是将这件事进行到底,他会强迫迈因加斯特接受克拉丽瑟,然后他就会被这股同样的内心激动的活力推进绝望之中。他的激动中既带着忧伤又透着刚勇。眼看着克拉丽瑟处在危急关头,而西格蒙德却在问得把插条栽在松软的地上呢,还是把它们四周的泥土拍结实,他简直不能忍受。他忍不住要说什么话,觉得自己处于一架钢琴在十指猛烈触键的瞬间与爆发吼叫之间的这百分之一秒中的状态。他喉咙里冒着烟。势必会以完全不同于往常的方式描绘一切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但是出乎意料,他说出来的唯一的一句话竟是与此风马牛不相及:“我不能容忍!”他反复说,与其说是冲着西格蒙德,不如说是对着园子里。


    可是这时情况却表明,此人表面上只忙着侍弄插条和那一堆泥土,实际上却也注意观看了这些事情并且甚至对此进行了思考。因为西格蒙德站起来,拍打干净膝盖并给他的妹夫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你认为她走得太远了,那你就得使她想到别的主意嘛。”他说,那口气就仿佛这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事: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以医生的认真态度掂量了由瓦尔特透露给他的隐情。


    “这件事我该怎么做呀?!”瓦尔特惊愕地问。


    “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地去做。”西格蒙德说,“女人的满腹牢骚总是可以从同一个切点出发加以消除的,或者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对瓦尔特很迁就,而生活则充满了这样的关系:一个人羞辱和排挤另一个人,那个人不对此奋起反抗。严格地讲,并且按照西格蒙德的自己的信念,健康的生活恰恰就是这样的。因为假如每一个人都反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那么这个世界很可能在民族大迁移时期就已经毁灭了。可是世界没毁灭,较弱小者总是偷偷走掉并寻找别的能够被他们排挤走的邻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按这个模式还一直延续至今天,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动变得好起来。西格蒙德在他的瓦尔特被认为是天才的家庭圈子里一直有点儿被当作笨蛋对待,而且也承认这一点,在家庭声望遭到危险时今天也还无论如何都会是个温良恭谦的人。因为自一些年以来,与新生的生活关系相比,这种旧的划分已经变得不重要并且恰恰因此而被放弃,一如传统习俗所要求的那样。西格蒙德作为医生不仅有着一个相当好的诊所——医生不同于官员,他不靠别人的权势而靠个人的才干吃饭,他来到这些人的身边,这些人期望得到他的帮助并温顺地接受这种帮助——而且他拥有一位富有的太太,她在短时间内把自己和三个孩子送给了他,并且即使不是经常、也是按他所需地定期受他和别的女人的欺骗。所以他只要愿意就完全有能力现身说法给瓦尔特出一个可靠的主意。


    这时,克拉丽瑟从屋里回到户外来。她不再记得,在情感激越的过程中讲了些什么话。她大概知道,大师曾在她面前落荒而逃;但是这段回忆已经失去了具体的细节,已经闭合上并折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了!带着自己记忆中的这个唯一的想法,克拉丽瑟觉得自己像一个从雷雨中出来、浑身还带着感性力量的人。在自己面前,在离小石头楼梯——她正走到外面这道楼梯上——底部不多几米远处,她看见一只深黑色火红嘴山鸟,它正在吃一条肥胖的蠕虫。在这头动物中或者在这两种对立的颜色中有一种巨大的能量。人们不能说克拉丽瑟看到这副情景时心里有什么想法;而是她身后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在回答。黑山鸟是使用暴力的瞬间中的一个罪恶形态。蠕虫是一只蝴蝶的罪恶形态。这两个动物是被命运遣送到她的路上来的,作为信号,预示着她必须采取行动。人们看到,山鸟怎样用它那张火红色嘴吃蠕虫的罪恶。它不是那“黑色天才”吗?如同鸽子是那“白色幽灵”?这些信号不形成一个系列?木匠露出狂者,大师的逃跑……这些想法中没有一个带有这样展开的形态出现在她脑海中,它们隐蔽在房屋的墙壁内,虽然被呼唤,但却还留住了回答;但是克拉丽瑟走到外面的石头楼梯上并看见那只鸟儿在吃虫时真正感觉到的,却是内心发生的事情与外部发生的事情的一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一致。


    这种一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感染了瓦尔特。他感受到的这个印象与他称之为“祈求上帝”的东西一拍即合;这一回他颇有自信地想到了这一点。他不能认清克拉丽瑟心里正在想些什么,距离太远了;但是某种“非偶然性”的东西,他从她的态度上觉察到了,她在这个世界面前站着,这道小楼梯向下通往这个世界,就如同一道游泳池阶梯通到水中。这是某种高雅的东西。这不是寻常生活的态度。他突然领悟到:克拉丽瑟指的就是这种同样的“并非偶然”。她说:“这个男子并非偶然在我的窗下!”他一边望着他的妻子,一边自己觉得,异样涌流的力量的压力正在进入种种现象之中并将它们充满。在这个事实中:他站在这儿,克拉丽瑟在那儿,在他斜对面,他不自觉地沿着园子的纵向轴望去并且不得不转动眼睛,以便看清克拉丽瑟:就在这种简单的关系中,生活的无声精力突然压倒了自然的偶然性。从眼前浮现的大量图像中升起某种几何线条式的东西和不寻常的东西。所以这种情况就会发生,如果克拉丽瑟认为几乎是无形的一致中——就像一个男人站在她的窗下并且是另一个木匠这种情况——具有一种意义;各种事件随后便都有一种彼此靠紧相安无事的特性,这种特性不同于那种普通的特性;这些事件属于一个陌生的整体,这整体则显示出这些事件的别的方面,而由于这个整体使这些方面从其不惹人厌的隐蔽处显露出来,授权克拉丽瑟作出断言,认为是她自己在吸引这个事件:客观地表述这件事,这是困难的,但是瓦尔特终于注意到,这恰恰与某种他十分熟悉的情况,也即与人们画一幅图画时会发生的那种情况最为相近。一幅图画也以一种并非众所周知的方式把不与它的基本形态、风格、调色板一致的每一种颜色和线条排斥在外,而另一方面则从手中吸取它所需要的东西,依据不同于大自然中普通法则的天才法则。在这种时刻,他身上再也没有丝毫那种圆满的健康舒适感,这种舒适感可以检查生活的赘生物是否含有可用的东西,一如他不久前还曾对之赞誉过的那样;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不敢去参加一种游戏的男孩的烦恼。


    但是西格蒙德不是一旦捡起了什么又会迅速将它放下的那种人。“克拉丽瑟过于神经质了,”他断言,“她总是想用脑袋撞穿墙壁,现在她又一头扎在什么东西里了。你得好好管一管,即使她会反抗!”


    “你们医生对心理活动一窍不通!”瓦尔特叫喊。他寻找第二个攻击点并找到了它。“你谈到过‘信号’,”他继续说,在自己的神经质之外又添上了因可以谈论克拉丽瑟而感到的几分喜悦,“现在你忧心忡忡地检验,什么时候信号是干扰什么时候不是;但是我告诉你:人的真正的状态是一切皆信号的那种状态!简直是一切!你也许能够正视真实,但是真实永远也不会正视你;这种带有神性的不安全感你永远也不会了解的!”


    “你们俩都疯了!”西格蒙德干巴巴地说。


    “是呀,我们当然是疯了!”瓦尔特嚷嚷,“可是你作为人是没有创造性的:你从未得知过‘表达自己的思想’意味着什么,对于艺术家来说这压根儿就才意味着‘理解’!我赋予各事物的表达方式才展示出正确对待这些事物的意义。我在实行的过程中才理解,我或者另一个人想干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活经验,跟你的死经验不同!你自然会说,这自相矛盾,这混淆了原因和效果,你,你有你的医学上的因果关系!”


    但是西格蒙德没说这个,而只是断然重申:“如果你对她不过分忍让,这肯定对她自己有好处。神经质的人需要某种严格管教。”


    “当我在敞开的窗户旁边弹钢琴的时候,”瓦尔特问,似乎没听到他的内兄的警告,“我在干什么呀?窗下人来人往,其中也许有女孩子,谁愿意,谁就站住,我为年轻的情侣们和孤独的老人们弹奏。都是些聪明人和愚笨人。我也不给他们理性。我弹奏的不是理性。我向他们倾诉我的衷情。我坐在我的房间里不露面并向他们发出信号:几个声音;这是他们的生命,这是我的生命。你确实可以说,这也是疯了!”他突然沉默不语。这种感觉:“啊,我倒是善于给你们大家说些什么!”有中等创造能力、觉得迫切需要倾诉的尘世之人的这种感觉崩溃了。每一回,只要瓦尔特怀着这种柔和、空虚的感觉坐在他的已打开的窗户后面并带着使成千上万个陌生人感到喜悦的艺术家的那种崇高意识将他的音乐释放到外面空中,这种感觉便总是像一把撑开的伞,而只要他一停止弹奏,这种感觉便像一把软塌塌收拢下来的伞。于是,一切轻松愉快的感觉一扫而光,一切已发生的情况几乎等于没有发生;他就只还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讲话:就好像艺术已经失去与人民的联系,一切全是坏东西。他回想起这种情况,顿时便感到垂头丧气。他对此进行抗拒。克拉丽瑟曾说过:人们必须将音乐演奏“到底”。克拉丽瑟曾说过:有些事情只有亲自参与才会理解!可是克拉丽瑟也说过: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去疯人院!瓦尔特的“内心的伞”已经半收拢起来,在阵阵不规则的狂风中飘动着。


    西格蒙德说:“神经质的人需要某种引导,这对他们自己有好处。你自己曾说过,你不愿意再容忍这种事情。我作为医生和男人也只能给你提出这同样的劝告:向她显示你是个男人;我知道她会抗拒,但是她最终还是会喜欢你这样做的!”西格蒙德像一台可靠的机器那样不知疲倦地重复这句如今已变为他的“经历”的话。


    瓦尔特,在一阵“狂风”中,回答:“这种医学上的对有秩序的性生活的过高估计压根儿就已经过时!每逢我弹奏音乐、画画或思考时,我就对远近各地的人产生影响,却不会损害这一些人,讨好另一些人。相反!我告诉你吧,私人的生活观今天很可能哪儿也不再有什么合理性了!在婚姻中也没了!”


    但是更强大的压力在西格蒙德的一边,瓦尔特驾驶帆船顶风向克拉丽瑟那边驶去,在这场谈话期间他一直密切注意着她。他心里感到不痛快,人们居然会说他没有男子汉气概;他怏怏不乐地一转身,在这个断言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向克拉丽瑟走去。半路上他心虚胆怯地张着嘴感觉到,他得一开始就提出这个问题:“你谈论信号,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克拉丽瑟看见他来。他还站着的时候,她便看见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摇晃。然后他的双脚从地上拔起并托载着他过来。克拉丽瑟怀着一阵狂喜参与进来。山鸟惊恐地飞起并急匆匆衔走了它的蠕虫。已经为吸引完全敞开了道路。但是克拉丽瑟突然改变主意,这一回她避开了一次相遇,她慢慢地沿着房屋的墙壁向空旷处走去,但没把视线从瓦尔特身上移开,只是比这个犹豫不决的人从远距离影响范围进入相互辩论的范围时行走得更快。


    二七 阿加特即刻被施图姆将军引进社交界


    自从阿加特和他联合以来,将乌尔里希和图齐家的大熟人圈子连接起来的种种关系便提出了费时间的社交任务,因为尽管已是隆冬季节,较为活跃的冬季社交活动却仍还没有结束,而且人们在乌尔里希的父亲去世后向他致以的哀悼,这笔人情债也得偿还,所以即使他们俩由于要服丧可以名正言顺不参加大型庆祝活动,但他也不能把阿加特藏起来。假如乌尔里希充分利用这服丧期带来的好处的话,那么它本来是完全可以使他在较长时间内避开一切社交活动并从而退出一个他只是由于一个奇特情况而陷于其中的人物圈子的。可是,自从阿加特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给他以来,乌尔里希的行动便与自己的感觉截然相反,他让自身中的一个部分——它体现了“一位兄长的义务”这个传统观念——去作出许多决断,即便他作为完整的人对这些决断采取暧昧态度,如果说他不是对它们压根儿采取否定态度的话。尤其是这一意图便属于一位兄长的这些义务之一:阿加特的从她丈夫家宅的出逃不应有任何别的结局,而是应该在一位更好的丈夫的家宅找到归宿。“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他们一谈起他们的共同生活要求采取某些预防措施,他便惯常这样回答,“那么不久就会有人向你求婚,或者至少向你求爱的。”若是阿加特制订时间长达几个星期以上的活动计划,那么他便会回答:“到那时候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了。”她若不是发现了她兄长的这种内心矛盾,那么这本来是会更加伤害她的感情的,这种情况也就暂时阻止她在他以为尽量扩大他们涉足的社交圈有好处时进行强烈的反抗。就这样,自阿加特到达以来这兄妹俩就远比乌尔里希独自一人时更频仍地介入到社交活动中去。


    在人们长期只认识他一个人并且从未听见他对他的妹妹说起过片言只语之后,他们这样在一起抛头露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天,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带着他的传令兵、他的公文包和他那个面包又来到乌尔里希这儿并满腹狐疑地东闻闻西嗅嗅。他嗅出了一股无法描述的味道。接着,施图姆发现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搭着一只女袜,并不以为然地说:“当然啰,年轻人嘛!”“我妹妹。”乌尔里希解释。“得了吧!你根本没有姊妹!”将军纠正他。“我们满怀忧愁,你却金屋藏娇!”他的话音刚落,阿加特便走进房间,他顿时便慌了神。他看出容貌的相似之处,并从其落落大方的举止上感觉到乌尔里希讲的是真话,但却没摆脱掉这样的念头:他面前这个女子是乌尔里希的一位女友,她长得酷似乌尔里希,酷似得让人不可思议、令人迷惑不解。“我不知道,夫人,在那一瞬间我是怎么回事了,”事后他向狄奥蒂玛讲述说,“但是即使他自己突然又以候补士官的身份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可能会有别样的心情的!”因为阿加特十分称他的心意,所以施图姆一看见她便感觉到那种已被他学会当作深深激动征兆看待的昏呆。他的柔和的肥胖身躯和敏感的禀性使他爱仓皇撤退出如此棘手的场合;尽管作了种种努力让他留下,乌尔里希还是再也了解不到多少情况,不知道是什么解不开的忧愁把这位有教养的将军引导到他这儿来了。


    “不!”这位将军责备自己说,“任何事情都不会如此重要,以致人们可以像我这样来打扰!”


    “可是你没有打扰我们呀!”乌尔里希笑道,“难道你会打扰什么的吗!?”


    “不,当然不!”施图姆重申,越发不知所措了,“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是不会的。但是,尽管如此!得,我还是改天来吧!”


    “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来了,说完你再走也不迟!”乌尔里希要求。


    “没什么事!根本没什么事!小事一桩!”施图姆渴望溜之大吉,便一迭连声地说,“我认为,这个‘伟大的事件’现在正在开始!”


    “一匹马!一匹马!坐船到法国去!”乌尔里希愉快而兴奋地胡乱叫喊起来。


    阿加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请求原谅,”将军转过身来对她说,“夫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平行行动已经找到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思想!”乌尔里希补充说。


    “不,”将军不以为然地说,“这话我没说。我只是想说:这个为大家所期盼的事件现在眼看就要发生!”


    “原来是这么回事!”乌尔里希说,“这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不,”将军神情严肃地说,“不仅仅是如此。现在有一个极其明显的‘人们不知道是什么’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不久将在你表妹那儿举行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聚会。德朗萨尔太太——”


    “这是谁?”一听到这个新名字,乌尔里希便打断他。


    “谁叫你这么深居简出的!”将军惋惜地责备他并转向阿加特,以便临时进行补救。“德朗萨尔太太就是奖掖诗人费尔毛尔的那位女士。这位诗人你也不认识?”他问,当从乌尔里希的方向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时,他便又旋回他的肥壮的身体。


    “认识。抒情诗人。”


    “会写写诗。”将军说,满腹狐疑地避开这个他不习惯的词儿。


    “甚至是好诗。还写了多种剧本。”


    “这我不知道。我的笔记本我也没带在身上。但那是他,是他说:人是善良的。一言以蔽之,德朗萨尔教授太太奖掖的就是‘人是善良的’这个论点;人们说,这是一个欧洲的论点,据说费尔毛尔前途似锦。但是她却曾有过一个丈夫,是全世界都有名的医生,很可能她想把费尔毛尔也变成一个著名的人物;不管怎样,都存在着这样的危险;你的表妹将失去领导地位,德朗萨尔太太的沙龙将担负起领导责任,反正所有著名人士都是她的沙龙的座上客。”


    将军擦干额上的汗水;乌尔里希却觉得这个前景一点儿也不坏。


    “咳,你说什么呀!”施图姆责备说,“你也是崇敬你的表妹的嘛,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夫人您不也觉得,他这是一种对一个鼓舞人心的女人的极不忠诚、极忘恩负义的行为?!”他冲着阿加特说。


    “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向他承认。


    “哦!”施图姆说,接着他添上了这样一句话,“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的热情确实有些减退了!”在这句话中,有骑士风度的意图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非骑士风度混合成一句向阿加特作出的朦胧自白。


    乌尔里希和她,谁都没有吭声,于是将军便感觉到,他必须解释他的这句话。“你也是知道这是为什么的!”他意味深长地对乌尔里希说。他反对研究性科学,这分散了狄奥蒂玛对平行行动的注意力;他忧心忡忡,因为与阿恩海姆的关系不见改善;但是他不知道,他可以敢冒多大的风险,在阿加特面前谈论这样的事情,而她的表情则终于变得越来越冷酷了。可是乌尔里希却心平气和地回答:“如果我们的狄奥蒂玛不再对阿恩海姆具有原有的影响力,你的油田故事大概就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吧?”


    施图姆做了一个苦苦哀求的手势,仿佛他不得不阻止乌尔里希开一个在女士面前不得体的玩笑,但却同时用犀利的警告的目光盯住他。他也找到了力量。以年轻人的敏捷抬起他那笨拙的身体,并把军服拽平整。他心中尚还遗留下许多原先的对阿加特的来历的不信任,所以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泄露国防部的秘密。待到乌尔里希陪伴着他走进前厅时,他才抓住乌尔里希的胳臂,面带微笑、嘶哑着嗓门悄声说:“天哪,你可千万别泄露国家机密呀!”并再三嘱咐他丝毫也别向第三个人——即使是自己的妹妹——透露有关油田的事。“好吧,”乌尔里希说,“可是这是我的孪生妹妹。”“对孪生妹妹也不许说!”将军断然地说,他觉得妹妹就已经十分不可信,所以孪生妹妹也就不再使他仓皇失措:“你得答应我!”“你要我答应你,”乌尔里希说,“这毫无用处,我们是连体双胞胎,你懂吗?”施图姆自然明白,乌尔里希是在以他那种永远也不会明确作出肯定回答的方式戏弄他。“你有时候曾开过比较有意思的玩笑,可你总不该给一位如此妩媚动人的女子,哪怕千真万确是你的妹妹,凭空捏造这样令人倒胃口的故事的吧,说什么她和你是连体!”他申斥他。但是由于他对于他所看到的乌尔里希的隐居生活所抱的疑忌已重新被触动,便就势还提了几个问题,对乌尔里希的所作所为进行考察:新上任的秘书已经到你这儿来过了吗?你去过狄奥蒂玛家里了没有?你履行了你的诺言了没有,你找过莱恩斯多夫了吗?现在你知道,你的表妹和阿恩海姆之间出什么事了吗?由于他对这一切自然都是了解的,所以这位胖乎乎的怀疑者以此来注意观察乌尔里希是否诚实;考察结果令他满意。“那就劳驾,你就准时来参加这次决定命运的会议吧,”他一边请求他,一边好不容易将胳臂伸进袖管并气喘吁吁地扣上大衣的纽扣,“我会事先给你打电话并用我的车来接你,这样方便多了!”


    “这个无聊的会议什么时候举行?”乌尔里希并不怎么乐意地问。


    “嗯,我想,在十四天以后吧,”将军说,“我们想把另一方带到狄奥蒂玛那儿,但是阿恩海姆应该出席这次会议,可此人出门旅行还没回来。”他用一个指头拍打从大衣口袋里露出来的金缨</a>带。“没有此人‘我们’会不快活的:这一点你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告诉你,”他叹息,“尽管如此,我还是什么也不希望,只希望我们的精神领导仍然由你表妹来承担;要我再熟悉全新的情况,这实在让我感到可怕!”


    多亏了这次来访,乌尔里希和他妹妹才得以返回他独自离开了的社交界,其实即便他不愿意,也照样不得不重新恢复他的社交活动,因为他和阿加特一天也藏匿不下去了,他不能指望施图姆会保守住一个如此值得叙述的新发现。当这对“连体双胞胎”登门拜访狄奥蒂玛时,她显示出对这一不寻常的、可疑的命名已经知情,即使还不是感到欣喜。这个神圣的女人,因人们随时可以在她家里遇见的那些极受尊敬的和奇特的人物而著名,她起初对阿加特这位不速之客很是见怪,因为一个不惹人喜欢的女亲戚可能会远比一个表兄对她自己的地位更有危害作用;她对这位新表妹一无所知,完全就像从前她对乌尔里希一无所知那样,这就其本身而言就已经使这位万事通的女人感到恼火了,这是她当初就不得不向将军承认的。所以她给阿加特起了“成为孤儿的妹妹”这个名称,部分是为了安慰她自己,部分则是为了在更广泛的圈子里作预防性使用;她也大致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接待了这兄妹俩。她对阿加特有能力给人以这种社交上完美无缺的印象感到惊喜,而阿加特则——牢记着她在一所虔诚的寄宿学校所受的良好教育,受到她曾向乌尔里希自责过的、忍受生活的这种戏弄人的让人吃惊的决心的指引——从这一时刻起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便想到要获得这位强有力的少妇的宽宏好感,对这位少妇的了不起的虚荣心她感到不可思议、无关紧要。她惊叹狄奥蒂玛时怀着跟在惊叹一座巨大发电厂时一样的天真烂漫心情,这座发电厂的传播光明的不可理解的事务人们是不参与的。在狄奥蒂玛一旦产生了好感之后,但是尤其是因为她不久便能观察到阿加特普遍招人喜欢,她便继续关切阿加特的社交成就,并且也为了她自己的荣誉越来越郑重其事塑造着这一成就。这位“成为孤儿的妹妹”引起大家的关注,这种关注在较亲近的熟人身上开始时表现为对人们从未听说过她感到真诚的惊奇,并且随着熟人圈子的不断扩大而变成那种不明确的对新奇事物的喜悦,是它把王族和报界联系在一起。


    于是也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狄奥蒂玛有文艺才干,能在本能驱使下于好几个可能性中选出那个最坏的、确保公开的成就的可能性。她一出手,便让乌尔里希和阿加特经常在上流社会的记忆中获得一席之地,因为他们的这位女保护人突然自己觉得她在起初听说的这件事令人心醉神迷,而且也立刻心醉神迷地把它讲给别人听。这件事就是:她的表兄和她的表妹在几乎是毕生的分离之后在富于浪漫色彩的情况下又被联合起来了,他们从此就自称连体双胞胎,虽然按照命运的盲目意愿迄今为止他们的情况一直与此相反。为什么这首先称狄奥蒂玛、随后也称所有其他人的心意,以及这怎样使兄妹俩共同生活的决心显得既异乎寻常又可以理解,这就难说了:这正是狄奥蒂玛的领导才干;因为无论如何两件事都已做到并证明了,尽管有人施展种种竞争手腕她始终还在行使她那温和的权力。阿恩海姆在最近一次归来时听说了这件事,他就在高雅人士的圈子里做了一个报告,报告在对贵族的大众化的力量的一片崇敬中结束。不知怎么地甚至谣言四起,说什么逃到她兄长这儿来的阿加特曾和一位著名的外国学者有过一段不美满的婚姻生活;而由于人们当时在定调子的人的圈子里按地产占有者方式对离婚不怀有什么好感并安于与人私通,所以某些上了年纪的人便觉得阿加特的决定简直闪耀着那种由意志力和感化性混合成的崇高生活的双重光辉,对这兄妹俩特别怀有好意的莱恩斯多夫伯爵有一回曾用这样的话来分析这种光辉:戏剧舞台上一直都在演出令人万分恐惧的激情;可是维也纳国家剧院倒不如把这种东西作为自己的榜样!


    亲耳聆听到这一高论的狄奥蒂玛回答说:“有些人追随一种时尚说人是善良的;但是如果人们像我现在这样通过研究了解了性生活的迷惘与混乱,那么人们就会知道,这样的榜样多么稀少!”她想限制还是强调伯爵阁下慷慨地给予的这句赞词呢?她还没有原谅乌尔里希,自从他丝毫未曾向她透露他妹妹即将到来,她便称他这样做是缺乏信任;但是她对这种成功感到骄傲,这里有她的一份功劳,这种情感混杂在她的回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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