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3个月前 作者: 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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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上午十点,叶家福走进了赵荣昌的办公室。
叶家福把他连夜赶出来的信访反馈件送赵荣昌审阅。反馈件认定未发现信访件反映的问题,附有公安部门提供的旁证和蔡波个人的说明。“三巨头”已分别签字。
赵荣昌看了材料,没多说,提笔签了“已阅”。看得出他很满意。
市长赵荣昌比叶家福大几岁,个头偏矮,却从容不迫,气度不凡。赵荣昌话不多,自有独特语言,单看他的办公室就让人感觉丰富。他的办公室非常整洁,巨大的办公桌台面上,除了两部电话机,一个翻转台历和一个精致笔筒,没有其他零碎,不像叶家福那张桌子上面什么都有,到处摊。赵荣昌办公室最特别之处还在那墙,除门窗这一面,其他三面全是书柜,巨大的书柜顶天立地,从地板直到天花板,里边摆满了书,却同他的桌面一样整洁,纹丝不乱。
叶家福问:“市长还有交代吗?”
赵荣昌指着沙发说:“你坐会。”
他把手中的笔收起来,跟叶家福聊了几句,聊的却是考核,用蔡波的说法叫“烤火”。赵荣昌说叶家福口碑不错,考核中的推荐票不少,但是资历相对浅一些,尽管实际上也独当一面,毕竟是在市直部门,很难像蔡波一类县、区基层主要领导一样为人注意。恐怕这一次机会不成熟,还得有耐心。
叶家福说他明白赵市长的意思,请领导尽管放心。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性格上有缺陷,进取心不足,比较被动,而且时常过于较真,会得罪人。没有赵市长的关心,他走不到今天的地步,所以很感谢领导,也很满足,不会有更多想法。
赵荣昌说现在到处都是会争会抢会钻的,缺的倒是实实在在的人。叶家福这种人很难得的,他跟蔡波讲过多次,蔡波要是多几分叶家福的秉性,那就好多了。
“蔡波的长处是能够冲锋陷阵。所谓一将难求,今后我们要开拓局面,特别需要这种将才。”
叶家福知道赵荣昌有所指。赵荣昌是四年多前由省里下来当市长的,此前是省政府副秘书长。赵荣昌言谈很沉稳,处事很坚决,包括用人。当年他来时,叶家福是市司法局副调研员,蔡波在区里当副书记,赵荣昌认为二人可用,不避旧日同学之嫌,着力使他俩各升一级,推上重要位子。当时赵其实已经在为未来谋划。眼下他有望接任书记,全面主政,颇有些想法。他认为本市近年发展滞后,局面有待开拓,需要大胆起用一批将才。蔡波是他力推的人员之一。
这里是不是有个“自己人”缘故?赵荣昌水平远比蔡波为高,他从不这么讲。但是他讲“团队精神”,说推动工作需要核心团队,团队要同心同德,听指挥,能战斗。他强调用干部需要了解干部,强调忠实与可靠,他说蔡波和叶家福秉性不同,却都有这种特质,足以倚重。特别对蔡波,他曾屡次表扬,说以前道林区工作特别难做,拆迁、征地、建设,没有一件办得清楚,蔡波一当区长,敢冲能打,局面彻底改变。虽然上边还有书记,人们有目共睹,一致公认,这几年区里局面的重大改观,基本还是靠他。赵荣昌也提到蔡波推进工作不能不触动一些人的利益。因此有些人不想让他上,总想弄倒他,告状不断并不奇怪。
“其中有的不是对他,是对我。认为我不该用他。”赵荣昌对叶家福说,“领导层里也有不同意见,你应当了解一些。”
叶家福点头,说他明白。
他明白赵荣昌不是随意提及,是在把情况以及自己的态度告诉他。领导层里的一些事情相当微妙,不会总是完全一致,人事问题涉及权力安排力量消长,常成为分歧的焦点。赵荣昌点到为止,没有多说,意思很清楚:当前特殊时期,情况复杂多样,举报信要认真查核,却不能授人以柄,影响蔡波的任用,影响赵荣昌的整体布局。
“蔡波当然也有他的问题,不能轻易放过,还得提醒。”赵荣昌也补了一句。
叶家福还是那句话:“明白。”
赵家昌笑了笑,问叶家福明白什么?叶家福说明白赵市长一番苦心。实话说,拿到赵市长的批示,他觉得拿到一支尚方宝剑,决心抓住机会弄蔡波一下。他对蔡波很了解,不担心其他,只担心女人。小菜这方面不太检点,外边时有议论。他觉得赵市长可能也担心这个,所以一方面要重用,一方面也让他触动一下蔡波。最后他写的这份反馈材料排除了蔡波的嫌疑,材料出自了解到的情况,他知道必须这么写,但是心里还有疑虑。就在查办举报件时,有个女人接二连三打电话给他,骂蔡腐化。还提到“铁三角”,说蔡波跟他与赵市长是一伙的。因此他格外警觉。
话没再说下去:有人敲门求见市长。
却是组织部的程副部长。叶家福一看赵荣昌有事,起身要走,赵摆手让他坐下。
程报告赵荣昌,说已经安排好了,提早一点,晚上五点半,在迎宾山庄。
“好的。”赵荣昌交代,“抓紧时间,吃完饭直接上路。”
他告诉叶家福,省里明天开会,今晚他得连夜赶到省城。会议要开两天,走之前,他特地安排到迎宾山庄接待省考核组林文祺等人。小范围共进工作晚餐。关键时期比较敏感,表达一下主人的问候,帮助做一点什么,必要的礼节还是要的。
程退了出去。赵的秘书小霍立刻推门进来请示,说市委田副书记来了。叶家福一看赵荣昌忙,起身告辞。赵荣昌没再留,跟他握了握手。
“你那个词挺有意思,”他笑了笑,“铁三角。”
叶家福说外边可能有人在做文章,胡说八道。
赵荣昌却不在乎,说没关系,咱们自己清楚,不管他。
“我知道,关键时刻,你这个角最坚硬。”他笑道。
他跟叶家福握手,他的手劲很大。
叶家福回到办公室时吃了一惊:有人等他,却是道林区公安分局的政委张成。
张成请求单独报告。叶家福让他进办公室,把门关上。
“你说。”
他讲了情况:昨晚在这里,当着纪委组织部两位领导的面,他不敢多说。回家后彻夜不眠,上午下了决心,再次跑来。昨晚叶家福曾再三追问他提供的旁证材料是否完整,特别是今年三月十九日晚东升酒楼涉案人员是不是都在名单里,有没有谁被外边的人插手带走。当时他咬紧牙关,说自己亲自了解过了,确切无误。他没说实话。这起案子他没有参与,情况并不清楚。这一次在了解案情过程中,分局治安股长曾偷偷跟他说,当时放过一个人,是王局长通知的,说是有领导打了电话。
唐美芳再次浮出水面。
叶家福对道林区公安分局的情况有所了解,知道王平东、张成两个人常有些磕碰,市局曾考虑把他们调开。张成反映这个问题,不排除带有两人矛盾的因素,但是更直接的原因可能还在于叶家福的再三追问,让他极感压力,担心万一事情受到严查,水落石出,他会受牵连,有隐瞒情况之嫌。他选择了单独报告的方式,情况不至于扩散,也避免了自己的麻烦。
此刻查无唐美芳的反馈材料已报赵荣昌审阅,张成让事情又起波澜。怎么办呢?叶家福让他回去进一步了解清楚,搞准确,然后再说。
“注意方法,直接报告,谁都不讲。”他交代。
张成回去后很快打来一个电话,说有关干警出去办案,可能下午才能回来。叶家福说等吧。悄悄的,不要搞得沸沸扬扬。
直到下午快下班前,新情况来了,却不是张成,是王平东直接找上门来。
他说赶紧来见一下领导。昨天叶副书记打电话招呼,案子缠着不能及时走开,真是不好意思。后来张成给他打电话,他特地指示,让张成组织力量,按叶副书记要求尽速办好。张成办理的结果也都告诉他了。今天下午市局有重要会议,命令各局长不得请假,他来开会,得以暂时从案子中脱身。局里会议开完了,他特地到这里说明一下情况,问一问叶副书记还有什么交代。
这个王平东年纪不大,处事相当老到。从他的话里,叶家福感觉到他只知张成前边的汇报,后边的单独报告显然并不知晓。情况还不明朗,不是追问的合适时候,叶家福没查他去年是否放走过一个唐美芳,是否蔡波打过电话。两人随意聊了几句,礼节性交谈,没什么实质内容。差不多该道别之际,有电话找叶家福,又是那个女人,“反腐化”。
“他们还在迎宾山庄里乱搞!你要管一管!”女人怒气冲冲道。
王平东站起身,比个手势示意告辞,让叶家福尽管接电话。叶家福突然有了感觉,可能因为女人在电话里提到迎宾山庄,让他联想起王平东在那里办的案子。他没让王平东走,指一下沙发请他先坐,还有事。
“我知道只有你会管他,他也最怕你。你们是一伙的。”电话里的女人说。
叶家福问:“一伙搞腐化吗?”
女人说她知道叶家福不搞腐化。但是他要是纵容蔡波搞,比自己搞还可恶。
这女人头脑逻辑好像有些问题。
叶家福问:“你是他什么人呢?自己人,一伙的,还是别的人?”
女人告诉叶家福别管她是谁,别老是想把她捉拿到案。
“我跟你说了,他们在迎宾山庄搞鬼,说是烤火。两个人光溜溜烤火,呸。还骗人,以为别个都是傻瓜。”
“他骗你什么了?”
“说是丢了个旅行袋。”女人说,“那是他管的吗?”
“那就是我管的?”
“你不管谁管。”
女人把电话挂了。来去突然,一如前几次。
叶家福放下电话,王平东正看着他。
“叶副书记,我这边没事了吧?”王平东问。
叶家福看着他,好一会儿。
“东西找到了没有?”他突然问。
“啥?啥?”
“一个旅行袋是吗?”
王平东瞠目结舌。叶家福观察他的表情,知道击中要害了。
“给我说说情况。”他不慌不忙,看着王平东。
王平东不说话。
“不好说?还是不想说?”
“这,这……”
叶家福笑了笑:“实在不能说就算了。你走。”
王平东哪里好走。他支支吾吾好一阵子,终于狠下决心,把情况告诉了叶家福。
他说不是自己有意隐瞒,是蔡区长严令不说,他不好违背。这种事情按规定确实是要汇报的,他本来也提出要向上报告,现在既然上级政法委领导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要求了解,事关重大,再不汇报,他的责任就大了。
他讲了发案和破案经过,提到破案中追踪的几条线索和各自进展。白色奥迪车女车主那条线,已经查到了她身后的男子,的确是一个房地产商,公司总部设在省城,为省内实力雄厚的知名企业。本人很有身份,是省政协委员。房地产商已有家室,这边是金屋藏娇。他很谨慎,从不在本地出头露面,也不在本地搞房地产开发,可能是防备婚外秘情为外界所知。以此推断,这人不太可能介入在本地作案制造轰动。这条线索已经基本放弃。深圳那边正在抓紧跟踪嫌犯,该嫌犯凌晨与同乡通过电话后,误以为没事,已经开了手机。办案人员得到了当地警方的协助,采用技术侦察手段确定了嫌犯的藏身处。马上将实施捉捕。
“现在就看这条线。”王平东忧心忡忡,“要是落空就没救了。”
叶家福问:“这是个什么旅行袋?里边到底有些什么?”
王平东说,根据服务员回忆,可能是个黑色的旅行袋,皮质,有密码锁和拉杆,很高级。什么牌子不知道。记忆不是很清晰。
“找失主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王平东苦笑,说哪敢接触。这案子办得特别费劲,干警们上省城,跑深圳,满世界追一只旅行袋,但是谁都不知道旅行袋长得是圆是扁,更不知道旅行袋里装着什么。明明旅行袋已经丢了,却不能说,表面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边编故事,一边破案。
“蔡波没向市领导报告?”
王平东说他不清楚。蔡波讲了,上边由他负责,其他人不要管。
“蔡区长说,旅行袋一旦丢失,机密外泄,影响难以估量。考核组要承担责任,当地领导也跑不了,他不敢指望提拔重用,其他人也会受影响,个人没有也就算了,要是连累了赵市长,那就坏了。不把东西尽速找回来,后果实在承受不起。”
叶家福摇头,说真是晕了。这种事是可以赌一把的吗?
王平东说现在他心理压力很重,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叶副书记有什么指示呢?
叶家福说目前上级没有授权他来处置,这事情他管不了,无权发布指示。但是他得告诉王平东一句:这样不行,不要弄得不可收拾。
王平东的手机铃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对叶家福报告:“是深圳。”
“接。”
深圳方面消息:嫌犯已捕获。经初步审讯,嫌犯供认不讳,提供了数起入室盗窃案作案经过,总案值相当大。但是嫌犯不承认于迎宾山庄作案。他的蛇皮袋里有钱包、手机等作案窃得的赃物,没有旅行袋,也没有发现机密物品。
追踪再次落空。
王平东急得不行,说他得走了,立刻回迎宾山庄去做应急处置。
叶家福问:“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王平东说他不知道。
“蔡波知道?”
王平东说蔡区长说过,最后一个办法就是跳到月湖里去。
叶家福摇头,说这是自找。
他问王平东知道这旅行袋怎么会丢的吗?王平东说难道叶副书记掌握到线索了?叶家福说线索谈不上,无助破案,但是他感觉事情与一种人有关。
“那是谁?”
“女人。”
王平东苦笑,说蔡区长也这么讲,注意细皮的女同志。但是女同志这么多,到底是哪一个?到哪儿找去?
王平东匆匆离开。叶家福立刻拿电话,挂赵荣昌办公室。电话铃响了几声,没人接。他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五点二十五分。他想起来了,上午在赵荣昌那里,曾听说他晚上赶省城开会,行前安排到迎宾山庄与林文祺吃饭,时间是五点半。估计现在他在那里。
叶家福吩咐办公室叫车,他出门有事。几分钟后轿车停到楼下,他又吩咐待命,暂不动作。他坐在办公室里静静等候,什么都没干,就是拿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看着秒钟一圈圈走过。一直看到晚间七点十五分,估计差不多,他拿起电话机找赵荣昌,挂的是领导的手机。
赵荣昌已经在路上了,正在前往省城。
“家福怎么啦?”他问。
叶家福说糟糕,本来想问问市长有时间吗,想去汇报一件事。他把市长要去省城开会的安排给忘了。
“你说吧。”
叶家福说上午他找赵市长汇报过那件事,唐美芳已被排除。哪想下午忽然又冒出一些迹象。蔡波那边还有一些新情况。他想找赵市长报告一下。
这些情况显然不便在手机上多讲。赵荣昌没太在意,说他后天就回来了。有什么事情,叶家福能处理就先处理,处理不了的,等他回来再说吧。
叶家福要的就是这句话。
“好的,好的。”他说,“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他即刻动身,下楼上车,奔迎宾山庄而去。
现在他可以弄蔡波一下了。赵荣昌允许他能处理的先处理,他去弄一下不缺理由。除了唐美芳,现在他手头又掌握了一只旅行袋,这旅行袋非同寻常。他分析了情况,觉得旅行袋失窃及办案情况,蔡波有可能瞒着赵荣昌,也可能报告过。无论哪种情况,这案子叶家福都不好管:要是赵荣昌已经知道,他没指示,叶家福怎么能多管闲事?如果他还不知情,知道后也不一定让叶家福插手。企图介入这么特殊的一件事情,不先向赵荣昌报告也是不合适的。怎么办呢?叶家福的办法就是等赵荣昌上路之后才挂电话,语焉不详,含糊其辞,讨一个口头指令,这才方便行事。
他在路上给蔡波挂了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到了,请蔡区长通知迎宾山庄门卫放人。
“你来干什么?”蔡波挺吃惊,“有事?”
叶家福说他去看江英在不在,还找一个唐美芳。
蔡波顿时发作:“搞什么鬼!纠缠不休!不是早跟你说清楚了!”
叶家福发笑,说蔡区长明明有话没说,怎么一碰就炸,这么沉不住气?
蔡波在电话那边忽然无语。隔会儿便笑出声来。
“行,欢迎叶副书记连夜检查指导。”
这一次很顺利,门卫没有阻拦,叶家福车到,自动门应声开启。
江英果然在,并不回避。女接待科长非常尽责地站在迎宾山庄综合楼下门厅前恭候叶副书记,面带微笑,举止得体。叶家福车到,她过去打开车门,把他迎下车。
“蔡区长在里边等您。”
她领叶家福走进楼下会见室,蔡波就坐在里边。有人端过两杯热茶。蔡波把手一摆,其他人全部退出,门关了起来。
蔡波说赵市长刚走。今晚市长与林部委共进工作晚餐,小范围的,出场的就是市委组织部正副两位部长,丁书记不在,他作为东道主道林区领导参加了。考核组其他成员按照正常安排,在宴会厅吃自助餐,只有林部委和干部处另一处长两位领导与赵荣昌在小餐厅共进晚餐。说是工作晚餐,也不能马虎,得比照宴会办,精心安排还要不露形迹,给领导谈工作创作良好氛围,挺累的啊。
叶家福说领导们发布重要指示了吗?
蔡波说不需要指示,赵市长到这里一坐,天地就安稳多了。林部委脸上的重大皱纹顿时化开,有了笑容。领导们用餐气氛很融洽,谈了不少事情,意见很一致,胃口都很好,大家很高兴,市长还夸奖安排得不错。但是不夸奖还好,越夸奖越发让人坐立不安。赵市长前脚一走,后脚赶紧办事。烤火事大,烤焦不得啊。
叶家福说知道蔡区长这几天忙着烤火,他就是特地要来凑热闹,添几根柴。
“还追那个唐美芳?”
叶家福说蔡波自己提到过一只白斩鸡。
“我知道你老叶,不弄到底不罢休,”蔡波说,“不必太好奇,我来告诉你唐美芳是怎么生出来的。”
所谓暗娼唐美芳居然是蔡波自己生出来的。他拿什么生呢?嘴巴。有一回市水利局局长到道林区检查工作,区里宴请,蔡波出场。大家喝了点酒,比较兴奋,席间有人打开手机,读一条新收到的段子,段子很黄,讲的是“鸡”,也就是暗娼。时酒桌刚好上一盘白斩鸡,大家觉得好玩,蔡波即席编造四句顺口溜助兴:“警察来扫黄,抓住唐美芳,白斩叫做鸡,脱光是暗娼。”大家叫好,随后即在区里广泛传播并迅速变形,从蔡区长讲了一个暗娼唐美芳,到蔡区长认识一个唐美芳,再到蔡区长有一个暗娼叫唐美芳。举报信的素材显然就是从中提取。其实唐美芳这个名字是蔡波随口胡诌的,当时桌上有一盆糖醋鱼,因此该暗娼就姓唐了,美芳那个名是瞎叫,要的只是顺口,押韵。如此而已。
叶家福不信,说没这么简单吧?蔡波咬定就是这么简单。
“有些事不查则已,真想查是查得清楚的。”叶家福说,“任何做手脚都会留下痕迹,不可能纹丝不露。”
他具体引伸,说如果有人把一个暗娼嫌疑从警察手里弄走,他要处理的不止是记录,还有若干目击者和当事人。稍微下点功夫,总有一个环节会让他暴露出来。
蔡波笑道:“查吧,辛苦忙活,你老叶最后弄到的还是这个:一只白斩鸡。”
叶家福说他已经有线索了。
蔡波说他手中线索更多。
叶家福的手机响铃。他看了一眼显示屏,却是张成,来得最是时候。
他接了电话。张成问叶副书记在哪里?他想赶紧汇报一下。叶家福说他在外边,有事,汇报另找时间。情况可以在电话里简单先说一下。
张成简单说了情况:今年三月十九日夜,确实有一个东升酒楼涉案人员被放走。是王局长亲自下的命令,称有领导打了电话。被放走的这个人经常混迹色情场所,曾数次为警方查获,但未得处置。据说来头很大,做的是药品代理生意,为市里某位领导的小舅子。
“男的?”
“男性,知道绰号叫大头庆,大约三十五、六岁。”
这哪是什么他妈的唐美芳。
叶家福把电话关了。
蔡波看着叶家福。他说老叶这么隆重光临,不会只是来找一只白斩鸡吧?有什么交代?还想弄什么?
叶家福说知道蔡区长不好弄,所以格外想弄。昨天下午有人给他看几张照片,其中有个女子叫做刘苹,四川人,脸颊上有一颗黑痣,他觉得眼熟。他怎么会跟一个欢场女子眼熟呢?会不会是在电视上见过?道林区电视新闻里经常看到蔡区长的镜头,旁边晃来晃去的女子很多而且醒目,让他忍不住就要关注。最近有一个女人不时打电话骚扰他,不是对老叶有意,是对小蔡钟情。所以对这个唐美芳得紧抓不放。
蔡波摇头:“堂堂叶副书记,怎么变成捉奸志愿者了?”
叶家福说有的人不弄不行。
蔡波恼火道:“你老叶真的这么想弄我?”
叶家福说真是想弄。特别是现在,不抓住机会,以后怕是够不着了。没打算弄残,但是要弄痛,这才能长点记性,知道日后碰到什么唐美芳醋美芳离得远点。全天下没人可以这么弄蔡区长,只有他叶家福,因为是自己人。
蔡波说:“原来你还知道拉帮结派。”
叶家福说他不拉帮结派。他也有顺口溜,编得不好,不像小菜那只白斩鸡会押韵,但是有道理,叫做“感情有亲疏,做事按规矩。”
他的手机铃又响了。蔡波挖苦,说叶副书记电话不断,果然人比鸡忙。
叶家福接了电话,却是王平东。王平东说他看见政法委的车,知道叶副书记正在跟蔡区长谈话。他不好闯进去,赶紧挂电话请求叶副书记给他留点余地。旅行袋的事情,还是容他跟蔡区长亲自解释为好,叶副书记千万别把他说出去。
叶家福说可以,他不谈这个。
“你还不走吧?”叶家福问。
王平东说案子陷进泥塘,期限眼看已到,他哪里能走,就呆在迎宾山庄。
叶家福交代:“一会儿我给你电话。”
叶家福起身告辞,说他还有事,不打搅蔡区长了。蔡波跟他握手,忽然有些感慨,说其实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老叶。除了想穿穿老叶的衣服,此刻他还特别想坐下来,跟老叶促膝谈心。可惜现在急的不是温暖。破事缠身,时间紧迫,还得想办法啊。
叶家福说忙去吧。
“这里好像丢了件东西?”他随口发问,语气轻松。
蔡波不禁浑身为之一震:“谁说的?”
“这么紧张?”
“你哪里听的?”
叶家福盯着蔡波,看到他脸上渐渐变色。
“你去问唐美芳吧。”叶家福说。
“老叶!别卖关子!”
叶家福不慌不忙。他说人到了这种时候应当想开一点,不要那么放不下。起起落落自有玄机,不要为它昏了头脑。书上有一句话,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有些事冒出来,查来查去诸多不顺,看上去是意外,想来不奇怪,还是有其根源,至少有所警示,表明不讲规矩不行。其实眼下上去上不去有什么关系呢?来日方长,只要不坏在唐美芳醋美芳身上。
“说什么呀!”蔡波叫道。
叶家福说彼此有感情,所以才讲这些,是肺腑之言。
他起身出门。蔡波僵在屋里,看着叶家福离去。
叶家福上了车,吩咐司机把车开上环湖车道,在迎宾山庄里绕了一大圈。末了指着一幢灯火通明的别墅说:“停那儿。”
他在车上给王平东挂了电话,要王平东现在立刻过来,到考核组林部委这里。
“干,干什么?”
叶家福厉声道:“过来!”
几分钟后王平东赶到别墅,叶家福坐在林文祺的房间里,两人正在交谈,脸色都非常凝重。
叶家福给林文祺介绍王平东。说:“破案进展情况请王局长给您介绍。”
林文祺怒道:“蔡波呢?让他来!”
叶家福说:“蔡区长一会就到。这件事主要责任在我。”
他说他是市政法委副书记,书记车祸住院,他主持工作。因职责缘故,他从一开始就介入本案,具体指挥。发现旅行袋可能失窃后,他担心造成不利影响,在要求公安部门抓紧破案的同时,他决定封锁消息,没有报告赵市长和其他市领导,不与林部委明说,自己也不跟林部委见面,只在后边安排破案。迎宾山庄确实有一个人去了哈尔滨,确实也怀疑可能拿错了一只旅行袋,这个成了他拖延时间的理由。眼下已经清楚了,哈尔滨那只旅行袋不是,这边破案也没有突破,他考虑责任重大,不能再拖了,所以从幕后走到前台,向林部委说明清楚,请求领导批评,然后他将立刻向上级报告。
林文祺怒不可遏:“你好大的胆子!”
叶家福说他自知错误严重,现在首要的是破案,今后愿意接受任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