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湖面
3个月前 作者: 井上靖
一
医生回去之后,加乃就像交代完每天的功课似的,在床上轻松地翻了个身,凝望著走廊那头像一张蓝色的板子一样呈现在自己眼前的那片湖水。
加乃所看到的湖面,离岸边还有一大段距离。就在遥远的湖心那儿,不时地有些小纸片似的东西在水上飘荡著,给太阳照得白晃晃的。大约一个月前,加乃才知道这白色的纸片原来就是飞翔中的鸟儿。
在不知道是鸟之前,加乃几乎每天都在揣测这被阳光照得白晃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绝没想到这原来就是鸟。它闪闪发光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单纯,根本不像是生物。
有时,倘若阳光正好,那发光的小东西便会发著亮光从空中落到湖面上。这一切看在加乃眼里,却显得如此地无常脆弱。
是磨刀匠林一藤太告诉自己那是鸟的。
“我每天都看到湖上有一些亮晃晃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呀?”
当一藤太走进加乃的房间时,加乃便开口问道。
“亮晃晃的东西?哪个?”
一藤太站在走廊上,环视了湖面一会。
“除了水鸟,就没别的啦!今年来了从没见过的鸟哩!”他说道。
“有可能不是鸟吧!”
“怎么会?”
虽然加乃这么问,但那的确是鸟。
加乃从未见过有生命的东西看上去显得如此悲哀的。它们落在湖面上的模样仿佛花瓣凋落一般。也像是和空虚的太阳相唱和似的。
近一个月以来,加乃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凝望著遥远的湖面上白色水鸟的飞翔。天气若是不好,没有阳光,便看不到这般景象了。不过,天气好的时候,正午稍过,这群水鸟就一定会出现在湖面上,到了黄昏,不知是因为阳光减弱的关系,或是它们真的走了,加乃便看不到那白光了。
人的一生、人的生命,不也就像这样吗?加乃心想。
从夏末开始,加乃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是正在大大地衰退了。看来恐怕过不了今年了。
仔细想想,这一生实在并不怎么有意思。但也不算是特别不幸。人生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罢!不只是自己,任何人也都一样。在一个战乱的时代中,自己能够自由地活到今天,也算是挺有福气的了,她想。
至少,和当初小谷城失陷时满门殉城的浅井氏、伯父夫妇、还有战死或自尽的许多友人们比起来,自己能够活到今天,不能不说是幸运了。
悲哀的话,任谁都挺悲哀的。爱慕自己多年的立花十郎太也很悲哀,而自己始终仰慕著的佐佐疾风之介,从船祭那一夜见到的他的侧面看来,似乎也过得并不很愉快。
另外,那个差点儿把自己丢进湖里,后来在竹生岛又丢下自己一个人一走了之的美丽的女夜叉,她的美貌、以及那突如其来的举动,在在都隐含了一股悲哀。
每个人都像水鸟一样。在阳光下飘荡著。有时飞下湖面,有时又飞上空中,然后又飞下湖面。
可是,我得见佐佐疾风之介一面才行,加乃想。见一面,自己才甘心死去。他和我什么话也没说过。有一些非对他说不可的话,自己一直都没说,疾风之介不也一样吗?他应该也有一些非对我说不可的话还放在心上罢。
加乃一边凝望著水鸟群那白色的光芒,一面反刍著一个月以来每天困扰著自己的思念。蓦地,她兴起了站在外头阳光下的念头。许久以来,她不曾这么过。这时,她突然想好好地晒一晒秋阳,吸一吸外头的空气。
她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拢了拢一头乱发,梳一梳妆,穿上和服。许久不曾穿过的和服似乎格外地重。
怕身子因而解体似的,加乃小心翼翼地踩著脚步,经过走廊,走下院子。
离黄昏还有一会儿,午后微弱的秋阳从湖那头斜斜地照过来。
加乃静静地走出去。
正待要走出小门外,林一藤太从通往磨刀场子的走廊上叫住她:
“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只在屋外而已。”
“带阿繁去好了!”
阿繁是林家的女仆。
加乃走到大门那儿时,阿繁便从后头追了上来。
“不用了!”
“不,我还是跟您去。”
这个生于石</a>山的十八岁女仆,特别受到加乃的疼爱。五官虽不怎么好看,但却有一股温柔的气质。
本来打算下了屋外的坡道便折回来,但一走到那儿,加乃突然又想再往前走。不到十五丈路,便踏上湖岸边的路了。到了这儿,琵琶湖的全景便映入眼帘。
加乃向来是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蓝蓝的湖水而已,而此刻,湖岸、岸边的树、人家、山、云,加乃都想看个够。
“再走点路吧!”
“不要紧吗?”
尽管阿繁担心,加乃仍旧一步步缓缓地走出去。
阿繁在背后跟著,一面凝视著秋阳下显得益发透明白皙的加乃的颈项。
阿繁向来就时常望著美丽的加乃望得出神,但加乃今天格外地美。她看著加乃那只及自己的二分之一的纤细的肩在秋阳下晃动著。就连那晃动也都令人觉得心疼不已哩!凝望著加乃的背影,阿繁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
二
加乃走到湖岸边一条小船那儿,然后将身子靠将过去。再往前约三尺便是湖水了,只见芦苇浸在水中,水上有小小的涟漪。
罕能见到的比良此时呈现在眼前,风光宜人,近山巅的地方纱状的白色秋云正悄悄地飘著。但并不怎么看得出来。
加乃突然听见了阿繁和人说话的声音,便回过头来。在丈五、六外,阿繁正和一个女人面对面说著话。跟著,两个人的身子都动了一动,随著一声悲鸣,阿繁仰天倒了下去。
“我正在气头上,说话可小心一点!否则的话就把你给打进湖里去!”
加乃听见一阵女人的叫骂声。一看,女人已经背过身离去。叫骂声是很吓人,但步履却踉踉跄跄地,甚是不稳。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
阿繁抚著半边脸,从地上站起身来。她已经被吓得毫无血色了。
“怎么了?”
加乃也吃了一惊,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知道适才那个女人已经离去,阿繁这才恢复了意识,说道:“她突然打了我!”
“突然?!你说了什么是不?”
“她靠过来,说什么我快倒了,快帮帮我!”
“然后呢?”
“我很害怕,就说我不要。然后她就突然……”
阿繁的右脸颊已经转红了。
“真是无妄之灾。说不定是个疯子呢!”
说罢,加乃忽然忆起了刚才那人的声音。脸是来不及看了,但那声音确曾听过。
霎时,加乃想起了那个女夜叉。正是那个可怕的女海盗。那踉踉跄跄、脚步不稳的背影尽管已失去了当初的精悍和泼辣,但她的确就是那个可怕的女人,那个对自己喝道“快滚下船去!快跳下去!”的女人。
想到这儿,加乃立刻觉得混身不对劲。湖边明媚的风光突然暗澹下来,寒气也不断地从脚底窜上来。
“阿繁!我们回去吧!”加乃说道。
阿繁听出加乃的口气非比寻常,苍白的脸色便因恐惧而扭曲了。
“回到家,就快快把门给闩上。”阿繁说道。
两人上了回家的坡路,却意外地看到立花十郎太站在那儿。
十郎太一见到加乃,便突地问道:“他,来了吗?”跟著目不转睛地盯著加乃。
“谁呀?”
“管他是谁。反正,他来了吗?”
“你这么说,我怎么懂呢?没有什么人……”
看加乃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异样,十郎太知道自己是赶上了。自己到底还是赶在他之前到了。放下心上一块大石头,十郎太立刻感到一阵疲劳感重重地压了下来。这一路上他不曾好好地吃过一顿饭,而且又从丹波的山白竹丛那儿兼程走到这儿来。
“我快倒了!快帮帮我!”
一听到十郎太这么说,阿繁不禁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适才那个女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于是阿繁本能地换了个姿势,以免又要挨打。但下一秒钟,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的却是十郎太。
“我快倒了!快帮帮我!”他再次说道。
天气并不热,但坐在地上的十郎太额头上却不断地渗出汗来。脸色也比从前要苍白得多。
加乃便伸出手摸摸十郎太的额头。她自然而然地做出这个动作。现在的十郎太让她不得不这么做。
他的额头是冰的,汗水也是冰的。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去了丹波吗?”
加乃温柔地看著十郎太。加乃的这温柔,十郎太从未领受过的这意外的温柔,教他更恍惚了,身子也就更加无法动弹了。
“快……快帮帮我!”十郎太又说道。
迷迷糊糊之中,他感觉到有好几个人抓住自己的手脚,拖著自己走。
被扛进林家大宅子旁的小屋子后,十郎太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由于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他这才清醒了过来。
“啊!我想要吃饭!”
打了三个大呵欠,神智登时回复过来,十郎太于是这么说道。说罢,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啊!我想要吃饭。”
说著,十郎太才想起自己是在林一藤太的家门外和加乃说话时睡著了的。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总觉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也像是几个时辰前,或是几天前的事。
糟了!十郎太心想。怎么会蠢得让自己睡著呢!他十分恼怒自己。
于是他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出了走廊,走到加乃的房门口,停下脚步。房里没有一丝声响。
“可以进去吗?”十郎太出声问道。
“请进!”一个沉稳的声音回道。
拉开纸门,只见加乃正坐在榻榻米上。那张脸看上去比从前又更美了,十郎太心想。就是为这张脸,他将好不容易才等到手的战功丢到一边,从丹波一路走到这儿来。
“来了吗?”
十郎太又发出在大门外睡著前同样的问题问道。
“还没来!”
面对著院子,加乃静静地答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失去了魂似的。
“谁呀?”
这回十郎太如此问道。她说的到底是谁?他暗自纳罕。
“佐佐疾风之介。”
加乃答道。十郎太听见加乃的确是这么说的。
“谁?你再说一次!”他问道。
“佐佐疾风之介。”加乃又静静地答道。这回也的确是这么说的。
十郎太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知道疾风要来?”
他急问。此刻,十郎太真觉得绝望透了。难不成是自己说梦话时给说出来的?
“我说了吗?”
加乃并不回答,只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他还没来。但我想他会来的。他现在正一步一步地朝这儿走来。一定是的,他正一步一步地朝这儿走来。”
这话听得十郎太混身打颤。一点儿也不错。佐佐疾风之介是正朝著这儿走来。此时走到哪儿了是不知道,但可以确知的是他正朝著这儿一步步地走来,
※※※
三
十郎太知道自己非得赶在疾风之介出现之前把加乃给藏起来不可。连一刻钟也犹豫不得。
他一边淌著汗,一边说服林一藤太,让他带加乃到佐和山看医生。
“我们这就搭夜船去。”他说。
“明天去不行嚒?”一藤太说道。
但十郎太仍坚持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并不觉得有那么糟呀!”
而后,十郎太立刻奔出林家,前去安排船只到佐和山,一回到林家,便又著手准备加乃的一切日用品。
等到准备妥当,这才告诉加乃到佐和山去的事。
“我不想去。”加乃反对。
“不想去也得去,命可只有一条呀!”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去。”
“不要太任性了!总得要活著才能见到疾风之介呀!”
“我们原本可以见面的,全被你破坏了。”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接著,他又说道:“拜托!就照我的话去做吧!我立花十郎太这样拜托你!”
说著,十郎太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头也跟著磕下去。他的表情很是认真。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得把加乃带走。而且,如果不快点走,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看到十郎太如此认真的表情,加乃心动了。自从一块儿逃离小谷城之后直到今天,这几年来,十郎太只全力做两件事:努力地出人头地,和想尽办法讨自己的欢心。看在加乃眼里,总觉得他十分可怜。
“走吧!”
加乃说道。说虽是说了,但她心里头却又著实不想离开。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佐佐疾风之介会突然在这儿出现。
“你愿意走了?真太好了!”
“你就这么高兴我去佐和山看医生呀?”
“总而言之,我很感谢就是了。”
十郎太心想,这下子总算解困了。这下子不只是自己,就连加乃也跟著受益哩!到佐和山去的计画固然是为了自己,但也算是为了加乃的病呀!这会儿,十郎太的想法又作了一番修正了。这么一想,泪水都不禁要夺眶而出哩!
但是,一被加乃问及:“对方是很好的医生嚒?”十郎太便为之语塞了。
“医生?!佐和山的医生嘛……”
总之,到了佐和山,就非得赶紧找个天下名医不可了。他突然觉得佐和山似乎真有这么一位名医,能立刻把加乃的病治好。
当十郎太和加乃两人出发到码头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阿繁和另一个仆人将行李送到船上,一藤太也前来相送。
“是不是得待在医生那儿一个月呀?”一藤太问道。
“马上就回来了!”加乃的口气有些落寞,仿佛这一趟是要到远地去似的。
这时,十郎太已将最后一件行李放</a>到船上,就要领著加乃上船时,他突地看到阿繁带著一个武士朝这儿走来。
十郎太呆立著,只见那位武士和自己的距离愈来愈近。
虽说天已微黑,但显然那位武士就是佐佐疾风之介。
“如果真是疾风之介,那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十郎太缓缓地思索著这可怕的变化。想归想,他的思潮却始终停滞不前。这情形实在教他进退两难。
他的表情犹如临终般的痛苦,恐怖和绝望扭曲了他的脸。这时,他突然说道:“疾风那家伙来了!”
口气竟是出奇地平静。
“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说著,十郎太总算意识过来,两眼炯炯发亮,猛地跳上船去。但一发现加乃尚未上船,便又急急地跳上岸,抱起加乃再次跳上船去。
船身于是大大地晃荡起来。
十郎太抱著加乃,摇摇晃晃地立在船上。即使脚下不稳,他却并没有就这么倒下去,也不曾往水里跳。
“船老大!开船吧!”十郎太喝道。
“快开船!快呀!”
但船夫并不在船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船夫被十郎太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愣一愣的,只站在岸上开口问道。
“笨蛋!快开船!”
十郎太又喝道。跟著便抱著加乃急急地往船边坐下。因为佐佐疾风之介就站在船夫身边。
“疾风呀?”十郎太说道。“你可真快呀!”
“快的人是你哩!”疾风之介说道。
“幸好,幸好你赶上了。快上船吧!”
十郎太放开加乃,跟著说道。这会儿他又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了,反正事已至此,就随他去的了,十郎太心想。
“上哪儿去?”
“加乃必须看医生,我们上佐和山去。”
“好!那我也去!”疾风之介随即登上船去。
加乃坐在靠船舷的地方,十郎太则坐在中央,疾风之介就在十郎太的对面坐下。
待船夫也上了船,这才将船驶离岸边。岸上的一藤太、阿繁就在这一片令人莫名所以的混乱中目送他们离去。
加乃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著。因为疾风之介就坐在离自己不到六尺的地方。她捏了一下自己,证明这并不是在作梦。虽不是作梦,她却仍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疾风!”加乃出声叫道。
而疾风之介和十郎太则一句话也不吭。两人叉著手对坐著。
搭载著一个女子、两个沉默的武士的船正渐渐地离岸而去,桨摇得嘎嘎作响。湖面上的暮色又更低垂了,仿佛就要将小船吞噬了似的。而后,暮色更是愈来愈浓,愈来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