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月明

3个月前 作者: 井上靖
    一


    来到丹波的八上城之后,佐佐疾风之介的酒量更好了。


    每到夜里,他总是喝了许多酒,但从未醉过。从丹波的高城山半山腰直到山巅,便是这八上城的所在。而城里的生活就只有三个东西──雾、争战,还有酒。


    雾便称做丹波雾。这是高原盆地特有的湿气,到了半夜急速降温形成的,常弥漫了丹波高原起起伏伏的大小山谷。


    早上起床时,八上城总是笼罩在浓雾之中。整个成了一片雾海。


    疾风之介就住在沿著北侧大断崖建造的城墙旁的一个岗哨屋里。说是说岗哨屋,其实不过是用原木盖成的一幢小屋子罢了。虽是幢小屋子,却坚牢得很,除了入口和窗子之外,其馀的部分全由原木组成。


    从夏至冬,雾会从原木和原木间的缝隙飘进来,因此得在四周挂上席子,以防止湿气渗入。总要到九点过后,雾才渐渐散去。待雾散了之后,远处的森林、村子,还有远远地包围著八上城的明智军阵营这才突地出现在眼前。


    在和煦的朝阳照射下,从一地出现的这些景物,看在从山上俯看下去的武士们眼里,就像上了红色颜料似的,一切都红冬冬地。林子的顶端是红的,人家的屋顶也是红的,就连明智军阵营中的城楼也是红的,还有穿梭在丘陵间的路、河流,看来也像长了铁锈一样地红。


    不过,自从八上城被包围以来,也已经过了大半年了,这场战争似乎只有延长一途了。而且到了这个时候,争战也都转变成小规模的战役了。


    譬如说,有一队人马攻进了山下的一座村子,或是搬送石头的脚夫遭人攻击等等,大都是这一类的小战役,极少有像春天时发生的那一场激烈的全城攻防战。


    每天天都很快就黑了。天一黑,武士们便到处喝酒去了,或是在休息所、或是岗哨屋、宿舍等。除了酒以外,再没有什么可以抚慰这群闷守在这儿的武士了。


    对于这座八上城内的生活,疾风之介并不算讨厌,这座称做山寨要来得名副其实的城。


    城是迟早都会被攻陷的,但这群乡下武士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似乎视之为理所当然,并不特别感到悲伤。


    一想到只要城一失陷,守在这儿的几百条生命便也要跟著断送的这一份悲壮,疾风之介就觉得自己真是适得其所了。从未有过一支部队像这支丹波的乡下武士团一样,让他待得如此心情愉快的。这群乡下武士个个不畏生死,不争名逐利,他们的眼神也都十分清澈。


    当然,疾风之介从未想过要和这一群非亲非故的他国武士一块儿送死。能得救的话他也想得救。至于究竟能否得救,也得要到最后一天才见分晓,眼前他只知道自己会一道留在这儿。他想自己大概会留到最后一天罢!他总觉得留在这儿的话,至少还能活到那一天。


    失去加乃之后,他才明白这对自己是多么大的打击。八上城对他来说算是再好不过的疗“伤”圣地了。四周围全是一个个等死的人,疾风之介似乎再无馀暇去想加乃了。


    阴历八月十五那天夜里,疾风之介和三好兵部一块儿喝酒。


    “怎么样?这种日子过腻了吗?”三好兵部说道。


    “是呀!可是我又不想到别的地方去。”疾风之介答道。


    “你的武艺那么好,若真死在这儿,也实在太可惜了!”


    “我并不想死呀!”


    “但他们大概是不会讲和的了。大伙儿都决心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哩!”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留到最后。”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得救嚒?”


    “也不一定会死呀!反正我会留到你死了再走就是了。”


    “我死嚒?”


    三好兵部的脸上不见一丝哀伤,只是一如</a>往常地沉稳地笑著。


    笑罢,过了一会,他又接著说道:“能这么如你所愿嚒?我死的时候,佐佐疾风之介大概也差不多了。”


    说著,他站起身,说道:“疾风!我们到外头走走吧!月色很好哩!”


    两人于是走出岗哨屋,沿著小路爬上山去。月色果然很美。


    “今天几号呀?”疾风之介问道。


    “几号?你真蠢!今天就是八月十五呀!”


    山坡道并不好爬,不时有落叶滑脚。两人好不容易才爬到山顶。这时,三好兵部清清喉咙说道:“疾风!只有一条路,可以从这座山出有马。其实也谈不上是路,总之,你可以沿著山走,走到一座叫后川的村子,我在那儿有个朋友。”


    “……”


    “你记好!从这儿走下山,然后……”


    “别傻了!”突然间,疾风之介插嘴说道:“我虽然不想死,但也不想打听逃生的路。见你死了以后,我自己会找。你不了解我的心意嚒?”


    “我了解,所以才说的。”


    过了一会儿,兵部又以恳切的语气说道:“疾风!女人让你这么痛苦吗?”


    “什么?”陡地,疾风之介厉声叫道。在月光下,他的脸看上去十分苍白。


    “请别生气!我只是这么猜而已。也许我没猜中,不过,我想大概八九不离十吧!唉!不管它了。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年轻轻地就死了,未免可惜了些。毕竟人只有在年轻时才会为女人的事痛苦呀!”


    说罢,三好兵部又接著说道:“唉!不说了!你看,这月色好美呀!这是天正六年的月亮哪!恐怕也是我最后的一个月亮吧!”


    按捺住满腔的激动之情,疾风之介看著月亮。而后,在一片三好兵部所说的只有在年轻时才会有的痛苦思绪中,他突然想起了加乃,不知加乃此刻是否也正看著这月亮。也许正和十郎太两人在琵琶湖上泛舟赏月罢!


    “明天大概又会下浓雾吧!”


    为了避开兵部那双能洞悉自己心思的利眼,疾风之介这么说道。


    ※※※


    二


    十郎太立在坂本的码头上,略略地仰著身子。那姿势看起来十分昂然,却也显得十分落寞。这时湖上满是赏月的船。


    “再等一会儿!他们一定会来的。”


    十郎太对著站在身旁的船夫说道。他雇了两条船,从佐和山带来的五个手下已经坐上了其中一条,另一条则是让自己和加乃,还有林一藤太坐的。到现在仍然空在那儿。


    但十郎太始终不见加乃和林一藤太的踪影。他早已经将快乐的时光往后延了半个时辰了。他耐心地站在岸边,注视著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想大概可以去吧!


    十郎太满脑子只想著加乃这句话。当时,为免引起旁人的猜疑,他并不单邀加乃一个人,也还邀了老磨刀匠林一藤太。


    林一藤太对十郎太颇有好感。每回造访林家,十郎太总不忘大包小包地带许多土产给这个老磨刀匠,因而老磨刀匠对十郎太的印象便是──一个纯情又梗直的丹羽氏家臣。


    当加乃和林一藤太并肩从那一头的大路上朝通往码头的小路走来时,十郎太旋即睁大了双眼,对船夫叮咛道:“快准备吧!”跟著自己突然跳下船去,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重新上岸。


    “让你久等了!”姗姗来迟的加乃说道。


    加乃并不顶喜欢船。和疾风之介碰了面却又失散的船祭那个晚上也搭了船。而后,碰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海盗,被恐吓凌辱了一阵子却又孤伶伶地被丢在竹生岛上那件意外,也是由于搭船的缘故。


    今天也是一样,一直到出家门前,加乃都还犹豫不决的。她知道在湖上赏月一定很美,但只要一想起那些往事,她便不大有兴致了。


    自从船祭之后,加乃始终不肯原谅十郎太。十郎太纯情是纯情,却太强人所难了。


    一想起船祭那件事,她便觉得十郎太的行为实在太可恨了。但从那以后,不管她如何冷淡地对十郎太,十郎太总是一点也不气馁,依旧厚著脸皮来找她,著实也教她无法继续恶脸相向。


    认真想起来,他对自己的这份执著也实在太可怕了。对这位老是不娶妻、成天不是想打仗就是想自己的年轻武士,加乃虽然并不欣赏,但却也无从恨起。


    可是话说回来,和他一块儿搭同一条船是绝对免谈的。


    “我和师傅雇这边的船好了。”加乃说道。


    听到这句话,十郎太著慌了。


    “我不能搭是吗?”说罢,十郎太看看林一藤太。似乎希望老人能够居中协调。


    “上了船,我一定不会打扰你的。”打扰什么十郎太自己也不清楚,但还是这么说了。


    “不!说到打扰,我才怕打扰你们呢!”


    老磨刀匠自个儿先行上船,然后对十郎太丢下这么一句说。


    十郎太心想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因此,一听见老人这么说,便应了声是,看也不看加乃,立刻跳上船去。


    加乃却仍站在岸边。她是再也不敢和十郎太一块儿搭船了。说不得疾风之介又会出现也未可知。


    “快上船吧!”


    为了接加乃上船,十郎太站在船头,伸出双手。但一见加乃的脸色,心中却大喊不妙。


    他突地胆怯了起来。倘若加乃就这么回去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于是十郎太再度上岸。


    “我搭那边的船好了。”说罢,他又低声对加乃说道:“拜托!不要回去!”然后,又补上一段自言自语:“啊!月色好美!咱们出船吧!”


    说罢,便登上五名手下所搭的船。


    思及船祭那天的事,也无怪乎加乃今天会是这般态度。说来还算客气哩!十郎太心想。


    这时,加乃和林一藤太所搭的船已先行离岸。


    吩咐过船夫得尽量靠紧前面那条船之后,十郎太随即老著一张脸对手下叫道:“喂!全到船头来集合!”早知道,就不带这些家伙来了!不过,为了炫一炫自己的手下从三个增为五个,还是非得带他们来不可哩!十郎太又想了回来。


    跟著,他说道:“喝喝酒,闹一闹吧!”但旋又加上一句:“我不喝。”


    到了湖面上,两条船便并拢前进了。


    “真是美啊!”加乃说道。


    “啊!月色太美了!托你们福,我今天才能赏到这般美的月亮哩!”林一藤太也说。


    十郎太觉得自己似乎也必须说点话才行。


    “这湖上的中秋月!”


    他说道。他原本是该说点更恰当的话的,但一时却想不出来。


    再说,其实十郎太心里并不觉得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像现在,专程搭船出湖来赏这个每天晚上都会出来的月亮,它又不见得和平日有什么两样的。


    不过,话说回来,能和加乃一块儿沐浴在月光下,倒也是相当惬意,尽管搭的不是同一条船。“今年的月亮比去年的美呢!”加乃说道。


    “前年的也不错,但还是今年的最美。”十郎太也说道。


    “前年下雨呀!”


    “是吗?”


    十郎太丝毫不以为意。管他是不是下雨,此刻他只想找个办法跳上加乃的船。这个时候跳过去,加乃便无处藏躲了,他想。


    “船老大!把船靠过去!”


    才一说罢,两条船的船舷便并在一起了,十郎太旋即跳上加乃的船。


    两条船因而都大大地震荡了起来。


    十郎太大模大样地在加乃和一藤太之间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他看了加乃一眼。加乃将脸对著月亮,装作没看见。良久,这才冷冷地说道:“这回可真顺利呢!”


    但十郎太听不出加乃话里的讽味儿。他只知道她说了话,如此而已。只要能在她身边听见她说话,十郎太也就心满意足了。


    而一藤太则独个儿喝著酒。


    加乃看出十郎太是如何地用尽心思,渐渐地觉得有些后悔。实在是不该来的。自己原来也并不很想来赏月。在十郎太身边,就是没有赏月的心情。她背对著十郎太,静静地凝望著笼罩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下的湖水。


    十郎太手下们搭的船就紧随在这条奇特的船后头。从十郎太离开之后,船上便渐渐喧闹起来,笑声、歌声不绝于耳。


    ※※※


    三


    镜弥平次将矛夹在腋下,在斜坡上跑著。他弓著身子,像头野猪似的在梯田的畦道上跑著。


    如正午一般发亮著的地面上,映著一条黝黑的影子。影子忽而长、忽而短地由东向西疾奔而去。


    跑到小谷前的一处断崖,弥平次用右脚的拇指将身子急急煞住,不意却仿佛跳单腿游戏似的,一脚腾空地跳了两、三步,几乎到了崖的边缘这才勉强站住。弥平次遂低声骂道:“畜生!”


    而后,复吸了一口气,弓著身在地上爬著,一面窥探四周。


    崖下有个喀嚓喀嚓的声音。


    “畜生!出来!”


    弥平次再次低声说道。


    尽管弥平次自己跑得像头野猪,他其实是正追著一头真正的野猪跑哩!


    一听说野猪开始到处糟蹋农作物了,弥平次便决定将野猪杀掉,因而打从深夜起,他便带著矛到田里畦道旁的土洼里藏著。


    他原本是打算一直等到野猪出来的。他准备躺到早上,看看野猪到底来是不来。


    太郎已经托了村子里一个很喜欢小孩子的老婆婆,弥平次今晚不需要再抱著他在院子里头转来转去了。


    对弥平次来说,和野猪单挑要比看小孩来得轻松了。


    几乎没有一回有过例外。只要阿凌一不在家,弥平次就觉得心浮气躁。抱著太郎的时候,这种心情尚可勉强压抑下去,但一听到野猪前来骚扰,便再也无法按捺了。


    畜生!好!来几只我杀几只!


    弥平次于是迫不及待地出门“治”猪来了。


    月色很是苍白。在这苍白的月光下,一只野猪突地朝著约十四、五丈前的甘薯田冲去,弥平次强压下一阵激动的心跳。要自己再等一会。因为他不只是想猎一只,更希望它将它的家族、伙伴全给招了来。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第二只野猪出现。


    虽然有些不满意,弥平次还是只好放弃等待,夹起矛,照例大叫一声“喝!”,跟著便往那只不大不小的动物刺过去。


    月光下,野猪那褐色的毛一根根清楚地浮现著。


    陡地,野猪像弹出去似的,跑下宽阔的斜坡。弥平次在后头急起直追。


    论斗志,弥平次是高昂得多,可是论跑的话,仍属野猪跑得快。


    弥平次追至崖边,野猪早已身影杳然了。喘了一口气,弥平次心想:“这还是得由阿凌来才行!”


    换作阿凌,以阿凌那双飞毛腿,说不得便能追上野猪哩!


    一想起阿凌,弥平次的心中又起了一阵狂风暴雨。


    “畜生!怎不再来一只!”他匍伏在地上,远眺著坡上的梯田。


    没有一丝风吹草动。所有的一切,草也好,树也好,石头也好,在月光下仿佛寂灭了一般。


    弥平次尽管匍伏著,但右手仍紧握著矛,并将它夹在腰际,随时准备攻击。


    然而一旦想起阿凌,弥平次便满脑子尽是阿凌了。


    (你这小傻子,这回一定又要搞得筋疲力尽地才肯回来罢!)


    这种心情就像是有个浪荡女的父亲一样,也像是个妻子离家出走的丈夫。


    阿凌是靠不住了,至少我还有个太郎!弥平次虽然尽量勉强自己这么想,但光是太郎一个,怎能教自己甘心?


    到丹波那种荒山野外去做什么?这个时候,在这中秋月光下,她准是正累得踉踉跄跄的。当时自己实在不该由著她让她去的,弥平次心想。


    当阿凌走在月光下的模样一浮现在脑海里,弥平次心中便充满了一种连自己都莫名所以的情绪,像是怜爱,又像是爱慕,他反正无法待在那儿,只得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一头野猪从坡上直往坡下跑。这头猪显然比适才那一头更肥上一圈。


    “喝!”弥平次跑了过去。他正由南朝东跑过斜坡,和适才正好是相反的方向。


    野猪跑至半途,突然改变了方向,朝著弥平次冲了过来。


    “来吧!疾风!”


    弥平次也大胆地冲过去。事实上,这时候的弥平次已经把它当作是疾风了。


    跑了四、五丈远,弥平次又被田的土堤绊倒,打了好几个滚,而矛则留在后头,直挺挺地刺在地面上。


    弥平次跳了起来,看看四周。在右手边的前方约六丈左右,野猪正急急地跑著。他于是跟在后头追。


    转了一个大弯,野猪又变了个方向。弥平次也举起双手追了过去,但当他发现野猪是冲著自己来的,一下子便慌了手脚。因为他的身上没有武器。


    这会儿轮到野猪追他了。他边喘著气边跑过梯田。然后略略倾著身子,从田边的土堤上一路滑下去,最后一屁股摔进菜园子里。这时,几十斤重的野猪从他头上腾空飞了过去。


    “畜生!”弥平次骂道。这回他可站不起来了。他已经筋疲力竭了。还是和人对打要来得轻松得多了,他心想。


    他用两手掸去脸上的灰土。沿著笔直的三道刀痕,他用两手的指头将灰土轻轻掸去。


    不抓猪了,干脆去挖芋头给太郎吃算了,弥平次一边这么想著,一边站起身,爬上土堤。月光下,他看到那支矛斜斜地插在宽阔的田中,就像是被人从空中掷下去一样。


    这时,一阵强烈的孤独袭上他的心头。几乎教人无法忍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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