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3个月前 作者: 海史密斯
    亲爱的格林里夫先生:


    在目前的情势下,我想如果我写信告诉您一些有关理查德的事情,您应该不会见怪——是的,看来我算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了。


    当时大概是二月二日左右,我在罗马的英吉尔特拉酒店最后一次见到他。正如您所知,当时距离弗雷迪·米尔斯之死刚过了两三天。我发现迪基的情绪低落紧张。他说等警方结束有关米尔斯之死的问询后,他会即刻动身前往帕勒莫。他渴望离开是非之地,这点可以理解。但需要告诉您,同时也让我担心的是,在他外表紧张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抑郁消沉。我感觉他要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对他自己。我也知道他不想再见到玛吉·舍伍德小姐。假如舍伍德小姐由于米尔斯的事情,从蒙吉贝洛来罗马看他,他也不想再见她。我竭力说服他见舍伍德小姐一面。我不知道他们后来见面没有。玛吉特别会安慰人,您也许有所耳闻。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感觉理查德有可能会自杀。到我写这封信时为止,他依旧不知所踪。当然我希望您收到这封信时,他已经和您联系过了。毫无疑问,我坚信理查德和弗雷迪之死没有关系,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但是迪基肯定受到此事的惊吓,接踵而至的警方问讯,又令他惶惑不安。给您写这封令人压抑的信,我感到十分难过。但愿这一切都是虚惊一场,迪基只是暂时躲起来(依他的性格,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等这些不愉快的事过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愈发感到不安。我觉得有义务写信告知您……


    威尼斯


    二月二十八日,一九——


    亲爱的汤姆:


    谢谢你的来信。你真是个好人。我已经书面答复了警方的问询,他们派了一个人和我见面。我不去威尼斯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邀请。我准备后天去罗马见迪基的父亲。他从美国飞过来了。是的,我的看法和你一致,给他写信是个好主意。


    我被这件事搞得晕头转向,现在又染上了类似波状热,或是德国人称之为“焚风症”的病症,必须整整卧床四天,不然我现在已经在罗马了。所以请原谅这封回信写得语无伦次、意志消沉,配不上你亲切的来信。不过我想说的是,我坚决不赞同你认为迪基会自杀的观点。他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你听了要说,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之类的话。对迪基来说,其他事情或许如此,但是自杀他绝不会。他可能在那不勒斯某条僻巷被谋杀——甚至在罗马就遇难了,因为谁也说不准他离开西西里后,到底去没去罗马。我也可以想象他为了逃避那些责任而躲藏起来,我认为他现在就是在这么做。


    我很高兴你认为假签名是个错误,我是指银行方面的错误。我的看法和你一致。自十一月份以来,迪基变化很大,因此签名也很可能会发生改变。让我们一起祝愿你收到这封信时,事情会有转机。我收到格林里夫先生的电报,说他要来罗马,所以我得养足精神好见他。


    很高兴现在总算知道你的地址了。再次对你的来信、建议和邀请表示感谢。


    祝好


    玛吉


    另: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个出版商对我写的《蒙吉贝洛》感兴趣!他说得看完全部书稿后,才能签合同。不过这已经很令人鼓舞了。我现在只盼着赶紧完工!


    玛吉又及


    慕尼黑


    三月三日,一九——


    看来她打定主意,准备和自己改善关系,汤姆想。她也很可能在警察跟前改变口风,说了一些关于他的好话。


    迪基失踪事件在意大利报章上激起轩然大波。不知是玛吉,或其他什么人,还给记者提供了照片。《时代》周刊登载了迪基在蒙吉贝洛驾船航行的照片,《今日》周刊上是迪基坐在蒙吉贝洛海滩和吉奥吉亚露台上的照片,一张迪基和玛吉勾肩搭背、面露微笑的合影,配的文字是“失踪的迪基和被谋杀的米尔斯的共同女友”。这家周刊甚至还刊载了一张迪基父亲赫伯特·格林里夫先生的颇为正式的照片。汤姆轻易就从报上得知玛吉在慕尼黑的地址。《今日》周刊在过去两周里,对迪基的人生进行了连续报道,称他在校期间就叛逆,还大肆渲染他在美国的社交生活和来欧洲学习艺术的过程,把他描述成了埃罗尔·弗林(1)和保罗·高更(2)的混合体。这家图片周刊总是宣称所登皆为警方最新报告(其实警方一无所获),外加记者在本周随心所欲编造的一些推论。最热门的一个是,迪基和另一个女孩私奔了——这个女孩可能签收了他的汇款单——两人现在隐姓埋名在大溪地、南美洲或墨西哥过着逍遥日子。警方还在罗马、那不勒斯、巴黎三地搜寻,但仅此而已。有关杀害弗雷迪·米尔斯的凶手,依旧毫无线索,至于在迪基住所前,到底是迪基扶着米尔斯,还是米尔斯扶着迪基,更是提都没提。汤姆不明白报纸为什么不报道这件事。很大可能是他们不敢写,怕被控诽谤罪。汤姆很满意媒体形容他是失踪的迪基·格林里夫的“挚友”,自告奋勇提供知道的有关迪基性格和生活习惯等一切信息。并且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对迪基的失踪困惑不解。“雷普利先生是一位在意大利的美国游客,经济条件优越,”《今日》周刊这样写道,“他现在居住在威尼斯一栋俯视圣马可广场的宫殿里。”汤姆最喜欢的就是这段文字。他把这段话剪了下来。


    汤姆此前真没想到自己居住的酒店居然是“宫殿”,不过这栋建筑确实符合意大利人所谓“宫殿”的标准——一栋具有两百多年历史的二层楼房,样式庄重,大门正对着大运河,只有坐贡多拉才能抵达,门前有宽阔的石阶延伸到河岸。铁门需要一把长达八英寸的钥匙方能开启。另外,铁门后面的普通房间门也配了硕大的钥匙。汤姆出入经常走的是较为随意的、对着圣斯皮里迪奥内小径的“后门”,除非他请人来访时想显摆一番,才让他们乘坐贡多拉从正门进来。后门高十四英尺,和将宫殿与外面的街道隔开的石墙一样。走进石门,迎面是一个已经荒芜却仍有绿意的花园。花园里有两棵嶙峋的油橄榄树和一个鸟浴盆,是一个裸体的小男孩手拿一个宽浅盘子的古代雕像。这是一个典型威尼斯式宫殿里的花园,有些破败,又得不到修缮,但是风韵犹存,因为两百多年前兴建时,在当时堪称惊艳。房间内部与汤姆心目中理想的单身男士住宅完全吻合,至少在威尼斯是这样:楼下是黑白相间、棋盘式的大理石地面,从门厅一直延伸到各个房间;楼上是粉白的大理石地面,家具根本不像家具,更像是双簧管、八孔直笛、古大提琴演奏出来的一曲十六世纪音乐的化身。他有自己的用人——安娜和乌戈,一对年轻的意大利夫妇。他们以前给一位旅居威尼斯的美国人当过仆人,能分辨出血腥玛丽鸡尾酒和冰镇薄荷酒,会把大衣柜、五斗橱和椅子的雕花表面擦得锃亮,在朦胧生辉的灯光照耀下,像是活物一样,会随着周围的人走动而相应移动。这所房子里唯一能够依稀辨别出现代特征的就是浴室。汤姆的卧室里摆放着一张巨大无比的床,宽度比长度还要长。汤姆用一套一五四〇年到一八八〇年期间的那不勒斯全景画装饰他的卧室,这些画作是他在一家古董店淘的。他花了一周多时间心无旁骛地装饰自己的住处。和在罗马时不同,他对自己的装潢品味十分自信,他在罗马的公寓并未反映出他的品味。现在他觉得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更加自信。


    这种自信甚至促使他给多蒂姑妈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平和、亲昵、宽容,这种语气他以前从来不想用,也用不来。在信里,他询问了多蒂姑妈一向自鸣得意的健康,问候了她在波士顿那势利刻薄的小圈子,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欧洲,打算再住上一段日子。他觉得自己写得文采斐然,颇为得意,把其中的精彩部分又抄写一遍,放进桌子里。这封信是他某天早餐后,穿着在威尼斯定做的崭新的真丝晨衣,坐在卧室里写的。写信时,他时不时凝望窗外的大运河,和河对岸圣马可广场上的钟楼。写完信后,他又煮了点咖啡,然后在迪基的赫姆斯打字机上,开始草拟迪基的遗嘱。遗嘱上写道,迪基在数家银行的收入和财产全数赠予汤姆,遗嘱签名是罗伯特·理查德·小格林里夫。汤姆觉得最好不要在遗书上写见证人,免得银行或格林里夫先生本人节外生枝,问谁是证人。虽然汤姆也想过编造一个意大利名字,万一他们问起,就说是迪基将此人找来作证的。不过汤姆还是想用一份无证人的遗嘱赌一把。迪基的打字机倒是需要修理一番,打出的花体字像手写体一样有特点,他听说全手写的遗嘱无需证人。签名倒是一点问题没有,和迪基护照上细长的连笔签名一模一样。最后在遗嘱上签名前,汤姆练习了半个钟头。然后放松放松双手,在一张小纸片上先试签一下,再在遗嘱上正式签,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他认为这个签名能经受住任何质疑。汤姆又把一个信封放进打字机下,在抬头打上“敬启者”,并注明到今年六月份方能拆阅。他把信封塞进旅行箱侧袋里,仿佛他将它放在那里已有一段时间,而且搬进这栋房子时也懒得把它拿出来。忙完这一切,他把赫姆斯打字机装进机箱带下楼,丢进运河的一个小支流,这条支流窄得走不了船,从他的正面屋角流到花园围墙。他很高兴终于扔了打字机,虽然过去有些舍不得。也许冥冥之中他知道要用这台打字机来写迪基的遗嘱或其他相当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保留至今。


    汤姆以迪基和米尔斯共同朋友的身份焦急地关注意大利报纸和《先驱论坛报》巴黎版上有关格林里夫和米尔斯案的进展。到三月底,报纸纷纷表示迪基可能已经死亡,凶手是伪造他签名的某个人或某一伙人。罗马一家报纸说,那不勒斯某专家声称,从帕勒莫发出那封陈述</a>没有假签名事实的信件,上面的签名也是假的。而其他报纸并不持相同论调。某位警方人士——不是那位罗瓦西尼警长——认为一些有案底的人和格林里夫先生“过从甚密”。这些人有渠道接触到银行的信函,并敢于假冒回信。“现在的谜团,”借用那位警方人士的原话,“不光是冒名顶替者到底是谁,还有他是如何搞到那封信的,因为据酒店门房回忆,他亲手把这封挂号信交给格林里夫先生。门房还说,格林里夫先生在帕勒莫一直是独自一人……”


    更接近答案了,但还是没有完全猜中。但汤姆读到这条新闻时还是惊讶得愣了好几分钟。他们只差一步并能查明真相。保不准今天、明天或后天,就有人想通这一步。抑或是他们已经知道答案,只是为了麻痹自己故意引而不发——那位罗瓦西尼警长隔几天就给他发一封信,通报搜寻迪基的最新进展——准备等证据确凿后再将他一举捉拿归案?


    这么一想,汤姆觉得自己正被人监视跟踪,尤其是他穿过那条长长的狭窄小径回住处的时候。圣斯皮里迪奥内小径说白了就是两道竖墙之间的一条巷子,没有店铺,光线也不好,只能看清沿街连绵的房屋门脸和上锁的意式高门,这些大门和四周石墙齐平。如果他在这儿受到攻击,将无处可逃,也没有哪扇门可以躲进去。汤姆也说不清到底谁会攻击他。他觉得警方肯定不会。他现在害怕的是某种萦绕脑际的无名无形的东西,有点像复仇女神。他只有在喝了几杯鸡尾酒壮胆后,走圣斯皮里迪奥内小径才心里不发虚,一路吹着口哨昂首前行。


    他有选择性地参加鸡尾酒会,在搬进这所住宅后的头两个月里,只参加了两场鸡尾酒会。他与人交往也小心谨慎,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插曲,发生在他找房子的第一天。一名房产租赁中介拿着三把大钥匙带他到圣斯蒂法诺教区看房子。他原以为这是所空房子,结果发现里面不仅有人住,而且正在举办鸡尾酒会。女主人坚持要汤姆和房产中间人留下来喝一杯,以弥补自己的疏忽给他们造成的不便。原来她一个月前准备将房子租赁出去,后来又改变主意不出远门了,但却忘了通知房产中介商。汤姆留下来喝了一杯,还保持他一贯内敛、客气的举止,和鸡尾酒会上所有客人都打了个照面。汤姆估摸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来威尼斯过冬的游客,他们非常期盼新来者,这从他们对他热烈的欢迎和自告奋勇帮他找房子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当然他们从名字得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汤姆·雷普利,而认识格林里夫令他的社交知名度大到令汤姆自己都惊讶的程度。显然他们打算邀请他四处参加派对,向他问这问那,恨不得把和格林里夫案有关的一切细节从他嘴里套出来,给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增加点刺激。汤姆的举止既克制又友好,和他的身份非常相符——一个天性敏感的年轻人,对浮华的社交圈还不太适应,在迪基的问题上,只是焦急地关心朋友的遭遇。


    这次威尼斯社交场上的首秀让他收获了三家出租房的地址(其中一家就是他现在住的)和两个鸡尾酒会的邀请。其中一个鸡尾酒会的女主人拥有贵族头衔,叫罗波塔(蒂蒂)·德拉·拉塔-卡西戈拉亲王。汤姆其实根本没心情参加这些酒会。他总像隔着一团迷雾在看人,与人交流也缓慢而费劲。他经常要别人把话重复一遍。他觉得很没意思。不过这样倒是可以作为一种练习,他这样安慰自己。人们问他那些幼稚的问题(“迪基酒量大吗?”“他和玛吉在谈恋爱,对吧?”“你觉得他到底去哪里了?”),都可以作为今后迪基父亲和他见面时那些更具体问题的热身练习。收到玛吉来信十天后,汤姆开始不安起来,因为格林里夫先生还没从罗马给他写信或打电话。有时,汤姆甚至惊恐地臆想,会不会警方告诉格林里夫先生,他们在引诱汤姆·雷普利露出马脚,让格林里夫先生先别和汤姆联系。


    汤姆每天都去邮箱看一眼,盼着能收到玛吉或格林里夫先生的来信。他已经把房子收拾好了,准备他们的到来。他们可能会问的问题,他也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汤姆觉得现在就像演出前大幕尚未拉开时漫长的等待。也有可能是格林里夫先生恨死他了(更别提有可能是在怀疑他),所以压根不想理他。或许玛吉也在这当中煽风点火。反正他得等事情主动发生,现在还不能出门旅行。汤姆很想去旅行,盼望已久的希腊之行。他买了一本希腊的旅行指南,并且把希腊诸岛上的旅行线路都规划好了。


    到了四月四日早晨,他接到玛吉的电话。她到了威尼斯,人在火车站。


    “我马上过去接你!”汤姆兴奋地说,“格林里夫先生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在罗马。我一个人过来的。你不用来接我。我只带了一个小旅行箱。”


    “别瞎说了!”汤姆说,拼命想表现一番。“你自己绝对找不到这儿。”


    “我能找到。在萨鲁特教堂附近,对吧?我坐摩托艇到圣马可广场,再坐贡多拉过去。”


    她既然知道路线,就让她自己来吧。“那好吧,如果你非要坚持的话。”他突然想起来,要在玛吉来之前把房子好好再检查一番。“你吃午餐了吗?”


    “还没有。”


    “太好了!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吃饭。坐摩托艇时要注意脚下!”


    两人挂了电话。汤姆冷静地在屋子里检查起来。他先去楼上两个大房间,再下楼穿过客厅。没有任何迪基的物品。他希望这所房子看起来不那么豪华。他从客厅桌上拿起一个两天前买的银质烟盒,(刻了他的首字母缩写)把它放进餐厅餐柜的最下层抽屉里。


    安娜在厨房准备午餐。


    “安娜,又有一个人来吃午餐,”汤姆说,“一位年轻女士。”


    一听说有客人来,安娜脸上绽放出笑容。“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女士吗?”


    “是的,她是我的老朋友。午餐准备好了,你和乌戈下午就没事了。剩下的我们可以自己来。”


    “好的。”安娜说。


    安娜和乌戈每天通常十点来,待到下午两点。汤姆不希望他和玛吉说话时,安娜和乌戈也在场。他俩懂一点英语,虽然不能完整听懂对话,但是如果他和玛吉提到迪基,他们一定会竖着耳朵偷听,这会让汤姆很不舒服。


    汤姆调了一批马提尼酒,倒在酒杯里,和餐前开胃薄饼一起用餐盘端到客厅。他听见敲门声,应声把门打开。


    “玛吉!很高兴见到你!快请进!”汤姆接过玛吉的行李箱。


    “你还好吧,汤姆?天哪!——这些都是你的吗?”她环顾四周,还抬头看看高耸的、镶着花格的天花板。


    “这是我租的房子,租金很便宜,”汤姆谦逊地说,“来,先喝一杯,跟我说说有什么新闻。你和罗马的警察谈过吗?”他把玛吉的轻便大衣和透明雨衣放在椅子上。


    “谈过了,和格林里夫先生也谈过了。他情绪很低落——这很正常。”玛吉坐到沙发上。


    汤姆坐到玛吉对面的椅子上。“警方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有个警察专门负责和我联系,但他从未告诉我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他们发现迪基离开帕勒莫前,兑换了一千美元的旅行支票。就在他离开前不久。所以他一定是带着钱去某个地方了,比如希腊或非洲。反正他不可能带着一千美元去自杀。”


    “的确如此,”汤姆表示赞同,“这听起来就有点希望了。我在报纸上没看到这条消息。”


    “他们估计没有写。”


    “是没有写,尽写了一大堆废话,什么迪基在蒙吉贝洛早餐吃什么。”汤姆一边倒马提尼一边说。


    “真是糟透了!现在情况有点好转了,不过格林里夫先生刚来时,报纸上的报道是最糟糕的。噢,谢谢。”她感激地接过汤姆递过来的马提尼。


    “格林里夫先生现在怎么样?”


    玛吉摇摇头。“我为他感到难过。他总是不停地说,要是美国警察来调查这个案子会做得更好之类的话,而他又一点不懂意大利语,所以让情况雪上加霜。”


    “那他在罗马做什么?”


    “干等。我们这些人又能做什么?我把回国的船票又延期了——我陪格林里夫先生去蒙吉贝洛,我问遍了那里的每个人,当然主要是为了帮格林里夫先生的忙。但他们什么都说不出来。迪基从去年十一月份以后,就没再回去过。”


    “没回去过。”汤姆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马提尼。玛吉还是比较乐观,他看得出来。哪怕是现在,她还保持着昂扬的活力,很像女童子军,无论到哪都引人注目,办事风风火火,身体健壮,有一点邋遢。汤姆突然觉得她很讨厌,但却伪装得很好,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还在她脸颊上爱怜地亲了一下。“也许他现在正在丹吉尔或其他什么地方悠闲地待着,过着赖利(3)那样的生活,等待这阵风头过去。”


    “如果他真那样做,那就太没心没肺了。”玛吉大笑道。


    “我以前说关于他抑郁的那些话,不是想吓唬任何人。我只是觉得有义务告诉你和格林里夫先生。”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觉得你对我们说是应该的,虽然我不认为它是真的。”玛吉咧嘴大笑,目光里流露出的乐观,让汤姆觉得很不理智。


    他开始问她一些有关罗马警方看法、他们有何进展(其实目前根本谈不上什么进展)之类敏感而实际的问题,以及关于米尔斯案,她有何消息。玛吉对于米尔斯案也没有新的消息,但她确实听说有人那天晚上八点左右,在迪基住宅前看见米尔斯和迪基。她认为报道太夸张了。


    “或许当时米尔斯喝醉了,或许迪基只是用胳膊搂住他。那时是晚上,谁能看得清楚?别扯什么迪基杀了米尔斯!”


    “警方有没有掌握什么具体线索,表明是迪基杀了米尔斯?”


    “当然没有什么线索!”


    “那么这些家伙干嘛不脚踏实地去找真正的凶手?同时也查出迪基的下落?”


    “可不是嘛!”玛吉语气肯定地附和道,“反正现在警方确信,迪基至少从帕勒莫去过那不勒斯,一名轮船乘务员记得帮他把行李从船舱提到那不勒斯港码头。”


    “真的?”汤姆问。他也想起那个轮船乘务员了,一个笨手笨脚的傻瓜,提行李时把他的帆布行李箱夹在一只胳膊下,结果还掉到地上了。“米尔斯难道不是在离开迪基住处后过了几个钟头才遇害的吗?”汤姆突然问道。


    “不,法医说这个不能确定。而迪基也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因为他肯定是独自一人,没人能给他作证。迪基真倒霉。”


    “警方其实也不相信迪基杀了米尔斯,对吧?”


    “他们没公开说,只是有这样的谣传。他们自然不能对一位美国公民轻易下结论,但是如果一直找不到嫌疑人,而迪基又一直躲着——另外迪基在罗马的房东太太说,米尔斯下楼时曾经问</a>她,还有谁住在迪基的公寓里。她说米尔斯当时显得很生气,好像刚和迪基吵过架。她说,米尔斯问她迪基是不是一个人住。”


    听到这里,汤姆皱了皱眉。“米尔斯为什么问这个?”


    “我也想不通。米尔斯的意大利语也不太好,可能是房东太太听错了。反正米尔斯不高兴这件事,对迪基很不利。”


    汤姆扬了扬眉毛。“要让我说,这对米尔斯不利。也许迪基压根没有生气。”他感觉自己极其镇定,因为他看得出来,玛吉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除非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发生,否则我现在不是很担心迪基。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给玛吉续了一杯。“说起非洲,警察有没有去丹吉尔附近调查过?迪基以前说过想去丹吉尔。”


    “我想他们通知了各地警察加强留意。我觉得他们应该请法国警察来帮忙,法国警察非常善于处理这类案件。当然这不可能实现,毕竟这儿是意大利。”这时玛吉语气里首次表现出惊恐和害怕。


    “我们就在家里吃午餐好不好?”汤姆问道,“女佣总是要做午餐的,我们不妨享用一下。”他正说着,安娜走过来说午餐已经准备就绪。


    “太好了!”玛吉说,“反正外面正在下小雨。”


    “午餐准备好了,先生。”安娜面带笑容地对汤姆说,眼睛却盯着玛吉。


    安娜一定是根据报纸上的照片认出了玛吉,汤姆想。“你和乌戈现在可以走了,安娜。十分感谢。”


    安娜回到厨房,厨房有一扇门对着客厅的过道,是专供用人用的。汤姆听见安娜在厨房摆弄咖啡机的声音,显然是在拖延时间,想多瞧一眼。


    “还有乌戈?”玛吉问,“一共两个用人,不少嘛。”


    “噢,这儿一般都是夫妻俩一起帮佣。说来你都不信,这里的房租每月只要五十美元,暖气费另算。”


    “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价格和蒙吉贝洛一样便宜了!”


    “就这么便宜。当然暖气费很贵,但我只需对睡觉的卧室供暖,其他房间不用。”


    “我觉得这个温度很舒服。”


    “你来我就把暖气全部打开了。”汤姆笑着说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是哪个姑妈去世,留给你一大笔遗产吗?”玛吉依然故作惊叹地问道。


    “不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就是想好好享受一番,把钱花光为止。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份在罗马的工作,后来黄了。我现在身上只有两千美元,所以打算把这笔钱花光后回国,从头开始。”汤姆上次在信上对玛吉说,他应聘了一家美国公司在欧洲卖助听器的职位。这份工作我应付不来,而且面试他的人也觉得他不适合。汤姆在信上还告诉她,上次和她通话后一分钟,面试他的人就来了,所以他没能去安吉洛酒吧和她会面。


    “以你这种开销,两千美元撑不了多久。”


    汤姆心里明白,她这是在探口风,看看迪基是不是给他东西了。“能撑到夏天,”汤姆煞有介事地说,“反正我觉得该享受享受了。几乎整个冬天,我都像个吉卜赛人在意大利穷游,真是受够了!”


    “冬天你在哪里?”


    “哦,没和汤姆在一起,我是说没和迪基在一起。”他大笑道,心里对自己刚才说漏了嘴颇为紧张。“我知道你肯定以为我们在一起。其实我见迪基的次数不比你多。”


    “噢,得了吧。”玛吉拖着调子说道,听起来像是有点醉了。


    汤姆又调了两三杯马提尼酒,倒进酒罐里。“除了那次去戛纳,以及二月份在罗马一起待了两天,我根本没见过迪基。”他这个说法有问题,因为在给玛吉的信里,他说从戛纳回来后,“他陪着迪基在罗马待了几日”;现在当着玛吉的面,并且玛吉知道或者以为他和迪基在一起待了这么长时间,汤姆觉得怪难堪的。何况他和迪基的关系可能正好应了她在信中对迪基的指责。他倒酒时咬着舌头,心里暗恨自己懦弱。


    午餐的主菜是冷烤牛肉,汤姆很后悔选了这道主菜,因为在意大利市场上,牛肉卖得很贵。进餐时,玛吉继续拷问他,问迪基在罗马时精神状态如何,问得远比任何警察更尖锐。玛吉认定汤姆和迪基从戛纳回来后,在罗马又一起待了十天。她问了一大堆问题,从那位迪基要拜师学艺的画家迪马西奥,到迪基的胃口和早晨的起床时间,不一而足。


    “你觉得他对我是什么态度?实话实说,我能挺得住。”


    “我认为他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汤姆语气诚挚地说,“我想——呃,这也是人之常情,一个害怕结婚的男人——”


    “可我从来没逼他娶我啊!”玛吉抗议道。


    “我知道,不过——”汤姆硬着头皮讲下去,这个话题让他觉得酸溜溜的。“这么说吧,他受不了你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他想和你保持一种更轻松的关系。”汤姆这番话讲了和没讲一样。


    玛吉用她一贯迷茫的眼神看了汤姆一会儿,随即又勇敢地振作起来说道,“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我现在只关心迪基的下落。”


    她心中那股因为汤姆整个冬天都和迪基在一起而对他升起的怒火,也已经成为过去了,汤姆想,她一开始就不想接受这个事实,现在接不接受已经无所谓了。汤姆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在帕勒莫时,没给你写信吗?”


    玛吉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我想知道你认为他那时是什么心情。你给他写信了吗?”


    玛吉迟疑了一下。“是的——给他写了。”


    “是什么样的信呢?我问的意思是,信如果写得不客气,可能当时会对他造成负面影响。”


    “噢——不好说是什么样的信。信的语气还算友好吧。我告诉他,我准备回国。”她睁大眼睛看着汤姆。


    汤姆饶有兴致地盯着玛吉的脸,看她说假话时那副忸怩不安的样子。那封信的内容很龌龊,在信上她说她已经告诉警方,汤姆和迪基两人关系暧昧,形影不离。“我想那就没什么关系了。”汤姆温和地说,身体向后靠了靠。


    两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汤姆又问了问玛吉的书,找的哪家出版社,她还剩多少工作。玛吉热切地有问必答。汤姆觉得,如果迪基现在能回到她身边,而她的书明年冬天能出版,她会幸福死的,就算死了也值了。


    “你觉得我该主动找格林里夫先生谈谈吗?”汤姆问道,“我乐意去罗马——”说到这,他突然想起,真要回罗马,他恐怕就没那么高兴了,因为在罗马有很多人把他当作迪基·格林里夫。“或者他过来一趟也可以。他可以住我这里。他在罗马住哪里?”


    “他住在美国朋友家里,一个大公寓,在十一月四日大街,那人名叫诺萨普。我觉得你和他联系是个好主意。我可以把地址写给你。”


    “好的。他不喜欢我,对吧?”


    玛吉微微一笑。“坦率地说,确实不太喜欢你。我觉得他对你有点苛责。他很可能认为你在迪基身上揩油。”


    “其实我没有。我也感到很遗憾,没能说服迪基回国,但我已经把这一切跟他解释过了。我听说迪基失踪后,还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尽了迪基的好话。难道那封信一点没起到作用吗?”


    “我觉得应该有作用吧,不过——噢,对不起,汤姆!洒在这么漂亮的桌布上!”玛吉打翻了她的马提尼。她笨手笨脚地用餐巾擦拭针织桌布。


    汤姆从厨房取来一块湿布。“没事,没事。”他说,边擦边看着实木桌面变得发白。他心疼的不是桌布,而是这张漂亮的桌子。


    “真对不起!”玛吉还在不停地道歉。


    汤姆恨她。他突然想起在蒙吉贝洛时,见过她的胸罩挂在窗沿上。如果他邀请她今晚留宿,她的内衣就会挂在这里的椅子上。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恶心。他故意隔着桌子向她投去笑容。“我希望你能赏光,在这里住一晚。不是和我住一起,”他笑着补充道,“楼上有两个房间,你可以住其中一间。”


    “非常感谢。那我就住这里吧。”她面露喜色地对他说。


    汤姆将她安顿在自己的房间里,另外那间房没有床,只有一个长沙发,没有他的双人床睡得舒服。午餐后,玛吉关上房门睡午觉。汤姆心神不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心里盘算着自己房间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该拿走。迪基的护照过去放在旅行箱的衬层,现在他将旅行箱放在壁橱里,他想不起来房间里还有什么东西会成为罪证……可是女人的观察力很敏锐,汤姆想,就算这个人是玛吉。她可能会四下窥探一番。最后他不顾她还在睡觉,跑进房间,从壁橱里把旅行箱拿了出来。地板响了一下,玛吉睡意蒙眬地半睁开了眼睛。


    “只是来拿点东西出去,”汤姆悄声说,“抱歉。”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玛吉也许根本不会记得这一幕,他想,毕竟她都没完全醒过来。


    后来,他带玛吉在房子里四处转转,向她展示他卧室隔壁房间书</a>架上的那些精装皮面书。他说这些书是房子里原来就有的,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是他在罗马、帕勒莫和威尼斯买的。他记得有十本是在罗马买的,那位和罗瓦西尼警长一起来的年轻警察还凑近看了看这些书,显然想看看书名是什么。但是他想,就算是相同的警察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带玛吉看了看正门和门前宽阔的石阶。现在河水水位较低,露出四级石阶,最下面两级石阶上覆盖着厚湿的苔藓。苔藓是长条形丝状,滑溜溜的,附在石阶边缘,像一绺绺深绿色的发丝。汤姆看到石阶就发憷,但玛吉却觉得很浪漫,她俯下身来,看着运河深深的河水。汤姆涌起一股冲动,想把她推进水里。


    “我们今晚可以坐贡多拉从这里回来吗?”她问汤姆。


    “当然。”他们今晚肯定要出去吃。汤姆想到即将到来的意大利漫漫长夜,心里就害怕,因为他们可能要到十点才吃饭,然后玛吉很可能在圣马可广场喝咖啡,直到凌晨两点。


    汤姆抬头看了看威尼斯雾蒙蒙、没有太阳的天空,一只海鸥飞过来,翩然落在运河对岸某户人家的门前石阶上。他在心里盘算,该给哪位新结识的威尼斯朋友打电话,问问五点左右能否带玛吉去喝一杯。他们肯定都乐意结识她。最后他决定去找英国人彼得·史密斯-金斯利。彼得家有一只阿富汗犬,一架钢琴和一个设备齐全的吧台。汤姆觉得去彼得家最合适,因为彼得从不撵人。他们可以在他家一直待到晚餐时间。


    * * *


    (1) 澳大利亚演员,歌手,代表作《侠盗罗宾汉》。


    (2) 法国后印象派画家,和凡·高、塞尚并称为后印象派三大巨匠。


    (3) 著名间谍人物,007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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