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上的谋杀案

3个月前 作者: 弗莱明
    刺魟[[1]]两翼之间宽约6英尺,从钝鼻到那条致命的尾巴处长约10英尺。这种深灰微染淡紫色的生物通常是海底世界的一个危险信号。它时常伏在浅黄的沙子里,当它拂开沙子缓缓游动时,看起来就像是一条黑色的毛巾在水里漂浮着。


    詹姆斯·邦德,他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穿着脚蹼,在水里只能轻轻摆动着,他穿棕绿色镶边的潜水服跟踪着那团黑色影子,等待时机将其击毙。他很少杀鱼,除非是吃鱼,不过也会有些例外,如肥大的海鳗,还有整个蝎子鱼家族。而现在他打算杀掉这条刺,只因为它看起来异常邪恶。


    这是4月的一个早晨,10点钟。马埃岛是非洲塞舌尔群岛里头最大的岛屿,位处它最南端的是贝尔·昂斯泻湖。现在贝尔·昂斯泻湖上风平浪静。西北季风数月前已经停了下来,要到5月时分,东南季风才会给这里带来清凉。阴影处的温度约27摄氏度,湿度为90%,泻湖中一些封闭水域里的温度则接近人体的正常血温。这样的水温下,即使鱼儿也会变得行动缓慢。10磅的绿鹦哥鱼,一口一口地啃着珊瑚丛中漂出的海藻,邦德从它上方经过时,它停了下来,转动着眼睛探了探,然后又继续开餐。一群肥大灰色的鲢鱼,匆忙地前进着,邦德的影子掠过时,它们的队伍会殷勤地分开两半让它通过,随后又聚集在一起继续反向航行。就连平常像鸟儿一样羞怯的六只小乌贼,它们组成一排在合唱,邦德经过时,它们甚至都没费心思去改变自己的保护色。


    邦德懒洋洋地踩着水跟着,确保那条鳐鱼在视线范围内。很快它就会游累,或者意识到邦德这条水面上的“大鱼”并无恶意而消除疑虑,放松警惕地停在一小块沙坪上,把自己的保护色调到最浅,几乎透明的灰色,轻轻摆动着翼尖,慢慢地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头。


    离暗礁越来越近了,现在可以看到岩层上的珊瑚礁砾和片片海草。邦德感觉自己仿佛从异域来到一个城镇。这里的岩礁鱼类身上都像嵌着各种宝石在闪烁着,绚丽的身躯泛着光,印度洋的大海葵在阴暗处发着热,如同火焰般动人。群落里还有长刺海胆,它们附在暗礁上溅出乌贼色的色斑,仿佛有人往岩石上洒了黑墨水。龙虾在岩石裂隙间探出鲜蓝和黄色相交的须角,乍看之下还以为里头藏的是小飞蜥。不时,在绚丽多彩的海藻间,比高尔夫球还要大的长满斑点的宝螺在闪烁着,其中有豹纹宝螺,还有邦德曾碰到过的一种宝螺,它上面的斑点图案如同伸展开来的纤纤玉手在拨弄着维纳斯竖琴。但现在所有这些对于邦德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他继续稳定地游着,只留意那些经过的暗礁,以此作为掩护。他顺着鳐鱼前进的方向划水,跟在它身后返回海岸。这时邦德的策略成功了,很快那团黑影穿过平静如镜的蓝色大海往回游动。在水下约12英尺的地方,鳐鱼再一次停了下来。邦德也随之停下,轻轻地踩着水。他小心地抬起了头,把护目镜里面的水倒了出来。当他再次看向水底,那条鳐鱼不见了。


    邦德带着一支双层护套的至尊捕鲸炮。捕鲸炮上焊接在鱼叉头部的是针形齿尖三角戟,这是把短程突击武器,但用于暗礁捕获工作极妙。邦德推动了保险,慢慢向前移动,他的脚蹼在水下缓缓地摆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环顾了四周,想要看穿这个广阔泻湖上的氤氲雾气。他在探视周边,看看有没有大型生物潜伏藏匿。他可不想让鲨鱼或大型梭鱼看到自己在这里而发动攻击。通常鱼类受伤时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哪怕不发声,剧烈挣扎时带来的水波动荡或被伤而流出的血的腥味也会引来清道夫等食腐动物。然而到现在为止,邦德目之所及处还没有看见任何生物,沙地延伸至远处,烟雾弥漫得就像一个光秃秃的舞台。霎时邦德看到水底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直接游到了它的上方,伏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地往下看着。只见沙地里有东西轻轻地动了动。一会儿,像鼻孔的两个气孔上喷出了两股细沙,微微跳动着。气孔后边是那东西微微鼓起的身躯。气孔后1英尺的地方,那就是要射击的目标。邦德预测着那条尾巴向上鞭打的距离,慢慢拿起捕鲸炮,朝下瞄准,扣动扳机。


    下面的沙子砰地腾起一团沙雾,紧张时刻,邦德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时他感觉到扯着鱼叉的绳子拉紧了,鳐鱼出现了,它的尾巴因受到攻击反射性地在甩动,一遍一遍地,想要挣脱开来。顺着绳子邦德可以看到它的尾巴下,锯齿状的毒刺从鱼的躯干上凸起。这些毒刺估计可以杀掉尤利西斯[2],老普林尼[3]也说过这玩意儿可以毒毁整棵大树。在印度洋里这种海洋毒物是最致命的,只要被鳐鱼的刺刮伤那么一个小口就足以毙命。邦德小心翼翼地牵着那条紧绷的绳索,踩着水在那条不停剧烈挣扎的鱼儿后边跟着。他拉着绳索游到了一边,以免那条猛烈摇动的尾巴趁机把绳子割断。在印度洋区域,旧日奴隶主拿着的正是这样的尾巴来鞭打他的奴隶。而现在,在塞舌尔群岛上,持有这样的东西是违法的,但在家族内部通常会代代相传,专门用来惩罚那些不忠的妻子。倘若有话传出来说某个女人勾引过其他男人,那么她注定要被鞭子抽得至少一周不能出门。现在那条尾巴抽动得没那么厉害了,邦德绕过它游到它的前面,拉着绳索朝海滨游去。到达浅滩时,鳐鱼已经虚弱无力不再挣扎,邦德便把它拉出水面拖上岸。但期间他仍旧谨慎地跟它保持着一定距离。幸亏他这么做了。突然,那东西猛地往上一跃,或许是想趁着前面走动的邦德不注意而发动袭击,然而邦德见状快速闪到了一边,鳐鱼最终背朝地掉了下来,发白的肚子暴露在阳光下,那张镰刀似的丑陋大嘴一啜一啜地在吸吮,喘着大气。


    邦德站在那儿,看着那条刺,想着下一步的行动。


    这时,棕榈树下出现了一个男人,他体型矮小,身形肥胖,穿着卡其色的衬衣和裤子,他走过那片不停被潮水冲刷、上面凌乱布满了晒干的漂流海藻还有马尾藻的浅滩朝着邦德走了过去,距离邦德不远处他就笑着大声说道:“老人与海!到底是谁逮住了谁?”


    邦德转身,回应道:“你可算是这个岛上唯一没有手持大砍刀的人了。费德勒,帮帮忙,快叫你的人过来。我的矛已经扎到它身上了,可这东西就是死不了。”


    费德勒·巴比,他是整个庞大的巴比家族中最年轻的一名成员,他们家族几乎拥有整个塞舌尔岛。现在他已经走近了,站在邦德旁,俯视着那条鳐鱼,说道:“这是条好东西。你运气倒好,击中了它的要害,否则它非得拖着你往暗礁上撞,到那时你被撞得没办法只能甩开手上的武器了。这东西命硬着呢,没那么容易死的。来,我要送你回维多利亚了,那儿有好事情等着你。我会找人把矛拔出来的,你要那条尾巴吗?”


    邦德笑着答道:“我又没有太太,要尾巴做什么?要不今晚来份黄油烧鳐鱼?”


    “今晚不行,朋友。走,你的衣服呢?”


    他们坐着旅行车沿着海岸公路行驶,费德勒说道:“你听过一个叫米尔顿·克里斯特的美国人吗?好吧,实际上克里斯特酒店和一个叫克里斯特基金会的东西都是他的。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的是,他有整个印度洋上最豪华的游艇。他有艘船昨天刚入海,克里斯特波浪号,将近两百吨,长达100多英尺。里面应有尽有,不管是一个漂亮的太太,还是晶体管留声机。里头还有先进的陀螺仪表,你知道的,从前的指南针一遇到大风浪就扯得急,完全没了方向。里面铺满了足有1英寸厚的地毯,还配置了空调。还有只有非洲大陆才有的干烟。最好的香槟适合早餐后来一杯,我上一次喝,还是在巴黎呢。”费德勒·巴比愉悦地笑着,说道,“我的朋友,那真是一艘要命的好船,哪怕克里斯特先生是个超级无敌大王八,那又怎么样,谁在乎呢?”


    “对啊,谁在乎呢?关你我什么事呢?”邦德不以为然地问道。


    “是这样的,朋友。我们马上要跟克里斯特先生在船上待几天了,同行的还有他那漂亮的太太。我已经答应乘他的船到沙格林,就是先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岛。那个地方在非洲班克岛之外,离这里远得要命呢,我们家除了在那儿捡些鲣鸟蛋,还不知道那个地方有什么用处。那鬼地方高于海平面仅仅三尺,我都已经有五年没去过了。但不管怎样,这个克里斯特先生想要去那儿。他正在搜集一些海底样本,好像与他的基金会有关,要找的一种濒临灭绝的小鱼据说只在沙格林岛一带水域出现。反正克里斯特表示那里有世上唯一的样本。”


    “听上去倒有趣。那关我什么事呢?”邦德问道。


    “我知道你在这儿有点无聊了,你还有一个星期才离开呢。于是我告诉他你是当地一个一流的潜水者,如果那儿确实有鱼的话,你定会第一时间找到。不管怎样,如果你不去,我也不会去。现在克里斯特先生也希望你能去。事情就是这样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在海岸附近闲逛,所以我就开车过来找你了,结果一个渔民告诉我有个白种男人疯疯癫癫地一个人在贝尔昂斯边想要自杀,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邦德笑了起来:“奇怪,这里的人居然怕海。你想想他们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跟海洋打交道。这里的人居然大多都不会游泳。”


    “是罗马天主教会的缘故。教会不喜欢他们脱掉衣服。听上去很荒谬,不过事实就是这样。至于怕海,不要忘了你到这里才一个月。这儿有鲨鱼、梭鱼出没,你只是没见过它们闹饥荒的样子罢了。对了,还有石鱼。你见过人们踩到石鱼的样子吗?他们一踩到石鱼,就会痛得身子往后弯,硬弯成一张弓,更恐怖的是,有时他们的眼睛还会从眼窝里掉出来,够吓人的。而且踩到的人基本都活不了。”


    邦德不留情地批评道:“他们在暗礁那边下去,就应该穿上鞋子或包好他们的脚。这些鱼,包括巨蛤,可都是他们从太平洋弄来,拿去卖的。这真他妈的可笑。每个人都在埋怨在这里有多贫困、多潦倒,可这里的海下面都是鱼啊,在岩礁下还有五十多种不一样的宝螺,岛上的人大可把这些运到全球各地去卖钱,让自己过上好日子。”


    费德勒·巴比纵情地笑道:“邦德拿督!我要投你一票了。下回立法会我一定递上这个提案。你担任拿督正适合,你有远见,点子多,干劲足。宝螺!好家伙。其实战争后,这里也种过天竺薄荷,那会儿经济也一下子繁荣起来了,但之后就一直入不敷出,这回我们的宝螺定可以平衡这里的财政开支。口号我都想好了,‘塞舌尔宝螺,唯一的选择!’,到时你也会得到大家的颂扬,立马受封成为詹姆斯爵士。”


    “这可比种那亏本的香子兰要挣得多。”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愉快地调侃着,直到棕榈树丛渐渐消失,一排排宽大的龙血树渐渐浮现,他们已来到马埃岛破败的郊区。


    差不多一个月前,M局长通知邦德,要派他到塞舌尔岛执行一项任务。M局长说道:“海军部在马尔代夫新建了军舰基地,最近那儿出了些麻烦。斯里兰卡的一些共产党员偷偷地混了进去。他们煽动那里的人员罢工、怠工,无非也就是这些。为了止损,军舰基地不得不转移到塞舌尔岛,就是马尔代夫以南1000英里的地方,至少那里看着比较安全。但他们不想旧事重演。虽然移民局表示那里一切安全,但我向来乐于派人亲自过去看看,给我一个独立的看法。前些年马卡里奥在那儿被关,就让人感到不太安全。再说那儿常年有日本渔船在附近巡逻,偶尔还会有一两个英格兰来的避难者,再加上那里跟法国的关系还不一般。我确实不太放心,这回你过去一趟,给我好好地瞧瞧。”M局长望向窗外,英国时值三月,外头下着雨,里面还夹着雪,让人感到丝丝寒意,他加了一句:“小心,可别中暑了。”


    邦德的报告,早已在一周前完成。报告表示在塞舌尔群岛唯一可以预想到的安全隐患,就是岛上那些善良、随处可见的塞舌尔居民,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可疑。邦德现在除了等待坎帕拉号轮船把他送回蒙巴萨[4],并没有其他事做。他已经彻底厌倦这里了,酷热难耐的天气,萎靡的棕榈树,哀鸣的燕鸥,还有人们对于干椰子肉的絮絮叨叨。而现在即将到来的改变让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最后这周邦德都待在巴比家里,通完电话接到通知后,他们便收拾了行李,驱车来到了长路码头,随后把车子留在了那里的海关货棚。现在那艘铮亮的游艇正停靠在半英里外的锚定处。他们驾着一艘装了舷外发动机的木舟驶出光亮透明的海湾,穿过岩礁石处的开阔地带,向游艇驶去。克里斯特波浪号看上去并不漂亮,过宽的船身,杂乱的上层构造,大大破坏了整体线条的美感,不过邦德一眼便识别出它是一艘上好的船,它志在四方,而不仅仅在佛罗里达群岛[5]内小范围活动。远远看过去,船上似乎没有人,但当他们靠近,却见两位矫健的身穿白色短汗衫的水手站在舷梯上,他们手里拿着撑杆准备挡开那只破旧的小木舟,以免它蹭到游艇刮掉铮亮的油漆。水手接过他们两个的行李袋,其中一个水手拉开了铝制舱口盖,挥手示意他们走下去。当邦德朝舱口走去,下了几级阶梯便来到一间客舱,这时一阵冰冷的气息扑鼻而来。


    客舱里没有人。这不是一间客舱,更像是一间富丽堂皇、舒适宜人的休息室,完全看不出是在船内。大大的落地窗前挂着的威尼斯百叶窗拉开了一半,几张高扶手椅围在矮茶几四周。浅蓝的地毯铺满了整个空间。墙壁由银色木板镶嵌而成,还有米白的天花板,相得益彰。房间一边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寻常的办公用具和一部电话。那台大型留声机旁的是餐具柜,上面摆满饮品。餐具柜上面则挂着一幅画,那是一个美丽少女的半身像,漆黑的头发散落在黑白条的宽松上衣上,看着像是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真迹。再加上中央茶几上摆放着的一只白色大花盘,里面插着一束蓝色风信子,而另一个办公桌上整齐摆放着几本杂志,这一切看着就像是城里头的一间精装豪华起居室。


    “我说得没错吧,詹姆斯?”


    邦德赞赏地摇了摇头,感叹道:“海里头就该是这个样子,就该让人感受不到海的存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口清新的空气让整个人都放松了。我都几乎忘了清新空气的味道。”


    “外头的才叫清新,伙计。这只是罐装的。”米尔顿·克里斯特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现在正静静地盯着他们。他50出头,是个强硬、坚韧的男人。他看着硬朗而且矫健,穿着浅蓝的牛仔裤,军装样式的衬衣,宽大的皮带,看得出他热衷于打造一副强硬有力的个人形象。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有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它们微微低垂着,露出倦怠以及傲慢的神色。嘴巴向下弯着,显示的是一种幽默又或是傲慢的姿态,大概是后者。他随意甩出的话,听起来中规中矩,无伤大雅,然而那一声“伙计”,却带着点傲慢之气,感觉刚向做苦力的小工抛了枚小硬币一般。让邦德感到最奇怪的还是他的声音,声音很轻,从齿间传出的话含糊不清,却富有吸引力,简直就像是已故美国影星亨弗莱·鲍嘉的声音。邦德上下打量着对方,头发稀疏的平头上夹杂着白发,看起来像是子弹般的脑袋上面撒了些铁锉屑;右手臂上纹的是一只鹰,蹲坐在一个缠着锁链的锚上面;脚下穿的是一双简单的皮鞋,双脚站在地毯上如同船员一般成直角站立。邦德暗想,对面的这个人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作是海明威笔下的一个勇者,定也要别人如此相待,便打定主意不要跟对方打交道。


    克里斯特先生从地毯另一边走了过来,伸出他的手,问道:“你就是邦德吧?很高兴你能来,先生。”


    邦德料到对方会紧紧握住他的手,没准能把他骨头给握碎,伸手时特意绷紧了肌肉。


    “潜水时要戴呼吸器吗?”对方问道。


    “不用,我一般潜得不深,只是爱好而已。”邦德答道。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公务员。”


    克里斯特先生爆出一声大笑:“人民的公仆,循规蹈矩地服役。全世界也就你们英国人最知道怎么做个出色的管家和男仆。你是说公务员?我想我们会处得很好的。我最喜欢周边有公务员了。”


    甲板上舱门打开的声音缓和了邦德的火气。当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女人赤身裸体地走下来时,邦德脑中刚刚不愉快的事顿时一扫而空了。不,实际上她并不是裸体,只是身上浅棕色的比基尼缎子特意设计出这种看着像裸体的效果而已。


    “瞧瞧你,宝贝儿。刚刚躲到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过来见见巴比先生和邦德先生,都是跟我们一起同行的伙计。”说完克里斯特先生朝女人的方向指了指,向邦德他们介绍道,“伙计们,这是克里斯特太太,我的第五任太太。以防有人打什么主意,我要先说明一下,她爱克里斯特先生。是吗,宝贝儿?”


    “噢,别说这些傻话了,米尔顿,你在明知故问。”克里斯特太太笑得相当可爱,她跟客人打招呼,“你好,巴比先生,还有邦德先生,很高兴能跟你们一起同行。喝点什么吗?”


    “先等等,宝贝儿。让我先把船上的事安排好,好吧?”克里斯特先生轻声和蔼地打断道。


    女人羞愧得脸都涨红了,赶紧答道:“噢,当然,米尔顿,你先忙。”


    “好。现在大家都知道在这艘豪华游艇上,谁是船长了吧?”他愉悦的笑容感染着大家,继续说道,“那么现在,巴比先生。顺便问下,你姓什么来着?费德勒,嗯?这可不一般,虔诚信徒才取这样的名字。”克里斯特先生咯咯地窃笑了两声,继续正题,“好吧,现在,费多[6],我们上驾驶台甲板,让这个过时的小东西动起来,嗯?最好由你来把它开到公海,定好路线,剩下的交给弗里茨就好。这船里,我是船长,他是驾驶员,还有两个人员负责轮机舱和食品舱,他们三个都是德国人。只有差劲的水手才会留在欧洲,而他们都是顶级的海上人员。还有邦德先生,你的姓是?詹姆斯,嗯?好吧,吉姆,你就发挥一下你人民公仆的精神,帮帮克里斯特太太吧。帮着她弄些午餐前的开胃小菜之类的用来下酒。对了,你可以叫她莉兹,她先前也是英国佬。你可以跟她谈谈皮卡迪利广场等一些戏院及娱乐中心的逸闻趣事,那些地方她都知道。好吧?走吧,费多。”他像个孩子似的跳上了台阶,嘴里喃喃地说道,“我们赶快滚出去。”


    舱门终于关上了,邦德松了一大口气。克里斯特太太向邦德抱歉地说道:“你不要介意他的玩笑话。他只是在说笑而已。他这个人有点儿反常,就是喜欢看看自己能不能惹恼别人。他这个人很淘气,只是觉得这些好玩,没有恶意的。”


    邦德朝对方笑了笑,表示理解。他不禁想到,克里斯特先生开了这么多的“玩笑”,面前的这个女人又要向不同的人重复多少遍这样的话,来抚平对方呢?他说道:“我觉得你先生需要意识到这一点。他在美国也这样开玩笑吗?”


    “他喜欢美国人,在美国,他只对我这样。就是在国外的时候他会不太一样。你知道的,他的父亲是个德国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普鲁士人。他遗传了他父亲及那些德国人的愚昧的想法,认为欧洲人都一无是处之类的,认为他们正在慢慢衰退。跟他争辩没用的,他就是一根筋。”她说这话时,倒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怨恨的味道。


    原来如此!又是一个老德国家伙。总想要踩你脚上或掐住你的喉咙,不让你好过。确实是个大笑话!他把这个美丽的姑娘当作自己的奴隶,他的英国奴隶?这个女人又要忍耐些什么呢?邦德不禁问道:“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了?”


    “两年了。我先前在他的一个酒店当接待员。你知道的,他是克里斯特集团的持有人。从前的日子很美妙,就像童话故事里面的一样。我有时还会掐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些,你看。”她朝这个富丽堂皇的休息室摊了摊手,“况且他对我也非常好,常常送我礼物。他在美国是个有地位的人,你知道的。不论到哪儿,人们都把他当皇室来招待,这样的感觉很奇妙。”


    “我想也是。他很喜欢那样的生活吧?”


    “噢,是的。”她无奈地笑了笑,“他有独裁者的心态。如果没有得到好的招待,他就会不耐烦。他说一个人奋力爬到树的最高处,他就该享有顶端最好的果实。”这时克里斯特太太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儿过了,便匆忙地说,“不过真的,我在说些什么来着?别人没准以为我们认识好多年呢。”她羞怯地笑了笑,继续说,“或许是见到老乡的缘故,总有好多话要说,不过我真的要先离开一下添点衣服了。我刚刚在甲板上晒日光浴来着。”这时船中部的甲板下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她说:“你听,开船了。你不如先到后甲板看看我们的船离开码头的景色,我换个衣服,很快就过去找你。伦敦的很多事我都想要知道呢。这边请。”她从他身旁走过,把门推开了,继续说道,“实际上,到甲板上过夜会是个明智的选择,那儿有充裕的软垫。船舱里虽然有空调,但还是蛮闷热的。”


    邦德感谢她的好意,随后走出了休息室,把身后的门带上。这是一个很大的井型甲板,甲板采用的是麻质纤维板,船尾放了张用海绵乳胶制的、奶油色的半圆靠背沙发。藤条椅散落四周,在一个角落里还有个吧台。邦德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想法,克里斯特先生或许是个嗜酒的家伙。是他在瞎想吗?还是说克里斯特太太确实有点害怕她的先生?她对她先生的态度里有点痛苦的奴役感。但可以确定的是,为了她的“童话故事”,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船只慢慢起航,逐渐把郁郁葱葱的马埃岛海岸抛在身后,邦德估计此时船速大概有10节,他们很快就会来到塞舌尔群岛北端,然后向公海驶去。邦德一边听着游艇排出的水在海里翻滚形成黏稠的泡沫,一边无所事事地想着那漂亮的莉兹·克里斯特太太。


    她或许当过模特,就在她成为酒店接待员前。酒店接待员是份体面的女性职业,然而终究有丝丝暗娼阶层的味道。而现在她更是拖着那副美丽动人的皮囊跟随着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四处奔走,而实际上他或许根本无所作为。她身上也没有模特高冷的气息,她的体态给人温暖的感觉,她的脸庞也展现出一副友好、可信赖的模样。她或许30岁,但肯定不过30,她露出的那份可爱足以表明她仍旧稚嫩。最迷人的还是那淡金色的秀发,沉甸甸地披散在脖子以下,空荡荡的脖子上没有饰品装饰,她却似乎对自己朴素的装扮感到满意。邦德有留意到她闲时并没有特意卖弄风骚地抖动或摆弄她的头发,这点让邦德很赞赏。她安静、近乎乖巧地站在那里,一双清澈明亮的蓝色大眼睛大部分时间都紧紧地锁在她丈夫身上。她的嘴唇没有抹任何唇膏,手指跟脚趾也干干净净没有涂上指甲油,眉同样自然没有经过修饰。或许是她先生特意让她这么做的,让她保持像日耳曼姑娘那样的天真自然?或许是这样的,邦德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这真是对稀奇的组合啊,中年海明威坚韧硬朗,有着一副亨弗莱·鲍嘉的柔和声音,娶了一个可爱、淳朴的姑娘。在丈夫强硬的雄性架势之下,她紧跟在他身后给别人递饮品时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这时候,空气中总会有种紧绷的气息。邦德无所事事地在那臆想,那个男人自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表现出来的都是强硬、粗暴的行为,只不过是夸张地摆弄着自己的男性特质。跟这样的人相处四五天肯定不容易。邦德看着船右侧美丽的锡卢埃特岛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暗自发誓绝不发脾气。美国人都是怎么说来着?“吃乌鸦[7]。”这将会是一场有趣的心理考验,接下来几天他都要吃乌鸦,绝不会让这个浑蛋阻碍了本来美好的旅程。


    “喂,伙计,在偷懒?”克里斯特先生正站在艇甲板上,俯视着下面的井型甲板,对邦德打趣道,“你都帮了克里斯特太太些什么?我想你定是留她一个人在忙。不过也对,又有什么关系呢?女人生来就是要忙这些的,不是吗?你是在观察这艘船吗?费多暂时还在掌舵,我正好有空出来看看。”还没等邦德回复,克里斯特先生就转身从4英尺高的地方走了下来。


    “克里斯特太太在添些衣裳。是的,我想要好好看看这艘船。”


    克里斯特先生盯着邦德,目光里带着严厉与傲慢,说道:“好。那现在,我先给你讲讲这艘船的来历吧。这是布朗森造船公司的杰作。我刚好拥有该公司90%的股份,无论我想要什么拿走就是。船是由顶级海军建筑师罗森布拉特亲自设计的,船身长达100英尺,宽21英尺,吃水6英尺。两台500马力的顶级柴油机。航行速度最快可达14节。以8节的速度,连续巡航2500英里完全没有问题。全船备有空调,还有开利公司特制的两个5吨集装箱。里头可以储存足足一个月的冷冻食品和饮品。我们缺的只是洗漱用的淡水。明白吗?现在一起走到前面去,看看船员的舱房吧,然后再回来。还有一件事,吉姆,”克里斯特先生用脚踏了踏甲板,说道,“这是地板,看到了吗?这船上由头儿说了算。如果我想让任何人停下手上的任何事,我不会喊‘慢着,等等’,而是直接喊‘停’,懂我的意思吗,吉姆?”


    邦德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理当如此。她是你的船嘛。”


    “应该说‘它’。”克里斯特先生纠正道,“又在说一些蠢话了,一大块钢铁和木头做成的东西怎么能用人称代词呢?不管怎样,走吧。走路时可不用担心撞着脑袋,这儿的空间都足有6英尺2英寸高。”


    邦德跟随着克里斯特先生走下了狭窄的通道,实际上那条通道足足贯穿船的前后,邦德花了半个小时对这艘他所见到过的最精致的豪华游艇观察了一番,并适时地高度赞扬。船上的每个角落都设计得非常人性化。即使是船员的卫生间也是原尺寸,如同寻常家里的一般大小。不锈钢质地的船上厨房,或者如同克里斯特直接管它叫厨房,面积也跟他的特等舱房一般大。克里斯特先生没有敲门直接推开自己的特等舱房,只见莉兹·克里斯特坐在梳妆台前。“你怎么在这儿,宝贝儿?”克里斯特先生用他轻柔的声音问道,“我以为你在外头准备饮品呢。见鬼,你花了这么长时间来梳妆打扮,是想要在吉姆面前显摆一番,对吧?”


    “对不起,米尔顿。我刚进来,可是衣链卡住了,我折腾了一会儿。”女人匆忙拿起一个小粉盒,走到了门边,对着房间其余两个人勉强地笑了笑,便走了出去。


    “佛蒙特州的桦木镶板,康宁[8]的玻璃灯,墨西哥的绒毛地毯。这幅帆船图是美国画家蒙塔古道森的真迹,顺便提一下……”克里斯特先生口若悬河地向邦德介绍房里的设计。然而邦德却留意到那张大号双人床旁的床头柜上,有一件不太显眼的东西垂挂着,而且显然那一边是克里斯特先生睡的。仔细一看,却是一条细长的鞭子,约3英尺长,带着皮革捆扎的手把。邦德认出来了,那是刺的尾巴。


    于是邦德漫不经心地走到床边,拿起了那条鞭子。用手指顺着鞭子往下摸了摸带刺的软骨。即便只是摸一摸,他的手指也能感到丝丝痛楚。他问道:“哪里弄来的?我今天早上才捉到一条这样的东西。”


    “在巴林岛弄到的。阿拉伯人专用这个来对付他们的太太。”克里斯特先生又轻轻地窃笑起来,“这玩意儿,只要一鞭莉兹就受不了,效果极好。我们可管它叫‘惩罚器’。”


    邦德把东西放回原位,他直直地盯着克里斯特先生,问道:“是这样的吗?在塞舌尔群岛,里面的克里奥耳人[9]都态度强硬,哪怕持有一支这东西也是非法的,更别说用来打人了。”


    克里斯特先生向门边走去,冷冷地说道:“伙计,可不巧,这船正好属于美国。我们出去喝点什么吧。”


    克里斯特先生在午餐前喝了三大杯伏特加酒和牛肉汤调制的雄牛鸡尾酒,午餐时又喝了些啤酒。那双灰白的眼睛渐渐变得黯淡,里头还笼着一层水光,齿间嘶嘶的声音仍旧轻柔,语调从容,他从头到尾独自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解释着出海的目的:“呀,伙计,你看,事情是这样的。在美国,我们有一种基金会制度,专为一些挣了大钱,却又不想把钱交到山姆大叔[10]金库的幸运儿服务。它是这么运作的,先找人建立一个基金会,比如我的克里斯特基金会,名义上专做慈善,资助所有人,包括孩子,病残弱者,还有一些科研项目,当然你可以把钱花到任何地方,只要是除了你自己或你的家属身上,那么你就可以逃过一大笔税款了。为此我花了1000万美元成立了克里斯特基金会,而自打我起了出海环游世界这个念头,我就花200万美元买下了这艘船,然后告诉史密森尼博物院——那是我们基金会下属最大的自然历史研究机构——他们要我到世界各地探索,为他们收集一些样本。为此总要给我一笔科研经费,对吧?就这样,每年我都会有三个月的美好假期,而我需要消耗的不过是身上几斤尊贵的脂肪而已!”克里斯特看向他的客人们,等待着他们的掌声,加了一句,“懂了吗?”


    费德勒·巴比疑惑地摇了摇头,咨询道:“这听起来很妙,克里斯特先生。但这些都是稀有样本,不好找吧?如果史密森尼博物院想要的是一只巨型熊猫,或一个珍稀海贝之类的,你到它们先前的栖息地就能找到它们?”


    克里斯特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悲哀地说道:“伙计,你头一天出生啊。钱,只要有钱要什么有什么。你想要只熊猫?你可以去买啊,找家可怜的动物园,那里的人正愁着没钱为爬行动物的住所添个中央暖气,或为他们的老虎或其他什么动物建立一个新的活动区域。至于海贝?总会有人收藏的,你找到那个人,给他一大笔该死的银子,哪怕他会哭得死去活来,也还是会卖给你的。当然有时候政府方面会有一些小麻烦,总会有些玩意儿是什么一级保护的珍稀物种。但那也没问题,我举个例子。昨天我来到你们岛上,想要一只普拉兰岛的黑鹦鹉,阿尔达布拉岛的巨型陆龟。我还想要你们当地产的各式的宝螺,还有我们准备要去捕获的这种鱼。头两样可是受法律保护的。昨晚,我拜访了你们的总督,打听城里的一些情况。我对他说:‘阁下,我知道你想要建一个公共游泳池教本地的孩子游</a>泳。没问题。克里斯特基金会会拨一笔钱帮助你们。需要多少?5000,10000?没问题,就10000吧。这是我的支票。’我当场就给他开了张支票。我拿着支票跟他说:‘阁下,只有一个小要求,我刚好需要你们这儿的黑鹦鹉和阿尔达布拉岛的陆龟做样本。我知道它们受法律保护,可我只想各要一只拿回美国送到史密森尼博物院,作科研用途,这该没关系吧?’当然,这里头少不了一些奉承恭维的话,我也就不细说了,但看在科研的分上,也看在我手上还拿着支票,最后我们握手成交,皆大欢喜。就这样搞定了吧?然后,回去的路上,我在城里头待了一阵子,跟你们商会一个很好的伙计——阿尔文达纳先生碰了面。我委托他帮我找找鹦鹉跟陆龟样本,暂作保管,然后我才跟他谈到宝螺。这个阿尔文达纳先生碰巧有这些鬼玩意儿,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收集这些一直到现在。他把他的藏品展示给我看了,都保存得很好,每一个都细心独立保存在棉绒里。很好的一套藏品,里头还有几个是我尤其要收集的雨丝宝螺和地理宝螺。很遗憾,他说没有想过要出售,还表示这些对他来说意义有多深重之类的。一堆废话!可我就只盯着他,问道:‘多少钱?’不,不卖,他告诉我从没有想过要出售。又是一堆废话!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拿出我的支票簿,开了张5000美元的支票,递到他跟前。他看着那张支票,足足5000美元!他没办法拒绝,折了一下支票直接放进口袋了,然后,那个没用的家伙居然痛哭流涕起来!你们信吗?”克里斯特先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摊了摊手,继续说道,“就为了几个该死的海贝。我也只能安慰他想开点,一边匆忙把那几盘海贝打包,快速离开那个鬼地方,谁知道那个磨磨蹭蹭的家伙会不会懊恼得疯掉然后开枪自杀。”


    克里斯特先生坐着往后一靠,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朝着他的客人问道:“怎样,伙计,你们怎么看?才到岛上一天,我就把清单上四分之三的东西弄到手了。干得漂亮吧,吉姆?”


    邦德答道:“回去没准还能得到一枚奖章呢。不过那条鱼呢?”


    克里斯特先生站了起来,走到书桌前,不停地翻着一个抽屉,随后他从里面拿出一张手写的纸张。“在这儿。”他读出声来,“‘希尔德布朗鳞鱼,1925年4月,由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a>的希尔德布朗教授于塞舌尔群岛的沙格林岛撒网捕获。’”克里斯特先生抬起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后边一大串学科废话。我找人把它弄得浅显易懂了,如下。”他把纸张翻了过去,“‘金鳞鱼科中稀有的一员。这是已知的唯一样本,发现时,长达6英尺,以捕获者命名为希尔德布朗鳞鱼。鱼身呈亮粉色,带有黑色横条纹。肛门、腹鳍、背鳍均为粉色,尾鳍则为黑色。眼睛大且呈深蓝色。如有发现,需格外小心,因为这种鱼全身的鳍比其家族其余的鱼都要尖锐。希尔德布朗教授还记录了他发现这个样本的地点,是在沙格林岛西南部的暗礁边缘水下3英尺处。’”克里斯特先生把纸张扔到桌上,接着说,“好了,就这些了,伙计们。我们跑这么远,花这么多钱,就是为了找这条6英尺长的小东西。就在两年前,国家税务局的人还厚颜无耻地暗示我的基金在糊弄人!”


    莉兹迫不及待地插嘴道:“可我们确实如此啊,米尔特,不是吗?这次可一定要带回大量样本跟其他东西呢。那些讨厌的税务官员不是在讨论,如果我们不能取得杰出的科研成绩,他们就要否决掉我们的游艇项目以及过去五年间的花费,他们是这个意思吧?”


    “宝贝儿。”克里斯特用着如同天鹅绒般柔软的声调对她说:“你就想一直围绕着我的私事喋喋不休下去,是不?”他的语调不轻不重,仍旧和蔼亲切地继续说,“你知道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吗,小心肝?你获得了一个小奖赏,今晚可以尝尝惩罚器的滋味了。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女人双手掩着嘴巴,瞪大了眼睛,低声哀求道:“噢,不,米尔特。噢,不要,求求你。”


    第二天黎明时分,他们来到了沙格林岛。最先是雷达发现了目标,扫描器上的海平线上隆起了一小块,很快宽广天地间的这块微小模糊的弧形黑团慢慢地变大,最后成了一条近半英里长带有白边的绿色长带。两天的航行,这艘孤独的游艇仿佛是混沌天地间唯一的浮萍,这时出现的陆地让人觉得异常珍贵。在此之前邦德压根儿就不知道,也从未想象过沉闷、忧郁的滋味。然而如今他总算体会到,海上航行是怎样糟糕的一种体验:黄铜般的太阳高高悬在空中;似镜般的湖面,死气沉沉;浑浊阴沉的空气让人窒息;云朵在这世界边缘的上空不远不近地慢慢浮动,却从不施舍一丝微风或一滴雨水。多少世纪了,水手们在这印度洋里弯腰划桨,整整一天也只不过让沉重的船只移动1英里,他们又向上苍祈祷过多少次让这块小小的云儿给他们来点微风和细雨!邦德站在船头,看着飞鱼从船底跃出,看着深蓝色的大海远处的深滩慢慢浮现出褐、白、绿斑驳的色彩。很快就不用在船上无所事事地站着或躺着了,他可以再次漫步在沙滩边,畅游在海里,多么美妙。他还可以独自安静那么一段时间,不用再忍受米尔顿·克里斯特先生的夸夸其谈,太痛快了!


    船停靠在暗礁外水深10英寻[11]的地方,费德勒·巴比领着他们上了小快艇,往岛上驶去。怎么看,沙格林岛都是一个标准的珊瑚岛。泻湖浅滩50码开外,有一片约20亩的沙地和成片的死珊瑚以及矮小灌木丛,被环状暗礁围绕着,一道道波浪轻轻拍打着岩石,发出咝咝声。当他们着陆时,燕鸥、鲣鸟、军舰鸟等各样的鸟儿因惊慌而扑腾而起在空中盘旋,但很快,它们又重新安静下来。岛上弥漫着一股海鸟粪的氨味,灌木丛上也铺了一层层白色的粪便。除了那些鸟儿,岛上唯一的生物就是在灌木藤条间四处奔走、左刮刮右蹭蹭的陆蟹,还有藏在沙土中的招潮蟹。


    岛上都是白沙,周边没有一点儿遮蔽物,太阳照射下,白花花的使人感到目眩。克里斯特先生吩咐下面的人给他搭建了一顶帐篷,然后自己坐了进去,在里头抽起了雪茄。三名船员驾驶快艇来来往往运输着不同的工具到岸上,克里斯特太太则跑到海滩游泳、捡贝壳。另一边邦德和费德勒·巴比戴上了潜水罩,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分别潜入水底,地毯式地探寻着岛上所有的礁脉。


    当你在水下寻找某种特殊生物,如海贝、鱼、海藻或珊瑚之类的生物,你最好把自己的注意力和眼睛集中在目标生物的个体形态上。否则海底五光十色的光影穿梭,不同形态的身影浮动,无休止地冲击着你的视觉,会使你意乱情迷,无法心无旁骛。邦德在这个奇妙的水下世界缓缓地涉水而行,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一条前所未见的6英尺长的鱼,粉色,黑条纹,大眼睛。克里斯特先生曾嘱咐过:“如果见到它,你只要大喊一声,别离开就好,其他的交给我。我帐篷里有瓶小东西,用来抓鱼极好,你一定没见过。”


    邦德暂停了一下,让眼睛休息片刻。海水浮力很大,邦德甚至可以不花任何力气地脸朝下在水面上趴着。他无所事事地用矛尖刺破了一个海胆,海胆黄从里面散开来,一群闪闪发亮的岩礁鱼类猛地向前冲去,在那散落开来的黑色尖刺间争相觅食。邦德在想,若真的寻到那条稀有宝贵的鱼儿,得益的也只有克里斯特先生,这个事情想想也不爽!如果他发现那条鱼,可不可以不吭一声?多幼稚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出发前他可是答应过巴比的。邦德继续缓缓前进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再次开始狩猎,然而脑袋里却开始想着那个女人。前些日子,她可是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克里斯特先生说她头痛,不舒服。她会不会有天突然对他发动袭击?她会不会在某天夜里拿起一把刀或一支枪,当他伸手要去取那条可恶的鞭子时,把他干掉?不,不太可能。她太柔弱了,太容易妥协了。克里斯特先生没选错,她就是做奴隶的料。那些陷阱般的所谓‘童话故事’,对她来说太珍贵了。倘若她真的把他杀了,在法院上只要把那条刺鞭拿出来,陪审团肯定会判定她属自卫,最后只会无罪释放,这个她知道吗?她完全可以摆脱那个该死可恶的男人,独自享用那些童话般的生活。邦德应该把这些告诉她吗?不要傻了!他怎么能跟她说这些?要跟她说:“噢,莉兹,如果你想要谋杀亲夫,完全没问题的。”邦德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逗笑了。见鬼去吧!不要干预别人的生活。她或许好这口,喜欢受虐呢。但邦德也知道,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生活在恐惧中,甚至还活在厌恶中。从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中读不出些什么,但那双窗户偶尔会露出一次或两次如同孩子般反感的神情。那是憎恨吗?也或许是反胃、恶心。可不管是什么,邦德赶紧把克里斯特夫妇的事从脑袋里甩开,头探出水面,看看自己绕着岛行了多远。就在离自己仅仅100码的地方,邦德看到费德勒·巴比的通气管在水面上冒出,看来他们差不多绕岛一圈了。


    两个人会合后,一起游到了岸边,躺在了热沙上。这时费德勒·巴比开口说话了:“我这边什么鱼儿都有,除了我们要找的那条。不过我倒走运,碰到了成群聚居的夜光螺。珍珠色的外壳,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像个小足球场那般大,可值不少钱呢。回头我要赶紧派艘船过来打捞。我还看到一条蓝色的鹰嘴鱼,看着估计有30磅,好家伙,而且它跟这儿的其他鱼儿一样乖得很,像条听话的狗。我倒没有起杀心。如果杀了它们,恐怕会有麻烦。两三条豹鲨在暗礁附近游荡,在水底要是有半点血腥味,它们肯定会立马围过来。现在我饿得不行了,要喝点吃点了。之后,我们再分头找一遍。”


    他们起身朝海滨的帐篷走去。克里斯特先生远远地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走出帐篷跟他们碰面,问道:“啥也没抓到,是吧?”他用力地挠着腋窝,生气地埋怨道:“该死的白蛉,一直咬着我。这简直是个鬼地方。莉兹受不了那股臭味,已经回到船上去了。我们最好再好好搜寻一番,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你们先自便去吃点东西,冰袋里有冷藏的啤酒。来,给我一副潜水罩。这鬼玩意儿是怎么用的?我或许也会想要潜到海底去看一看。”


    随后他们坐在闷热的帐篷里,吃着鸡肉沙拉,喝着啤酒,闷闷不乐地看着克里斯特先生在外头戳着浅滩的沙子,眯着眼睛看着里头有些什么。费德勒·巴比说道:“他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个鬼地方。除了螃蟹、鸟粪、漫无天际的海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脑袋进了水的欧洲人才会想要来这些珊瑚岛。苏伊士运河以东,神智只要正常的人都不会对此感兴趣。这样的小岛,我家大概有十个,面积不小,里头还住着一些村民,靠着干椰子肉和海龟挣得不少钱。可是我倒宁愿拿这些所有去换巴黎或伦敦的一套公寓。”


    邦德笑了起来,开始说道:“在《时代》杂志上打个广告,你就可以得到一大堆——”这时,50码开外的地方,克里斯特先生正打着狂乱的手势。邦德说道:“那个王八是发现那条鱼了还是踩到犁头鳐了?”说罢,拿起了他的潜水罩,朝海边跑去。


    克里斯特正站在离浅滩最近的暗礁处,水深过腰,他用手指兴奋地往下戳着水面。邦德慢慢地游了过去。一堆破损的珊瑚间,偶尔能看见一些黑礁砾冒出头,而周边蔓延着一片海藻。各种蝴蝶鱼和一些礁岩鱼类在岩石间嬉戏,一只小龙虾把须角探向了邦德。一条巨型绿鳗把头伸出洞口,半开的嘴里头长了两排锋利的牙齿。那双金黄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邦德。这时邦德看到绿鳗嘴边不到一步的地方,站着的正是克里斯特先生,他那双长满毛发的小腿,透过护目镜看过去就像根灰白的树干,邦德顿时觉得好笑。他用手上的金属矛头轻轻地戳了一下绿鳗,想要鼓动它的士气,向旁边的“树干”进攻,然而那条鳗鱼猛地咬了一下矛尖,便缩了回去,不见影踪。邦德停了下来,在水中漂浮着,他的眼睛扫视着这个绝妙的水下丛林。一团模糊不清的红色东西正从水汽弥漫的远处朝自己的方向游来。它在邦德身下绕着圈,似乎在嘚瑟地炫耀着自己的美丽身躯。深蓝色的眼睛审视着邦德,毫无畏惧之意。随后又自顾不暇地啃着黑礁砾下的海藻,不时还向悬浮在水中的黑点猛冲过去,最后它表演完毕,便无精打采地谢幕离场,沿着原路游回迷雾中。


    邦德游开了绿鳗洞,在水上站直腰后,摘下了面罩。他看过去,只见另一边克里斯特先生仍戴着护目镜,站在那儿不耐烦地盯着他。邦德对克里斯特先生说道:“没错,是它。我们最好悄悄地离开。这类岩礁鱼都习惯固定在同一个地方觅食,它不会跑远的,除非受到了惊吓。”


    克里斯特先生扯下了面罩,虔诚地说道:“天杀的,我居然找到了!不错嘛,我找到了。”随后他慢慢地跟着邦德回到岸上。


    费德勒·巴比正等着他们。克里斯特先生兴高采烈地对巴比说道:“费多,我找到那畜生了。我,米尔顿·克里斯特找到的。你懂些什么?你们两个所谓的专家可在那儿花了一个早上。我只不过拿了你的潜水罩,听着,我才戴上没多久,才过去15分钟,就发现了。你怎么看,嗯,费多?”


    “好极了,克里斯特先生。好得很。那么我们要怎么抓它呢?”巴比问道。


    “啊哈。”克里斯特先生缓缓地打了个眼色,说道,“我刚好有送它上西天的门票。我从一个化学家朋友那里要来了一种叫毒鱼藤的玩意儿,是由鱼藤根提炼而成的。巴西当地人捕鱼用的都是这个。只要倒进水里,你要捉的东西一旦沾上,必定一命呜呼。这种毒药,会压缩鱼鳃里的血管,使它们窒息。人没有鳃,因此这玩意儿对人没有作用。明白吗?”克里斯特先生转向邦德,吩咐道,“吉姆,听着,你出去继续监视,不要让那该死的家伙跑掉。费多和我拿了家伙就过去。”他指了指目标位置往上的区域,继续说道,“时机到了你说一声,我就在那儿倒下毒鱼藤,它会顺着水往下流过去,明白吗?你可要把握好时机,那东西我只要了5加仑。没问题吧?”


    邦德回应一声表示没问题后,慢慢走进水里潜入水中。他在此前站的位置懒洋洋地游动着。很好,海底下一切如初,小东西们都在原来的位置忙着自己的事。那条绿鳗看到邦德,再次把尖尖的脑袋缩回洞边,那只龙虾仍旧伸出长长的触角探寻着他。才一分钟,那条希尔德布朗鳞鱼像是跟邦德约好了似的,又再次出现。这一次,它游得很高,几乎要凑到邦德的脸上。它看着护目镜下邦德的眼睛,似乎被什么扰乱了心智,猛地一下游开了。它又在岩石丛中游戏了片刻,随后消失在远处。


    慢慢地水下这片区域习惯了邦德的存在,对其不以为然了。一只小章鱼先前一直伪装成珊瑚的颜色躲在珊瑚丛中,现在也现形了,它小心地探索着四周,朝沙地游去。一只蓝黄色的龙虾从岩石下爬出几步,疑惑地看着他。还有看着像是鲤科的小鱼儿轻轻地啃着他的脚掌和脚趾,啃得他痒痒的。邦德用矛枪帮它们打破了一个海胆,它们立即猛地冲过去抢夺更美味的食物。邦德把头冒出水面,只见克里斯特先生站在邦德右侧20码开外的地方,手持一个扁平的容器。只要邦德给个信号,对方会立马把东西倒进水里,液体很快会在水面大范围扩散开来。


    “好了吗?”克里斯特先生问道。


    邦德摇了摇头,答道:“看到它我会伸出拇指的。那时你要赶紧投放。”


    “好的,吉姆,毒药可由你来瞄准投放了。”克里斯特先生回应道。


    邦德把头潜到水下。下面像是一个和谐的小社区,大伙儿都在为自己的生存忙碌着。谁会想到就因为5000英里外的一个博物馆里头,有某个人意向不明地表示想要那么一条鱼,为了捕获它,很快这里的上百或许上千的小生命就要跟着陪葬了。一旦邦德打个手势,死亡的阴影就会笼罩这片区域。毒药的药效会持续多久呢?又会往下扩散多深呢?或许不止数千,而是上万的生物会葬身这片死海。


    一条小巧的硬鳞鱼出现了,身上细小的鱼鳍在水里呼呼地扇动着,如同船上的螺旋桨。这种生活在岩石中的美丽鱼儿,身上布满了金、红、黑色的斑点,色彩绚丽,现在它正在沙里细啄着什么东西。一对不知从哪里冒出头的黑黄条纹岩的豆娘鱼,估计闻到了海胆黄的气味,朝着海胆的碎片游了过去。


    这片暗礁中,谁是这些小鱼儿的死神呢?它们怕的又是什么呢?小型梭鱼吗?不时游荡出没的长嘴鱼?现在,一个巨型、成年的捕获者,一个叫克里斯特的男人成了它们的死神,他正站在那儿准备就绪,等候时机。这个捕获者并不饿,他进行这些杀戮,仅仅为了寻欢。


    有两条棕色的人腿出现了,邦德把头浮出水面,只见费德勒·巴比背后正捆着一只大鱼篮,手中拿着一支长柄抄网,站在他前面。


    邦德把面罩推到头顶,说道:“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往长崎上空投原子弹的投弹员。”


    “鱼是冷血动物,它们没感觉的。”巴比回应道。


    “你怎么知道?它们受伤时,我可听到它们发出过惨叫声。”


    巴比不以为然地说道:“碰到这种毒药它们想叫也叫不出,会一下子窒息而死。再说你吃错什么药了?它们只是鱼。”


    “我知道,我知道。”邦德明白费德勒·巴比一辈子都在做捕杀动物跟鱼类的行当,早习以为常。可是他,邦德,有时哪怕杀人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现在他大惊小怪些什么呢?他捕杀那条刺时,可一点儿也没心软。没错,那可是人类的敌人。但下面这些可都是友好的小家伙啊。小家伙?情感的事谁又说得清!


    “嘿!”克里斯特先生喊道,“你们在那边干吗?这可不是闲扯的时候啊。把脑袋放水里头去,吉姆。”


    邦德拉下面罩,重新伏在水面。随即他便看到那团漂亮的红色身影从远处而来。鱼儿很快从水底向他游了过来,仿佛邦德也是它们其中一员。游到邦德身旁时它们停住了,仰望着他。邦德在面罩里吼道:“该死的,快离开这儿。”邦德用鱼叉猛地向它一刺,它立马惊慌失措地逃之夭夭,顿时没了影踪。邦德这时才抬起头,恼火地竖起了拇指,自己这么做实在荒谬且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想想都感到惭愧。另一边得到了指示,随即把深棕色的油质液体倒进水里。还有时间,在克里斯特先生把毒药全部倒出前还有时间,让自己为那条鱼挣得一次生的机会,还有时间可以制止他。邦德还站在那儿犹豫着,却看见对方已经把最后一滴也倒得干干净净。见鬼去吧,克里斯特先生!


    这时毒药慢慢地流入水底,原来倒映着蓝天的湖面上一摊金属亮光渐渐扩散,给海水着上了颜色。克里斯特先生,这个巨型的死神,也随着液体的流动往下涉水而行。他兴奋地喊道:“准备好,伙计们,要流到你们那边了。”


    邦德把头扎到水下。现在小社区里一切还如往常。可就在瞬间水下乱作一团,里头的生物仿佛都得了圣维特斯舞蹈病[12],在胡乱抽搐着。几条鱼儿疯狂地翻着跟头,最后如落叶般沉入沙里。海鳗从珊瑚洞里缓缓地滑出,张大着嘴巴,竖直了尾巴,身子无力地左右两边摇摆。小龙虾用尾巴反弹了自己三下,然后整个身子翻了过来。章鱼松开了腕上的吸盘,从珊瑚上颠簸着落到水底。随后,上游的大大小小的各种尸体漂了过来,翻着白肚皮的鱼、海虾、蠕虫、寄生蟹、带着斑点的绿鳗等等逐一登台。仿佛被死亡的阴风拂过,那些已经失去光泽的小生命缓缓地从他身边漂过。一条5磅重的长嘴鱼,嘴巴凶猛地撕咬挣扎,直至花光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暗礁下,一些身形较大的鱼儿在岩石间扑腾着尝试求生,溅起不少水花。一个接着一个,邦德眼睁睁地看着,海胆从岩石上跌落,掉在沙地上,仿佛一摊摊墨水渍。


    邦德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抬起头,只见克里斯特先生的眼睛在耀眼的阳光下充着血,嘴唇涂着厚厚的一层防晒膏冒着油光。克里斯特先生朝着邦德不耐烦地问道:“那该死的玩意儿滚哪儿去了?”


    邦德把面罩推到头顶上,答道:“它好像知道些什么,在药水流过来之前就溜走了。我也还在找。”


    邦德不等克里斯特先生回复,又把头扎进水里了。现在水下的尸体更多了,杀戮更重了。现在毒药顺着水流往下漂过去了。这片水域已经安全了,万一那条鱼儿,那条刚被他吓走的鱼儿,回到这里,它至少可以活下来!他呆住了,是的,远处迷雾中,一团粉色出现了。它刚刚走了,现在又回来了。那条希尔德布朗鳞鱼优哉游哉地从暗礁的缝隙中蹿出,穿过迷宫般的岩石脉络,朝着邦德的方向而来。


    不顾克里斯特先生在旁,邦德伸出了一只空闲的手,猛地拍打着水面。那条鱼儿却不顾他的提醒,仍旧继续前进。邦德推开捕鲸炮的保险,朝着鱼儿的方向射出,想要把它吓走。可鱼儿却若无其事地仍旧朝着他前进。邦德把脚往下伸直踩到沙地上,穿过遍布的尸体,朝鱼儿走去。可就在这时,那条红黑相间的美丽鱼儿似乎停了下来,不停地颤抖着。顺着水流朝邦德直冲过来,最后沉了下去,一动不动地躺着他脚边的沙地上。邦德只好弯腰把它的尸体捧起。它的身子从头到尾都是弯曲的。邦德只感到它黑色背鳍上凸出的刺让他的手掌感到一阵轻微刺痛。为了让鱼儿继续泡着水,保持着它的色泽,邦德没有把手拿出海面。当他来到克里斯特先生身旁,只说了声“给你”,把手上的小东西递给对方后,便独自朝着海岸游去。


    晚上,克里斯特波浪号在一轮金黄大月亮的指引下,踏上了归途。克里斯特先生正命令着太太着手准备一场狂欢酒会庆贺一下,他说:“去准备东西庆祝一下,莉兹。今天太棒了,太棒的一天。最后的样本也找到了,我们可以离开这个讨厌的塞舌尔群岛,回到文明之地了。着陆后把陆龟跟那该死的鹦鹉弄上船,先到蒙巴萨岛,然后飞到内罗毕,然后坐大飞机到罗马,威尼斯,或者巴黎,反正你想到哪儿都行。怎么样,宝贝儿?”他用那只大手抓着她的下巴和脸颊,噘着那张涂满了唇膏的嘴凑了过去,冷冰冰地吻着她。邦德留意到女人紧紧地闭着双眼。随后克里斯特先生放开了她。女人揉着自己的脸,脸上还能看到他的手指印处白了一片。


    “哎呀,米尔特,”她勉强地笑着,说道,“你快要把我捏碎了。你也不想想你有多大力气。不过确实要好好庆祝一番啊,一定很好玩。到巴黎的主意听着不错,就这么办,好吧?我要吩咐厨房准备些什么吃的呢?”


    “见鬼啦,当然是来些鱼子酱啊。”克里斯特先生双手叉开说道,“来一些马赫尔·施莱默[13]的那种2磅装、品级十的罐头。再来些其他配料,还有玫瑰香槟酒。”他转向邦德,问道,“这些合你胃口吗,伙计?”


    “听上去挺丰盛的。”邦德话锋一转,问道,“你的战利品是怎么处理的?”


    “泡在福尔马林里。在艇甲板那里还有好多罐呢。我们先前四处捕获的鱼跟海贝之类的都装在里面,它们在停尸罐里都安全着呢。有人教过我们要这样保存样本。我们回到文明社会就会把这些该死的样本空运回去。然后先要开个新闻记者会,还要在报纸上大肆宣传我们即将凯旋。我已经给博物馆和新闻社发了无线电。我的会计们肯定会痛痛快快地让那些该死的税务官好好看看这些报道,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狂欢会上,克里斯特先生喝得酩酊大醉,却也没有很失态。只是他本来就柔和的声音变得更轻柔,更缓慢。那颗圆圆的、冷酷的脑袋更随意地垂在肩膀上。他动作缓慢,火柴上的火焰烧了好半天才把手上的雪茄重新点燃,他还把一只玻璃杯推倒在桌上。然而嘴里头说的话却表明他醉得不轻。他言辞之间凶狠残暴,病态般的咄咄逼人,这些与他性情倒相当接近。晚宴后,邦德首当其冲地成了他的攻击目标。他轻柔地解释道,为什么哪怕英国和法国在世界处于领先位置,欧洲在国际中的价值还是越来越薄弱。他还表示当今世界上只有三大强国,美国、苏联,还有中国。三大强国玩的扑克牌局,其他国家既没本钱又没实力去插上一脚。有时候一些小国家会乐意,当然他也承认这些国家在历史长河中也曾是个大人物,比如英国也会乐意贷点款出来,跟大国们携手共事。然而大国们只是出于礼貌才帮其一把的,如同在同一个俱乐部了,他们不得不对破了产的朋友提供帮助。不过,英国,人倒是很好的,懂得照顾人,运动方面也不错,里面的古老建筑还有英女王之类的倒也值得一见。法国嘛,里头只有美食跟那些随意放荡的女人有点意思。意大利?也就只有明媚阳光和可口意面,还有环境优美、设施齐全的疗养胜地值得一谈。至于德国,他们还是勇气可嘉的,可是输了两场世界大战后他们的心都碎了。其他剩余的一些国家,他安上几个差不多的标签随意带过,随后询问邦德对此的见解。


    邦德对克里斯特先生的看法感到厌烦。他说他认为克里斯特先生的看法过于简单,甚至是天真。他还说:“你说的这些倒让我想起先前听过的关于美国人的格言,寓意深刻。你愿意听听?”


    “当然,当然。”


    “大概是说美国人其实并没有经历过成人阶段,就直接从婴儿进化到老人了。”


    克里斯特先生若有所思地盯着邦德,最后问道:“怎么说,吉姆?不是很好嘛。”他转向他的太太时,眼里有点流氓的无赖神色,对她说道,“我想你定是很赞同吉姆说的,嗯,宝贝儿?我记得你也说过美国人有些地方相当孩子气的话。记得吗?”


    “噢,米尔特。”莉兹的眼里充满着恐惧,她读到了他眼里的信号,继续解释道,“你怎么会提起那个?你知道的,我只是看到报纸上的漫画随口说的。我当然不赞成詹姆斯说的。不管怎么样,这只是个玩笑话,对吧,詹姆斯?”


    “当然。”邦德说道,“跟克里斯特先生说英国除了一些废墟和女王外一无所有一样,都是玩笑话。”


    克里斯特先生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女人身上,他柔声说:“呸,宝贝。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紧张?这当然是个玩笑话。”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是个我会记很久的笑话,宝贝。我会记着的。”


    邦德看着克里斯特先生灌了各种各样的酒,估计他肚子里装的有整整一瓶了,其中大多还是威士忌。在邦德看来,除非克里斯特先生失去知觉昏倒在地,否则自己快忍不住要重重一拳打到对方下巴上了。不过现在费德勒·巴比倒成了下一个攻击对象。克里斯特转过身对巴比说道:“费多,你的这些岛啊,我第一次从地图上看它们的时候,真以为就是苍蝇落下的脏东西掉在地图上了。”克里斯特先生咯咯地笑着,继续说道,“当时我还用手背想要把它们擦掉呢。后来我看了它们的一些资料,我感觉我的第一印象倒是一针见血。它们根本一无是处,是吧,费多?我想哪怕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在那儿也是什么也捞不到的啊。在海滨捡破烂也算不上是一种生活啊。不过我听说你家族有人非法收养了一百个儿童,或许这个才是这些岛屿真正的诱人之处,嗯,伙计?”克里斯特先生狡黠地咧嘴一笑。


    巴比倒平和地说道:“那是我的叔叔,加斯顿。家族其他人也是不同意的。这个消耗掉家族一大笔财产。”


    “家族财产,嗯?”克里斯特先生朝邦德挤了挤眼,继续说,“里头有什么?宝螺?”


    “也不全是。”费德勒·巴比也不习惯克里斯特先生粗蛮的作风,他看着有点尴尬,说道,“尽管一百多年前,我们靠卖龟甲和珍珠母发家致富,那会儿这些还很值钱,但后来我们一直主营干椰子肉。”


    “我猜,你们定是把家族里的那些小杂种当作劳动力来使唤。这可是个好主意。我倒希望我的家族也能用这种方法挣点钱。”说罢,他看了看太太。她那片柔软有弹性的嘴唇仍旧紧紧地抿着,以免下一轮继续被嘲笑与讥讽。邦德推开了椅子,走出房门,把门甩上,走向井型甲板。


    10分钟后,艇甲板的阶梯上传来有人轻轻走下来的脚步声,站在船尾的邦德转过头去,来者正是莉兹·克里斯特。她走向了他,用略带紧张的声音说道:“我跟他们说我要去睡会儿。然后我想最好还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恐怕我不是个很称职的女主人呢。你确定睡在外头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喜欢外头的空气,总比里面像罐头一样闷闷的要好。再说晚上能看到灿烂星空也是极妙的。我先前还没见过这么多星星呢。”


    听到自己喜欢的话题,她热切地说道:“我最喜欢猎户星座的那三颗亮星和南十字星座。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星星是天空上破了的洞呢。我以为整个世界被一个巨大的黑色袋子之类的东西包围着,袋子外头就是宇宙,宇宙里头全是明亮的光。那些星星只是袋子上一个个洞口,透过洞口,亮光会从里面射出来。人小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很幼稚的想法。”她抬头看着他,希望对方不要冷落怠慢自己。


    邦德说:“你猜想的也许是对的啊。一个人不该尽信科学家,那些人只想把一切变得沉闷无趣。话说那时你住在哪儿呢?”


    “在新森林镇的灵伍德。对孩子来说,那是个好地方,能在那里长大是件幸福的事。我希望有一天能再回到那儿。”


    邦德说:“可你已经走了那么远,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了。回去或许会觉得枯燥无味吧。”


    她伸手捉了捉他的衣袖,急忙辩道:“千万不要这么说。你不懂,”她温柔的声音里头有着一丝绝望,“我可再也受不了。其他人,其他普通人有的寻常生活,我却没有。我指的是……”她紧张地笑了笑,“你不会信的,就只是这样,跟你一起站着说了那么几分钟话,这样轻松愉快的感觉我都几乎要忘掉了。”她突然捉起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说,“对不起,刚刚那些我只是想想而已。现在我要去睡会儿了。”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柔和的声音,尽管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含糊不清,但都是逐字逐句清晰地蹦出来的,意思绝不含糊:“好啊,太好了,我撞上什么了?你倒跟潜水员吻上了!”


    克里斯特先生站在舱口,堵住了通往休息室的门。他两脚分开,胳膊伸起来撑着头上的门梁。身后房间透出的灯光照着他,整个轮廓看上去就像只狒狒。休息室密封的冷气从他身后涌了出来,不一会就让夜里原本温暖的空气带着一股冰冷气息,井型甲板上顿时冒着寒意。克里斯特先生走出去,轻轻地带上了身后的门。


    邦德迈开步子,向对方走去,他双手握拳轻轻地垂在两旁,预估了双方间的距离,在刚好可以一拳打到对方心窝的位置停了下来,说道:“不要妄下结论,克里斯特先生。看好你的舌头,不要乱讲。你到现在还没被揍算你运气好,可不要把自己的运气赶跑了。你醉得不轻,睡觉去吧。”


    “哎哟!听听这厚脸皮的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克里斯特先生那张脸在月光下被照得通红,他慢慢地把目光从邦德转向他太太。他翘起了厚厚的下唇,露出一副轻蔑的怪相,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哨,拉着上面的绳子甩着圈,说道:“他肯定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对吧,宝贝?难道你没有告诉他先前那些德国佬不仅仅用哨子来做摆设吧?”他又转向邦德,说,“伙计,如果你再往前一步,我就会吹哨子了,只要一下,你知道后果会怎样吗?可怜的邦德就会被抛弃了。”说罢,他指了指大海,继续说道,“有个男人掉水里去了,太糟糕了,于是我们的船想要后退去找找人。伙计,你知道最后怎么样吗?我们的船后退时双螺旋桨刚好刮到你了。难以置信吧?!那个好模好样的好小子,那个大家都这么喜欢的吉姆,运气太背了!”克里斯特先生晃晃荡荡地站在那里,继续说道,“你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吗,吉姆?好吧,咱们重归于好,把事情擦得一干二净吧。”他一手扶住舱门的过梁,转向他的太太,腾出另一只手缓缓地勾了勾手指,说,“来,宝贝。是时候去睡觉了。”


    “好的,米尔特。”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露着恐慌,转向一侧跟邦德说了声,“晚安,詹姆斯。”不等对方回</a>应,她慌忙冲到克里斯特先生那边,穿过他的手臂,连走带跑地穿过了休息室。


    克里斯特先生举起了一只手,向邦德晃了晃:“放松点,伙计。没有生气吧,嗯?”


    邦德什么也没说,继续狠狠地盯着他。


    克里斯特先生莫名地笑了起来,说道:“好吧,你自便。”他转身推开了舱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透过舷窗,邦德看到他踉踉跄跄地穿过休息室,把灯关上后,走入走廊,特等舱房里头微光一闪,随后又漆黑一片了。


    邦德耸了耸肩膀。天啊,这什么人啊!他靠着船尾的栏杆,看着满天的繁星,看着海里荡起的浪花,倒映着星空波光粼粼,试着让自己的思绪停下来,紧绷的神经放轻松。


    半个小时后,邦德已在船员的盥洗室冲好了澡,在井型甲板上铺着自己的床垫,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惊叫,声音很快撕破黑夜的长空,随后一切又沉寂下来。是那个女人的声音。邦德快速跑过休息室,穿过走廊。可手刚碰到特等舱的门把手,他又停了下来。里面传来了她的啜泣声,还有克里斯特先生柔和但低沉的说话声。活见鬼了!事情与他何干呢?在房间里边的可是一对夫妇。如果太太准备忍受这样的生活,而没有任何杀掉或离开自己的丈夫的打算,那么,邦德一个外人更是没必要在这儿扮演骑士的角色。于是他挪开了搭在门把上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走廊。就在他穿过休息室时,惊叫声又响了起来,只是这回的声音听着没有先前那么尖锐。邦德嘴里咒骂一通,走了出去。现在他躺回自己的床上了,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好好听着柴油机传来的毫无乐感可言的砰砰声。一个女人怎么会懦弱得一点儿勇气都没有呢?又或者所有女人都能忍受男人的种种,除了男人对她的冷漠?这些问题在邦德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越想越精神,越难以入眠了。


    一个小时后,邦德快要睡着时,头顶上的艇甲板传来了克里斯特先生的鼾声。邦德记得离开维多利亚港的第二个晚上,克里斯特先生曾在半夜离开了自己的舱房,走到了一个专为他准备的吊床去睡,那个吊床就挂在快艇和救生橡皮筏之间。那天夜里,他可没有打鼾。今晚他鼾声如雷,听上去像是服用了大量的那种蓝色的安眠药,再加上饮酒过度导致的一种近乎失控的鼾声。


    鼾声如同滚滚雷声,邦德受够了。他看了下手表,凌晨1点30分了。邦德打定主意如果鼾声在十分钟之内还不停下来的话,他就要去费德勒·巴比的舱房,直接睡到地板上了,哪怕早上醒来时冻得发僵,浑身酸痛。


    邦德盯着手上的手表,荧光亮的分针慢慢地顺着转盘走动着。1点40分!他赶紧起身,快速收拾他的衬衫和短裤,就在这时,上方的艇甲板传来一下沉沉的碰撞声。紧接着便是各种混杂在一起的声音:挣扎的声音,喉咙发呛的声音,还有喝水咕噜的声音。难道克里斯特先生从吊床上掉了下来?虽然很不愿意多管闲事,邦德还是把东西扔回甲板,走上了阶梯。当他快要上到艇甲板,头部与艇甲板平行时,那阵喉咙发呛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可怕的声音,那是人的后脚在不停蹬地的声音。邦德太清楚那种声音了。他一个箭步跃过阶梯,只见月光下,一个身影四肢张开躺在甲板上。他跑了过去,缓缓跪下,惊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克里斯特先生那张被勒死的脸充满着恐惧,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更恐怖的是,张大的嘴巴里伸出来的不是他的舌头,而是一条粉黑相间的鱼尾,是希尔德布朗鳞鱼!


    人已经死了,死相令人毛骨悚然。鱼塞进他嘴里时,他必定拼命地伸手想要拽出来,但鱼背部的脊椎和臀鳍已经卡在口腔里头,一些刺已经刺穿口腔,在脸颊上可以看到一根根冒出头了,那张猥亵的嘴巴周围血迹斑斑。邦德感到一阵战栗。生死只在一瞬间,然而那一瞬间是多么的可怕!


    邦德慢慢站了起来。他走到雨篷下的架子前,架子上摆放着各种生物样本罐,他端详一番。发现最后一个罐子敞开着,塑料盖子被扔在了甲板上。邦德拿起瓶盖小心地往雨篷的柏油帆布上擦了擦,随后,用指尖拈着,轻轻地盖回瓶口上。


    他回到尸体旁,站在那儿思索着,作案的只可能是那两人之一了,究竟是哪个呢?用这么珍贵的战利品做武器,里头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么看来,一切都指向了那个女人。她是有作案动机的。但是费德勒·巴比,身上流着的可是克里奥尔人的血液,有着这个种族残暴和可怕的天性。操你的鱼儿吧!邦德几乎能想象巴比嘴里一边说这话,一边把鱼儿塞进死者嘴里。假设,刚刚就在邦德离开休息室后,克里斯特先生针对塞舌尔人,尤其是巴比的家族或他们深爱的岛屿,继续进行强烈抨击的话,惹恼了巴比。费德勒·巴比没有在当场揍打对方或用刀捅死对方,而是谋划一番后待机而行,那也是有可能的。


    邦德环绕了甲板四周。死者发出鼾声,或许就是他们两个之一行动的信号。船中部的起居甲板两边都有阶梯通往艇甲板。船头操舵室的人听不到轮机舱以外的声音。有人趁着克里斯特先生熟睡,从装满福尔马林的罐子里取出一条鱼儿塞到他那张打着呼噜的嘴里,易如反掌。邦德耸了耸肩,不管是谁干的,似乎都没有想过后续的事,只要后续一经审讯,或许就能发现指向凶手的线索,当然邦德也会成为一个嫌疑犯。这里所有人都会因此惹上一堆麻烦,除非他能把这些烂摊子收拾干净。


    邦德环顾了艇甲板周边情况,艇甲板下面是3英尺宽的长甲板,贯穿整条船。这块长甲板与大海之间隔着一条2英尺高的栏杆。倘若吊床断了,克里斯特先生掉了下来,滚到快艇下,随后滚到了上层甲板边,他会因此而掉到海里去?邦德知道很难,几乎不可能,尤其在海面风平浪静,船行驶得这么平稳的时候,然而他却正要这样营造一种假象。


    下定主意,邦德行动起来了。他先从休息室里拿来一把餐刀,精心地把吊床上的一根主要的绳索磨断,这样吊床就可以自然地拖在地上了。随后,他找来一块湿布,把木板上的血迹和把鱼儿拿出样本架塞到死者嘴里时滴了一地的福尔马林也都擦干净。这会儿该处理最棘手的部分了——尸体。邦德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拖到甲板边,自己则走下阶梯,摆好架势扎好马步,伸手把那副沉重、满身酒气的尸体拽了下来,扛在肩上。他扛着尸体蹒跚地走到了低矮的栏杆旁,把他扔进大海。邦德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面目可憎、胀鼓鼓的脸,冒着一股发酸发臭的威士忌酒气的身子,扑通一下,尸体溅起巨大水花,在海里随波逐浪地翻腾着,渐渐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随后邦德背贴着休息室舱口留意周边动静,一旦有舵手们到船尾视察,他也可随时溜进休息室。然而四周一切如初,柴油机的铁轮轴仍旧稳定地转动着,发出嗒嗒的声音。


    邦德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现在估计只有那些愿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验尸官才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而判定这不是桩意外。他回到了艇甲板,最后环顾了四周一遍,处理好餐刀跟湿布,随后走下阶梯,回到井型甲板的床上。现在已是凌晨2点15分,不到10分钟,邦德便睡着了。


    次日游艇加速到12节,下午6点就到达北端了。天空上火红跟金黄的霞光一道一道地洒向宝蓝的海水,船上井型甲板的栏杆旁,站着两男一女,他们看着绚丽的海滨滑过如珍珠母般明净透亮的大海。站在中间的莉兹·克里斯特穿着一条亚麻连衣裙,腰系一条黑色皮带,脖子间还绑着一条黑白相间的丝巾。这身丧服跟她金色的皮肤相映成彰。三个人下意识地呆呆地站在那里,每个人都若有所思保护着自己的小秘密,每个人又都迫切地想要传达给其他两个人,告诉他们自己不会把彼此专有的秘密透露出去。


    这天早上,他们三人似乎事先合谋过一样,都睡到很晚才起来。尽管邦德在10点才被火辣辣的太阳晒醒,他还是先在船员盥洗室冲了个澡,又跟舵手聊了一会儿天,才走去看看费德勒·巴比在做什么。邦德来到巴比房间,发现对方还在床上。对方表示自己头还晕晕的,酒还没醒,他还问邦德昨晚自己是不是对克里斯特先生有所失礼。还说印象里头克里斯特先生似乎对自己很无礼,而其余的自己都断片不记得了。对方还问道:“你还记得我开头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詹姆斯?我先前就说过他是个超级无敌大王八。现在你也看到了吧?总有一天会有人把他那张绵里藏针的嘴巴给封上的。”


    听着这些,邦德感到毫无头绪,随后便到厨房去吃点早餐。就餐时,刚好碰到同样过来就餐的莉兹·克里斯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山东绸和服,裙摆刚好到膝盖处。如往常般她独自在那里用餐,两只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但她却看似相当平静和放松。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邦德说:“昨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我想我一定喝得太多了。但请你一定要原谅米尔特,他人是很好的。通常只是因为喝得太多,他才惹出很多麻烦。一般来说,第二天醒过来他就会跟你道歉的。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11点到了,可以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露出任何端倪来泄露自己的秘密,于是邦德决定加快事件的进展。现在莉兹·克里斯特正趴在井型甲板上看着一本杂志,邦德走了过去,直直地盯着她,问道:“你丈夫去哪儿了?还没起吗?”


    她皱了皱眉,答道:“也许吧。昨晚他起来到艇甲板的吊床去睡了,我不太清楚那会儿是几点。我吃了安眠药,睡得很沉。”


    费德勒·巴比在甲板边放出鱼线,打算钓条琥珀鱼,他头也不回地插了一句:“没准他在操舵室呢。”


    邦德说:“如果他还在艇甲板上睡觉的话,他肯定被烤焦了。”


    莉兹·克里斯特说道:“噢,可怜的米尔特!我倒没有想到这个。我要赶紧过去看看。”


    她走上了阶梯,当她的视线刚好看到艇甲板时,她停了下来,焦急地朝下边喊道:“吉姆,他不在这儿,吊床断了。”


    邦德说道:“或许费德勒说得对,我到操舵室去找找。”


    随后邦德来到了操舵室,只见弗里茨、二副,还有轮机长都在那儿。邦德问道:“有谁见到克里斯特先生了吗?”


    弗里茨一头雾水地答道:“没有见到,先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邦德满脸愁容地说道:“我们在船尾也没有看到他。来,快来!都四处找找。他昨晚睡在了艇甲板上,我们刚刚才发现他不在那儿。上面的吊床是断了的,晚上他身上可什么都没穿呢。快!赶紧的!”


    大家上上下下搜索了一番,最后得出了唯一的结论。莉兹·克里斯特歇斯底里却又恰如其分地发了疯一般痛哭起来。于是邦德把她扶到她的舱房。“没事的。莉兹。”他安慰道,“外头的事你不要管,让我来处理就好。我们还要给维多利亚港那边发电报。我现在要去通知弗里茨全速前进了。现在回头找也是于事无补的,天亮都已经六个小时了,他不可能在白天掉下去,否则大伙儿一定会听到或看到的。他定是在夜里掉下去的。我想不管是谁,就这样在海里头泡上六个小时,都是活不了的。”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道:“你是说,你是说会有鲨鱼或其他东西把他吃掉?”


    邦德点了点头。


    “噢,米尔特!可怜的,亲爱的米尔特!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邦德宽慰了她几句后,便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留下她独自在舱房哭泣。


    游艇绕过坎农角便开始减速。避开海中的裂岩后,游艇平稳地滑过宽广的海湾,伴随着最后一丝光线,模模糊糊中可看到前方浮现的柠檬黄和青铜色块,最后船朝着停泊地驶去。现在山下的小镇笼罩在靛蓝的暮色中,时而可见点点黄色灯火。邦德看到海关和移民局的汽艇从长路码头驶出迎接他们。无线电站发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塞舌尔俱乐部,随后俱乐部成员的货运司机和员工又把消息传到城镇里头,现在这个小社区已经炸开了锅。


    莉兹·克里斯特转向邦德说:“我开始觉得有点儿紧张了。你会帮我处理好余下的这些,这些可怕的繁文缛节和手续之类的,是吗?”


    “当然。”邦德答道。


    费德勒·巴比也安慰道:“不要太担心。这里所有人都是我朋友,审判长还是我的叔叔。我们所有人都要去陈述</a>情况,估计就在明天。然后后天你就可以离开。”


    “事情真这么简单?”只见她眼角渗出几滴泪珠,她继续说道,“问题是,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或者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我想……”她犹豫了一下,眼睛躲避着邦德的视线,继续说道,“我想,詹姆斯,不和我一起到蒙巴萨岛吗?我是说,你最终还是要到那儿去的啊,坐我的船,还可以让你早一天到达,比你要等的那艘坎什么船要早。”


    “坎帕拉号。”以免大家察觉到他在犹豫,邦德点了一支烟。四天,现在有机会跟这个女人在这艘豪华游艇上待上整整四天!但那条鱼,塞进克里斯特先生嘴巴的那条鱼,让人感到阴森可怕!是她干的?或是费德勒,他早知道在马埃岛的叔叔或其他表亲会庇护他,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所以肆意妄为?犯下罪行的也只可能是他们的其中之一,没准不是她呢。于是邦德轻松地说道:“那样最好不过了,莉兹。我当然想要一起去。”


    费德勒·巴比轻声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我的朋友。我倒想跟你换个位置跟着她一起走,不过,我还有件事。那条该死的鱼。这里头可是责任重大。我想为了这事,史密森尼博物院的电话肯定已经铺天盖地而来,你们准备接招吧。而且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光之山巨钻’的受托管理人。你知道这些美国人的。除非他们把要的东西弄到手,否则会搞得你这辈子鸡犬不宁的。”


    邦德看着面前的女孩,他的眼睛如燧石般坚定。现在无疑矛头都指向她了。现在他理应要找些借口,放弃这趟行程,这里头可涉及一桩以特殊方式行凶的杀人案……


    但那双美丽的、甜美的蓝眼睛却十分坚定。她抬头望向费德勒·巴比的脸,魅力十足地轻松说道:“那不是个问题。我已经决定把东西捐给大英博物馆了。”


    这时邦德留意到薄薄的一层汗珠已经渗到她额头两边。但是,毕竟,这个晚上确实太热了……


    这时船上发动机轰轰的声音停了下来,游艇慢慢地停靠到这个安静的港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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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刺魟:俗称黄貂鱼,又名赤,魔鬼鱼等,是一种与鲨鱼有很近亲缘关系的鳐鱼。


    [2] 尤利西斯:希腊英雄,曾献木马计攻破特洛伊,归乡历程却充满艰险,整整十年,克服了众多困难也没有死去,最后回国赢得国王的宝座。


    [3] 老普林尼:古代罗马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以其所著《自然史》一书著称。


    [4] 蒙巴萨:肯尼亚东南部港市。


    [5] 佛罗里达群岛:美国佛罗里达半岛南端的岛群。


    [6] 费多:克里斯特先生不礼貌,给巴比取的昵称,如同下文给邦德取的“吉姆”。


    [7] 吃乌鸦:美国俚语。被迫承认错误,道歉,赔罪。


    [8] 康宁:康宁公司是美国一家特殊玻璃和陶瓷材料的厂商。


    [9] 克里奥耳人:不同地区有着不同含义,在西印度群岛,克里奥耳人是指在殖民地出生的欧洲后裔。


    [10] 山姆大叔:美国的绰号和拟人化形象。


    [11] 英寻:测量水深的长度单位,1英寻=1.8288米。


    [12] 圣维特斯舞蹈病:在欧洲中世纪的后半叶,涌现的一种不停地唱、跳、舞蹈、痉挛的流行病,有人认为是因为一种塔兰台拉毒蛛咬伤所致。


    [13] 马赫尔·施莱默:美国的一家零售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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