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1)

    备忘录


    到此为止是按本文开头所表达的意向写的。因而包含了一些与他人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以下是多年以后遵照下面两封信的劝告写成的，因此是面向广众的。革命事务造成了写作的中断。


    附有我的传记笔记的埃布尔·詹姆斯(2)的来信插在这里。还有沃恩先生(3)用意相同的来信。


    我敬爱的朋友，


    每想写信与你，但念及信件可能落入英人之手(4)，又怕信的内容会被某个印刷商或好事者断章取义，公之于众，致使朋友个个痛心疾首，我本人落个一世骂名，只好作罢。


    前不久，偶然得到你的二十三页手稿，真可谓是大喜过望，此稿系你写给贵公子的手札，其中有你对自己家世与生平的记述，以一七三〇年为下限，还附有一些笔记，同样也是你的手笔(5)。随信附上抄件一份，如果你正在将它往后续写到最近一个阶段，希望它能使前后两部分连接起来，如果你还没有续写，我希望你切莫耽搁，正如牧师所言，人生难料，如果古道热肠、乐善好施的本·富兰克林离朋友而去，世界未能得到一部如此引人入胜、教益无穷的著作，一部将会娱悦万民，造福千秋的雄文，那世人将会何言以对？


    这类作品对青年的心智影响极大，而且这种影响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在我们这位名士朋友的札记中表现得如此彰明较著。他几乎在不知不觉地引导青年下定决心力求成为一个像札记作者那样善良杰出的人物。一旦你的作品出版，我认为它肯定能够出版，如果它引导青年竞相效仿你少年时代的勤奋和节制，那么那个阶层的人有了这样一部作品真可谓福至心灵。我知道当世没有一个人，即使众人相加，也没有你这么大的力量能够在美洲青年中弘扬一种勤奋、及早敬业、节俭和节制的伟大精神。并不是说我认为这部作品在世界上再无其他价值和用处，远非如此，然而那种无量的重要性真可谓首屈一指，难有其匹矣……


    埃布尔·詹姆斯


    我将前面这封信连同所附的抄件让一位朋友过目后，从他那里收到了下面一封信：


    巴黎，一七八三年一月三十一日


    最亲爱的先生，


    拜读过您那位贵格会相识替您找回的生平大事的抄件之后，我曾经告诉过您，我要与您修书一封，表明为何我认为按您的期望将它写完出版是件造福万民的大事。前些日子事务冗繁，难以命笔，我不知对此信是否还值得寄予什么期望：然而眼下正好闲暇无事，我至少要从写信中给自己添情趣，使自己受教益；然而由于我爱用的措辞可能会冒犯您这种品位的人，我只能告诉您，对于一个像您一样善良、像您一样伟大但稍欠谦逊的人，我是怎样说话的。我会跟他说，先生，我恳请您写出您一生的经历，理由如下：


    您的经历不同凡响，因为您若不写，别人肯定会写，这样一来造成的危害也许跟您自己编写造成的裨益不相上下。


    更何况，您的自传将会展示自己国家的内情，这将会大力吸引品德高尚、身体健壮的人前来定居。再考虑到他们寻求这类信息的急切心情和您远播遐迩的声名，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广告比您的传记更加灵验。


    您的一切遭遇也与一个正在兴起的民族的风俗与境遇丝丝相扣；就此而论，我以为在一个人性和社会的洞鉴者眼里，恺撒与塔西佗的著作也不见得更加引人入胜。


    然而，先生，依我之见，这些理由皆小小不言，因为更重要的是您的传记将会为造就未来的伟人提供机遇；您的《美德修养艺术》(6)（您计划出版的）将会改善个人的品格面貌，从而增进社会与家庭的幸福。


    先生，我提到的这两部作品，尤其会提供一种关于自我教育的崇高规范。学校和其他教育常常按照一些虚假的原则进行，用一套笨设备瞄准一个假目标；而您的设备既简单，目标又真实；正当家长和青年对评估和筹划一种合理的人生道路别无良策之时，你却发现这件事很多人用一己之力就可以办成，这一发现真是功德无量！


    对晚年个人品格的影响，不仅为时太晚，而且效果甚微。我们的主要习惯和成见都是青年时代培养而成的；我们关于职业、追求和婚姻的决定是在青年时代做出的。因而青年时代是人生的转折点；青年时代甚至是对下一代的教育期，青年时代是公私两种人格的决定期；尽管人生的期限从青年延伸到老年，但人生应当从青年时代就有个良好开端；在我们对自己的主要目标做出决定之前，这尤为重要。


    您的传记将不仅仅教人如何自我教育，而且教人如何把自己教育成一位智者；最大的智者也可以看见对另一位智者的行为的详细记述，从而接受启迪，改善进步。当我们看见自己的同类从远古时代起一直在黑暗中瞎摸乱撞而行，在这一方面几乎没有一位向导时，为什么还不让弱者得到那样的帮助呢？那么，先生，让儿子和父亲们都看看将会取得多么大的成果，并且引导所有的智者都像您自己；其他的人也会变得聪明睿智起来。


    当我们看见政治家和军人对平民百姓如何残忍、杰出人物对待自己的相识又是如何荒诞时，又看到平和、默从的表现不断增多，发现伟大和平凡、招人羡慕与和蔼可亲是怎样水乳交融，真会使人心明眼亮。


    您非讲不可的那些私人琐事，用处也不小，因为我们最缺乏的就是日常事务中谨言慎行的准则；人们非常好奇，都想看看您是怎样在这些方面身体力行的。就此而言，这将是开启人生大门的一把钥匙，而且解说人人都早该弄明白的很多事情，给大家一个机会，成为有先见之明的智者。


    与亲身经历最接近的莫过于把别人的事情以一种有趣的形态摆在我们眼前；这肯定只能从您的笔端往外展现。您的事情和理事手段无论显得简单还是重大，无疑都能打动人心；所以我深信您处理它们时会独具匠心，与您往日主持政治和科学讨论时毫无二致；（考虑到人生的重要和失误）还有什么比人类生活更值得实验和体制化呢！


    有的人瞎讲道德，有的人异想天开，有的人精明过人，但居心叵测；而先生，我相信，您一手提供的只能是熔智慧、实际和善良于一炉的瑰宝。


    您的自述（因为我想我正在为富兰克林博士画的平行线不仅会具有品格的要点，而且会具有个人历史的要点）将会表明您不以出身卑微为耻；这件事尤为重要，因为您证明所有的出身与幸福、美德或者伟大关系甚微。


    没有手段，谈何目的，所以我们将会发现，先生，即使您自己也制订了一个您赖以出人头地的计划；但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尽管结果令人欣喜，但手段却再简单不过，任何聪明的头脑都可以想得出来；也就是说，依靠天性、美德、思想和习惯。


    将要证明的另一件事就是，每个人得等待时机在世界的舞台上显露头角，选择必须适当。由于我们的感觉大都固守于一时，所以容易忘记这一时过后，还有更多的时机接踵而来，因此，人应当合理安排自己的行为，以适应终身的需要。您的禀性似乎一直适用于您的生活，飞逝的时光总因洋溢着满足和快乐而叫人意气风发，而不是满载着愚蠢的忍耐和悔恨使人备受煎熬。那样的一种行为对这么一些人是轻而易举的，他们把美德和自身定为行为的准则，他们效仿其他往往以忍耐为其特点的真正伟人，使自己做到宠辱不惊。


    您那位贵格会的通信者，先生（因为在这里我又要假定我这封信描述的对象和富兰克林博士十分相似），称赞了您的节俭、勤奋和克制，他认为这是全体青年的楷模；然而奇怪的是，他竟然忘了你的谦虚和无私，没有这两点，您绝对等不及您的发迹，也不会安贫乐道，怡然自得；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表明对荣耀的淡泊和调整心态的重要。


    如果这位通信者对您的声誉的性质像我一样了解得透彻，那他就会说，您原先的文章和提案会把注意力引向您的传记和《美德修养艺术》；而您的传记和《美德修养艺术》反过来，又把注意力引向您原先的文章和提案。这是一种与一个多样人格相伴相随的优点，它带动所属的一切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它就更有用处，因为也许找不到改进思想品格的手段的人比找不到时间或意向去改进的人更多。


    然而有一种最后的想法，先生，就是要表明您的生平作为一部单纯的传记的用途。这种写作样式似乎有点儿明日黄花的味道，然而仍然非常有用；您的样板也许特别地经久不衰，因为它将与形形色色明火执仗的杀人越货之徒和密谋策划之辈的传记，与荒诞不经的苦行僧或虚夸无聊的文痞们的传记，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您的传记能开一代新风，鼓动更多的同类作品出现，引导更多的人过一种值得一写的生活；它的价值将抵得上普鲁塔克名人传的总和。


    然而我一直在心目中描绘这么一种性格，它的每一个特点只适合世界上的一个人，但又不能向他予以赞许，这种事我现在已经厌倦了；所以我亲爱的富兰克林博士，我将向足下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从而结束这封小札。


    我亲爱的先生，我恳切地希望您应当让世人了解您真正的性格特点，如其不然，政治骚动也许会给它披上伪装或者加以诋毁。考虑到年事已高，生性谨慎，思维方法与众不同，除了您自己，要别的什么人对您的生平事实或思想动机有充分的掌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现阶段铺天盖地的革命浪潮势必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向革命的发动者；当崇高的原则已经在革命中加以宣扬之时，尤为重要的就是表明那些原则真的产生了影响，由于您本人的品格将是接受考察的主项，因为它受万人景仰，能流芳百世也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其影响不仅遍及您幅员辽阔而方兴未艾的祖国，而且遍及英国和欧洲），为了增进人类幸福，我一贯主张：必须证明人即使是现在也不是一种邪恶可憎的动物；但更有必要证明，良好的管理可以使他大大地改行从善，正是由于同样的原因，我急于看到下面这种意见得到确认：在人类的成员中存在许多优秀品格；目前，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应当被看作弃儿，善良人会停止被认为无望的努力，而且有可能想在浑浑噩噩的人生中鬼混，或者至少也想独善其身，过得舒服一点就行了。


    那么，我亲爱的先生，尽快着手做这件工作吧：表现出您固有的善良和您固有的节制；尤其要证明您自己从小就是个热爱正义、热爱自由、热爱和谐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已经使您的行为成了自然和一贯的作风，跟我们看见的您在最近十七年的表现毫无二致。让英国人不仅不得不尊敬您，甚至要由衷地喜爱您。当他们看好贵国的个人时，就快要看好贵国了；当贵国同胞看到自己被英国人看好时，他们也快要看好英国了。把您的眼光再放远一点；不要只着眼于讲英语的人，而是在解决了如此多的人性和政治问题后，考虑改善全人类的问题吧。


    我没有读过拟议中的传记的任何部分，但我认识传主，所以我这是在瞎写一气。然而我相信，我所提到的传记和论文（关于《美德修养艺术》）必然会实现我的主要期望；要是您采取措施使这些作品迎合上述意见，那就更是大喜过望了。就算这些作品在您的真正崇拜者的心目中未能做到如愿以偿，但至少您会完成一些能引起人类思想关注的篇什，谁能给人一种于人无害的快感，谁就给人生的光明面增了色，因为人生被愁云遮得太暗，被疼痛伤得太深。因此我希望您会听取我在此信中向您发出的祈求，我求您予以认可，我最亲爱的先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本杰明·沃恩


    * * *


    (1)　译者主要依据的文本将两封信插在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中间，成为单独的一个部分。Norton Anthology的文本将两封信归入第二部。


    (2)　埃布尔·詹姆斯（约1726—1790），费城贵格会商人。


    (3)　本杰明·沃恩（1751—1836），父亲是牙买加商人。英国外交官。曾任谢尔本勋爵私人秘书，巴黎和平谈判期间（1782—1785）任富兰克林的个人密使。他编了第一部富兰克林作品总集（1779）。


    (4)　这封信是1782年写给在巴黎的富兰克林的，当时英国还在与北美殖民地作战。


    (5)　富兰克林在1771年开始写自传以后不久起草了一份提纲。提纲涉及他想写的各种话题，但未能一一写到。


    (6)　沃恩指的是富兰克林想写“一本有益于青年的小书”，名叫《美德修养艺术》。《自传》第二部是对沃恩建议的部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