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3个月前 作者: 伊能静
    你的父亲不在的夜里,我总是一个人反复地睡不好,每当我失眠时,我习惯用阅读来打发自己,这一夜读的依然是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我已经读过这本书好多次,在它的封页上印着一段文字“引你进入现实的我与潜意识的我不断纠葛对照的世界中”,每一次当我读到这段话时,我都会感觉自己彷佛掉进了过去及未来的时间里。


    现实的自己已经成熟,但过往的自己,却会在照顾你时偶尔闪现,当我拥抱你,我会想着谁曾经拥抱过我?夜晚你害怕得大哭时,我与你父亲总毫不迟疑地走到你房间去安慰你,而在我童年面对恐惧时,又是谁来告诉我他会保护我?虽然这一切淡淡的哀愁都已经逝去,现在就算会记起,却已经不会再让我伤感,可是潜意识里,成年的我却与童年的我相互对照,当我已经学会了冷酷地去面对生命里的好坏,又怎么能忽视当时那个不断想要与世界一起生灭的少年时期?


    有了你这个宝贝之后,日子忽然变成了不同的单位,曾经一日一日一月一月都觉得漫长的少女,忽然开始用一年一年的单位来计算未来,我与你父亲近来谈论的总是你将来的教育,想像你少年时会喜欢的音乐,猜测当你成人时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当你初恋也许正值叛逆,你或许会开始有秘密不愿与我们分享,你的一切都让我们想起自己也曾青春叛逆的过去,我们也将会像我们的父母一般,事事都为你忧心操烦,虽然我们现在如此努力,希望能够一直活在这个时代的轨道上,但却也无法担保十多年后,你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是否能够接轨。


    因为你,时间的计算单位瞬间缩短,八十年的寿命忽然只成了八十元而不是八千万,我们一下从多余富有的青春,变成不得不为你慎用的智者,你占据了我们的话题,你的父亲常在我的话语后沉默,一如往常的不愿多想未来,因为相信你会有你的福气。


    但生命里有好多时候,是一分一秒或一时一刻都太过于漫长的。


    我还记得与你父亲相识,那时我们尚未许诺,更没有想到嫁娶婚姻,每当我们有了争吵,我总是会用最伤人的话语来刺伤你父亲,努力建构多年的感情,常在我使用的残暴语言间,一秒就被倾毁推翻。当我伤到你父亲的要害,你父亲会转身离去坐在门外,不发一语地等待我怒气平息,而我强硬地折磨自己坐在床边流泪忿忿难息。在那样的气氛里,一秒钟的时间都嫌太长,有一阵子这样的争吵一直不断进行,最后你的父亲终于也失去耐性,他夺门而出,留下后悔却依然嘴硬的我,心里担忧着却拉不下面子阻止他。我坐在屋子里等,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会为了小小的自尊而互相伤害,虽然后悔却又总是重蹈覆辙,当听见他开门回来的声音,我才发现只是过了几分钟,但却让我感觉自己瞬间苍老,你父亲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低声地说:“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就不要再彼此伤害好不好?而如果我们要分手,你更加不要说这些可怕的话好不好?否则我们走到这里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我听完他的话,感觉自己好软弱并不坚强,我一直流泪一直点头,在爱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白费自己的真心,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想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更何况当我们在伤害对方的时候,其实最痛的却是我们自己。


    我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因为我不懂你而与我发生争执吗?你会伤我的心像我伤你父亲的心吗?而当我伤心时是不是会重叠出你父亲对我的沉默忍让?当我看见你小小的身影第一次与我抗争时,我脑海里竟然浮现起过往的这一切画面。


    在那些已经消逝无解的夜里,我曾在街上疾走,在同一个社区里绕个不停,深夜的街道上,我奋力地走着头也不回,你的父亲则忧伤地跟在我身后,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好让盛怒的我不再被刺激,我感觉双脚逐渐失去知觉,却没有办法停止,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哪里才是我安定的所在?偶尔有夜行的人走过也毫不关心,当我终于投降地停在街角,你的父亲也跟着停止,直到确定我不会再逃离,他才缓缓靠近我拥抱我。


    而那一个夜晚在我的记忆里早已化成了一个恒久的印记。


    有时我会想,假如我们的爱情不够坚定,我相信就算你纯善的父亲,最后也一定会无法忍受,但他始终还是忍了下来,等待我有一天会明白,他的爱从来都有增无减,无论我给予的是甜蜜的拥抱或者是语言的伤害,他都没有更改。


    现在我才知道,亲爱的孩子;这世界真的有这样无私的爱,因为我也是这样地对待你,无论你青春叛逆或乖巧听话,我们的爱都会守护着你,一如你父亲给我的包容。


    当我在拥有你后,开始回忆起这一切时,总是会忍不住想,时间的长短在人生的岁月里到底该用什么单位来计算?前些日子我揽镜凝望,悄然地发现一根半黑半银的白发,柔软地躺在自己的黑色发髻,我没有急急拔去,却傻傻地痴憨起来,我赫然发现镜中人不再是少女,我不但随着岁月增长,并且也成了母亲,我不怕岁月消长,却怕你会拒绝我们的爱,因为将来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不同的时间单位里,而彼时在你身后沉默不语,苦苦追逐的是不是就变成了我?


    我想到我的叛逆,对我母亲若即若离,继父的存在像一个符号,那符号里写着一个正常的家庭,我们在这个家庭的组织里,与任何人都没有不同,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几个孩子,我们在静好的岁月里相敬如宾,可是除去这个符号,我们每个人却从来没有共同的话语,我说的没有人听,别人说的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在每天一起吃饭的餐桌里,我们埋藏了各自的心情,尽力地维持好一个幸福的表面,那时我唯一的退路就是不停地写、不停地读,把一切盛余的力气写在一本本笔记里,试图藉书写消耗青春过剩的精力。


    我真的好想知道,到底你会继承你乖巧的父亲?还是你乖逆的母亲?


    人们见到你的可爱温驯,总是会一边抚摸你一边劝慰我,该再多拥有一个孩子,但我的心里总有迟疑,害怕若出世的女儿刁钻敏感一如我自己,彼时已因年老而渐敦厚的我,是不是也会如同我的母亲,为我受尽辛苦?


    因为你而缩短的时间,不仅仅是迅速地奔向未来,也猛烈地燃烧着过去,我有时看到你便会叠影自己,那个没有拥抱没有常规的童年,那个因为自由而快乐,也因为缺少而老成的小孩,这一切已经消失的及未来尚未发生的时间单位里,全因你的出现而瞬间地连结起来。此刻我紧握著书,那书中的言语也让我明白,是你对照了我旺盛又缺乏的童年,带着我看见活在现在安好的自己,也替我唤醒在我潜意识里仅存的一丝恐惧,这么多年来我渐渐安稳,但心里还是有着片片断断的纠葛,一直沉淀在灰暗不见光影的角落里,当你憨稚地睡在我怀里时,这些来不及拥有的及将会过去的,会悄悄泛起细小的涟漪,但却也因为我的日渐成熟而又静退下去。


    在生命长长短短的记忆里,每一次我拥抱你,就彷佛也拥抱了在我心中曾经停止成长的孩子,而当我爱你时,我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有能力给予,时间因你的存在而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个停止成长的女孩终于要真正的成熟,并且学会遗忘过去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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