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 人

3个月前 作者: 卡洛斯·贝克
    一、百日期约


    哈德莉写了一张小字条,签上她的名字,当作协议书。字条上说,如果宝琳和海明威能够分开一百天,到期后仍然相爱,她便同意与海明威离婚</a>。为了要做到这一协议,宝琳坐上红星公司的邮轮泛伦号,于九月二十四日起航前往纽约。第二天,她从英国打电报给海明威说:再见,亲爱的,全心全意爱您。她写这张电报语时,船尚未驶出英吉利海峡,她认为他们的离别不是悲剧;仅仅三个多月的离别就将换回她与海明威的常相厮守。


    她到了亚斯托利亚,感冒了,在那里等候感冒复原。派索斯和牟费夫妇这时都在纽约。吉拉德离开巴黎时,给了海明威四百元美金(一万三千馀法郎),由信托公司直接存入海明威的帐户。他在七月里还曾经一度赞誉海明威与哈德莉的婚姻美满,而今却又觉得海明威夫妇要离婚倒也是势在必行的聪明决定,他唯一担心的是烦恼与自责会影响海明威的写作。


    宝琳到了美国后,她的叔叔为她买了前往亚肯萨斯的火车票。她父亲这位瘦小戴眼镜的弟弟很有钱,他在香精生意上赚了许多钱。在向西行的火车卧铺上,宝琳在想如何向她的父母禀告她与海明威的恋情。她的父亲保罗是匹加特棉料公司的董事长,这家公司是为克莱镇的棉农服务的。他也是一位土地开发先驱,在东西部某些镇上购买数万英亩的土地。他们家那幢白色大厦在樱桃林大道上。宝琳的母亲玛丽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性情温良,颇聪敏,生活朴实,不同流俗,喜欢玩桥牌,下午睡个午觉,礼拜天参加教会活动,平常热中社会福利工作。当宝琳告诉她母亲她与海明威相爱的这个消息时,费孚太太非常震惊。她很同情哈德莉,她含著眼泪对宝琳说:“她(指哈德莉)会怎么样呢?”宝琳解释说自然是离婚一途,又说他们已经有所协议。她的双亲也只好接受这一无可避免的事实。


    宝琳写信给海明威说:“亲爱的,你太帅了,真是具有古典的男子气,帅极了,完美极了。”但是,海明威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那样一个典型。当他向费兹杰罗透露他将与哈德莉离婚的事时,他那个样子倒真像是一个正在忍受著无限痛苦的惨绿青年。他说,他们原期待可以过美满人生的计画已惨遭破坏。当然,哈德莉表现得很伟大,一切的错误都怪他自己。自从在奥国的第二个圣诞节,宝琳来访,要他教她滑雪以来,他的生活秩序就被她搅乱。这段期间有关他的作品发表情形是,约纳桑发行了《我们的时代》的英国版本;史克瑞布纳发行《太阳又依旧上升》的版本正在校对;奥伯伦将〈不败者〉收入《一九二六年最佳小说选集》中,并已译成德文与法文;史克瑞布纳杂志刊登〈杀人者〉,稿酬二百元美金,〈杀人者〉是海明威极成功的作品,就他的作品来说,这是第一次为美国本土的期刊杂志所愿意刊登者。


    宝琳在巴黎与纽约住过之后,发现匹加特既有乡野情趣,又很安静。这个地方才两千多人,生活都不匆忙。她骑著一部男用脚踏车,在镇后的路上蹓跶,喝牛奶以保持体重,但她想念海明威仍然瘦了许多。她读了不少书,也做了不少的衣服。有时陪她的母亲玩桥牌。她把发束松开,让头发披在两肩。她也常常跟她的父母去看画展,有个晚上还去跳了一次方步舞,看了一场双环马戏团的表演。


    她每天都给海明威写信,并对他说:“我只要两分钱就可以用普通邮包把我寄给你。”她有一种性精神的论调,认为把她那具有诱惑力的美丽照片寄给海明威,就可以使他获得性精神的满足。她每天都为海明威祈祷:“亲爱的圣约瑟,祈求祢赐给我一个善心和气的具有天主信仰的丈夫给我。”她每天在计算著百日期约届满的日子到来,她便可以回巴黎去与海明威重聚。


    十月里,她有一种疯狂的想法使她非常沮丧,那就是她认为她对哈德莉太不公平,因为哈德莉给了她百日期约以做为她与海明威的感情考验,她也应该给哈德莉一段时间,让她有挽救她丈夫感情的机会,于是她写了封短笺给哈德莉说,她愿意延长她返回巴黎去的时间,并且在这段延期的时日里绝对不与海明威通信,以做为哈德莉给她百日期约的报偿交易。


    宝琳的这一做法使海明威的不安加重了,他拼命地写作以排遣这种不安,而宝琳自己更是无法忍受,几乎精神崩溃,但是她又不能不信守自己的诺言。即使宝琳已停止写信给他,海明威却仍然给她写信。他写信告诉她说,他不堪烦恼,已在认真考虑自杀这个念头。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很冷静地作了这样的决定:如果这年圣诞节他与宝琳之间的感情问题仍然未能有个解决的方法,他便决心自杀,他认为这样一方面可以挽回与哈德莉离婚的悲剧,另一方面也可以使宝琳摆脱他的生活阴影。后来他又答应他的自杀要拖延到宝琳回到巴黎之后再说。然而,他又说,他不是圣人,目前一切都已失去理智的控制;他在感情纠纷中宁可自杀身死,以了结一切因感情引起的困扰与烦恼。并且他说,死后他将全心全意去挨受地狱的苦刑,永不复生。如果宝琳愿意马上返回巴黎,也许他还有一线生机。他觉得他与宝琳是在联合反抗全世界。他每晚要为她祈祷许久,每天早晨醒来再为她祈祷。他告诉她,他是爱她才违背她与哈德莉之约写信给她,希望她能原谅他。


    于是,她愉快地回信说,她从来就不会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发生是一种罪恶。她现在又恢复镇定了,甚至她的母亲现在也较具信心说:“你们结婚了,你的名字就叫宝琳.塞尚.海明威.费孚。”海明威在收到她的信后情绪好起来了,他说他的本性并不是一个喜欢感伤的人,他也不会愚笨得真的去自杀。


    他现在只是希望在她回来之前真的能忘却一切,不去想它。百日期约已使他自我关闭,这种情形几乎就像是缓刑一样糟糕。这一概念使他想写一本戏剧来发泄一下。一种绝望的念头仍然在袭击他,这个念头像河上的雾气,每每在黄昏时分悄然升起。


    海明威虽然没有著手实现这么一本戏剧写作的计画,他却以写短篇小说来排遣时间。史克瑞布纳杂志刊登他的〈给某人的金丝雀〉这篇短篇小说,付给他一百五十元美金的稿酬。十一月二十二日又寄出另一篇短篇小说〈在异乡〉给史克瑞布纳杂志。


    在这段百日期约等候的日子里,哈德莉把邦比交给海明威去照顾,她则独自到恰托斯去为自己的烦恼思考解除的方法。她写信回来给海明威说,不管来日作了什么样的安排,不管是好是坏,她决定信守她的婚约,不会有任何怪异行径,虽然她希望离婚,那只是形式上的离婚,并且她也希望循法律途径作合法的离婚程序安排。为了他们的儿子邦比,离婚的事情她不愿意面议,一切以通讯办理,如果有面议的必要,也是话语越少越好,不可争吵。以后孩子给哈德莉抚养,海明威随时可以来看他。哈德莉不在的这段日子,海明威负起照管的责任。孩子讲的法语,有许多有趣的话。譬如说,叫海明威为“爸爸夫人”。孩子喜欢自认是住在公寓里的一只狼。当他们父子驾车进城,海明威常问邦比:“沙兹,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邦比总是回答说:“爸爸,我们现在在这儿。”他为他的儿子买了一支口琴。在餐馆里,他却把吸管放在口上吹,而把口琴紧紧抓在左手。


    海明威一直到哈德莉从恰托斯回来之前,没有给她回信。他曾经常对她说,她很勇敢,很坚强不自私,又很慷慨。他已写信告诉两家出版社──史克瑞布纳出版社和约纳桑出版社,叫他们把《太阳又依旧上升》每年版税的稿酬都寄给哈德莉。他认为他对她伤害太大了,他目前唯一能补偿她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他说,况且在他早期的写作也都是她全力支持而完稿的。如果没有她的自我牺牲和爱的鼓励,以及经济上的支持,他是无法写出什么东西来的。在经济困难的时候,至于他自己这方面去动脑筋借钱的对象是几个“富人”──费兹杰罗、麦克利雪或宝琳的叔叔盖斯。


    盖斯是一个热望帮助宝琳的人。海明威后来慨然向哈德莉承诺,他作了一项新的决定。他要把他所有的版税稿酬收入,不管是过去出版的书或将来出版的书,统统存入一个信托基金会,做为邦比的教育基金。他说,邦比这孩子的幸运不是他的钱,而是他有一个这样好的母亲。海明威说,哈德莉脑筋那么单纯,心地那么善良,还有一双那么美的手。他说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所认得的人中最善良、最可靠、最美丽的人儿。


    哈德莉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她直截了当地回答海明威的话说:“离婚的手续现在可以进行了。百日期约我决定撤消。”当然,她也以感激的心情接受海明威的版税稿酬的赠与。在离婚手续未办妥之前,她决定回美国一趟,把邦比带给他在橡树园的祖父母看看。海明威在朋友面前对他离婚的事总在言下深责自己。他与毕尔.伯德在穆拉餐馆饮酒,告诉伯德他与哈德莉离婚的消息,伯德问他为什么,他只说:“因为我是个狗养的东西。”他告诉费兹杰罗说,他现在已度过了自杀的阶段。如果说他还想自杀,那可能是遭到了某种特别的境遇,但希望不会遇到那样的情形。他说,以后在任何情形他也不拟打开煤气毒死自己,或用刀片割断自己手上的血管。他将永远扮演狗养的东西这种角色来活下去。虽然他在吉拉德的书房里写作,每天只吃一餐,却身体健康,头脑清醒,并且写得还算顺利。


    起码他的第一部长篇《太阳又依旧上升》已顺利完稿。到十二月中旬,印行后的两个月,全数销完,尚差预约七千册。派金斯预定计画中第一版只印了六千册,第二版与第三版各印二千册。由于不敷销售,春季假期加工赶印。批评家对这本书有强烈的批评。好的批评认为这本书文字洗练有力,对话颇为流畅,动作紧凑,主题彰显。坏的批评认为这本小说极不道德,广泛表达了“失落的一代”的象征意识与心态。整个巴黎掀起了阅读这本小说的高潮,甚至有人以书中人物做为模拟的对象。小说中影射的人物引起了争议,一些朋友对海明威开始误解而愤怒。凯蒂.康妮尔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她的气愤不是单单因为书中某一人物影射了她自己,而是另一人物影射了洛布的不道德行为,使她受不了。当他们有天晚上在丁哥餐馆见面时,凯蒂却不承认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是因他书中的小说人物影射了他们夫妇,而说是因为看了血腥的斗牛表演很不舒服。正如所料,海明威的父母对这本小说中不道德的描述也引起了不愉快。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寄了一册文学评论杂志给海明威,他在那篇文章里用红蓝铅笔把那些反对“性”小说,反对暴露描写的地方画出来,并说明他自己比较喜欢健康的文学,但对他的儿子仍具有信心,他希望海明威将来的小说题材会有较高的境界。海明威的母亲葛瑞丝虽然也认为这本书是不道德的,而她只想知道销路如何。她也很想狠狠地骂骂她这个“不长进的”儿子,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字眼才能表达她对这本书的憎恶。生命对她来说是太可爱了,在地上产生美的事物才是她想看到的。她给她的儿子这样写道:“孩子,我爱你。我相信你会创造出有价值的作品。愿你能找到天主,按天主的旨意写出美好的作品。愿上帝保佑你!”海明威很生气地给他的母亲回信说,他的母亲所需要的是尽一点为人妻的责任,因为他很同情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常跟他的父亲吵架。在美国文坛方面,许多批评家给予《太阳又依旧上升》极佳的批评。费兹杰罗很高兴地从华盛顿写信来说许多美国人都接纳《太阳又依旧上升》这本书里所写的观念,他说:“这一年半以来我与你之间的友谊对我来说,意义实在太重大了。这也是我前往欧洲旅行最大的收获。”约翰.比尔.毕夏甫与海明威在圣诞节不久前一起饮酒时,出示一封艾德门.威尔森给他的信给海明威看。威尔森的信上说,《太阳又依旧上升》是海明威这一代青年作家中写得最好的一本小说。麦柯考莱说,他发现巴黎受海明威的影响很大,从史密斯大学</a>来到纽约的女孩子,都模仿那本小说中布列蒂那个小说人物的衣著言行;中西部来的成千上万的小伙子都模拟小说中的人物,梦想成为海明威笔下的那种英雄,出口都是海明威式论调;耶鲁大学的学生更是海明威的崇拜者,他们追求的理想就是海明威式理想。


    宝琳信守了哈德莉的百日期约,并且延长了七天,终于她回巴黎来了,她乘坐的邮轮在桥堡码头靠岸。海明威到那儿去迎接她,他们在巴黎待了一段时间才去找宝琳的姐妹珍妮同往格斯泰德去共度那个冬天的假期。一九二七年元月二十七日,他们在阿尔卑斯山区滑雪,这一天也就是哈德莉与海明威离婚的日子。


    二、没有女人的男人


    一九二七年的头几个月,海明威以虚饰的姿态来掩盖他失去妻儿的痛苦。譬如说,他假装听到一个谣言,说有人要谋杀他,那要谋杀他的人是崇拜《太阳又依旧上升》那本小说而发狂的人,于是他为逃避谋杀而远避瑞士山林中。又谣传洛布携枪在寻找他。那几个月,他的行径都表现了他内心的空虚与怯懦。海明威由于写了一篇〈艾略特夫妇〉非常尖刻,他的《春天的激流》讽刺的风格更见锋芒,确实得罪了不少交友,但是正因为这样也赢得了广大的读者群,以致他的小说从元月中旬销量八千册,到了二月里便跃升到一万二千册,并且还有上升的趋势。再加上杂志的编辑先生热烈鼓动这一股海明威风潮,气势更为庞大。史克瑞布纳将刊登他新近的三篇小说,亚佛列德的《美国移民杂志》采用了他的〈阿尔卑斯的牧歌〉,八月号的《大西洋月刊》以三百五十元美金买他的〈五十张千元大钞〉──这一篇小说是他所获短篇小说稿酬中最多一篇。元月二十五日,派金斯对这一情形描述说:“太阳已经升起……并且它还在稳健地继续上升。”


    这时他还住在格斯泰德地方洛斯里旅店,他每天不是滑雪就是写作。派金斯向他建议,要他将刊登过的短篇小说集起来,秋天里可印行一部短篇小说集。海明威对这件事很热衷,因为这样他便在美国有四本书发行上市了,对巩固他的声誉来说很有帮助。他立即答复派金斯说,他愿意这样做,提示了一个书名,并把他要收入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各篇表列篇名。其中〈密西根之北〉是李维赖特把它从《我们的时代》中删出来的;另外有两篇是二月初新近完稿的。〈自行车追赶赛〉写一个有精神缺失的人在堪萨斯城参加一次自行车追赶赛,非常滑稽。〈一次单纯的探索〉描写一位有同性恋倾向的义大利军官对一位年轻的传令兵问话。海明威用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书名:《没有女人的男人》。他解释说,这个书名表示“摆脱女人的影响,这一概念与书中每一篇都有关,不管小说的内容是写训练、纪律、死亡或其他”,都是以这一概念来发展情节。派金斯很技巧地答复了海明威,表示了他的热忱,并使这本小说集的计画实现。


    他与宝琳的婚礼拖到五月,这与她尽早与海明威结为夫妻的心愿相违。海明威不急于再婚。他对伊莎贝尔.戈朵芬解释说,他与哈德莉那份深厚的爱中间又塞进了别人的爱,于是他便溶化在两个女人的爱中,他并不想离开哈德莉,可是哈德莉决定要离婚,并且照做了,我暂时不能再婚。他后来对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说,如果哈德莉愿意的话,即使离了婚,他还是要回到哈德莉的身边去。迈克.史家托写信给他说:“所有的天才都是不道德的。”海明威并不因这句话觉得有所安慰。迈克又说,不管海明威再婚也好,或是重回哈德莉身边也好,或是他独自过一辈子不道德的生活也好,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别人管不著。但是,放任的不道德与海明威是扯不上关系的。他仍旧关心哈德莉的幸福,也关心他的儿子。元月,他把邦比带到格斯泰德住了两星期,于是他向朋友们吹嘘说,他与哈德莉之间已有所谅解。二月初他告诉他的父母,他将于秋天与哈德莉离婚,但是自己坚认与哈德莉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并且信中不提宝琳,只说他正过著禁欲的单身汉生活。


    盖伊和玛丽.希柯克为哈德莉在巴黎保护海明威赠给她的版税稿酬利益。盖伊热衷到法西斯统治下的义大利去旅行,但不携带家眷,两次邀请海明威同行。宝琳反对这一旅行构想,她说她因百日期约在匹加特住著,与海明威分开得太久了。但是,海明威一反他自己的誓言答应回去,因为他曾经发过誓,只要义大利在墨索里尼的统治下,他绝不前往义大利。三月初,他又带著邦比在格斯泰德住了十天。每天当海明威在韦金上方的高地越野滑雪三哩的那个时间,则由宝琳与珍妮轮流照顾孩子的餐饮与午睡。十天过后,他带著邦比回到他母亲身边去,而后在三月中旬一个灰暗的早晨,他与盖伊同行,前往义大利旅行。


    这种单身汉结伴旅行的方式使宝琳非常不悦,她对海明威说,在她与他结婚之前可行,但是他们结婚之后,她是绝对不容许的,所以希望他这次多玩几天,以后她不会让他有这种机会。在他旅行期中,她写信告诉海明威说,她的盖斯叔叔来巴黎时会为她租下一幢新的公寓,并且会先付租金。又说,她已与一位神父谈过她与海明威的婚礼要怎样做才做得最为体面。他们两个人都应有受洗的教会证明文件。


    海明威大约是于一九一八年在义大利某处一所天主教堂受洗为天主教徒的。另外一份证明文件是海明威与哈德莉的结婚证书,由于他们的婚礼不是在教会举行的,因此教会不承认那份证书有效,这样一来,教会方面也就不能承认与哈德莉的离婚为有效。但是,这些日子宝琳急著要与海明威结婚,她要海明威赶紧回到她身边,他总可以来自行决定一下这件事情,她对他的事是一筹莫展。然而,海明威与他的朋友已经旅行得很远,一时也回不来;他正陶醉在他的旅行中,重游义大利明媚的湖光山色,一切风物在他的心里仍是那么新鲜有趣,他以“一九二七年义大利之游”这一标题,记下了许多旅游志异与感怀,并且,他把这些文章寄给艾德门.威尔森的《新共和杂志》刊登。


    哈德莉现在开始她在美国延期旅行的计画。四月十六日海明威带著小邦比在小驳船上为她送行,而后回去开始他的写作计画。《没有女人的男人》这本短篇小说集已逐渐完稿。这本小说集包括了几篇较长的短篇小说,诸如〈五十张千元大钞〉和〈不败者〉,另外八篇是过去几年里不同时间写的,计有:〈今天星期五〉、〈在异乡〉、〈杀人者〉、〈给某人的金丝雀〉、〈自行车追赶赛〉、〈阿尔卑斯的牧歌〉、〈一次单纯的探索〉和〈老生常谈</a>〉。后面这几篇都在一九二六年夏季各月份的《小评论杂志》上刊登过。后来他加上了一篇〈自我排遣〉,这一篇在《尼克亚当故事集》中也有收入。


    由于海明威的文名日渐远播,春季里他交了两位新的交友,一位是唐纳德.弗莱德,他是李维赖特的小伙计,他远渡重洋来请海明威去他们的出版公司一趟。弗莱德给了他一个新的合同,条件很优厚,该出版公司愿先付海明威任何一本长篇小说三千美金的首次版税,任何一本短篇小说集或散文集则预付一千美金首次版税。版税是从首版开始,以后每版付给百分之十五。但是,海明威对这样优厚的条件仍没有兴趣。他告诉弗莱德说,他目前很满意史克瑞布纳出版社与他之间的合作,并暗示说李维赖特想购买他的《春天的激流》与《我们的时代》同时发行,他也决定拒绝李维赖特的请求。


    第二位新交是瓦多皮亚斯,他们的感情持续较久。皮亚斯是个高个子、不修边幅、满脸胡髭的画家,他是从缅因州的邦戈镇来的。他读过《太阳又依旧上升》后,对海明威十分爱慕,很想与这位作者交往。皮亚斯那时四十二岁,大约二十年前毕业于哈佛大学。毕业不久即从事绘画事业。在一次世界大战后期他也开过救护车。他很和气,喜欢与人交谈,也喜欢写作,常以三国语</a>言写下他所读过的风月诗词。他算得上是一个海明威迷。当他得知海明威的孩子叫邦比,便立即画了许多有趣的卡通漫画给孩子玩,他这样和气,确实很快就使得海明威无可抗拒地接纳他,而成为挚友。


    海明威跟宝琳的婚期已经确定。四月下旬宝琳向她的家人发出了通知。喜帖寄出后,家族亲友来的贺礼有好几张是千元美金汇票。宝琳的母亲更为女儿多方设想,寄来一份厚重的赠金,足可使女儿过一辈子幸福的小康生活。五月十日,他们在巴黎的派斯天主教堂举行婚礼,珍妮代表女方出席婚礼。麦克利雪没有来参加婚礼,而是在海明威结婚后,为他们设宴庆祝。


    由于海明威是在天主教堂举行婚礼,而他在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二七年期间,从未进过教堂参加任何活动,所以婚后对他自己是否为一真正的天主教徒,曾向一位多明尼加籍的神父说明过,他说,那段时间他虽然没有参加教会的活动,却经常做祈祷。他又说,他对天主的信仰甚过对知识与智慧的信心──总之,他说他是一个不尚言表的天主教徒;他对天主的信仰是不要去印证有无天主,只知去信仰就是了。他又说,他但愿教会能领导他过幸福快乐的生活。然而,他从来不公开承认他是个天主教徒,因为他不想别人认为他是个天主教作家。他过天主教徒生活方式的基本原则是简朴二字:从简朴获得幸福快乐的生活;从简朴而体会出如何写得真、写得好。他说前者较后者容易做到。


    蜜月只度了大约三个星期,他们在格杜卢瓦一家小公寓寄住,这地方是迪尔他艾加斯摩底斯下方五里处一个小渔港。这里水域广,天气温暖,具有原始渔港的风味,可以游泳的海滩很长。他们每天早上都在海滩上嬉游。海明威说,这个渔港是法国仅留的筑有城墙,而墙垣维护最完整的小镇。这里邻近是十三世纪十字军登陆的小运河,这是圣路易筑造的。


    在这里,宝琳让海明威尽情享受自然界景色,他在这儿完成了他的短篇小说〈十个印第安人〉和〈像白象的小山〉。这两篇稿完成后,他于五月二十七日从该处发稿,寄给派金斯。他们夫妇于六月返回巴黎时,海明威由于胃发胀,体温增高,发烧而在床上躺了十天。


    夏季西班牙之行,这次所不同的是海明威带了个新婚妻子。到潘普洛纳之后,对这个城镇他以前已颇有好感,在瓦伦西亚大庆典之前,他们在桑西巴斯汀游泳和休息。海明威抱怨他这时无法写作,这是因为他完成一本小说的校对稿之后惯常有的情形。在瓦伦西亚,三十一日他们住进英吉利旅社,在马德里他们住在亚格拉旅店,八月中他们到了圣地亚戈康波斯底拉,海明威说这是西班牙最美的城市。他在大教堂看见一只老鹰在教堂中央阴影处猎食,一个农妇急急向他走过来说:“它到那里去吃掉耶稣的肢体?”海明威很高兴地答说:“女士,它就在那边吃掉了。”九月一日,他们在瓦伦西亚玩,驱车前往亨岱镇,在前往亨岱镇的旅途中,海明威有些莫名的恐惧感,而尽量在路里西亚待著。


    他们在亨岱镇住了十四天,在这期间,海明威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的父亲,表达他与哈德莉离婚引起了他父母的不悦而使自己也非常难过。信中言语半真半假。过了一年后,海明威说,他同一个时期爱上了两个女人,并在这段期间对哈德莉的爱仍然是真情不移的。哈德莉决定要离婚时,另外一个在美国,海明威几乎有两个月之久与宝琳断绝音讯──显然是撒谎,因为宝琳几乎每天都给他写信。诚然,他是无法不爱哈德莉与邦比的,同时他也爱宝琳,现在他终于跟她结婚了。他作了个结论说,他仍然生他母亲的气,说他母亲不该指责他给予读者低级趣味的作品。


    读者对海明威的小说并未有排斥的现象,当然他的作品也并非低级趣味。十月十四日,发行他的《没有女人的男人》短篇小说集时,《太阳又依旧上升》已销到二万三千本,并且收到许多读者的来信,赞誉与责难都有。海明威仔细地阅读批评家的评论以及那些读者的来信。批评家维吉亚吴尔芙说他是勇敢、坦诚、文字技巧高,但认为他是个过于自信的壮年勇士,他的才气自限于某一方面,而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海明威说,那些布鲁姆斯堡派的批评家都自认是读者的救世主,惯常以欺世之心阻碍年轻作家的前进。吴尔芙的批评激怒了海明威,但他不予理会,他还是自负地走他自己的写作路线。


    其他的批评家对海明威有较明智的批评。他们批评说海明威的世界自成一个体系,在这个世界里充满了一些冷酷无情的事情;斗牛士、拳师、枪手、职业军人、妓女、酒鬼,以及亡命之徒,都是灾难的制造者,并且对这些人的生活方式,海明威在他的小说里也没有提供一线希望或自救的方法,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就显得那般冷酷尖刻了。然而,海明威的写作态度是真诚的。不管别人怎样批评他,海明威又开始他的第二本长篇小说了。那年秋天,宝琳怀孕了。十月中旬在亨岱镇他的那个长篇已写了三万字。海明威说,他要在那个冬天完成那本小说的第一部分。在感恩节后的一个礼拜,他已完成二十个章节。他告诉派金斯说,这本小说已完成三分之一,并叙述说这是一本现代的《汤姆琼斯》。他的叙事观点用的是第三人称叙述者的手法,他已放弃粗糙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手法;他的《太阳又依旧上升》以及一些短篇小说,都是用第一人称叙述者手法完成的。他说那个冬天开始想完成的那部小说,现在显然是不能实现计画。况且,他计画要在格斯泰德邻近的山区去滑雪两个月。


    这之后,海明威说,他要在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回到美国。原因之一是宝琳像哈德莉一样希望孩子在美国的领土上出生,再就是海明威早在一年多以前就想回家去看看。一九二六年的秋天,由于哈德莉的关系,破坏了他返美省亲的计画。他现在又在梦想,在远离纽约市十二到十五小时的火车行程能让他找到一个安静写作的地方。当十月底哈德莉和邦比回到了巴黎,他的思乡病就更为厉害了。哈德莉经过漫长的旅途后,虽然显得疲乏不堪,而在海明威的眼里总是那么美丽。这次回到巴黎,她不再流泪了;她以平静心情来接受离婚这个事实。她向海明威暗示她已爱上别人。她的外貌与宝琳的成强烈对比──宝琳在三十二岁第一次怀孕使得她非常不舒服。


    海明威在巴黎与哈德莉尚维持夫妻关系的时候,就已得知辛克莱.刘易士(美国第一个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也在巴黎。这回海明威到柏林去看六日自行车赛,遇见了刘易士。刘易士不知道海明威已经离婚且又结婚,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非常震惊。刘易士邀请海明威与宝琳晚宴,他发现海明威的新夫人是个害羞的、脸色苍白的、沉默寡言的小个子女人。晚餐是在一个小餐馆里吃的,这家餐馆的外观看起来像一部普尔曼牌子的汽车。在座的其他的客人有一个是气势压人的德国女人,名叫亚加莎;刘易士有一位新友拉曼古斯利,他在达特茅斯大学教法文,最近完成一本小说。那个德国女人在席上独霸说话的机会,大谈从塞尚以来非德国画都是空洞的作品。古斯利终于插嘴说,只有伊尔格雷戈是她不攻击的画家。当她又张开嘴想要独霸说话机会时,海明威举起他的拳头,一拳打在桌子上。他大声叫著说:“伊尔格雷戈是个斗鸡眼的好画家。”这下可把亚加莎吓坏了,于是晚餐就此结束。古斯利后来说,他很遗憾的是,由于那位德国婆子的自我独霸说话机会,因而使他没有听到这两位美国大作家的谈话。


    这一年在一连串的不幸小事件中过去了。珍妮从格斯泰德写信来说,初雪已经化了。海明威这时喉头痛,非常严重,可能恶化成肺炎,他已躺在床上休息。十二月十二日他们出发前往蒙特路,他的胸部已发生疼痛现象,他们在蒙特路过夜时又发生了不幸的事。半夜海明威去抱邦比,扶正他睡的位置,不料邦比在睡梦中伸出手来,把一个手指插在海明威的右眼上,指甲碰到了瞳孔。幸亏伤处只有小鱼鳞那么大,但那是海明威那只好眼睛,这回好了之后使他视力受了损害。以后的六天,他仍然躺在床上,喉痛、眼痛,又加上了牙痛,他唯一的补偿是长了一脸胡子,他说那几乎就像是犹太法师的胡须。


    使他增加烦恼的是他收到一份《橡树园报》上面有关于他母亲的一篇特写。标题是“理家外的新事业”,叙述他的母亲葛瑞丝在年过五十一,最近竟然在风景画方面画得颇为成功。一位叫芬布格的记者报导说:“有人怀疑,海明威的母亲是《太阳又依旧上升》的真正作者。这样的作品是出自那粗糙的写实主义者。”只有这位母亲才会笑著允许他的孩子有这种所谓年轻一代的疯狂信念。海明威读报后痛苦地说,无疑的,他的母亲葛瑞丝但愿他的儿子欧奈斯特是非常受人尊重的威斯科特,或带有英国口音的漂亮王子,而且有他们祖母的嗜好。这是反讽那些视英国古典风范为教条的人,应该知道他的写实主义并非粗糙的东西。


    宝琳在海明威身旁大声诵读亨利詹姆斯的《青春期》。海明威听了不安起来。海明威说,亨利詹姆斯笔下的人物,除了那少数粗野怪异之徒,都是如仙女般在谈话。那是不是别人冒他之名写的呢?他似乎只懂客厅和简易的风月文字,其他的东西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年很引人注目的是这个粗人写的《没有女人的男人》,发行后仅仅三个月内就销售了一万五千本。


    三、西 行


    海明威的不幸延至新年,并且直至一九二八年春天仍未见好转。目前他大部分的不幸只是些小的刺激。等他受伤的眼睛恢复视力时,他仍有瞎眼的恐惧感。他该怎么办呢?他如何来从事他的写作?他对那眼睛已经半瞎的杰姆斯.乔哀斯写了一封极为尊敬的信,信中说</a>,他眼痛十天以来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乔哀斯相同的能耐,甚至医生所用的局部麻醉剂也没有减轻他的痛苦。


    正月,麦克利雪来加入他们旅行的行列,他们一起到极负盛名的桑纳斯洛克山区去玩。六月底,宝琳和邦比到巴黎去了,留下他单独前往林克和亚迪波登去旅游。由于气候不佳,破坏了游兴。隔年二月初,海明威回到了巴黎,发现暖气管破裂了,他又感冒了,公寓里十分寒冷,他害的是流行性感冒,使他不得不躺在床上,直到三月,这段时间里他无法写作;他已开始写的那个长篇停在二十二章,大约已完成四万五千字。他说他为疾病打击得几乎丧失了创作的智慧和灵感。如果说这本小说无法写下去,他将抛弃它而另起炉灶,再重新开一本新的小说。


    另外的一本新小说已经拟好架构,三月初时开始动笔,起初他只想写成像〈在异乡〉那样的短篇小说。他早就想把自己参与一九一八年战争的经验写成小说。他所计画的是一部有关战争与爱情的故事。背景是义大利,女主角是安格妮。他要将它写成一个悲剧故事,但并不安排女主角死亡。真实的事情已过了十年,往日许多光辉灿烂的事迹,多次重访义大利仍记忆犹新。他要《太阳又依旧上升》之后的第一本小说有一流的水准。也许这篇能达到这个要求。费兹杰罗非常欣赏〈在异乡〉那篇小说的起首句构。那个句子是:“秋天里战争经常在那边进行,但是我们不再参加战斗。”现在海明威在斐洛路六号他的书房里书桌上有一页手稿,也是描述在异乡的另一个秋天的情形:“那年夏末,我们住在乡下的一间房屋里,对面是一条河和延伸到山峦的平原。在那边河床上有鹅卵石和漂石,在太阳下显得干枯而发白;河水很清,湛蓝,湍急地流著……”


    海明威想回美国的愿望,却终于以基威士特之行而取代了那份愿望。派索斯曾搭便车经过那个地方,他像梦游似地经过那个地方,他赞叹说:“基威士特真是个美丽的岛屿。”从美国本土到该岛要经过几次转车和渡船。宝琳的叔叔盖斯答应,当他们到达时,他会派一辆新的黄色福特车来接他们。当他与宝琳经过了十八天的航程到达了哈瓦那时,海明威前额上那个紫色的疤仍然未完全痊愈。他们从哈瓦那转往古巴和奥里塔,最后到西钥岛还有百里之遥,他们到达基威士特的时间是四月初。岛上很热,每天早上有带盐分的湿气弥漫著,而且非常浓重。下午与晚上由于大西洋吹来的贸易风,气温转凉。他们找到一处地势低洼的村庄,这里是休憩的好去处,有阔叶棕榈树,有古旧的白色小屋,街道狭窄,路面铺得不整齐,街道的骑楼下有舒适的茶座可以休息。半楼的阳台也是舒适的休憩处。派索斯说,这地方在外貌上与新英格兰州略同,只是新英格兰人口在战后从二六、〇〇〇减至一〇、〇〇〇,而这里的人口有增加的趋势。


    他们充其量只能在那边待六星期,他们就必须赶往匹加特去拜见宝琳的父母。他们在西曼顿街莫里斯公寓投宿。住下来后,海明威立即出去游看这个岛屿。这里南海岸沿岸有黄色的海草,海滩上有葡萄牙水兵,还有未启用的海军码头,以及西班牙式小餐馆。杜瓦街的酒吧每晚播放伦巴乐曲,十分喧嚣吵闹,还有商船上的水手比划拳脚功夫。海明威在那里欣赏那来来往往的船只:有商船、邮轮、帆船以及机帆船,在平静的海上来来往往。他想著这一带的码头曾有亨利摩根那班海盗在这里横行。海明威到这里后很快就安排了一个钓鱼的计画。他除了偶尔有个晚上到市区去逛以外,平常夜里都因闹胃热病而很少外出。他起得早也睡得早。他喜欢早晨早点起来写作,其他的白昼时间他就喜欢待在户外。他在户外活动则喜欢观察别人的外貌,探询别人的背景或职业;他可以说是一个资料调查员,事无分钜细,人不分大小,都是他观察的对象。


    不久,他遇到了一位钓鱼向导,名叫布拉.桑多士。另外还结识了一位格伦街周氏酒吧的老板鲁塞尔。鲁塞尔身体精瘦,脸孔如青石板,小个子。他拥有一间白屋的地下楼。那地方里边一片漆黑,有个弧形的吧台。海明威很喜欢这家酒吧里一个有色人种的酒保,他名叫史金纳。海明威说,他是那么机智,如果他是生在非洲,一定是一位酋长。另外他所喜欢的人是一位爱尔兰的机械师,名叫苏利文,两年前他在这地方开了一家机械商行。苏利文那时四十几岁,秃头,个子矮胖,是从纽约布鲁克林区来的。苏利文很早就喜欢上了海明威。他认为海明威是个沉默寡言而有深度的人,说起话来慢而有力,他说出的话都有极大的可靠性,令人信服。苏利文说</a>,除了他那精明的头脑,他是个乡绅之类的人。海明威非常折服苏利文的机智,也喜欢他的和气与好奇心,他说在不是文人的人中很少有像苏利文这样的人。


    海明威在这里最好的朋友还是查尔斯.汤森。汤森是个宽肩膀,棕发的年轻人,与海明威的年龄不相上下。汤森的嗜好与海明威相似,也喜欢狩猎和钓鱼。宝琳也很快就喜欢了汤森的妻子罗琳。汤森家经营一家鱼店,一家烟盒工厂,一间船具杂货店,一间冰店和一家五金店。每晚汤森工作后与海明威去钓鱼,钓到的鱼由汤森的鱼店收买下来,所卖得的钱又足够海明威买钓饵和汽油。这样的经济效用海明威非常满意。虽然《没有女人的男人》在四月中旬就已销售了一万九千本,他写作的收入仍然很少,除了真正有必要,他已不好意思向宝琳的叔叔盖斯再伸手借钱。


    海明威并不知道他的父母前往佛罗里达去了。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圣彼得斯堡直待到四月十日,从巴黎转来的信在基威士特收到了。他立即去电邀请他们前来基威士特。他的父母抵达时,他正在码头外钓鱼。他那远视眼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就认出海明威来了,而后,就吹了一声他小时候在家他们父子常用的暗号口哨声。海明威立即过来迎接他的父母,而后去看宝琳。他的母亲葛瑞丝穿著齐地的裙子,看起来非常文静,还戴了一顶很引人注目的白色帽子。但是,海明威医生从外表上看来好像生病了。他的头发与胡子都已灰白,他瘦了,因糖尿病而节食使他紧张不安。他不知道他在佛罗里达投资的房地产是否赚钱,并告诉海明威说他最近有心脏病的征候,而心脏病是因糖尿病而引起的。甚至他的脖子也瘦多了。葛瑞丝在他身旁愁眉不展,却是一副健壮的样子。海明威立即对他父亲担心起来。


    当他新写的小说慢慢接近一百页时,他又满足于他既有的进度,而停下来去作各种户外活动。他请桑多斯为他驾船出海钓鱼。桑多斯在与他钓鱼作业中讲了许多海上奇遇的故事给他听,那些冒险犯难的精神,在后来海明威的对话都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被海明威套用了。在西钥岛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后,他与宝琳到了匹加特。在匹加特他们的生活就似乎过得很沉闷了。他们是在五月下旬抵达匹加特。海明威很快就喜欢了宝琳的母亲,但是他对那个家却不完全有好感。他向派金斯说出他心里有所抱怨的话。他说,匹加特是一个被天主遗忘的地方。他又对他的父亲说,他很想念北密西根和他童年时代去过的地方。海明威医生的回答令他失望。他的父母很想来匹加特看他们,因为北密西根那个时候还很冷,而且非常落后。又说,宝琳最好在圣路易城生下他们的孩子,那比在匹托斯基要好得多,因为匹托斯基的医疗设备不佳。


    于是,海明威在仲夏天叫宝琳前往圣路易去。他们和麦尔柯夫妇住在印第安巷的一幢大房子里。宝琳在等待临盆的日子到来。海明威早晨写作,白天其他的时间则在运动。到了六月中旬,他的新小说已写完三百十一页草稿。他说他要往西行去完成他的第一部分草稿,并去作鳕鱼垂钓旅游。堪萨斯城有位运动员向他提起,在爱达华有渔钓天堂之地。那是在沙曼河的中福克一带。入这个地区约有五十里无路可觅寻,那才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渔钓区。海明威要在宝琳生下孩子之后即起程前往那边去钓鱼。也许他可能到威奥明某地去,因为威奥明从堪城驱车三日之内就可抵达。


    六月二十七日,终于宝琳的产前腹痛开始了,她住进了探索医院,而由卡洛斯.加斐医生负责接生。宝琳产前腹痛了十八个小时,最后于二十八日只好采行“帝王手术”(即剖腹取子手术)。婴儿取出后,过磅得知有九磅半之重,是个男孩,他们为他取名叫派崔克。宝琳有好几天在床上翻滚,那是因为手术后的气痛毛病。她不能吃东西,只能慢慢送点牛奶下肚。加斐医生告诉海明威说,伤口要十天才能痊愈。而后,她要在医院里再休养一星期或十天。起码三年之内不可再怀孕。这时堪城的气温高达华氏九十二度,甚至九十六度。等到宝琳和孩子可以旅行了的时候,海明威的新小说已写完了四百七十八页的草稿。他现在对做父亲这件事已经有些倦态。他们从堪城到匹加特的火车行程是二十一小时,孩子在途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哭闹。海明威说,他的孩子健壮得像只公牛,叫得也像一只公牛。那哭闹声真叫人受不了。他真不了解为什么瓦多皮尔士会那么喜欢孩子。


    他要尽快设法摆脱跟孩子在一起。七月廿五日的晚上,他搭乘火车返回堪城,在那里遇见了老友毕尔.荷恩,二十八日,他就驾著一辆福特车前往威奥明。他已放弃沙曼河的钓鱼计画,决定几年后再去。他写信给皮尔士说,他现在需要的是精神的解放,他要逃脱这大草原的燠热;他要头脑冷静一下;他要到大角山区的山溪去作钓鳟旅游。他们在三天之内驱车千里,于三十日抵达七千尺高的大角山东麓,投宿在富丽农庄。这个农庄是旅行者俱乐部经营的。海明威发现这里很令人不悦的是里面住了十五个女孩。他呆呆地在这里游荡了几天;早晨写点东西,下午去钓钓鳟鱼。八月三日,他六点起来,将行李和手稿抛入车里,默然离开这里,前往雪里顿。在雪里顿客栈他住了四天,平均每天写九页。八月八日他到了劳威尔山庄,这里没有旅客,非常寂静。这回在这里他每天平均可写十七页。但是,每每入夜则顿感寂寞难耐,而猛饮威士忌酒,以致第二天昏睡不醒,什么也不能做。他又很向往西班牙。这是自一九二三年以来他再度拟前往参观西班牙潘普洛纳的大庆典。在瓦伦西亚是见不到那类大庆典的。他记起那海滩上的白色餐馆和那大杯的冰啤酒。


    八月十八日,宝琳抵达雪里顿,海明威计画再两天就可以完成他那本新小说了。她告诉他说:他们的儿子派崔克已有十二磅了,看起来像只中国山鼠。她剖腹取子的刀口看起来很大,但她的体力已经恢复。海明威没有告诉她,他小说里的女主角因难产而将死于蒙特路一家医院里。他带她去看一家法国人──他们在雪里顿维拉维斯塔街一幢精美的房屋里酿造美酒。他们是查尔斯夫妇,妻子叫爱丽丝,两个儿子叫奥加斯特和陆西安。查尔斯在一家矿场驾驶开山机。爱丽丝烧得一手好菜。海明威夫妇到达那边后,坐在有藤篷的后廊上饮冰啤酒,欣赏对面直到山边一带金黄的稻田。他们都讲法语,海明威仔细地听,想听出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就以这个背景,海明威后来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威奥明的美酒〉。


    八月底,海明威完成了那本小说的初稿,他太疲倦了,因此这本小说的好坏他自己已没有精神去仔细检视一遍。他把它搁在一边等待修改重抄。在他离开堪萨斯到现在整整是一个月了。他们寄宿在威奥明的旅行者山庄,这地方距离唐尼利八里,在大角山麓。海明威想再往西行,于是他们来到爱达华边界黄石公</a>园之南的林肯郡。他们又在雪尔镇停下来,去探访了《维吉尼亚人》那本小说的作者欧文.威斯特。《维吉尼亚人》是海明威最为欣赏的小说之一。他们游览了特丹,在史奈克河垂钓。九月二十三日,他们回到了堪城,刚巧是礼拜天,他们上教堂参加了弥撒。海明威新完成的这本小说厚达六百页,这数目也正是他与宝琳在西行一个月来所钓到的鳟鱼数目。


    他们在匹加特过了一个月后,海明威又想到别处去旅行了。他想把他的小说修改重抄,但他又觉得太性急了一点。他穿著汗衫短裤在树荫下散步。他的体重已降到了一百八十四磅。他在火车途中非常生气,他侮辱当地的农人,说他们是既卑贱又混蛋。他写信告诉皮亚斯说:“中西部,他妈的很少好人。”


    旅途中乘车太多使他的腿觉得麻木僵硬。他现在坐在他岳父家的长廊上用打字机给朋友写信,说他很想念威奥明、沙拉冈沙、基威士特和巴黎这些地方。特别是巴黎,他认为巴黎这个季节更是美妙极了;那清丽的秋色,偶尔一阵雨也是那么讨人喜欢。那个冬天,海明威计画回到基威士特去修改重抄他的那本小说。他的朋友汤森会为他在那边找到一所房子。他们可以请个黑人保姆来照顾他们的孩子派崔克。邦比要到下半年四月才能横渡大西洋来与他们同住,到时他们便一起再回巴黎。海明威的妹妹桑妮大约在感恩节时要来与他同住,为她哥哥抄稿,顺便也好照顾小侄儿。他们的经济预算已拟好,因为派金斯向海明威保证那本新完成的小说先在史克瑞布纳杂志上发表的连载稿费就可以得到一万美金。连载的时间从一九二九年春季起,但稿费可以预支。目前他们暂时把孩子交给外祖母照顾,他与宝琳要前往芝加哥、康威、麻萨诸塞、纽约等地旅游。十一月中旬他们回到了匹加特,从他岳母那里接回孩子派崔克,而后驱车前往基威士特岛。十一月十七日,海明威一家人与迈克史屈托,从彭恩火车站搭乘早班的火车去棕榈体育场看普林斯顿与耶鲁的棒球赛。费兹杰罗夫妇这时大概住在展望街山庄俱乐部。海明威到纳梭街去探访了戈多汾夫妇。那场球赛普林斯顿赢了,积分为十二比二。后来,他们乘坐特等车赴费城。费兹杰罗在球赛中尚非常清醒,但后来就又烂醉如泥。他的别克车停在费城,他的司机还是巴黎雇用的那位菲力普。在他们到达爱尔里大厦前不久,费兹杰罗就睡著了,他的家在威灵顿郊外。第二天,海明威夫妇前往芝加哥去了。在靠近赫里斯堡地方,海明威写了一封短笺给费兹杰罗夫妇表达他的谢意。他曾经写信给派金斯说,费兹杰罗太太实在是费兹杰罗的恶魔。后来他又写信给派金斯说:“也许是我弄错了。”但是,十一月的那个晚上,在他向西行穿过宾西法尼亚山区的车程中,他在想,费兹杰罗太太确实是她丈夫的恶魔。


    四、战地春梦


    十一月里,海明威带著宝琳和派崔克,兴高采烈地从匹加特驱车前往基威士特岛,费时三天。在该岛靠大西洋岸可以游泳的海滩附近的住宅区,汤森为他找到一幢旧式的白色房屋,位于基威士特镇南街一一〇〇号。他们刚搬进去,海明威的妹妹桑妮就来了。这时海明威又启程前往纽约,为的是去接邦比,并在纽约买些圣诞礼物。


    他担心他的父亲,因为海明威医生近来似乎非常沮丧,并且十月里在橡树园时他父亲的脸色非常苍白。在他北行的火车途中,他写了一封安慰的信给他的父亲,信是在杰克郡发出的。在纽约他见到了史蒂汾,也初次与仑.拉德纳会面。他在亚坡克洛姆比买了一个鱼叉。邦比按日程到达,由一位空中小姐带著他交给海明威。星期四的下午他们在宾西法尼亚火车站搭上前往哈瓦那特别快车,火车沿河呼啸而过,经过新泽西州肃杀的冬景。在川顿阴暗的火车站接到他的妹妹卡洛儿一封电报。电报上说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那天早晨死亡。


    他打电报给派金斯,请他赶紧汇一百美金到北费拉德斐亚火车站去。一个名叫麦肯泰的挑伕愿意负责照顾邦比继续向南行的那段旅程。海明威尽量向孩子详加解释。邦比点点头表示他不怕,因为他已跟陌生人横渡了大西洋。海明威在北费拉德斐亚下车时并没有收到派金斯的回音。于是他打电报给史屈托和费兹杰罗借钱。在八点钟之前费兹杰罗就把钱汇来了。三个星期中他第二次彻夜乘坐火车前往芝加哥。


    在橡树园他初悉父亲死亡的情形。他的父亲是前一个晚上将一些文件抛入火炉里焚毁,而后从地下室爬上梯子,再进入二楼的卧室,静静地把门关上。几分钟后,海明威的弟弟莱塞斯托听到令人惊吓的声音。他十三岁,因感冒躺在床上。他听到的是屋里单调的一声枪响,非常尖锐刺耳。海明威医生用的是点三二口径的左轮手枪,从他的右耳射击,自杀身亡。那把手枪是他父亲安森.海明威的自卫手枪。屋里跟莱塞斯托在一起的人,有他的母亲葛瑞丝和厨子洛斯。


    海明威得悉情形后黯然神伤地抱怨他的叔叔乔治,怪他叔叔没有在经济方面鼎力支援他的父亲。他父亲的产业已相当少:计有二万五千美金的人寿保险;瓦龙湖两间农舍;橡树园一幢房屋,但橡树园的房子有抵押一万五千美金的债务。其他的财产是佛罗里达的不动产投资,海明威说那已是毫无价值的投资。海明威医生真正的问题是出在身体上。他因糖尿病与狭心症而经常失眠,非常痛苦,海明威说,这些痛苦使他的父亲常萌短见。他写信给派金斯说,他最关心的是他的父亲为了他那个大家庭背负了太重的经济债务。所幸的是他现在有了一本畅销小说。他告诉他的家人,他这本小说的书名是由乔治.皮尔的《牛津英诗选集》中一首诗而想起的,决定名为《战地春梦》。


    回到基威士特岛之后,海明威开始修改重抄他的《战地春梦》,先是用铅笔改,而后再用打字机抄,每天工作六小时,把每天的定稿再交给他的妹妹桑妮重新打字。整个工作花了五个礼拜,于元月二十二日完成。他完稿后,立即通知派金斯前来亲自取稿。派金斯非常惊喜地同意他的要求。海明威于二月一日启程又去垂钓一个星期,但这次垂钓旅行本来是计画一个月的,而今缩减为一个星期,每天早上六点钟他们便涉水垂钓去了,直钓到天黑才休息。派金斯细读他这本小说,有时还朗诵起来。但是,他对海明威所用的某些军事术语直摇头。派金斯说,也许布瑞吉斯不愿连载这本小说。他回到纽约后说,他这次垂钓旅行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说派金斯对他所用军事术语的问题,他认为那不是问题,他并不因此而觉悲观,他想布瑞吉斯还是会给他连载的机会。布瑞吉斯果然完全同意这本小说在史克瑞布纳杂志上连载,并且派金斯电告海明威,他可得版税稿酬一万六千美金,这是该杂志连载小说最高稿酬。海明威不顾派金斯的劝告,到处宣扬炫耀他这个长篇,但是,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这本小说的真正品质。所幸的是,当他将一份副本稿子交给他的朋友们去检读一番时,大家都赞誉说,《战地春梦》是本好小说。海明威现在开始每个月寄一百美金给他的母亲,还有他家产业的税金他也如数寄给他的母亲去缴纳。他的母亲告诉他,他们在橡树园的家有几间空房都出租了,海明威很高兴他母亲的做法,并劝他的母亲把佛罗里达的地产卖掉。他也写信给他们家的朋友玛西和桑福德,请他们支援他的母亲,因为玛西和桑福德很富有。并且,他在信中告诉他们说,他现在是卖文为生,但是过几年等他的文名远播时,他将会富有。他为桑妮买了赴欧洲的船票。只要他赚到了钱他会立即寄钱回去支援家里。他又说他绝对不会写一本有关自己家里的小说,以免在某些情节上伤了家人的感情。然而,他的母亲葛瑞丝给他的信却写了许多咆哮的话语,并附寄了一个藤箱。海明威住在南街的房子里堆满了东西,都是准备四月里启程前往法国的行李,他的母亲寄来的那个箱他没有打开,也堆在一起,凯蒂史密斯来探访过。她没有说别的,只是想知道那个藤箱里装的是什么。有一天她问:“欧奈斯特,唉呀,你真的没有打开过你母亲寄给你的那个藤箱吗?”海明威沉默不答。他知道那是他母亲的画,希望他返回巴黎去的时候为她卖掉,赚几个钱。终于,宝琳拿了一个铁锤来,把箱子打开了。果然里面装的是葛瑞丝的画,画的是几幅科罗拉多山泉区的风景画,另外的东西是一个挤压坏了的糕饼和海明威医生用来自杀的那把左轮手枪。在出殡时海明威向他的母亲索取过那把手枪,他说他要留著那把左轮纪念他的父亲。现在葛瑞丝把手枪寄来是按他的意思做的。


    四月里,海明威护著他身边的家人,包括邦比和桑妮,越过海峡到哈瓦那,于五日坐上约克号邮轮启航出发前往法国。二十一日,邮轮抵达波洛格尼,他们住进斐洛路六号的公寓。到公寓后宝琳睡了,因为她从基威士特回来后就患了喉头痛,现在由于旅途疲乏更加严重了。小派崔克也感冒了,许多家事都要海明威来做,使他无法写作,于是他只好为他那本在杂志上已开始连载的《战地春梦》作校对工作。他在校对时发现他写凯塞琳的死有些不安而加以修改。五月八日与十八日之间,他重写结尾,力求结局要合理。家里的烦乱与过于忧虑小说情节的不合理,而必须用心在校稿上修改,使得他睡眠太少而脾气暴躁如雷。因此,在这段时期他与很多朋友闹过气;他生派金斯的气,也对布瑞吉斯发脾气。海明威住在多伦多的老友贾拉汉夫妇现在来到了巴黎,他们没有找到海明威的住所。可是,有一天,在贾拉汉夫妇住的旅店房间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海明威带著邦比站在门口。他们寒暄几句后即一起前往哈德莉住的地方,把邦比交给哈德莉,让孩子跟他母亲团聚。而后,他们去喝啤酒。海明威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自从他与宝琳结婚,成为天主教徒之后,看起来他似乎是很快乐的样子。接著是贾拉汉到海明威住的地方来看看,第一次来,海明威就带上拳击手套,要与他这位老友比划比划。贾拉汉勇敢地接受他的挑战,但是他约海明威第二天到一家体育馆去比划,那家体育馆是美国人俱乐部开的。海明威身高六呎,体重两百磅,而贾拉汉比他矮四吋,体重更是不成比例。但是,贾拉汉自信可以很容易击倒海明威,因为他曾是有名的快拳能手。六月二十四日,海明威告诉派金斯说,他与贾拉汉比赛拳击已有五次之多。但是,在第三次某一回合中贾拉汉以他惯用的快速左钩拳击倒了他这件事他就只字不提。贾拉汉后来这样写道:“你们知道的……海明威那棕色的眼睛总是盯住我,想乘隙给我狠狠的一击……可是他却常被我的快速左钩拳打得惨不忍睹。他的嘴巴流血……他用舌头舔去嘴角上的血……突然他用嘴使劲喷血,喷得我满脸都是血。”贾拉汉于是惊吓得后退,脱掉拳套。海明威则严正地说:“这是斗牛士的情绪动作,当斗牛士受伤时他们都是这个样子,这表示对猛牛的不屑。”贾拉汉拭去脸上的血之后他们不再比划了。他对海明威这种怪异的粗野行径实在不知道他是什么心理毛病。但是,海明威在做过这样的事后仍是那么健谈、高兴,毫不在乎的样子。海明威告诉福斯塔弗酒店的酒保吉米说:“他虽然打破了我的嘴巴,他还是我的好朋友。”


    当贾拉汉与海明威第五度赛拳时,尚米洛和费兹杰罗二人担任计时的工作。他们约定拳击一分钟后便要休息两分钟。当拳击进行时,海明威性子急,频频出拳落空,费兹杰罗看得很起劲,结果忘了计时,这时海明威已筋疲力尽,贾拉汉一记快速左钩拳打中了海明威的下巴,又击中了他的肩部,把海明威打得非常惨。顿时,费兹杰罗大叫说:“啊,天哪!我忘了计时,这个回合打了四分钟啦!”海明威于是大骂起来,走出场去把脸上的血洗掉。费兹杰罗紧张得脸色苍白。他对贾拉汉说:“也许他认为我是故意的,我怎么会故意呢?”海明威从洗手间出来后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决心要打完所剩的几个回合。拳击完毕后,他们去喝了一杯,海明威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但是,贾拉汉认为费兹杰罗的自尊心已受了严重的打击。由于他计时的错误使得海明威被击倒。这就像你所崇拜的英雄倒在你的脚下,你才突然发现是你自己手上那支正在冒烟的手枪把他杀死的。


    这个月底海明威驾著一部新的福特旅行车,带著宝琳前往潘普洛纳。西班牙之行他已等了一年,因为他对西班牙大庆典的喜爱甚过一切。大庆典之后,他与宝琳去探访尚米洛,他住在蒙洛瓦格,这是可以眺望海洋的一个西班牙小村落。在这段时间里,海明威无心写作,只是给朋友写信。通信所讨论的也大部分是有关《战地春梦》的语言问题。他只同意将小说中那些军中所说的脏话删去,在删去的地方用一长划符号来表达原来的意思。他决定将这本书献给宝琳的叔叔盖斯,他告诉派金斯说,他那个名字不怎样,人却是个道地的好人,因为海明威与宝琳的婚事还是他向宝琳的父母说了许多好话才同意的。据海明威说,宝琳的父母当时极为反对他们的婚事,因为海明威是个已婚的男人,并且海明威的某些坏事早已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宝琳把她的叔叔带到牟费的书房来与海明威见面,并要求她叔叔只与海明威谈十分钟的话,以免干扰海明威的写作。然而,那十分钟已经足够,晤面后盖斯叔叔立即到电讯局去发了个电报给宝琳的父母,告诉他们说,宝琳婚姻的对象没有比年轻的海明威更适当的了。


    海明威正值他三十岁生日时,得知派索斯在缅因州艾尔斯华斯镇娶凯蒂史密斯为妻,他寄去了贺礼,并希望他的新小说《第四十二条平行线》会畅销。他说,派索斯与凯蒂之间的经济是分开的,这倒是个好现象,因为他的朋友中有许多夫妻是因为金钱而弄坏感情的。


    西班牙之旅完毕后,九月二十日,海明威回到了巴黎,这时是他的《战地春梦》出书前的一个星期。二十八日派金斯电报上说:“各方评论佳,有希望畅销。”纽约时报的海明威专家评论说:“一位英国护士与一位开救护车的美国军官坠入情网的故事,虽然如同茱丽叶与罗密欧一样是一对不愉快的情人,然而可以说这是一个新的爱的故事。”批评家伐迪曼说:“这是现代主义一曲变奏的美妙乐曲。”批评家麦柯考莱说:“这是海明威小说的新里程碑。”海明威在西班牙因吃得太多,喝得也太多,有一天早上起床时,发现他的指甲前端肿胀有如小气球。于是,他赶紧节食,不吃肉类,不再喝酒,而多喝白开水。但是,他有时耐不住了,还是会偶尔走进他喜爱的餐馆去喝一杯,有一个下午他在西尔维亚的书店遇见一位矮瘦的年轻人,前额很高,蓄著棕色的小八字胡。这是爱伦.泰特,他对海明威的评论引起了广泛的重视。泰特和他的妻子卡洛琳住在附近的洛丹旅社。海明威不高兴泰特说狄福的小说影响了他,因为《鲁宾逊漂流记》中的情节没有半点可给他的小说做为参考,于是他开始斥责泰特,使得西尔维亚不知怎么来调解才是。当海明威知道泰特很注意麦多格斯与一位女郎的关系时,他对泰特开玩笑说:“你是否知道麦多格斯性无能?”泰特露齿净笑说,这根本不关他的事,因为他不是女人。于是,海明威大谈性道德。他说,年轻人别太浪费爱情精力,否则中年以后就无能为力。他很知道泰特对《战地春梦》的真正看法,因为泰特批评过他过去的小说,但他尚未看过这本小说。于是,海明威将《战地春梦》的一个打字稿本带到泰特住的旅社去,却因泰特患了流行性感冒,海明威怕传染不愿走进旅社的房间。第二天早晨他知道了泰特确实很想阅读这本小说,并得知这是海明威最近写的杰作,他便像一个孩子一样高高兴兴下楼去柜台上取回那个稿本。


    到十月中旬,那本小说销售数量达二万八千本。海明威将这笔版税收入取出一部分做为他母亲与两个孩子的生活基金。当股票市场出了问题时,他颇为担心以后书本的销量会受到股票市场的影响。他的肾脏似乎有了毛病,他在西班牙山区溪流中涉水钓鱼,由于水太冷,他必须穿上涉水长统靴;他的外阴部肌肉曾经割伤,也使他担忧。十一月十二日得知他的小说《战地春梦》被列为最畅销书而使他感到安慰。另一本畅销书是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


    每个礼拜天,他要与宝琳一起参加弥撒,而后是去参加六月自行车赛。直到这项比赛他不再参加之前,查理上校总是他的伴侣,他们一起参加自行车赛。海明威受了泰特的影响,渐渐对自行车赛也失去热情,因为泰特认为自行车赛是最令人生厌的一种运动。正因为这件事,他夸奖泰特是个有种的人。后来泰特说:“我应该另眼看待海明威的神秘了。”十一月中旬,海明威参加了以柏林为目的地的自行车赛,这是他所参加的最后的一次自行车赛,回来后,他为《幸运》杂志写斗牛方面的文章。《幸运》杂志是亨利.鲁斯所办的华丽型商业杂志。亨利答应二千五百字就付给他一千美金的稿酬。麦克利雪为了养家担任了《幸运》杂志的编辑工作。海明威讽刺麦克利雪是“商业的罗曼史专家”,而自尊为不受商业气息感染的艺术作家,虽然他也投稿给那种商业性杂志。


    海明威对别人那种尖刻的攻击态度反而带给他许多好处。他对美国那些想破坏他名誉的人大加挞伐,毫不留情。其中一位是罗柏特.赫瑞克,他写了一篇〈什么是脏?〉登在十一月号的《文化人》杂志上,批评海明威为肮脏的买办商人。海明威写了封信给《文化人》的编辑先生,告诉他们,他将以拳头来对付他们,因为他们的杂志登了那样一篇肮脏的文章。更糟的是,他最早交往的出版商麦柯曼,说海明威常常打妻子哈德莉,以致邦比早产。又说,宝琳是里斯本人,而海明威是同性恋者。宝琳说,这一切的毁谤言词都是因为海明威以前得罪了那位猪样的朋友。海明威说,麦柯曼实在可怜,不值得也不忍心去揍他一顿。当然,像这种口不择言的坏蛋本来是应该狠狠揍他一顿才是。


    在这样的火药气氛下,却又传出贾拉汉于六月间,在他们的拳击较量赛中击倒了海明威的消息。这消息是由丹佛邮报的专栏作家宾克洛弗特发布出去的。在多伦多的贾拉汉得知后,立即否定这项消息。海明威却愤怒费兹杰罗不该发电报给贾拉汉。电报上说,报上所刊消息请即予更正。贾拉汉即覆费兹杰罗,而海明威责怪贾拉汉把这事越描越黑。这种不愉快的争端后来以道歉方式平息下来。


    十二月十一日,克洛斯比在巴黎自杀身亡,这件事使海明威想起了他父亲的自杀。海明威说,克洛斯比是个好青年,他失去了这样一位朋友使他十分难过。而今,惨绿少年那种莽撞的时期已过,多少友情都在虚假的争执中分离,海明威现在要以坚实的行动与宽厚的心胸来取信于人。他现在那种才华的表现,处处使人信服,包括宝琳在内。这一点大概他自己也多次检讨而深信不疑。


    五、岛屿与山谷


    海明威现在对巴黎的喜爱暂时减低,而对基威士特岛的喜爱则相对增加了。元月十日他搭乘波丹纳号邮轮前往,尽量享受新春假日。十二月中旬派索斯带著他的新婚妻子凯蒂到巴黎时,他们就决定一起前往瑞士旅游。牟费的儿子派屈克害了肺结核病,他们带他住到蒙唐纳维玛拉区的旅社里,希望在那享有新鲜空气,早日休养痊愈。心地善良的派索斯说:“我们都在设法使牟费一家愉快起来。朵洛赛派克不知道海明威写过打油诗骂她,却在《纽约客》杂志上赞誉海明威的当仁不让行径。海明威喉头痛,这回他们在一起倒比别人较为沉默了;他说他的喉头尽是浓痰阻塞。他几乎无法讲话,当然无法解说他以前对阿尔卑斯山是多么的热爱。”


    新年时间到巴黎,海明威有足够的精力来为他的一本小说写篇“前言”。这是一篇不够严谨的文字,虽然所有观点正确。他为崇爱一位艺术模特儿琪琪,在他那篇“前言”里提及她,说她是一九二〇年代的宠儿,甚至强过维多利亚女王对那个时代的影响。在赴哈瓦那途中,波丹纳号邮轮在纽约停航两天。爱达.麦克利雪在纽约的一家医院动手术。海明威去医院探视,并把爱达抱起来。爱达哭起来,一半是怕他的紧抱把她折成两半。而后,他去探访了派金斯和史屈托,他们两个都答应初春去基威士特钓鱼,再一同前往托土加旅行。六天后邮轮抵达哈瓦那。待他们返回之时已是二月初。在靠近卡雪诺的珍珠街上,汤森为他们租到一幢很精致的大房子住。


    海明威立即写信叫亚契.麦克利雪带爱达来这边休养一阵。他记起当他与哈德莉闹分离时,他深受他们的抚慰,在离婚的那个时候,他很穷,他们为他买火车票前往格斯泰德。这回他为报答他们,建议他们到岛上来度假。爱达仍很虚弱不能旅行,亚契.麦克利雪则因忙于《幸运》杂志的事分不开身。迈克.史屈托为海明威画了一张半身像,四分之三的脸孔,著色单调,衬衫画的是蓝色。这个时期海明威不喜多言,只说他们要再往马克沙斯和托土加去旅行。派金斯来信说,他大约在三月中旬可以加入他们的旅行行列。约翰.休曼和他的妻子约西在基威士特岛过冬。约翰答应要组织一个五人旅行团,由他的朋友桑多斯做向导,桑多斯会驾汽艇。


    对他们这次旅游的野外生活,麦多格斯颇有感触,因此对海明威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情景统统写下来呢?”海明威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将来会,但是我还不太熟悉这些地方。”有一只受海上风雨摧残的塘鹅打他们身边掠过,海明威说:“现在你们看看这只塘鹅,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而且为什么是这个模样?”然而,派金斯认为他知道,只是要把它写入他的文章中,待他长远航行深有所感后,他的笔自然而然不会放过它的。


    大批的灰蚊子使得他们不得不及早离开黑貂岬。他们在前往马克沙斯的途中一路放钓线,他们的钓具有五十七磅。海明威给派金斯取了个绰号叫死小鱼,因为他钓到了一条五十八磅的大鱼,这个反讽的名字使大家都觉得有趣。再说,派金斯很少笑,一副死相。在托土加的顶岬角,他们决定露营休息。他们可以一直露营到有海上巡警来赶他们。东南方的海上已起风云,海湾上有油渍漂浮物。当他们上了岸,果然海上风起云涌。他们现在距离基威士特岛才七十浬,然而他们却觉得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古旧残破的杰弗逊碉堡露出空洞的窗子,内战时期军人囚犯在这里徘徊,他们是在监视下在沿岸散步的。


    而后,暴风吹起,到处所见只有惊涛骇浪。他们铺著破烂的草席在破棚子下休息,那些墙板上刻满了名字和名字的简写字母。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拔拔桩子抛出码头外,或在暴风雨暂时停息期间冒险去垂钓。布尔吉不相信他们的小船可以再回到基威士特岛去,终于他们在暴风雨中过了十七天。


    他们在这段期间长了海盗式的胡子,吃了各式各样的鱼。麦多格斯一直在谈回去后的工作,显然他是在享受生活,不为目前担忧。他们没有水了,没有啤酒了,而后是罐头、咖啡、酒类、油类都没有了,最后是一无所有,只有鱼。海明威并不担心。他认为吃鱼对头脑很好,他倒似乎愿意一生都这样过下去。他后来说,他一生中从未吃得那样好过。在最后的几天,有一艘豪华游艇靠岸,使他们又恢复了文明生活的享受,有吃有喝。这艘游艇是维克雀拉公司一位高级职员的,他名叫艾尔橘吉.詹森。本来是推派史屈托上游艇去买些食品回来,不料船主邀请他们大家到游艇上去大吃大喝。他们中有的是两个礼拜来第一次把胡子刮干净。他们用蜡烛油把皮鞋擦亮,穿得很整齐才到游艇上去。当他们回到基威士特岛时,每个人都是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只有宝琳气色不错。海明威很骄傲地说,她是永远不憔悴的:女人爱你的时候,她就不会有副晚娘脸孔给你看。麦多格斯打电报给他的太太说,他们已平安回到基威士特岛上,他现在就要带著愁绪回到纽约的办公室去了。


    海明威计画离开基威士特岛后前往南非旅行,经济问题已经取得盖斯叔叔的支援承诺。在赴南非之前,他先是回到威奥明山区去。一方面是要到那边山溪去垂钓,一方面是想在那边去写一本有关斗牛的书。六月初,宝琳带著孩子和一位法国保姆到匹加特娘家去了。海明威去纽约接邦比。他接到邦比后,即长途驱车赶往匹加特。而后,他把派崔克留在他的外祖母处,由那位法国保姆照顾。海明威与宝琳和邦比在炎热的气候下驱车西行。他们越过尼布拉斯拉,到了雪里顿天气仍是那么炎热。他们投宿在旅行者俱乐部,那里的人们并不知道海明威是小说家。后来,有人认出他来之后,大家便尽量使他在旅行者俱乐部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但是,海明威生气了,把妻儿叫回车内驱车到另一家旅行者俱乐部去投宿。他们住在蒙唐纳库克市的旧矿区十二里外的威奥明山谷旅行者俱乐部,他所住的那幢房子,空地大,有几个小房间。管理这个地方的人名叫诺德奎斯特,年约四十,黑发,是个瑞典大个子。他说他只有这幢房子给他们一家住。这幢小木屋在山坡松林地,西边面向高山。海明威一家于七月十三日星期日搬入。


    引起海明威注意的是那条山溪。越过山溪向东是一翠绿的台地,沿山溪有矮树丛,山麓一带有松林。从海明威住的小木屋望过去,五千尺高的山峦脊顶有一万二千尺的奇峰,那是舵峰与引峰。海明威在这个山区俱乐部住得很称心愉快。高山上的空气新鲜,海明威的胃口也大为增加。他大部分的早晨坐在小木屋的木廊上写作,从斗牛杂志上撕下大堆的画片。有时早餐后他步行到畜栏去看伊凡.华拉士放鞍在马背上准备骑行去巡视。伊凡问海明威:“早晨去钓鱼吗?”海明威答说:“不行,我要写作。”他慢慢走回他住的小木屋。他的早餐通常有酒和蒜头。他们谈过话,隔了半个钟头后,海明威会带著钓竿出来说:“伊凡,你害得我今天不能写作了。我们钓鱼去吧。”他后来对亚林顿说,世界上最好的钓鱼地点是这一带山溪。海明威在这里常于午后和黄昏出去垂钓。到了八月,这里是多雨的季节,八月前半个月只有两个晴天。由于雨急,河水浑浊,因此垂钓的成绩不佳。在这些日子海明威每天早晨的写作成绩已累积了两百页。一天,派索斯从纽约打电报来说,他拟于十月初前来探访海明威,因为那时他的妻子凯蒂要回娘家。在派索斯抵达前一个星期,海明威与伊凡驱车到克伦多尔湾猎得一头熊。十月二十一日,海明威在比林斯迎接派索斯,而后到海明威住的小木屋去。海明威在这个蛮荒之地已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这使派索斯觉得海明威具有游击战的领导才华。派索斯带了一张猎鹿的特许证,他们在长时间驱车东行之前,可以在这一带行猎一个星期。然而,派索斯近视眼不宜于狩猎,甚至连扣扳机的技巧都不懂,当他在弄枪时,反而把鹿吓跑了。因此,他安于欣赏风景,不再弄枪。


    他们十天来在克伦多尔溪湾一带狩猎,享用鹿肉鹿血。当他们驱车返回比林斯的时候,一路上已冰霜满地。亚林顿已穿上了他最厚的衣服,爬往后座去。他还想跟往基威士特岛去,按海明威所教给他的去尝试一下钓鱼的乐趣。海明威开车,派索斯坐在他旁边,靠著睡袋御寒。三十一日早晨他们的车子隆隆辗过木桥,开始爬上克拉克福克山谷,驱返小木屋去。


    六、午后之死


    十一月一日的晚上,他们的计画使海明威有些戚戚不安起来。前一个晚上,他们在黄石公园睡在睡袋里过夜,他们可以听到温泉汩汩之声。第二天早晨起来,他们经由曼模斯、大林区、哥伦布区离开了黄石公园,前往比林斯。他们到达公园城与洛列之间的比林斯西面二十二里处时已是黄昏时分。两线道平坦的碎石路两旁有深沟。迎面一辆车子擦身而过。海明威因前灯的照射眼睛看不清。海明威一扭动方向盘,他们的福特车翻入了沟里;车子四轮朝天,海明威压在下面。当亚林顿和派索斯把他拖出来时,大家都以为他的两条腿一定断了。然而,当他站起来时,只见他腿未断,右手臂却悬在那儿。擦身而过的那部车子里的一对夫妇,他们是前往雪尔比的,见出了车祸,他们又把车开回来了,而后将受伤者送往比林斯医院去。赴医院车程约四十分钟。海明威把受伤的手臂托在两膝之间,坐在后座。


    圣文生医院是一个天主教护理机构开设的。海明威很高兴他住的病房窗子面对蒙塔纳,可以观赏落日景色。派索斯拍了个电报给住在匹加特的宝琳。他们那部出了事的福特车,车门虽已弹出去,引擎却还在发响,派索斯后来驾著这部车到哥伦布镇去修理。海明威的情况较严重,手肘上方划开三吋之大,骨骼交错处已无法回复原状,海明威痛得像头暴躁的狮子非常不安地望著窗外。星期二派索斯去火车站接宝琳。星期四的早晨,海明威动手术,把他折断的手接骨缝合上来。后来,宝琳对他丈夫那种犬儒学派的态度这样写道:“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动手术像他表现得那样若无其事,那样子真是美极了。”


    一个星期之后,海明威变得倔强异常。他讥谑地说,出版商史克瑞布纳应该为他保意外险和疾病险,那样他们就可以赚钱了。自从他同派金斯签约后,他患过炭疽热病,右眼球被孩子的指甲刺伤,前额被天窗划破,肾脏生病,手指尖肿胀,脸颊割伤,树枝刺伤腿部,现在他的主要肢体右手臂已折断。他现在决定用左手写字来报导他的不幸事件。他所表现的这种勇敢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的内心非常沮丧,因为他某些重要的计画受了阻碍。其中之一是要在圣诞节之前写一本有关斗牛的书,由于车祸,他这本书的初稿停留在二百三十五页与二百五十页之间。宝琳负责记下他口述的内容,但是海明威知道那样还是不行。他说,用眼睛读的东西必须用手写下来,且要靠耳朵来辨认读起来是否顺口。他的右臂折断,目前对他的写作是有很大的影响。另一个计画是非洲之行。九月里他就将这个计画告诉了麦克利雪,他们计画与汤森和史屈托四人同行。一个月来他听医生的吩咐躺在床上,甚至连在室内散步也不行。到了十二月初,海明威有些紧张了。宝琳说:“海明威真的痛苦不堪,一个月来除了睡著了之外,总看到他是一副痛苦的表情。他除了想事情以外,什么也不能做,躺在那儿几乎没有移动,由于疼痛与忧虑,他很紧张,也很沮丧。唯一打破这种单调气氛的只有信件。”


    每天晚上他收听手提收音机的广播节目。他后来写道:“当一个电台停止广播时,你可以向西转动找到另一家广播电台还在作业。最晚的时候,你可以收听到从西雅图、华盛顿等地的播音……他们停播的时间是早上四点钟,而医院是早上五点钟,到了早上六点钟,你又可以收听到米纳波里斯的广播了。”他的另一项消遣方式是与两位制甜菜糖的工人交谈,一位是俄国人,一位是墨西哥人,他们就躺在对面。他们是在一家消夜餐馆里喝咖啡时,受人莫名其妙的攻击而受伤的,本来是要打那位墨西哥人的一颗子弹射中了那位俄国人的大腿。那位墨西哥人偶涉赌场,曾两次腹部中弹。他不愿辨认枪手,以免惹来更多敌人。来看这位墨西哥人的朋友,顺便也与海明威交谈,因为海明威会讲西班牙语,海明威为回报他们的友善,将自己喝的威士忌酒给他们喝。


    其他的探访者海明威比较喜欢的是佛萝纶丝修女,她性情温和,爱好棒球,坚信天主干预人间事务。在十月里举行的世界棒球联盟赛,经过她的祈祷,她说应验了她所希望的那一队获得胜利。海明威喜欢看到她,听她细声细气的讲话。他那些躺在床上漫长的日子,就靠了与那位墨西哥赌徒交谈,听收音机广播,听佛萝纶丝修女说话而打发过去了。


    当他的断臂从肿胀,化浓到医好这七个星期中,他活得有如囚禁。他的头发与胡子都长得很长,那个样子就很像受伤的哥萨克人。十二月里,麦克利雪长途飞行来探望他,海明威却一点也不高兴,一副沉闷的愁容。麦克利雪走后,他又与那位赌徒聊天,共饮啤酒,他的脸色虽不好,神情却很愉快的样子。他们并不知道他是在为那位赌徒要写一篇自传式的小说,这篇短篇小说的标题将是“赌徒、修女与收音机”。


    圣诞节时他出院了,他与宝琳到匹加特去过圣诞节。经过圣诞礼物的赠与和收受后,他又躺在床上了,仍为他这漫长的病痛事件感到非常沮丧。他现在可以在这镇上散步了,他穿著牛仔衣裤,右臂托著一片三夹板,他的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这样子给镇上的人很不好的印象。有一天,当附近一所小学</a>放学的时候,小学生遇见他,还以为他是流氓呢。当他走进他岳父的家,而他岳父是镇上有名的首富之家,于是男女学童齐叫:“流氓!流氓!”并用雪球攻击他。当他到达了岳父家的走廊上,他因虚弱与惊吓竟然发抖起来。这件事后来他常提起,说那真是一场恶梦。


    《战地春梦》的电影版权权益,海明威只获得二万四千美金。这年秋天,另一件大事是辛克莱.刘易士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刘易士为表示自己的风度,特别推崇后进,于是公开祝贺史克瑞布纳出版社出了两本卓著的小说,即海明威的《战地春梦》与吴尔芙的《望乡的安琪儿》。这时正是美国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书本滞销非常严重,现在有辛克莱.刘易士的鼓吹,对书本的销售量确实是有帮助。但是海明威不领情,他说他宁可经由别人推崇他的小说,而不是刘易士。《我们的时代》那本书他是由艾德门.威尔森写的序言。威尔森说《战地春梦》是富有罗曼蒂克气氛的田园诗般优美的小说。然而,海明威又怪威尔森把他说成了一个冒牌的浪漫主义者。他以攻讦的口气对派金斯说(因派金斯出威尔森的作品,且视威尔森为当代大师)他见过许多威尔森那一类的人,也懂得许多有关性交的乐趣。


    威尔森对海明威有很透彻的批评,他说海明威的小说世界是冷漠的。像〈大双心河〉那样富有田园背景的小说仍是充满了痛苦。《我们的时代》所写的也是一些苦涩的经验。《太阳又依旧上升》包含了许外罪恶意识的痛苦。〈不败者〉写一个斗牛士的失落感,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整个一九三一年的春天,海明威在基威士特岛忍受断臂的痛苦。他们在那边租了寇利的房子。派崔克仍由保姆亨利蒂照顾,他以讲法语为主,但也偶尔说几句英语。海明威的妹妹卡洛儿也在那边,她像海明威一样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已是二十岁的漂亮姑娘了。她是罗林斯大学的学生,常常来探望她的哥哥海明威。海明威的母亲也到基威士特岛来住过两天,由宝琳陪伴她四处逛逛。宝琳的妹妹珍妮也到基威士特岛来了。海明威在养病这段时期,除了用左手敲打字机写信以外,很少写别的东西。用一只左手打字的速度也很慢,每分钟大约敲十五个字母,到了四月下旬,宝琳的第二个孩子可以预测将于十一月里生下来。海明威告诉堪城的加斐医生要为这件事作准备。五月里,他们去法国,六月至九月,他们在西班牙看斗牛。在这段期间,他一边旅游,一边努力写他那本有关斗牛的书《午后之死》。当他写到十九章时,宝琳生产前的阵痛已经开始。十一月十二日,加斐医生为她施行剖腹取子的帝王手术。虽然海明威极想有个女儿,却又是一个男孩,体重九磅,头发是褐色的。他们为他取名格列戈里.汉柯克。


    十二月一日,宝琳已安全无事,海明威便到匹加特的山谷去狩猎鹌鹑。到返回堪城的时候,他的那本有关斗牛的书已近尾章。十二月十九日,这天他们搬进了基威士特岛怀特赫街的房子。从法国运来的家具尚未到达。宝琳疲惫不堪地躺著;派崔克的新保姆生病了;海明威害了喉痛病。最糟的是派崔克把一瓶杀虫剂喷到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汉柯克身上,海明威问他为什么要伤害他的小弟弟时,他惊恐地只说:“是的,是的。”十天后他又吃了一颗砒霜丸子,接著便呕吐了二十六天。元月十五日《午后之死》终于完稿。末尾附言这样写道:“该书大部分于昨夜重写完毕时难忘派崔克剖腹出生安然度过的第一个礼拜──海明威记”。不久,麦多格斯电告他很高兴终于获得了这个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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