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海明威说过在他活著的时候不要别人为他写传，而在他不在人间的时候，也最好应该是百年之后再说。他又以另一种态度说，完整的他应该是由纽约洋克斯约纳兄弟把他制成标本，因为他们是最好的剥制师。他这三个愿望只有第一个愿望实现。如果真的有人在他生前为他写传记，恐怕他的生平和著作都无法叙述得清楚。如果说百年后再写，那又恐怕有许多宝贵的资料要遗失或毁弃。这时即使是最好的剥制师，也无法将一个具有冒险精神的艺术家各方面复杂的特性保留下来。


    没有一本传记可以将一个人真实的一生都记载下来。最大的可能性是尽量求其翔实。如果想使海明威重新活生生的摆在我们面前，那是需要成千上万，不管是静态的或动态的照片，配上他在公共场所以及私下的各种谈话，一齐展现出来，才能略窥全貌。海明威在童年时代曾经大叫：“我什么都不怕。”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他害怕的事可多得很，其中包括对宇宙的空无产生无限恐惧，这种空无也就是高雅（Goya）所说的虚无。青少年时期他就在义大利受了重伤，因而领悟人不是不死的动物。爱情总是他自己那个世界的原动力。他实际追求生活的经验使他变成一个讲求现实的道德家，使得他小说中的主角全是对生活具有高度忍耐力的人，而不是犬儒学派的虚有其表者。人间的享乐事物使他认识要付出无尽的痛苦代价。直到人生旅程终站，他仍然信守“业报有因，缘起缘灭”的人生信念。即使没有这许多照片，单就这里的记述，读者仍然可以窥见海明威一生的大概历程，因为所记述下来的都是来自可靠的资料。他的青少年期可以说是充满了野心，具有不服输的战斗精神，从事任何工作都是全力以赴，贯彻到底。这种精神受人钦佩，受人推崇。他仇视政客、伪君子、学究、懦夫和幕后操纵者。他克服恐惧与痛苦，面对死亡的挑战。就另一面来说，他是个害羞而多疑的人；多情而易哭，也易怒。他一方面跟朋友热烈相处，一方面又与被他怀疑要利用他的朋友敌对。他反对英雄主义，却又在他的小说里树立英雄形象。他是个言行并重的人；他经常抨击那些肤浅作家的作品。他好奇心强，喜欢学习，广泛阅览，细心观察，热心教人。他对神秘事物不渎斥也不盲从；对宗教虽然从新教改信天主教，却不狂热。他生活上的那种浪漫夸大作风并没有进入他的小说中。他曾自视为王，却也愿意环绕在他所崇敬的朋友跟前，譬如说，他视伊沙拉．庞德为师长，尊敬有加。他把人分成两种，一类是好人，一类是粗人。虽然他小说中的主角人物都具有某种优异的表现，他却比较喜欢中下层社会的人。


    海明威确实是个为荣誉心所驱使的人。他常自认罪孽深重，却又对自己深爱的某些魔鬼行径不肯悔改；他总是对漂亮的女人动心，对酒无法抗拒。他以他的男性气质为傲；他对他的文字技巧、美学知识、酒量、渔钓、狩猎、机智、自信、稿酬收入、军事知识、医药知识、地图判读、航海，以及地形地势的辨别都引以为傲。晚年他的幻觉使他产生许多不可抗拒的痛苦，他毫不避讳几次言及自杀。他是一个强烈的个人主义者，坚持一个作家要有奇想，要如同吉卜赛人的那种流浪气质才能写出好文章。他认为无为而治是一种理想政治；他恨专制、极权、苛捐杂税，以及宣传手段和演讲。他认为这些事情带给人类贪婪与欲求，摧毁了他所喜爱的美好世界。他是个原始自然主义者，他恨现代文明摧毁了原始野趣；机械文明破坏了天然花园的美丽。


    他是一个具有极大感染力的人，所到之处必然生气蓬勃。人们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体态与力量；他有六呎高，体重经常维持在二百一十磅左右，也曾重达二百六十磅。他穿十一号的鞋子。他的眼睛是棕色的，脸孔红润，脸颊两边有酒窝，胡子浓密。年轻时候，他的头发是深棕色带黑色，直而浓密，但到了四十多岁以后有秃头现象，他把头发向前梳，以便盖住秃头的地方。他的胡子年轻时是乌黑的，中年是海獭色，到了晚年便全白了。他不喜欢扣领子，穿衬衫时常常把领子敞开。他常穿皮背心，他认为皮背心可以保护他的腰背，因为他的肾脏不好。他的步伐成八字形。他喜欢歪斜身子站著与人交谈。如果他不是个浪子型的人，他就是个很好的情人；他的挚友都说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他跟各型女人交往，起初是年纪比他大的，后来是年轻的，好像他要消除年龄上的差距感。有时他语意含糊地说，他需要各种年龄的女人。他有过四个太太、三个儿子，很希望得到一个女儿。因为这个理由，他喜欢称那些漂亮的女人为“女儿”。在女人面前他常以大兄长自居，就像他是许多妹妹的兄长一样，其实他也是的，他有一个姐姐、四个妹妹。他所爱过的女人并非全都是漂亮的；他喜欢强悍干练的女人，他不喜欢娇生惯养型的女人或过分压制男人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他特别注意女人的头发；头发的疏密、式样无不在他品评之列。他不喜欢用面霜、香水和丝带之类的东西。他欣赏具有男人勇气与耐力的女人。他不喜欢她们多嘴、尖叫或装模做样。他喜欢在女人面前说些机智的话语；他的表现是骑士之类的风度。但是，如果那个女人使他起了反感，他对她就毫不留情。他曾对朋友或陌生人毫不顾忌地说出他家里的事情，他越老越是这样。当他顺意的时候，他曾说他的几个妻子都是快乐的、健康的、坚强的。


    他是美国前卫作家之一，独创语言风格，质朴无华，他这种写实风格影响深远，对虚饰浮夸的文风打击很大。小说的写作对他来说是非常艰苦的。他常筋疲力尽，一天写不出五、六百字。他在一九五一年这样写道：“……我爱小说甚过一切。但是如果一个人真正去从事小说创作的工作，那确实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个在生活行动中喜爱冒险的人，其实，那都是他写作的一部分；他那些生活经验全都变成了他的文学作品。读者从他的作品中也可以印证他传记所记述的真伪。


    这本传记并非固定了海明威一生的广度与深度，而是帮助读者去认识他。不管传记中所载如何详尽，几十年后必有遗漏的资料出现，当然是说如果那些资料没有被毁损的话。相信有关海明威值得记述与研究的资料还有许许多多等待以后的学者去发掘。这里全是第一手资料，希望能让完整的海明威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些原始资料大部分是由海明威的第四任太太玛丽亲自交给作者的，其中大约有二千五百封海明威的信笺，还有许多是他从未拿出来发表过的记事文字，经过作者六年（一九六一至一九六八）整理编写，加上许多相关人士的帮忙，才完成了这本传记，为此在这里向他们深致谢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