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儿忏法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辽太郎
1
对遮那王而言,鞍马山上所有的事情都很不可思议。
“那是甚么?”
一天傍晚,遮那王看著男佣人文头法师把油装进拳头大小的壶里,还不断的闻著。
文头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遮那王抛弃了“牛若”这个俗名,离开藤原长成家,进入鞍马寺后,这个男人就以随从的身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遮那王并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这个人一笑,小鼻子上就会皱起卑微的皱纹,因此,遮那王不太喜欢这皮肤黝黑的男人。
“这个吗?”
文头那小鼻子笑了。平常文头的言行举止,对遮那王有点轻慢,遮那王也隐约知道为甚么。
遮那王的本家藤原长成家,并非有权有势的家族,也不是有钱人家,因此给文头的薪水很少。
文头另外还照顾两个稚儿:叫少将公的少年以及叫小观音的小孩。少将公是平大纳言时忠的庶子,小观音是前任关白的孙子</a>。他们都出于权贵之门,家里给文头的薪水自然很多。
文头对平家这位少将公更是特别,不只是文头,整个禅林坊(僧舍)的僧侣们,对他的态度简直就像对肉身佛一样。
“你闻看看!”
文头说著拿掉壶盖,放在遮那王面前。遮那王没有伸手去拿,只将脸凑近。
那是股挥发性极高的强烈香气,好像会刺激鼻子内侧的黏膜似的。
──很香吧!
文头意味深长的笑著。
“嗯!”
遮那王抬起头。他细长单眼皮下的双瞳黑白分明,清澈明亮,而绑起稚儿发髻后清秀的模样,更是引人注目,不时成为山中僧俗的谈论话题。
“是从丁香子里采出来的油喔!师父要你今晚跟我去涂。”文头说。
“涂在哪里?”
“你还不知道啊?少将公、小观音他们一年前就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
“涂在身体的菊之座上,用这种笔。”文头说。
他给遮那王看一支全新的笔,笔杆上涂著朱红色。
遮那王不懂。虽然如此,可是,他的自我还没成长到知道反抗,他必须遵从师父们的指示。他推测,自己到达某个年龄后,也会照著释迦祇园精舍以来的僧侣修行规律,做一些适合他年龄的修行。
那一晚,在稚儿的房间里,只有遮那王的被褥没有铺好。
“怎么回事?”他去问文头。
这男人鼻子皱成一团,说道:
“今晚,你必须去师父房中听故事。”
他说著便带遮那王进入一间空无一人、以唐狮子装饰的房间,脱下他的水干裤,叫他进入一旁盛有热水的黑色盆子内。
遮那王觉得很不可思议。文头开始仔细的清洗遮那王身上脂肪较多的部份。
“有这种规矩吗?”
文头默默地在遮那王背后工作著。他已经开始用干布擦拭遮那王的皮肤,然后拿起小壶,用笔在小壶里沾了一下。整个房间立刻飘荡著一股香气。他用左手将遮那王的脂肪捏成圆球往外翻。
“你在做甚么?”
遮那王想大叫,可是,文头竟意外地严斥他,然后继续工作。接著,文头在僧侣们所说的“菊之座”上,仔细的涂丁香油。遮那王感到一股奇妙的快感,可是突然觉得很羞耻,以致不敢发出声音。
文头涂完后收好笔,帮遮那王穿上水干,换上白绸小袖睡衣。
“不管师父做甚么,你都要当作是佛在做,不可以抵抗。记住,任何行都是菩萨行。”
遮那王像个失声者般站立著。文头牵起他的手。
十一点过后,遮那王已经在师父阿阇梨觉日的床上。
觉日是东光房莲忍的弟子,四十几岁就获得阿阇梨的学位,相当优秀。他拥有细长温和的脸形,从来没有对弟子们大声过。也只有他,对遮那王与其他稚儿没有差别待遇,故乡送来的点心,他也会毫不吝惜分给遮那王吃。
“遮那王,认字有进步吗?”觉日坐在床上温和的问道。
稚儿每天都要学习认字、写字,遮那王虽然不太喜欢读书,但也已经临摹千字文</a>超过一百次了,现在正开始学背诵经典。
“你知道‘东’这个字吗?”
觉日说了句奇怪的话。遮那王心想,师父怎么了?“东”这个字,不就是幼童时期学的第一个字吗?
“写在我的侧腹上看看。”
遮那王立刻举起手指,在觉日的侧腹上写字。觉日似乎觉得很痒,笑著说:
“这是个很奇妙的字。”
他讲解著,“东”是太阳从树中升起之意,“木”加上“日”就是“东”。
“也可以读成‘东吾妻’。”觉日又说。
东吾妻是东方一处未经开发之地,住著武士这种蛮夷之民。当然,觉日隐约知道遮那王具有东夷统治者血统的身世秘密。但是,在鞍马山上,确实知道这秘密的人,只有觉日的老师东光房莲忍。
“也可以读成‘春’,例如‘春风’又叫‘东风’。东风一吹,天、地、人都会苏醒,你的身体也将展现春的气息。”
觉日举起手指,碰触著遮那王的肌肤,写下“东”这个字的楷书、行书、草书。
遮那王产生一股战栗感,掺杂一种像醋的滋味般的温暖快感。
“还有,”觉日用手指继续写著:“东下面接不同的字,也会产生有趣的意义。若加上‘司’,写成‘东司’的话,在中国是厕所的美称。”
觉日的手转到遮那王背后,那里有丁香油的芳香。
“接上‘西’的话,就变成‘东西’,在中国就是指前面这个……”觉日碰了碰遮那王前面,又说:“是它的暗语。”
(到底师父要教我甚么呢?)
觉日拉出枕边的小箱子,从箱内抽屉里拿出一包锦布打开,取出一条像木炭般的东西。遮那王辨别不出那可疑的东西是甚么,他从师父认真的表情知道不能随便发问。
这位少年长大后才获得这项知识──那不是木炭,是在鞍马山上采的黄蜀葵的根,晒干后磨成粉末,用了香油熬炼凝固而成。
此物当然不能吃,但是──
可以舔!
只见师父把那根东西放进嘴里,似乎在不断的给予水分。然后,他用手碰著遮那王的身体,沉默的要遮那王趴下。遮那王顺从了。
接下来,遮那王一直忍受著激烈的痛。他不知道师父在做甚么,只能咬著棉被一角,拼命忍著不敢哭出声。
“我正在进行仪式。”
师父靠在遮那王身上说道。这种仪式好像非常神圣。
“忏悔!”师父说著:“我们诚心发此弘誓,请二十八天众赐福。”
他开始重复背诵诸神佛的名号──
雷电霹雳大恶龙 天龙八部诸鬼神
大辨吉祥正了知 十方十世二界天
梵王帝释及四天 风雪云雨各方神
……
遮那王不知不觉昏倒了,醒来时,他已经睡在稚儿房间内,自己的床上。
2
“听说遮那王受宠于觉日师父。”
流言传遍整座山,似乎在说遮那王情窦初开。而从那晚起,僧侣们看他的眼神也变了,甚至有人在暗处拉他的袖子,要跟他说话。
还有人用力抱紧他,把信放在他水干服的带子里,然后说:
“别告诉觉日师父。”
只见信上写著──
昨日见你袖湿池畔,
为何不告诉我你拧不干呢?
(在讲甚么啊!)
遮那王无法理解这种痴情。可是,那件事之后,这少年周围的人际关系,跟孩童时便大不相同,突然完全改变了,这一点他倒是很肯定。不只僧侣大人们的态度,连同室的稚儿也变了,这使他感到很意外。
少将公与小观音比他大一岁,似乎去年起就一直受宠于觉日。
──被夺宠了。
他们好像这么认为,所以拒绝跟遮那王说话。本来他们就视他为小官之子,看不起他,老对他白眼以待,家里送来的糖果、甜酒等食物,也从来都不分给遮那王。
而遮那王的脾气也不好。他虽然只是幼童,可是,对家世高过自己的子弟们,应该采取较卑屈的态度才是。文头常常如此提醒他,但他却从来不理会。
──你这么目中无人,真是太愚蠢了。
文头常常教训他。即使进入僧侣世界,权贵子弟也可以一帆风顺晋升僧侣阶级,而遮那王这种家世的子弟,只能一辈子侍奉他们。
就连目前在京都市区中名望很高的说教僧──黑谷的法然──也是如此。他在叡山修行时,被众人评为“智慧第一的法然房”,可是,他不过是地方武士之子,在叡山顶多不过是一名学生,于是,为了一展抱负,他不得不下山,抛弃官僧身分,成为市井中的私僧。
“浮世或僧侣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少将公与小观音将会成为此山之主,你若像随从般服侍他们,他们应该不会对你太坏。”
(哼!)
以遮那王现在对人的感受,要他尊敬这两人是不可能的。不管是掷骰子、丢扇子、爬树、打架,他们没一样比得过遮那王。他们根本就太弱了。在小孩的世界里,没有尊敬弱者的法则。
──不过是大藏卿之子,看了真讨厌。
他们两人也只能情绪化地看著遮那王。他们跟遮那王的不同点就是可以陪师父睡觉,这使他们有一种跟遮那王有差别的优越感。可是,现在连遮那王也受宠了。
有一晚,两个人商量好后,突然用被子把熟睡的遮那王包起来,然后在上堆叠一层又一层棉被。遮那王无法呼吸,痛苦地挣扎,想要挣脱,可是,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实在太重,他怎么挣扎都没用,渐渐地,他没有体力了。
(我会死吗?)
他认真地这么想。突然,世界变成暗绿色,开始有许多星星般的东西在闪烁,他以为死亡来临了。可是,他竟然是被少将公与小观音这类弱者闷死的,这可怎么说啊!他筋疲力尽,流下眼泪。
两人看到遮那王不动了,慌忙搬开棉被。遮那王喘著气站起来,这时,他看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原来敌人不只是这两个稚儿,还有一个大和尚──文头。
似乎是他们两人命令这个大和尚帮忙闷死他。
“文头!”遮那王哭著抗议。
“我是奉主命而行。”文头毫不觉羞耻地说。
“主命?”
遮那王差点惨叫出声。文头是服侍他们三人的男佣人,既然如此,遮那王不也是主人吗?
可是,他们要让遮那王知道,这种理论在现实世界是行不通的。人类不是靠理论或道理在行动,人类只会向身分越高、势力越强,且奖赏给得越多的人靠拢。遮那王日后就会了解更大规模的此类现实──那批忠诚的东国武士们,以前跟随源氏,靠首领过活,交出名簿,发誓当源氏的臣民,现在正大举变节投靠平家,受平家的支使。因此,文头现在的举动,也不过是这现实世界最微小的表现吧!
后来,文头若无其事的伺候遮那王喝水。他接下来对遮那王的照顾,只是工作而已。然而,遮那王无法压抑那股恨意。
但是──
少将公与小观音还不罢休。
他们接下来做的事情,巧妙得令人无法想到竟然出自小孩之手。两人只要在觉日师父房中,便不断称赞遮那王。如果说遮那王的坏话,觉日只会以为是嫉妒而一笑置之。痴情似乎给了他们一种跟年龄不相称的智慧。他们一边称赞,一边还说些遮那王跟谁半夜相会之类的话。稚儿当然被要求贞洁,绝对不可以有不伦之事。
觉日开始不安。
遮那王到他房中时,他都尽量露出慈祥的表情。
“人有道路。”
他用这类说</a>法似的话语来责备遮那王。遮那王不懂。孩子本来就很容易适应所处的环境,可是,在觉日房中被染指,还受到意义不清的斥责,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般世间的小孩,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吗?)
遮那王突然产生这样的疑问。可是,既然身在此山中的宗教社会,就无法跟别人比较,他只能无条件的接受。遮那王若继续在山里成长,他将会溶入这个稚儿跟僧侣的异常社会中,最后失去与生俱来的野性吧?
但是,四条圣人镰田正近,已在这座山里寻找他。
3
正近加入了应说是鞍马山佣兵团的鞍马法师那一团,继续寻找跟遮那王见面的机会。
他也可以突然造访禅林坊,要求见遮那王,可是,身分低微的僧兵,不可以用这种形式前往寄放贵族子弟之所。而且,他必须告诉遮那王的事情极为机密,不能有别人在旁。
山麓的鞍马街上,沿路散布著许多茅草屋顶的小屋,供法师睡觉用。
遮那王所在的禅林坊位于山腹。过了山麓的仁王门,到达禅林坊之前,有一条斜坡路,坡度如藤制箱子编织的路线般曲折,也许有人数过吧?据说到山顶共有九十九个转角。“似近又远的鞍马九十九转”这句话,在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也出现过。斜坡两侧,则是高耸得仿佛要压住人般的杉木。
正近每天早晚都经过那山坡,希望有一天能遇到遮那王。
他也好几次在禅林坊后门窥探。
“谁?”
他还有过被发现而赶紧逃跑的经验。由于他的出没,更令人无法否定遮那王四周越来越怪异的气氛。
“爱慕他的人在此处徘徊。”大家谈论著。
少将公与小观音把这流言告诉觉日。自然,觉日也开始不安了,于是便命令文头等居住僧去监视遮那王。
遮那王失去了生活的自由,每天都郁郁寡欢。
不只是同室的稚儿对他冷淡,就连他想要出门,也立刻会有僧侣来责问:
“要去哪里?”
如果他非出去不可,就会有人跟著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年龄充满了生物性的活力,必然会渴望自由。成为陪师父睡觉的稚儿以来,面对自己完全改观的遭遇,遮那王产生动物性的反弹。
这个少年以前不过是个普通稚儿,但如今他的外表变得异常“狡猾”,眼神转为奸诈,唇角总是紧绷著。在僧坊中,他有时候还会发狂般抓著纸门,或用身体撞坏板窗,还把院子里师父最珍贵的白茶花摘得一朵不剩。
“可能有怪物附身!”
觉日真的担心起来,他把遮那王拉到护摩坛前开始作法,想驱除附身的怪物,可是仍压不住他的疯狂。
终于,遮那王开始常常推开僧侣,不分昼夜胡乱往外冲。他快得像飞鸟般,令人想追也追不到,在山中奔跑如履平地。他也爬树,不只是爬,更在树间飞跳,那高超的技巧简直不像人类。
“是鼯鼠附身吗?”
僧侣们觉得有点恐怖。鞍马山在环绕京都的群山中,以拥有众多会在树间飞行的小动物而闻名。他们认为,一定是那种奇特动物的灵魂附体了。
一天晚上,天上挂著一弯镰刀般的月亮。遮那王对那弯月亮感到很好奇,便跑出僧坊,在群树间跳跃。突然,他看到山坡下走来一名顶著大光头、腰上配著太刀的法师,还拉著一支柏树枝当拐杖,正爬上坡来。
正近不是普通的法师,他年轻时就以作战技巧为唯一谋生之道,在兵马中训练出灵敏的五官感觉。
他停下脚步──头顶的杉树树梢不断发出声音。
(是怪物吗?)
他马上抽出太刀。
当时人们把太阳落下后,东方天空灰暗,西方天空尚有夕阳残照的时刻,称为“逢魔时刻”,他们相信,那时路上会出现有魔性的东西。虽然坂东武士具有旺盛的验证精神,跟京都人截然不同,可是,正近也隐约相信这种说法。
(真是奇特的法师。)
树上的遮那王想。这法师手按太刀,刀鞘尾抬起,与身体构成自然的姿势,样子看来像名人之舞,具有要抵抗运动秩序那种进退两难的美。
呀──
遮那王跳落在法师眼前十步之远,在开始昏黄的薄暮中,定眼凝视。
“你是稚儿吗?报上名来!”正近问。
不过,不能太大意,也许是化身为稚儿的怪物。
“你先说!”
那是种清澈透明的声音。正近觉得这稚儿的嗓音,就像在空中鸣叫的北国暴风雪般凛烈。
(真是个优秀的孩子。)
他这么想著,如果这位就是源家的后人,那该多令人高兴啊!
正近说出自己的法名。
“你呢?”
他改变态度,露出类似祈求的眼神问道。
然后,他听到那孩子的回答:
“遮那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倾身向前问了一次。稚儿再讲了一次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清澈,在正近耳中听来,就像天上的美妙音乐一般。这时候,正近两脚跪下,伏在地上。
他想哭!
比正近更惊讶的是遮那王。自孩童时期来到这座山里后,就没有人向他下跪过。
(这男人也……)
他起疑了,最近老是有僧侣拉著他的袖子,对他吐著难闻的气息。这男人也是这种人吗?
然而,他的疑心马上就消失了。正近厚实的肩膀及伏坐在地的举动,似乎没有那种痴狂的臭气。而且,正近说的话也很不寻常:
“遮那王,您虽然是出于常磐夫人之腹,可是,您并不是大藏卿长成的孩子。您的亲生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甚么?”遮那王压低声音。
很意外地,他并不惊讶。因为,自从他在一条坊门的长成家成长以来,他就感觉到自己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一直都怀疑自己不是那家的孩子。而且,长成不是亲生父亲这件事,也没有对这少年造成冲击。那个睡著等死的官差,根本无法符合这少年的美感意识,他甚至还梦想著,在天地之间,有个足以成为自己偶像的父亲。
“我父亲是谁?”
“这里是路上,而且四周都很昏暗。”
正近不敢大意地小心查看四周。
“不知道甚么地方会有人偷听。这件秘密要是被外人知道,可能会使遮那王您遭遇不幸祸事,等一下找别的地方再告诉您。”
“要去甚么地方说?”
“鞍马山的深处有个‘僧正谷’,那里没有日夜,就在那谷中的不动明王祠前面好了。”
“好,时间呢?”
“子时。那个时候,整座山的人应该都睡了吧!不过,公子,”正近这么称呼他:“您溜得出来吗?”
“可以!”
遮那王体内,似乎诞生了一个可以作主的自己。若有人要阻挡他,这个崭新的自己似乎就连攻打对方、砍杀对方也无所谓,绝对要照自己的意思行动。
4
当晚,亥时过半,遮那王就离开睡铺,进入僧坊的佛间,打开须弥坛后面的窗户,偷偷爬了出去。这扇窗是为了预防火灾可以搬出正佛。
月亮已经消失了。
一片黑暗。星星聚集在老杉树的树梢,大地黑暗得似乎快要无法呼吸。遮那王把准备好的火把点上,火焰摇曳著,他开始在坡道上奔爬。
山顶有供奉毘沙门天的本堂,跑到本堂后面,就可看到险峻的山路。
不久,他来到有“魔王尊的影子”之称的千年杉树下。它的树枝在天空中舒展著,听说天狗们会降临在树梢开会。很多僧侣都说,曾经听过天狗们开会的笑声与呼唤声。
鞍马深山里有座僧正谷
……
那里只有天狗的窝巢
夕阳偏西之后,怪物鸣叫
扰乱经过的路人
也没人敢去参佛修行
僧正谷已经在遮那王脚下,透过杉木林的隙缝看去,山谷中央,有一盏明灯闪烁。遮那王穿过树林,下到山谷,走近那座神祠。
“欢迎您来!”
一个像是先前那位法师的人影站了起来,把遮那王拉到木板窗外的窄廊上,然后下到地面跪著,拿出一卷族谱图。
“请看!”
这人探身拿出火把。遮那王解开卷轴的钮扣──
人皇五十六代清和天皇
那是源家的家谱。源家是到清和帝的孙子经基那一代,才降为臣籍,受赐源姓。经基之下是满仲、赖信、赖义。赖信是镇守府将军,赖义也再度被任命为镇守府将军,坂东善用弓马之士全都成为其门客。接著,赖信的子孙中,还出现了一位被称为“军神”的八幡太郎义家。接下来是义亲、为义,他们都是连遮那王也熟知的开启本国武门的闻名武士。为义的儿子就是不久前因平治之乱败给平家的义朝,他名声中的荣耀以及悲惨的命运,到现在还被众人传诵不已。
源家首领左马头义朝之下有九个孩子:长子另名恶源太义平,被平家所杀,号称源家第一勇者;次子朝长也一样是平治之乱后在逃亡中死去;四子义门早夭……遮那王逐项看下去,到了九子的位置──
平治元年出生、母九条院女佣
牛若
很意外的,他竟然看到自己孩童时期的名字写在上面。
“您看到了吗?”
正近将烧得吱吱价响的火把再往前照,火花迸裂,灰飞散落,那名字的墨迹似乎亮得刺眼。
“所以,您是源家的九公子。”
遮那王没有点头。他紧盯著那一排如群星般耀眼的名字,再看看自己的名字,几乎快要忘记呼吸。
火把烧完后,在黑暗中,他与自称是其父义朝的部下──镰田三郎正近──对坐。
正近诉说著源家往年的光荣历史,诉说著义朝的武勇,以及他临死的情况。
“可是,首领还继续活著。”
“咦?”遮那王在这方面还不失童真,他纯挚且认真地抬头问道:“他在哪里?”
“在公子的血脉中。”
“在我的血脉里?”
“是的。”
正近不愧被称为“四条圣人”,他知道,光是用辞汇或理论,无法迷惑人心,于是他抽出短刀,让遮那王握著刀柄。
“请割开您的手,让血流出来。”
遮那王依照他的话,在手背上划了一刀,血喷了出来。
(……啊,好幸福啊!)
正近在内心呻吟。是啊!一个小孩,竟然可以不怕痛,用刀在手上划上一痕,这么果敢的举动,绝对是继承了八幡太郎义家这种勇者的气质。消灭平家的愿望,应该可以寄托在这位公子身上吧!
遮那王翻过袖子,将嘴凑在伤口上吸吮著,血,有一点点海水的咸味。
“那种味道,正是连鬼神都不怕的源家之血。”
(这种味道吗?)
他相信了正近的话。正近立刻开始讲述源家历代的勇敢事迹,也告诉他旁支名将的故事,远的如驱除大江山之鬼的赖光,甚至源家四代前跟兄长义家一起征讨奥州蛮夷的新罗三郎义光;近的则说到遮那王的叔父镇西八郎为朝,也讲了他大哥恶源太义平的故事。不管是哪个人物,似乎都是日本史上从未有过的男子汉。他们的血,就跟自己现在吸到的血是一样的──这个发现,应该是遮那王生平最大的冲击吧?这份冲击,使这位少年变成一个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人。
正近让少年看到了鲜艳强烈的幻觉。四条圣人说的所有事情,对这位不知世事、在僧侣间长大的少年来讲,简直就是法术的咒语。正近在四条河原让群众的心沉睡,让大家往生弥陀世界,而在鞍马山的僧正谷中,他想要捕获这位少年,让他前往战争的世界。
“请您为父报仇。”
正近重复的这句话,渐渐如锥子般尖锐的刺进少年的心。
“您有复仇者的资质。”正近继续说道。
──不要贪图这浊世的富贵发达,不要向往财富荣华。
正近的话,一点一滴渗进少年的心。正近告诉他中国卧薪尝胆的故事:复仇者的一生,只能追求复仇的快乐,只有复仇,才是此生最大的目标,平常就要磨练出如利刃般锐利的心。要知道,这个世界最大的目标就是复仇,你就是为此而生……正近鼓动著迷惑过京都内外群众的口才说服少年,少年的心几乎已在他掌握之中,可以供他自由使唤了。
他真是个奇妙的男子!
四条圣人正门房,俗名镰田三郎正近,这号人物,出现在历史的这一瞬间,然后便永远消失了。在僧正谷的这一夜,是他最后一次出现,接著他便在鞍马山上消失,遮那王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遮那王直到黎明才回禅林坊。僧坊的人惊讶于他的失踪,著急得正打算出去找他。
“你去哪里了?”
文头质问他。遮那王只说了句“不知道”,然后就一脸被瀑布打到般的表情。不管旁人问甚么,他的表情都没变,保持著完全的沉默。
终于,觉日把他叫到房里,不断询问他。但这稚儿的表情还是不变。
刚开始,他以为这稚儿的心,一定是被谁偷走了。他怀疑是不是那个爱慕遮那王、受遮那王迷惑的情敌出现了,然后通宵达旦与遮那王拥抱共寝?这么想自然令他深受嫉妒所苦,他带著挣扎的心情不断追问,可是又突然想到:
(不是这样吧!)
觉日也是个很优秀的祈祷师,他用平常锻炼出来的直觉,领悟到遮那王奇特的表情──可能是被附身了!
(是甚么附身呢?是山神?树怪?怪兽?或是群聚在这山里的天狗呢?)
觉日试著做了三天三夜驱逐附身物的法事,可是遮那王还是一样,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可爱的稚儿了。
觉日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他走下山坡路,来到位于由岐明神旁的东光坊,找老师莲忍解惑。
莲忍是以前源家首领义朝的祈祷师,他也接受寺院领主的供奉,因此常磐才会拜托他,将遮那王寄养此地。可是,他毕竟年事已高,而且弟子又多,实在无法面面俱到,所以就将遮那王托付在继承衣钵的爱徒觉日身边。对觉日而言,既然是老师托付的徒弟,有任何异常,都必须来找老师商量。
“附身吗?”
莲忍思考著,好像在修止观行般闭上眼睛。活著所不需要的脂肪,在他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位枯老的八十老僧的冥想,会产生出与年轻的觉日不同的直觉吧!不久,他张开眼睛,断言道:
“附身的不是怪物!”
他继续说著:
“觉日,这是个秘密。我告诉你,遮那王不是那个温和老实的大藏卿的儿子,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老师过于夸张的说法,令觉日露出害怕的表情。
“他是武门之子。”
老人这么说著,觉日更加战栗。他真想如此形容“武门”那个种族──一群具有异常精神的人。他们的气质、风俗、嗜好、感情、伦理,一切的一切,不只是觉日,就连公卿或僧侣们,都感到难以理解。这个超越众人理解范围的种族,只会令人既轻视又害怕。以前,他们受到王朝的主角──公卿或僧侣们的轻视,但是,在保元、平治的源平争斗后,这一族势力大大抬头,终于,平家夺取了政权。先不谈他们的好坏,光是他们的实力,就足以震撼世界。
(遮那王是义朝的遗孤吗?)
觉日出身于藤原氏,他在生理上既厌恶武家,又惧怕武家。在老师面前,他的表情相当奇特。
他不知道遮那王是义朝之子,还蹂躏过他的肌肤,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秘密,连遮那王也不知道。六波罗御所严格命令,不准让他知道身世,要把他像猫一般养大,等成年后,就让他落发为僧,截断他与人世的一切关连。这也是他生母常磐的恳切请求。可是,最近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他不是猫子,而是虎子……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你实在监督不周。”
老莲忍温和地斥责觉日,然后两人一起推测著,到底是谁把这秘密告诉遮那王。可是,再怎么推敲,他们都觉得这山里不可能还有人知道这秘密。
“一定是有外面的人混进来,会是谁呢?”
第二天,觉日派人去山顶的僧录所,调查僧俗的出入情况。根据纪录,住在山麓的僧兵集团中,最近有人入山,而且没有向守卫报告就跑了出去。那是个脸孔长得很像阿弥陀佛的男人。
他立刻派人前往山麓,到僧兵集团中询问,但仍问不出那男人的来历,只知道这是集团中的不成文规定:不问同伴的来历或前科。
“他家乡是哪里?”
“他说京都话,但有一点坂东的腔调,就只知道这样。”
“就是那男人!”觉日想。
可是,现在也拿他无可奈何。
5
岁月流逝。
这段日子对鞍马山上的遮那王而言,有如黄金般贵重。他一心一意等待著自己身体与年龄的成熟。
同时,这段岁月似乎也只使平家得利。平家的繁华富贵有如毫无尽头一般。平治二年,消灭了义朝的清盛,受封为三位【注:宫中官位的阶级,排名第三】,他以一个武门出身之人,列于公卿之位,还当上太政大臣,虽然他不久就落发了,可是仍未改变他身为日本国执政官的地位。
平家一门升为公卿者有十六人之多,殿上人【注:能上殿觐见天皇者】有三十多人,获赐诸国领地或卫府重职者有六十四人,在日本六十六国中,平家的知行国【注:封建时代武士的领地】就有三十多国,庄园(私领)有五百多个。而且,从被称为伊势平氏的草创时代开始,他们就很擅长贸易,借此将财富累积到无法估计的程度。
他们还想独占宫廷的血统。清盛已经是高仓帝的准外祖父,尽管高仓帝现在才十一岁,清盛就让自己十五岁的女儿德子入宫,当上高仓帝的王妃。隔年,也就是承安二年,她晋升为中宫【注:皇后】。算算自义朝逃离京都,死于尾张,前后已经有十三年了。
对在鞍马山中的遮那王来</a>讲,要数算亡父的年忌很简单,只要数自己的岁数就知道了。义朝的死,是在遮那王出生的第二年。
又过了两年。承安四年的春天,有个高个子男人来到京都。他脸上才刚剃掉胡子,还带点恐怖的青色。
“吉次来了!”
这男人越过逢坂山,从粟田口进入三条时,整个京都已经在谈论他了。
他可说是个奇特的男子,虽然是商人,却有百来个戴著武士乌帽、缠著腰布、打扮像武士的人跟随著他。更厉害的是,这一群人竟随意带著引人注目的百匹骏马背负行李。
吉次来自奥州。
在以京都为中心的畿内地区,牛只很多,但几乎没有马匹的牧场,马的价值很高,被视为财宝。
可是,在奥州,马的数量听说比人还多。
吉次毫不吝惜地把勇猛的好马当成背行李的马使用,一方面是炫耀奥州的富强,一方面也是宣传的手段之一吧!
这是有必要的。
在京都,坂东被视为未开发的地方,而比坂东更远的奥州,就更被视为令人厌恶的异国。
事实上,不只是人的长相、语言有很大的差别,在行政上,白河以东到津轻海峡,都宛如是独立国。被称为“奥之俘囚”这个种族的酋长,世袭统治著这广大地带。他们窃用藤原氏的姓氏,以平泉为首都,都城的规模模仿京都,那种富庶的景象,常常刺激著京都人士童话般的想像──奥州不仅有马,还出黄金。
“奥州”这两个字的语感,给京都人一股如黄金般闪闪发亮的感觉。如果用后来历史的印象──广大土地上的黄金干涸后,只不过是一块寒冷之地──来联想当时的奥州,那可就错了。
可是,从奥州来的人并不受尊敬,因为以前虾夷给人的印象太强烈了,而且,他们确实有虾夷的血统,是化外之民。
吉次也是化外之民,他内心有一种故意不服输的心态,就像在运奥州黄金到京都的途中,故意用好马来背行李一样,想要让别人吓一大跳。
“他们献的东西是黄金。”
人们从吉次的商队越过逢坂山开始,就成群结队跟在后面窃窃私语。
吉次一行人遵守著进入王城的规定,在粟田口各自换下武士装扮,改穿普通衣著,渡过鸭川。
他们的住处在三条。
吉次进入一栋屋子里,那儿有几个京都女人靠奥州黄金过活。吉次一进去,马上向女人们打听京都的情况,结果有点失望。
“平相国(清盛)不在?”
他问的就是这件事。清盛拥有三个贸易港。这家族从远古开始,就使用伊势的白子和筑前的博多津,以及清盛现在正热中于维修的摄津福原(神户)。清盛正在福原建造壮丽的别墅,不久前才离开京都。
“相国也真是的!”吉次用精巧的京都话说著,并要女人们帮他斟上京都的酒。
“甚么意思?”
“很有精力啦!”
“甚么精力?”
“做生意啊!”
在吉次眼中,平相国入道也不过是个商人。清盛靠海赚钱,吉次靠陆地的产物赚钱。两人应该算同行吧?清盛没有吉次运来京都的黄金,就无法与大宋进行贸易。自大宋用船载来的物品,都是奥州藤原氏透过吉次,用在京都卖黄金的钱支付的。也就是说,吉次跟清盛在“商人”的立场上是对等的,关系深厚。
(影响天下财富的人,是我跟清盛吗?)
吉次内心暗想。本来,像吉次这样的人,是根本不够资格在百尺内拜谒清盛的。
“连法皇都不在吗?”
吉次更加惊讶。连后白河法皇都带著宠妃,跟著清盛一起去福原了。
“京都不就空无一人了?”
这么一来,吉次就不能做生意了。宫廷的统治者和国家的统治者偕伴离开京都,公卿、殿上人、官人们也都会随之而去。
“很快会回来吗?”
“不,听说法皇还要到安芸的严岛明神那里。”
“这样啊?”
吉次笑了出来。严岛明神是平家的守护神。以法皇的身分,竟然还要专诚去参拜臣子的守护神,就算前有先例,也难免遭到没有见识的讥讽。
“听说法皇并不是个懦弱的人,然而,看来也不得不对平家的势力低头了。”
“嘘!”
女人们脸色苍白向四处张望。要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下人听到这种闲聊,胡乱传出去,吉次可就性命不保了。
“放心!”
吉次张开那仿佛可以咬下天花板梁柱的大嘴巴笑著。
“我吉次是奥州人,虽然是商人,可是一回到奥州,我就是平泉藤原家的被官【注:诸侯直属的下级武士】,是披戴盔甲的人。平家再怎么强盛,目前也不敢对奥州出手。平家就算想以全族的军力进攻东部,奥羽十七万骑的武士,也不会让平家的一兵一卒越过白河关。”
“好可怕!”
“我们是十七万骑呢!”
吉次把脸凑向女人。虽然喝醉了,可是,这夷狄商人气焰也太大了。
(还是跟虾夷人不同。)
女人们想著。他在愤慨甚么呢?总觉得他感情的发泄有点异常。
“对了!”他干笑了一声:“讲点京都最近发生的趣事来听听吧!”
“……这……”
大家全低下头,有个叫志女的歌舞伎嘴巴才张开,就好像改变心意般合上。
“怎么了?”
吉次伸手到女人的唇上,要她开口。女人摇摇头,可是仍抬起了脸。
“是某个师父偷偷告诉我的。”
“说!”
“可是,不能让爱说闲话的京都人知道……啊!好可怕。”
女人又想住嘴,可是吉次不准。
“听说有个以藤原为姓的源家公子,偷偷躲在京都周围的某座山里。”
“在哪座山?”
“上人没有明示。”
“嗯!”
吉次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他放下酒杯,但立刻又像改变主意般举起杯子,恢复阳刚而粗卤的喝酒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