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等死的官差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辽太郎
1
京都是个繁华的贵族之都。
以下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么一个古老的世界里。不过,人类的悲喜是古今皆同的。
※※※
一提到京都的一条坊门附近,大家都知道路旁有棵樰树。
在枝叶茂密的大树南方,有面残破的围墙,墙内住著一个名叫藤原长成的中年官差,“一条长成”是一般人对他的通称。
他还有个外号叫“睡著等死的官差”,因为他一脸穷酸相,不管何时遇到他,总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他虽然姓藤原,可是出生时已经家道中落,根本毫无前途可言,直到四十多岁,才好不容易当上大藏卿。虽然也是大藏省的长官,却不能算贵族,只不过是朝廷官差。
“我恐怕一生就要这样睡著等死啰!”
这是他的口头禅,意思是不可能再有出头的希望,这辈子只有睡著等死了。
“可是,为了证明我曾经活过,我想要娶个好女人。只要肯嫁我,甚么女人我都愿意接受。”
因此,他四处托人,也向神佛祈祷(虽然很愚蠢),让人觉得他好像已急得坐立不安了。
这么一个睡著等死的人,也是有朋友的。
那是个叫“指头法师”的邋遢男子。
此人虽然号称法师,却不是寺庙僧院里的和尚。他住在市井小巷中,打扮成法师的模样,每天从早到晚闲聊些与色情有关的事。
他也出身藤原家,跟小官差长成是表兄弟。虽然同姓,可是因出自较卑微的血统,所以年轻时就连个小官职也谋不到。他原本住在五条附近让妓女供养,中年后才跑来领妹妹的遗产。
“不可以白白给他!叫他剃光头,缠上一块黑布,并供奉妹妹的灵位,才能让他继承遗产。”
族里的人这么说。
因此,他便打扮成法师,成为一个领遗产的和尚。
有一段日子,雨连续下了好几天,指头法师向人借了辆网代车【注:外型如牛车,车顶与车厢两侧,皆以桧木或竹片纵横交织成】,来到一条坊门拜访长成。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有人在吗?”
法师钻进土门。所谓“土门”,就是在围墙中央挖开的没有屋顶的入口。不知为甚么,法师到别人家都爱走土门。
“喔!是法师啊!”
长成正觉得无聊,便立刻邀法师进正厅──虽说是正厅,可是在前年的暴风雨中,屋檐已损坏得很严重。
他两人铺上圆坐垫,相对而坐。
(这个人还是一副穷酸相!)
两人不约而同这么想。
法师十分看不起长成的长相及“睡著等死”的性格,而长成对法师的处世态度也毫无敬意。奇怪的是,两人越是彼此讨厌,就越合得来。
“我今天是有事情才来找你的。”
“真难得啊!”
“我给你带福气来了。不过不是跟土地有关,当然啰,土地可以长出五谷,我带来的这福气也会生长东西。”
“是硬的东西还是软的?”
“当然是软的!”
“女人吗?”
长成发出令人怜悯的叫声。
“在我讲之前,先请我喝杯酒吧!”法师精明地说。
“喔!当然!我真是招待不周。”
长成也不叫佣人,自己就冲到厨房去准备酒,看来他相当兴奋。
藤原长成的心情,可说十分值得怜悯。
去年,他的妻子过世了。
这应该是前途惨淡、毫无出头之日的长成,大半生中唯一的幸福吧?因为他有了重新娶妻的希望。
(我也有迎娶好女人的机会了!)
他这么想著。
本来,男人只要长得风流倜傥,依照京都的风俗,可以拥有几十个女人。可是长成从年轻时开始,就没有被女人迷恋过。
结果,符合住进北厢房条件的女人──正妻,从来没有出现过。于是,二十年来,他就任由另一个像狐狸似的女人成为他的妻子,盘据在此,还好她去年过世了。
(我这一生,总算还有光明啊!)
长成从那时起,开始浮现再娶的念头。
拿了酒回到座位上后,他积极地问:
“法师,快说吧!是甚么样的女人?”
“不是处女。”
“没关系啦!女人难免会有过四、五个男人的。”
“事实上,她有四个小孩了。”
“啊……”长成呆住了。
法师用手势制止他开口,继续说道:
“等一下!先听我说完。那女人的姿色,连汉朝的李夫人、唐朝的杨贵妃也比不过她喔!”
“法师,这么美的女人肯嫁给我吗?”长成脸色略变,但随即话锋一转:“要是有这么美的女人,就算她带来几个小孩也无所谓,都交给我来养育吧!是哪家的姑娘呢?叫甚么名字?”
“你要是听了她的名字,可别昏倒喔!”
“该不会是关白【注:日本天皇成年后的辅弼官】离婚</a>回娘家的女儿吧?”
“甚么啊!她只是无官无位的寻常百姓之女。”
“也好,我是不重家世的。”
长成当然无法注重家世,因为贵族家如果有貌美之女,一定会成为家族升官的工具,这是当时很普遍的现象,所以不可能有贵族出身的美女,下嫁到他这种小官差之家。甚至族人来向他提的亲事,也都是一些相貌平凡的女人。
“总之,我已经决定好选妻的方针了。与其拣拾同姓藤原却长相丑陋的闺女,还不如挑选隐藏在市井小民中的小家碧玉。”
“聪明!”
法师用力点头。他是深谙人情世故的下级贵族,非常了解长成的方针乃上上之策──娶美貌的平民女子为妻,会生出美貌的女儿。若刚好让藤原氏的宗家或权贵子弟看上,那么,父亲也会有出头的希望。
“法师,你还没说她的名字呢!”
“听了可别昏倒喔!”
“这句话你刚才就说过了!”
“好吧!我告诉你──是常磐。”
“常……常磐?是‘那个’常磐吗?”
“是的!就是‘那个’常磐。”
法师冷静的点头,表情仿佛刚丢了颗石子到水池里,正等著看水面泛起涟漪。
“这……这可太毒了!”长成叫喊著。
他知道,常磐御前是京都内外排名第一的美女,这点连街头巷尾叫卖东西的女人也知道。
然而,“毒”这个字眼,却不自觉地从他口中溜了出来。
他说得应该没错吧?常磐御前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就是──明明知道河豚肉很好吃,可是河豚的血却有毒,令人想吃又怕中毒致死。
2
常磐的母亲名叫关屋,由于她是混迹尘世的市井小民,所以常磐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她受到全京都人士的注意,是在十三岁之时。
那一年,九条院举行选美。
贵族藤原伊通成功的使自己的女儿多子(九条院)获选为近卫天皇的皇后。为了庆祝此事,他想挑选一名绝代空前的美女当多子的侍女。
(那是久安六年的事吧!)
长成回想著。
顶多不过是十年前的往事,可是,对藤原氏贵族而言,似乎像个遥远的繁华梦。因为十年来,由于平家、源氏这两派武家势力忽然抬头,京都不断发生战乱。后来,在平治之乱中,源氏没落,平家兴起,甚至进出宫廷,压制藤原家,宫廷中的要职全被平家全族独占,平家甚至成为日本六十多州的统治者。
(真像大梦一场!)
长成回想著藤原伊通举办的选美。这场选美,是否象征著藤原氏贵族最后的繁华景象呢?
在京都寻常百姓家中选出一千名美女,于其中挑选出一百人,然后再过滤至尽剩十人,最后,从这十人中剔除九人。这千中选一的美女,就是常磐。
(选美闹得市井沸腾啊!)
十年前,长成也曾前去祝贺,在院子里看过常磐。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女,却已经美得如鱼篮观音再世,令人看了不禁屏息。
常磐的身分,不过是九条院多子的打杂女佣,是最下级的侍女。当时,藤原氏的权势强大到可以为了选一名帮小姐打杂的女佣,而使得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
(谁会得到常磐呢?)
下级官差们议论纷纷。
而贵族子弟们则似乎故意不理会这回事。他们虽好色,但目标是同样身为贵族的小姐。他们通常是不会跟打杂女佣扯上关系的。
“好像跟源义朝搞上了!”
长成在选美结束两年后听到这消息。那时常磐已十五岁了。
(身体都还没成熟吧?)
当时,长成曾垂涎不已地想著,却又对此事冷笑置之:
(这两人真是物以类聚啊!)
武家不是贵族。
即使是源氏和平家的首领,也都只有卑微的官位,在藤原氏眼里,只不过是站著走路的狗罢了。事实上,他们也正像狗似的,在藤原氏的权贵之门中进出,负责看门狗的任务,只要回报一点小小的官位,就会令他们欣喜若狂。
当时,武家分为源氏与平家两派。
他们的势力范围划分得十分清楚──源氏拥有东国,擅长骑马战;平家盘踞西国,善于海战与贸易。
源氏的首领是为义、义朝,平家的首领是清盛。
其实,他们两人也等于是流氓头子。
在法律上,也就是以国家的制度来讲,他们并不是统治各国武士之人,“武士的首领”只是私下的称呼。各国武士其实就是地主,他们尊源氏、平家的首领为争取众人利益的代表,驻守京都,为众人的利益辩护。于是,两派首领经常出入藤原氏贵族的府邸,尽力周旋,以便为地方争取更多权益。
所以,从藤原氏的立场来看,答应源氏、平家首领的要求,也可相对的要他们在政争中为藤原家出兵打仗。
(物以类聚啦!)
长成当时的想法是,源义朝就只配跟打杂女佣在一起。当然,一想到十年后的现在,经过保元、平治之乱,武家身价暴涨,平家竟然还一统天下,真是令人深切感受到今昔的差异。不管怎么说,源义朝和常磐在一起的那段时期,武家给人的感觉的确类似“与打杂女佣同一阶级”。
但是,即使在那时,武家不仅在军事上,连财力也都比一般朝臣强。
他们还拥有很多女人。
长成很羡慕这一点。例如义朝的父亲为义,总共有四十六个孩子,其中甚至有些还叫不出名字来,不过,长子义朝与八子为朝,都可说是较为出色的。
义朝好色不让其父。他跟常磐在一起时,才刚过三十岁,可是却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而且还是跟不同女人生的──
淀川沿岸桥本宿的妓女,为他生了恶源太义平;下级官差修理大夫范兼的女儿,为他生了朝长。此外,他在往返东国与京都途中,爱上了热田大宫司【注:神社的最高神官】藤原季范的女儿,她为他生下了赖朝。
(武家全都是有德者。)
长成如此认为。所谓有德者,不是有品德的人,而是有钱人的意思。
义朝似乎特别宠爱常磐。
他对常磐一直不曾厌倦,连续和她生了今若、乙若、牛若三个儿子。
牛若两岁时,源氏的首领义朝,以三十八岁的英年早逝。
他死得并不寻常。在被后人称为“平治之乱”的政争中,天皇、上皇、公卿与源、平两家分属两派。后来,源氏败给平家,义朝只得逃离京都,成为落难武者。不料逃到尾张之后,却被自己的家仆杀死,而且还是死在澡盆里。
(武家的世界实在残酷啊!)
长成回想起义朝的首级被人从尾张送回来,挂在六条河原的狱门前示众的情景──
他头上的肉已经剥落腐烂,可是不知道为甚么,眼睛就是不闭上,反而挣得斗大瞪视著天空。地基般排列的牙齿,则像要吞没大地似的森然发光。只剩下首级,却还能将怨气留在世上,这种气势是一般朝臣所没有的。一样是日本人,可能义朝是不同的人种吧?
(可怕!)
长成那几天一想到那颗人头,身子就直发抖,怕得连饭都吃不下。
义朝死了,源氏的武家地位瓦解,平家控制住京都与各国,开始搜捕义朝的族人,一逮捕就处以死刑。
(常磐怎么样了呢?)
京都中的人都交头接耳议论著。
常磐替义朝生的三个孩子,分别处于少年、幼童、婴儿阶段。
当然,她一知道义朝死了,就已逃离京都,只知道她刚开始是在雪地中逃往清水寺。那是平治二年正月的事情。常磐牵著八岁的今若与六岁的乙若,抱著去年才出生的牛若,爬著夜阴、清水的上坡路,到达参笼所【注:一定时期闲居神社、寺庙吃斋念佛之处】,对著观音宝像,站在灯前彻夜为三个孩子的前途祈祷。
常磐虽拥有美丽的身躯,但没有相对的教养。不过,她却能背诵普门品三十三卷以及法华经</a>三部。
她跪拜低诵经文直到天色既白的景象,成为京都人口中的美谈,久久传诵不已。
后来,常磐母子四人藏匿在清水山内某个塔头僧处,可是隔天晚上便离开寺院,远离京都,沿路在山中徘徊,最后进入大和,躲在一个叫宇陀郡龙门的乡下伯父家。
※※※
“就这么回事吧!”
长成对指头法师确认自己的记忆。
“你记得真清楚。后来京都的人知道常磐离开京都,生活艰苦,都不禁掩袖哭泣。”
常磐不可能长期躲在大和。
清盛已下令严密搜查,既然不知道她的去向,便抓走常磐的母亲关屋,将她带到六波罗役所严刑拷问。
常磐听说这件事后,立刻赶来京都,前往以前工作过的九条院御所。
“请送我跟孩子到六波罗去救我母亲。”她拜托九条院的人。
九条院是太后、公主等人的住处,没有卷入政争之中。她们马上让常磐换上干净的衣服,并借车给她,送她到六波罗。
常磐到达之后,清盛决定亲自审问。他一开始就对常磐很有兴趣。
(传说中美得惊人的常磐,是甚么样子的女人呢?)
他这么想著,不觉间来到了审问处──此事日后成为这个男人永远的败笔。
清盛才走到门口,常磐就已经哭得昏天暗地,像朵雨夜花,而九条院为她穿戴上的华丽衣裳,也为这情景增添了许多效果。
至于常磐的言行举止,更是楚楚可怜。她直嚷著──杀了我、放了我母亲!
“我不敢请求您们饶了我三个孩子,可是,先杀了我吧!我无法忍受日夜叹息的生活。”她说。
她数度哽咽著说不出话来,使得身边才刚满六岁的乙若担心的对她说:
“别哭,好好把话说完!”
这景况使得平家的审问者都落泪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半途离座。跟强悍、报复心重的东国源氏武者比起来,西国平家武士的共通性就是容易掉泪。平家这种纤细的性格,使得日后《平家物语》的作者有了美丽动人的主题。
清盛也不例外。
他虽然板著脸坐著,但已经泪流满面,连自己都感到不快。他已经失去审判者的资格了。
“常磐,抬起脸来。”
他在审判中这么说。这不是单纯的体贴人情,而是多少有点好色。
可以说,历史在这一刹那便决定了。
审问结束后,清盛对执行官说:
“放了她吧!”
众人都很惊讶,因为义朝的长子恶源太义平在逢坂山被捕后,在六条河原被斩首。
可是,清盛已有过一次奇妙的例外:放义朝的三子赖朝一条生路。赖朝十二岁就从军,跟父亲一起落难东国的途中,因为疲劳及暴风雪,与父亲一行人走散了。他在美浓被捕,然后被送到六波罗来。
那时,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替赖朝求情,那人就是清盛的继母池禅尼。
平家式的想法在这尼姑身上发挥到极致。对禅尼来讲,赖朝只是素未谋面的源氏之子。而禅尼自己的亲生儿子家盛,很小就夭折了。
“他跟家盛好像,就当作是慰藉家盛亡灵吧!放了那孩子好吗?”她哭著求清盛。
“武门之子太可怕了。”清盛以这理由拒绝。
然而,他继母一听,就发狂似的又吵又闹:
“因为我只是继母的身分,所以你看不起我,哎,要是你父亲(忠盛)还在世的话,你就不敢这样对我了!”
清盛只好闭口不言,饶了赖朝一命,只将他放逐伊豆,算是从轻发落。
清盛没有判刑的标准。既然他被池禅尼的奇怪论调所迫而放了赖朝,也就不可能只为难常磐。况且常磐柔美的体态,也动摇著他的心。
“也放了他们三个吧!”他说。
如果常磐长得很丑,清盛应该不会这么情绪化地处置她吧?这个推论是有证据的──
清盛后来召常磐前来六波罗,拉她进入涂笼【注:从妻户出入的房间,可当衣物间或寝室,四面墙以厚泥围起,装有天窗】,享用她的身体。就结果来讲,这也可说是放了她三个小孩的代价。
就藤原长成的观察,清盛本来就是个好奇心很重的男人。
“义朝心爱女子的皮肤,是甚么样的呢?”
他一定是怀著这种孩子气的兴趣,剥掉常磐的衣服。
“这个时候,义朝都怎么做呢?”
京都所特有的多话个性,一定会让清盛一边紧抱著常磐,一边恶意的如此询问吧!
(大概很有趣吧?)
长成是个无法有任何作为、无力地活著的人,他只有兴奋的想像这一切。
对清盛而言,源氏的首领已经被斩首了,占有源氏留在世上的情妇常磐,让她赤裸著处于寝室中,被自己闻著肤香,抚摸肚脐,触碰si处,随心所欲的拨弄,这才开始品味到胜利的真正感觉吧?这并不是变态,而是藤原系贵族怎么样都无法想像的英雄豪杰般的体验。
“了不起的男人。”
指头法师也点头称赞。男人梦想中最想做的事情,清盛做到了。
后来,清盛在六波罗附近盖了栋小房子,让常磐搬进去住,偶尔也会偷偷去她那边过夜。
义朝留下的孩子都已安排妥当:哥哥今若进了醍醐寺,弟弟乙若寄养在叡山,即将出家。只有最小的牛若,因为还要吃奶,所以留在常磐身边。
常磐哄那孩子入睡之后,再被清盛抱在怀中时,是甚么样的心情呢?这一点藤原长成一直无法理解。
(在女人的观念中,可能没有源、平之分吧?)
女人有身体,有伴随身体而来的情欲,可是没有理性吧?
这并不是甚么大问题。
对常磐来讲,生小孩是个令人惊叹的自然原理。在常磐的肉体中,根本没有源、平之分。
如果清盛的孩子是男孩,当然会成为平家的公侯,并与源氏对立吧!不过,幸好是女儿。
附带一提,清盛这女儿后来被称为“三条殿”,善弹琴、书法,风靡一世,不久成为大纳言藤原有房的妻子,远离源、平的争乱,一生过著贵族女性的幸福生活。
但是──
常磐又帮清盛生了一个儿子。然而,清盛似乎已经厌倦了她的姿色,或者应该说,本来清盛对她有兴趣,是因为她是义朝的情妇,现在她成了自己众多小老婆之一,他当然兴趣大减。
“有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常磐?”
前几天,清盛把指头法师召来,要他想办法。
法师就是靠这类事情在贵族社会中生存的。
“您觉得大藏卿长成怎么样?”他立刻回答。
清盛好像一时想不起长成是何许人。
“甚么样的男人?”
“人称他是‘睡著等死的男人’,不会唱歌,不会书法,只会稍微吹点笛子,〈春莺啭〉这首曲子吹得还不错,唯一的优点就是老实。”
“好,送去给他。”清盛立刻做了决定。
他是平家的族长,平家的族风几乎可说是滥情。他能立刻下这决定,不是因为无情,而是认为长成很适合。常磐只因为美貌,就在源、平相克之中受尽命运的折磨,但是,她也需要休息啊!
“长成应该会让常磐幸福的。法师,一定会吧?”
“一定会的。”
“他有多少财产呢?”
“在远州和备前都有庄园,可是,最近负责看管庄园的武士工作懈怠,年贡常常没有交。”
清盛是“武士”这新兴阶级的首领,他说:
“好!我来教训教训他们吧!另外,我想在山城再给长成一个庄园。”
“真是感激不尽。”
法师代长成言谢,随后便前来一条坊门拜访长成。
“原来如此。”
长成也认为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他一开始听到常磐的名字时,因为想起她是背负源、平恩怨于一身的女人,不禁背脊发凉:
(娶这种女人,会不会引来凶事呢?)
可是听法师表示,是清盛指名将常磐送给自己,此事应可视为走投无路时的幸运之卦。跟常磐结合,会使自己也获得受平家保护的好运吧?
(而且,要是平家倒了,转为源氏当权,我的状况也不会太差吧!)
不过,这个想法,可不能告诉守不住口风的法师,他只是一再点头。
“就拜托你去答复他吧。”
“太好了!”
指头法师拍著手,既然如此,事情就要赶快进行了。
“我马上去六波罗。”
他慌忙起身辞行。
法师走后,长成蹲在竹帘下,茫然的看著细雨中庭园内的树木、泉水。源义朝、平清盛这两个具有戏剧化命运的男子都爱过的女人,为甚么会成为一个平凡官差的妻子呢?
(真是世事难料啊!)
大藏卿藤原长成已经变成一个宿命论者了。
3
一个月后,长成在同一个竹帘下,眺望著庭园里下著的雨。
常磐在他身旁。
只有这一点跟一个月前不同。常磐嫁来这里,成为他的妻子,已是第五天了。
(以女人来讲,也许没有这么接近完美的女人了。)
长成内心暗想。其实,他还没有对这戏剧性的女人行使过丈夫的权力。
婚礼以及接踵而来的祝贺宴席,照朝廷的惯例要持续三天。法师来过,平家的管家也来过。
第四天,常磐因为宴席的疲惫而躺在床上休息,但长成却连爱抚常磐一下子的时间都没有。
“你应该比较习惯我了吧?”
长成必须这样说。虽然同样都是男人,他毕竟跟源义朝或平清盛不同。
“我是个平凡的男人。”
他用一种令人讨厌的口气装模作样说著。装模作样对藤原氏贵族而言,就像呼吸一般自然,所以,这时候长成的口气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如果你以为男人全都像义朝或清盛,那就不太好喔!”
长成流畅的说著。然而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们并不是普通人。
这是长成话中的真意。说得好听点,这两人可说是英雄,至少自桓武帝奠都平安以来,在三百多年的平安贵族文化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类型的男人。
“可怜的源氏,那么快就灭亡了,平家则在乱世中突然兴盛起来。不管是义朝或清盛,都宛如游龙驾云狂奔、蛟自九天而降,创造出剧烈多变的命运。不只是这两派武家的首领,应该说,武家每个人都具有这种命运和性格。可是,靠武力而获得暂时权势的人,很快也会被武力所灭。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藤原氏自大织冠镰足公以来历经五百年,没有武家的兵马,也没有他们的武勇,只靠著制度运作就持续到今天。”
他为了说明“人生平凡才是好”的道理,却得从源、平之论讲起,这大概是娶了常磐这命运奇特的女人为妻的滑稽之处吧!长成用藤原氏平凡的好处以及数百年的历史,来美化自己睡著等死的个性。
可是常磐依旧沉默著。
(我似乎没听过这女人的声音。)
长成哑然无语,不禁慌忙偷看常磐。她皓洁的肌肤似乎飘荡著香气,睫毛微微颤动著,唯一能证明她还活著的迹象,是她肩上小褂【注:女性平常的礼服】的浮织图案,正因她的气息而微微晃动著。
“怎么样了?”长成问。
可是常磐动也不动。也许她个性拘谨吧?长成慌忙为她解释。事实上正是如此。可是,常磐的沉默给长成一股威严的压迫感。长成气势减弱了,常磐的默然不语,似乎含有源、平武力那股无言的魄力。
“你讲点话吧!”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啊?)
常磐表情惊讶,第一次抬起双眼,似乎无法理解长成的惊惶。
“我该说甚么才好呢?”
她看著地面,小声的自言自语,毫无抗议之意。可是长成却觉得她的语气有抗议的味道,更是惊惶不安。
“说说头殿(义朝)或平三位殿,说说他们有多爱你吧。”
他竟然讲出这么出乎意料之外的话。
常磐再度沉默了。
她持续著长长的沉默,最后伏在竹帘上,用扇面遮著脸,开始哭泣。
(我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长成觉得后悔。在常磐还不习惯新身分时,这些话应该是禁忌。
(可是,这女人的身后,立著源氏与平家的影子,也难怪我会如此脱口而出。)
常磐保持著原来的姿势,那姿态美得令长成嫉妒。
“我心中没有义朝,也没有清盛。”
常磐终于开口了。她还表示,既然已经是藤原长成的妻子,就希望自己能安分的守著这个身分。
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长成听来却感到有点失望。
(原来,她不过是个平常女子。)
在长成想像中,常磐应该更戏剧化一点。他因为有这种期待,反而越是害怕,因而激发出激烈的情欲。
常磐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两人开始平静安稳的对话。
暮色逐渐笼罩整个庭园,长成终于知道,常磐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
(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五条附近的歌舞伎中,可能会有更具个性的女人吧?常磐从十三岁起就住在九条院御所,受到贵族习惯的陶冶,把自己塑造成藤原氏贵族要求的样子。除了哭泣、悲伤,完全不知道应该表现个性。
(也就是说,她是个跟我一样平凡的人,她只不过是回到该回去的地方。)
长成这么想著。妄想与刺激感消失后,亲密感突然涌现,他安心了。
那一晚,长成在常磐的身体上展现丈夫的权威。就像自古以来的丈夫一般,他舒服的抱著常磐,以一种几乎是怠惰的动作,刺激著常磐的身体,中途还在黑暗中张望,打了两个喷嚏。
常磐对这样的长成似乎也很安心。
对长成而言,女人可说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常磐在房里的安心,改变了她日后的举止。长成突然有种已经结缡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之感。至少常磐的笑容改变了,长成看到一名美女因过于松懈而露出的松垮脸颊。
长成高兴的认为,这是她没有心机的一面。
(常磐习惯这里了。)
他隐约有种别家的弃猫终于安心在自己家住下来的感觉。
4
翌年六月,常磐生下长成的孩子。她悲剧性的命运并不影响她乐天的生理状况。她生过源氏的孩子、平家的孩子,现在又生了藤原氏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她日后还生了几个男孩,可是都跟以下的故事没有直接的关系。
至于她帮清盛生的女儿,则被平家收养,请奶妈照顾著。
义朝的儿子今若、乙若,如先前所述,已经进了寺院。
只有牛若还留在常磐身边。
“父亲。”
他如此称呼长成,平安的在一条坊门这栋房子里成长,相信自己是藤原家的孩子。而继父长成也很疼爱义朝的后代,彼此相安无事。
可是,牛若六岁的时候,弟弟诞生了,母亲自然忙于照顾婴儿。
“母亲为甚么只疼菊丸呢?”
牛若脸色大变向常磐抗议过。这行为让常磐相当痛苦,但也无可奈何。
(这孩子真讨厌。)
连亲生母亲都不得不这样想。
牛若想要霸占常磐所有的爱,一知道无法得逞,就以恶作剧吸引常磐的注意。他有一次还故意爬到院内的树上,倒栽葱掉入水池,伤势严重得把池水都染红了。
然而,他的个性并不刚毅。他爱哭,爱撒娇,怎么样都看不到日后“源义经”的鳞毛片爪。换个观点来讲,也许可以说,牛若小时候的性格,可能以改变的形式继续存在源义经体内。
(牛若这孩子个性不好。)
连藤原长成都这么想,于是便开始疏远他。
与其说是疏远,还不如说长成中年得子,溺爱著菊丸,根本没空照管牛若。牛若如果会像大人般思考,应该会认为:
(我不幸福。)
牛若的性格相当异常,他有种需求父母盲目爱自己的心态,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够整天跟常磐的肌肤紧密接触。常磐应该这么做,因为这么一来,牛若的心就会拥有常人的平衡感,野性也会消失,会长成一个平凡的大人,变成僧侣,日本历史没有了他,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
牛若总是生活在寂寞中。他的寂寞使他感到忧郁无聊,也使他的心变得敏锐,对大人们的对话敏感起来。
(说不定,我不是这家的孩子。)
虽然这不像是六岁小孩应有的心情,可是他常常有这种疑心,也更注意大人们的谈话。
即使像长成这样的小官差,家里也有很多佣人,他们最爱说长道短。
牛若的幼童时期,很自然的就在偷听佣人的对话中度过。
──牛若不是这家的孩子。
可是,这种话他从来没有听过。
虽然如此,佣人们的态度却显示出这种可能。他们对待菊丸像崇拜神子似的,但对牛若就不是。
六岁那年的秋天,牛若偷听到更具冲击性的话:
“牛若少爷明年就不在这里了。”
这表示要把他赶离这个家吗?离开家?进入寺院?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进入寺院表示要远离尘世,跟母亲及弟弟分开,不是吗?
牛若马上跑去向常磐确认。
“他们是乱讲的吧?”
这个幼童用一种祈祷般的心情询问母亲。
可是,常磐突然改变的态度,却证明佣人们所言属实──她开始哭泣。
不过,常磐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件事情之后,家中的佣人们在牛若面前,都突然不说话了。
(为甚么呢?)
牛若毕竟太小,还不懂其中缘由。
藤原长成也在这件事情后,惊讶的发现牛若长大了,对待牛若的态度也变得谨慎起来。
“虽然只是个孩子,也不能太大意。”他也警告常磐。
长成必须抚育牛若到七岁,然后送他去寺院。养育牛若、监视、送往寺院这三个步骤,是平家赋予长成毫无通融馀地的义务。
在法理上说,牛若虽然是个小孩,但却是当时政权中判死刑而获免刑的罪犯。长成奉命照顾他,万一出了事,平家将会降罪长成。
“明年初就送他去鞍马山吧。”长成表示。
可是,常磐认为那个季节山中太冷了。
“至少等到春天。”常磐哀求。
长成虽感到不安,还是答应了。
牛若在长成家所受到的待遇改变了──连外面也不能去,日子过得很无聊。
“太冷了。”这是搪塞牛若的理由。
“到了春天,我再带你出去玩吧!”佣人们安慰他。
然而,佣人们知道,这只是个借口,等春天天气暖和了,便要带他前往鞍马山,然后,他就再也不会回到这栋房子里了。
不让他出门,是因为不知道外面会有甚么人,万一被源氏残党骗走就糟了!而且,京都人都爱说长道短,不知道会灌输甚么论调给牛若。
隔壁或对面官差家的孩子也不能来玩,因为他们也很危险,不知道会从父母口中听到甚么话,难保不会告诉牛若。牛若一下子被孤立,每天只能在屋内自己玩耍。
又过了一年,牛若七岁了。在正月的某一天,长成透过寝室的竹帘,看到牛若在水池边专注的游玩。
(都七岁了,还不太聪明。)
这也使长成感到安心,而且──
(他毕竟是虎子啊!他会不会带有源家强悍的血统呢?)
长成有这一层恐惧。可是,最近牛若却突然变乖了。
(虽然是义朝的儿子,却一点都不像义朝。)
听说十三岁就被放逐到伊豆的左兵卫佐赖朝,也是个像妇女般的文静男子,每天过著专心读经的放逐生活。
(看这状况,平家权势可以万世太平了。)
长成虽然是藤原氏的族人,可是因为跟常磐结缡,获得平家的保护,有时候也去六波罗服侍清盛,因此可以过著平安的官差生活。平家继续掌权对长成来说,并不是件坏事。
(可不能让源氏卷土重来。)
长成本质上很讨厌源氏。也许,几乎所有朝臣都是如此。
粗犷、不知天高地厚、全身马粪臭味──这就是众人对源氏的印象。义朝虽然在京都长大,却只是强壮善战,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其他的东国武者也一样,他们的言语、风俗、习惯,跟西国完全不同,让人觉得怪异、不舒服。
(他们不是日本人,是东人。)
在长成这些宫廷中人的心中,都有这种强烈的想法。东人是前一代的虾夷人,京都人士相信,东人跟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种。
(牛若应该多少有一点常磐的血统吧?)
长成相信,牛若多少会受到常磐安稳个性的影响。在当时的观念里,人们相信血统、个性都是男人播下的种,女人只是接受这个种的容器罢了。
但是,眼前那孤独游玩的身影,大大违背了长成的愿望,因为──
那个小孩并不是牛若,而是侍从的儿子木山。他身上穿著牛若的水干【注:少年的礼服】。
“牛若跑去哪里了?”又起了一阵骚动。
据木山招认,牛若常常用这一招偷溜出去。
长成仰天叹息。
(七岁孩子这么聪明吗?)
他感到无限害怕,立刻派人到京都大街小巷寻找牛若。
这时候,牛若正走在勘解由小路的高仓附近。
他梳著童式垂发,穿著凉爽的儿童水干,脚著草鞋。来往行人看到他,大概会觉得是个中等家庭的孩子吧!
他外出没有特定目的地,视线只是自然的四处飘动,看看来往大路的人,并往市集走去。
他来到顶妙寺西侧围墙时,看到了一幕华丽的景象──
5
一行人自北而来。
其中有缠著腰布的武者、穿著水干的人、童仆、女佣等约三十多人,正中央有辆镶金银的紫线毛牛车,车轮辗过地面,发出吱咯声。
这一行人吸引著牛若的目光。
他不知不觉靠近队伍,混在随行的人群中向前走。
(啊──)
牛车主人发现有异,命人掀开帘子。只见坐在车里的,是个年纪非常小的孩童。
他跟牛若年龄相仿。
牛若没有剃眉毛,而车中的孩子画著一双天上眉,脸上还有淡妆。
若是其他大人看到,应该会知道这孩童是平家公卿之子。
可是牛若不懂,他想要更靠近点,看看这个孩童。这时,行列中的人发现牛若了。
“小子!”
缠著腰布的武者叫住他,捉住他脖子后的头发,突然殴打他的脸。
以牛若的年龄,还不会反问对方在干甚么,他只会拼命大哭,还咬住武者的右手。刚开始他只咬到武者的护腕,然后牙齿一滑,就咬进肉里了。
武者惨叫一声,其他人立刻用长柄大刀的刀柄敲打牛若的头。
牛车停了下来。
“我要看!”牛车中的孩童说。
观看同龄少年挨打,是场好看的热闹。
知道小主人有兴趣,殴打就变得像拷问般严酷。
一名武者把牛若像小皮球般丢出去,其他武者则用脚踢他。
牛若没有逃。
他的水干破得像网子似的,这模样更像在向武者挑战。武者又用刀柄敲他的脚。
一个年迈的女佣跑了过来,叫道:
“住手!”
要是再不制止,牛若可能会被打死。
牛车又开始走动了。
女佣们扶起牛若。牛若看了看牛车中的少年。少年的眼睛微妙的眯得很细──
他在笑!
“笑甚么!”
牛若这时才喊叫起来。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时紫线毛牛车中少年的冷笑,但他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他是谁?”牛若问留下来照顾自己的女佣。
“你讲话太无礼了,那是平三位大人的孙子</a>啊!”女佣说。
原来是清盛的孙子,那应该是重盛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维盛或资盛,从年纪来看,也许是资盛。资盛后来率领一之谷七千骑,被源义经打败,逃往西海,后来在屋岛遭义经突击,终于在坛浦海战中投海身亡。
(平家的公子吗?)
牛若想。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也没有甚么感觉。
“你是哪家的孩子?”女佣问。
牛若沉默著。他只要说出自己是一条坊门大藏卿长成的儿子就好了,可是,这件事情要是被父亲知道,恐怕会挨打。
牛若继续保持沉默。
女佣对牛若的倔强感到很不愉快。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不过,肯定是不得人疼的孩子。”
她说著就把牛若丢在路边。
可怜的牛若在泥地中打滚了几下,正想站起来时,突然感到悲伤,于是像小狗似的哭了起来。
女佣离开了。
牛若无奈的站了起来,朝与女佣相反的北方走去。
除了走路,他不知道还能做甚么。
从高仓往北走有条小路,可通往一个似乎有兔子藏匿其中的森林。森林上方的天空,蔚蓝得令人心痛──牛若日后成为义经,仍无法忘怀当时的景象。
几天后,这件事传到长成耳中。
长成不知道用甚么方法,查出那个小孩就是牛若。
他被叫到六波罗,让平家的管家平家贞严重的申饬一番。
“那孩子知道自己是源义朝的儿子吗?”
平家的管家还关心这一点。牛若故意挑衅平家的人,只会令人以为他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应该不知道才对!)
长成急得快哭了,直向平家的管家叩头,拼命否认。
“他如果知道自己的身分,就不能再让他活著。武家的孩子不是朝臣之子,现在虽然只是小猫,可是若放到野地,以后会变成老虎。”
长成拼命辩解,表明已经安排好初春要送牛若去鞍马山。于是,太阳西下时分,他才好不容易踏出六波罗大门。在回程的车子里,长成自问:
(娶到常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他没有答案,却有种模糊的预感,觉得将来上天可能会告诉他。这份预感刺痛著长成的心。
(先等初春来临吧!)
到了初春,鞍马山的云珠樱开了,就可以上山祈福除厄。
牛若如果成了寺里的稚儿【注:寺院用以参加祭礼的金童玉女】,监护人的责任就转移到寺院,而不在长成身上了。
不过,牛若那疯狂的模样,绝不寻常。
(义朝的血统这么浓烈吗?)
长成不得不对武家这种人感到诡异的战栗。